第八章
高树露横空出世 逐鹿山三骑拦途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缓缓南下,阵仗之大,远胜新封为定鼎大将军的兵部侍郎卢升象。两百余人中,佩有绣金刀的大内执金吾骑卫有八十人,其余一百左右骑士俱是身穿黑衫,兵器各异,但无一例外,腰间皆是悬有一枚扎眼的铜黄绣鱼袋。

铜黄袋子上所绣鲤鱼尾数也有多寡,多则七尾,少则也有四五尾。这意味着他们是为离阳朝廷授以功勋的江湖武人,已经不算是什么在野草莽,而是拥有了正儿八经的官府身份。凭借此袋,进入关隘城池,无需出示户牒。发迹于江湖的离阳武夫,无不以到手一枚铜黄绣鲤鱼袋为荣。柳蒿师的那枚袋子便编织有八尾金色鲤鱼,只是那位天象境高手从不携佩就是了。此行中悬挂象征一品高手的七鲤鱼袋的有三人,六鲤二品小宗师多达十四人。包括龙虎山、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在内的所有顶尖门派,都有派遣心腹随行。更多还是那些早早依附龙门的江湖鲤鱼,这些年多为刑部卖力,他们给朝廷帮忙刺探消息和追剿游匪,朝廷赐予他们一张行走江湖的护身符,各取所需。

两百骑,只护送了一辆马车。这辆彰显皇家气派的豪奢马车以四匹汗血宝马拉车,马车四周是二十几名宦官,铜黄鱼袋绣有六七尾的一流高手都夹杂其中,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一路南下,过城而不停,仅是野外扎营,但是沿途所经军镇,必定要出动一千到三千不等的轻骑遥遥护送数百里,两者间距始终严格保持在一里路。期间有军旅犯禁,稍稍靠近了半里路,大概是想要献殷勤来着,结果弄巧成拙,领兵校尉当天就被剥去甲胄官身。半旬光景,就算执金吾精锐骑兵跟那些铜黄鱼袋高手,也没有谁见到车帘子彻底拉起过一次。专门有宦官负责饮食递送,每次都是跪在车帘子前,低声言语,随后有手掀起帘子一角,接过食盒,下一次,新盒换旧盒,以此类推。起先也有人揣测里头坐着的是那位据说跟陆地神仙只隔着一层窗纱的柳蒿师,只是后来发现还有宦官需要搬运清洗马桶,就有些吃不准真相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临时被赵勾告知需要赴京一趟,做什么,不清楚,而且在跟赵勾谍子见面之后,就得立马动身,连门派长辈跟父母妻儿都无法告知,然后就接了这么一趟谈不上怎么幸苦的差事,就是透着股邪乎。太子殿下南下游历,也没见这般兴师动众的。难不成是去武帝城找王仙芝的麻烦?否则天底下什么人什么物件,值得劳驾他们这些抵得上小半个江湖势力的一流高手?

马车上的事实则让人大出所料。就两个人,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宦官,靠着车壁打着瞌睡,一身鲜红蟒服显示他的身份的确不俗。他的本名早已湮没于岁月,是个东越遗民,当年进入东越皇宫以后跟多数宦官一样,拜了一个前辈宦官为“养父”,被生父地位更高一筹的师父赏脸打赏了个赐名,这才算真正入了门。须知在春秋乱世里,心一狠自己割去子孙根,不承想却做不得宦官的可怜人,不计其数。这个如今配得上貂寺一说的年老宦官,叫赵思苦,到太安城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的第二个师父,在太安城皇宫御马监当差,也没做成多大的太监,倒是徒弟中最不起眼的赵思苦,慢慢攀爬,曾经陆续掌印过尚宝监跟印绶监,服侍过离阳两任皇帝,滴水不漏,这么多年,竟是一桩小错都没有犯过,就连韩生宣都对这名同僚不吝笑颜。赵思苦确是宦官里头寥寥无几无需见人猫退避的貂寺,其余二十四衙门的一把手,以往见着了韩生宣,一样得谨小慎微。赵思苦与如今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师父是至交好友,两位老宦官的对食对象,又恰巧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宋堂禄成为首宦之后,对所有人都不念旧情,连师父也不例外,唯独对赵思苦,始终执晚辈礼。接连两位离阳“站皇帝”,都对一人刮目相看,可见赵貂寺的功力之深。

身子骨孱弱的老宦官盘膝而坐,难掩疲乏地打着盹,动作大了,把自己给惊醒,一脸睡眼惺忪,不知睡梦中梦见了什么,老人轻轻叹息一声。

离阳一手接管了春秋的疆土、金银、武库以至于嫔妃,这些或合情合理,或小有瑕疵,都不如何为人所诟病,但是当年离阳先帝的一项举措,却是内外都有非议,那就是几乎全盘接纳了春秋八个亡国的宦官,这才导致了太安城皇宫达到了堪称拥挤而臃肿的地步,足足有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座衙门!当时无论是离阳武将还是文臣,都对此不太理解:新朝正要趁势跟北莽蛮子决一死战,哪里顾得上这帮只会搬弄唇舌的阉人?可是离阳先帝置若罔闻,老首辅,即张巨鹿的恩师接连上疏,亦是悉数泥牛入海。随着战事逐渐停歇,那些宦官安分守己,竟是异常忠心于新主子,二十年间兢兢业业,只听说一个个老宦官在宫内寿终正寝,从未听说有谁祸乱内宫,虽说跟人猫韩生宣的功不可没有关系,但显然更多还是这帮阉人感恩于先帝的法外开恩,不至于让他们在亡国后流离失所。别人丢了家国,总归还能靠着一技之长活下去,他们宦官谈何容易?

老貂寺眼角余光瞥了眼车厢角落,又耷拉下眼皮子,实在是见怪不怪了。角落处坐着个睡态安详的中年男子,相貌俊雅,眉心一抹竖立猩红,犹如两眼之外又开一枚天眼。老貂寺在八年前执掌印绶监,负责内廷诰敕贴黄信符等事,短短两年就被调任掌管大小玉玺的尚宝监,等人猫“暴毙”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安享晚年的老宦官既没有升任司礼监,也没有空闲下来,而是被两位独立于国子监之外的练气士宗师领去见了一样“物件”。赵思苦从匪夷所思到趋于平静再到最终麻木,不过半年时间,因为再稀罕的玩意儿,也经不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着瞧。从那一天起,赵思苦才接触到常人几辈子都无法知晓的秘辛。例如成百上千的扶龙派练气士分发各地,在洞天福地采撷天雷,用以铸造一座前无古人的“雷池”。还有就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在自认道法大成之际,都要来太安城为某个物件篆刻符箓一张。这一写符,往往就是数月甚至是半年,耗尽精气神。迄今为止,自离阳建国以来,已有十一代总计十八位大天师代代画符人人做箓,只为了镇压车厢内这个“人”——“忘忧之人”,唯一一个以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姿态行走过江湖的高树露!当代江湖所谓的一品四境,从根柢而言,尽脱胎于四百年前此人的武学心得,也正是此人将金刚境纳入高手范畴,有意无意将原本被儒道打压得完全抬不起头的外来佛教摆上了台面。只是四百年前的那场浩劫,高树露在十年间走遍大江南北,兴之所至便杀人,杀得满江湖腥风血雨,无一人胆敢自称高手,死在高树露手上的高手光是剑仙就有两位。天下道门凑出八十一位真人,不惜联手结就镇魔大阵,仍是被高树露于地肺山之巅宰杀殆尽,留下一句“我本是人间仙人,镇什么魔”,逍遥远去。高树露最后与一位不知名的年轻道人狭路相逢,那一战的声势浩大,至今后无来者,到现在还有人坚信只有斩魔台齐玄帧或是武当洪洗象出山,去跟王仙芝一战,才可媲美。老貂寺赵思苦面对着的就是这么一个不知该说是活人还是死人的家伙。当下的“高树露”不饮不食,不呼不吸,如同蛰虫冬眠四百年,身躯不见半点萎缩,依旧光洁如玉。除了龙虎山天师的十八道符箓,这之前仍有前任各座道教名山大真人的十八道禁制,其中前九道出自原先的道教祖庭武当山,第一道被后代各山各观道士称之为“开山符”的仙人符咒,正是出自那无名无姓却将如日中天的高树露打入沉睡的年轻道人手笔,仅仅一张符,就支撑起了后世十数道教名山和练气士宗派的“登天之阶”。

赵思苦扯了扯那顶价钱不菲的厚绒貂帽。老人不是什么高手,从未习武,一万个赵思苦也不是一个韩生宣的对手,因为上了年纪,故而尤其不耐春寒。赵思苦也想过为何赵室愿意让自己当这个掌匙人。是自己的不谙武艺,是自己二十年的如履薄冰不逾矩,还是韩生宣离宫之时有所“遗言”于君王?赵思苦扯了扯嘴角,望向对面那尊如同泥塑菩萨的世上天人,欲言又止。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终于还是让老人没有自言自语。赵思苦,思苦?老貂寺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最怕什么,最怕自己说梦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有何难?难就难在说真话啊。

赵思苦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老死,带着满肚子隐秘闭眼,没料到临了,小主子效忠的北凉竟然悄无声息地传递了一个消息——是个不起眼的宫女传的话。赵思苦对此毫不怀疑,陷入沉思。他出身的绿亭赵氏,那可是曾经的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只是不知身为嫡长孙的赵长陵放着好好的家业不去继承,反而投靠了徐家,可以说,没有赵长陵的家世支持,人屠徐骁绝对不能那么快从离阳大批将领中脱颖而出。赵思苦对绿亭赵氏不存在什么以死效忠,只是清晰记得小主子的风采,以及对他的回护和知遇之恩。赵思苦能做的,就是把南下详细路线以及武备底细交付北凉。心底那个秘密尘封二十年后,如启封了一坛老酒,一饮而尽,一吐为快。

赵思苦习惯性伸出两根干枯手指,拧着眉毛,他实在想不透北凉拿什么来争夺这位天人。钥匙有两柄,分为开封两事。开启之法,在他赵思苦手上,如何重新封锁高树露,则在暗处的练气士那边,北凉即便得手,那也不过是得了一颗天大的烫手更烫心的山芋。谁都不清楚高树露在四百年后醒神过来要做什么,开山符一旦撕去,谁能“封山”,才算勉强能与高树露说上话,否则一个杀绝天下高手的疯子,他会乐意听人说半个字的废话?赵思苦望向席地而坐神情恬淡的中年人,轻轻说道:“我这老阉人被师父取了个‘思苦’的名字,这么些年除了钩心斗角有些累,倒也谈不上苦不苦的。你高树露给说成是忘忧天人,所谓忘忧,咱家听说用佛门的讲法,不过是自封六识之外再封了两种,才得自在。这样的自在,咱家是淤泥缸子里打滚的大俗人,无法想象,只是咱家想啊,给那么多位道教真人封山了四百年,如何也谈不上‘忘忧’二字吧?唉,罢了,虽说你见不得听不得,咱家也不想落井下石……”

老貂寺碎碎念。

尖锐的鸣镝骤响。

赵思苦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有些解脱。老人就是好奇北凉拿什么来叫阵,虽说这边已是京畿南境边缘,可要说北凉在这里有一支数千兵马的伏兵,哪怕是临时策反,那也都太可怕了,这已经无异于间接造反。

真相一定让老宦官,离阳,乃至于北凉都措手不及。

视野所及的驿路尽头,唯有三骑,左首一骑是个瘦小年轻人,有着北莽男子的粗糙轮廓,盯着对面浩浩荡荡的两百骑,眼神灼热,嘿嘿一笑——中原有句话说得好,狼行千里吃肉嘛。

右首一骑提了根断矛。

居中一骑是位容貌阴柔的白衣人,神逸非凡。

护送高树露南下针对曹长卿的马队不停,继续策马前行。老宦官掀起车帘子一角,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逐鹿山的魔头。赵勾有档案记载挡下过无用和尚的白衣人,正是那既是北莽也是天下第一魔头的洛阳,只是不知怎的就入主了逐鹿山。至于身边两骑,赵勾那边也没有半点风闻。

大秦失鹿,八百年了。

背对高树露的老宦官自然没有发现身后那位封山之人,似乎微微睁了睁眼睛。

三骑对阵两百骑,何况两百骑身后一里地还跟着独峰口军镇的两千精骑,以及躲在暗中如影随形的一拨北地练气士。所以在马车附近的钟鼓澄眼中,三骑的这般举动说好听点叫慷慨赴死,说难听一些,就是以卵击石。钟鼓澄一向是无名散仙式的江湖高人,就算身负一品指玄境界,在武林中也并无太大声望,甚至连个如雷贯耳的绰号都没有,熟人见着他不过是称呼一声老钟,官府那边也不过是尊称一声钟大人,不过他不在乎面子轻重,里子的分量很足就行了。腰系七尾金鲤铜黄鱼袋的钟鼓澄,在京城刑部是一等一的座上宾,与那太安城第一剑客祁嘉节更是莫逆之交,在他手上解决了许多桩大案疑案,在赵家天子那边也都算是混了个熟脸的。这趟差事,钟鼓澄是明面上的负责人,一切大小事宜都得看他是点头还是摇头。钟鼓澄的望气功夫不弱,遥望驿路尽头的三骑,没有任何轻视,但是心怀戒备。这并不意味着钟鼓澄就要心虚,在他看来,整个离阳江湖,只要前头不是武帝城王老怪、桃花剑神邓太阿跟大官子曹长卿,这三人之外换成任何人,即便是那新武评上的天下十人之一,都挡不住自己这边的马蹄南下。这不是自负,而是莫大的自信,是背后太安城和赵室赋予钟鼓澄的胸有成竹。但是,钟鼓澄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要对峙的三骑,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来头,因为这三人,的的确确不是武评十大高手中任何一个离阳高手,不是坐镇东海的王老怪,不是寻觅仙人的邓太阿,不是忙着西楚复国的曹长卿,不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大将军顾剑棠,更不会是已经身死的人猫韩貂寺,但是临近上阴学宫的逐鹿山,在去年来了三个北莽“客人”,又恰好,其中两人,都在武评十人之列——白衣洛阳,断矛邓茂。钟鼓澄如果早些知道这个恐怖真相,大概就不会如此目中无人了。江湖大战,何尝听说天下十人中有谁跟谁联手对敌杀人?但是今天偏偏就给他撞上了。

看着台面上的两百骑如此托大地直直撞来,既是北莽皇室成员又是军方新贵的那个矮子耶律东床瞪大眼睛,一脸略显呆滞的忧郁,缓缓转头对并肩缓缓前行的白衣女子问道:“咋回事,这帮人就这么不把咱们三人放在眼里,难道是逐鹿山的名头在离阳不响亮不吃香?洛阳,你坑我啊!你当时怎么跟我说来着,说逐鹿山的魔教是众矢之的,只要我上山,就有杀不尽的高手,结果一个屁都没有!这也就忍了,毕竟逐鹿山不好找,可咋到了江湖上,还是这般不济事?吓唬不了人啊!洛阳,你不地道,这趟杀完人,我不陪你在离阳玩了啊,这不姑塞州、龙腰州那边马上就要打仗,我得去南朝捞军功,要不然那个董胖子肯定把我甩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洛阳没有理睬跟个婆娘一样幽怨念叨的矮小男子,平淡道:“邓茂,后头两千骑交给你去拖延,杀多杀少看你心情。至于隐蔽处的练气士,耶律东床你去杀。驿路上这些,不用你们出手。”

邓茂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耶律东床立即急眼道:“姓洛的,你欺负老子不是武评十人,对不对,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子还年轻,十年后看谁更厉害一些……”

洛阳平静转头,看着这个北莽草原上的天之骄子。耶律东床缩了缩脖子,立即闭嘴不言。他当初在草原上奉女帝军令率兵截杀白衣魔头,结果差点被她给在大军之中取了上将首级,打那以后,就落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全天下他只怕三个女人——他可以私下称呼婶婶的女帝陛下,那个从小就喜欢欺负他的死胖妞慕容龙水,再加上一个从没对他笑脸过的洛阳。耶律东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胆量跟洛阳叫板,乖乖调转马头,一骑蹿出驿路,去找那些鬼鬼祟祟的练气士的麻烦。邓茂瞥了眼车厢,轻声问道:“方才的异象你我都察觉到,真的没有关系?”

洛阳嘴角勾起,说了一句邓茂也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无妨,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一场故人相逢,再说此人未必真会掺和。我猜王仙芝不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让他真正回过神。”

邓茂一直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男人,见她不上心,也就懒得杞人忧天,何况对于在武评上排名还要超过自己的白衣魔头,邓茂就没把她当作女人看待——一个能两次杀穿北莽的魔头,一个差不多能跟武评前三平起平坐的女子,哪个男人有资格去居高临下地爱怜疼惜?邓茂多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之后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绕出驿路,去拦截那两千骑兵,不让其捣乱。洛阳等两人离去,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若是自己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便是加上车厢里的高树露又如何?当时还给那人八百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他虽然跟王仙芝一战后又还回于她,可一来一去,无形中便折损了两成。此时的自己,不说原先就有一段差距的王仙芝跟拓跋菩萨,恐怕连对付从修力转为修心的邓太阿都未必再有太大胜算。洛阳有些自嘲,到底还是女人啊!八百年后的天下,即便连女子都能做皇帝了,可江湖始终容不得女子当那天下第一人,八百年前八百年后仍是一个德行。

钟鼓澄见到两骑离开驿路后,非但没有掉以轻心,反而第一次有种如临大敌的窒息感。两百骑的阵形向前稳固推移,双方相距不过百步,眼力最差的三四尾铜黄鱼袋高手,也认清了一夫当关的白衣骑士,竟是个轮廓阴柔却英气勃发的女子?离阳江湖不就只有个徽山紫衣很风头一时无两吗?这位又是何方神圣?位于最前方的六骑快马加鞭,准备为朝廷拿下头彩。六人中有成名已久的剑士刀客,有久负盛名的拳师。六骑突出,同时互相掩护,配合娴熟。这就是到了一个层次后高手该有的境界。是刀客最先发难,使出的是家传绝学抛刀术,算是飞剑术演变而来的一种冷门武技。一刀裂空而去,直取白衣女子的头颅。

洛阳没有去看那记旋转成圆当空而坠的划弧滚刀,只是一眼扫去,把包括钟鼓澄在内一干六七个金鲤鱼袋高手都尽收眼底,一人一马继续缓缓前行,然后伸出一指,凌空轻轻点了六下,为首六骑连同那位自认抛刀术已经在刀法大道上登堂入室的朝廷鹰犬,一个个胯下马匹继续前奔,而他们的脑袋却好似被一堵墙壁阻挡,不只脑袋骤然停住,身躯还往后一荡,然后重重跌落驿路之上,当场死绝。终于等到那柄“姗姗来迟”的飞刀,点了六指的洛阳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刀锋,这把抛刀在她身前转悠了一圈,以比起来势迅猛无数的去势,还以颜色,快到好像这把刀在众人眼中就直接消失了,然后几名执金吾卫骑就在马背上被分尸,这才让人惊醒这不是什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花哨手段,而是实打实的血腥杀人招式。不仅如此,已经没了主人的六匹战马还直愣愣向前奔跑,临近那白衣女子二十步时,驿路地面剧烈一震,六骑马蹄升空,碎裂成六团猩红雾气。白衣女子就这么闲适恬淡地越过了六摊血水。那柄滚刀终于被一名六鱼铜黄袋子高手截下,洛阳面无表情,双指在肩头向前一抹,如同向前推出一柄出鞘三尺剑,然后就真被她凝聚出了三尺青紫色剑气。紫剑一闪而逝,那名小宗师境界的高手根本来不及躲避,眉心随之炸出一个窟窿,坠马之时犹是死不瞑目。

洛阳蓦然停马,一副好整以暇的傲慢姿态,这让已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钟鼓澄胆寒不已,这位瞧上去极为年轻的女子怎会如此傲慢无礼!竟是丝毫不介意他们做出应对之策?钟鼓澄顾不得脸面,跟另外两名七鲤高手打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交流,便有了一番计较。他们显然都看出这女子至少是浸淫指玄境界多年的顶尖高手,本身就在指玄境之中的钟鼓澄甚至隐隐感知到这女子就是想要让自己见识见识何谓指玄!就算是以钟鼓澄的超然地位,还是没有本事去接触神武城内的秘事,自然更不会知道在那座毁于一旦的城池中,有女子任由十四剑出江湖的剑道大宗师宋念卿几乎十四新招出尽,才“好心好意”教那位东越剑池的老剑宗“如何用剑”。但是钟鼓澄就算知晓这桩惊悚隐秘,也顾不上后怕,两百骑爆发出与他们实力相符的战力,执金吾中的十六名神箭手开始挽弓攒射,一些暗器高手也是顾不得什么压箱不压箱的本领,一股脑“倾囊相授”,几名驭气高手更是不惜耗竭精气神,顾不上成效,驾驭兵器远攻那名女子。这番一大帮高手群起而攻之的恢宏景象,在江湖上可不常见。

在神武城,她曾左手横放,掌心朝上,右手缓缓下按,并拢天地做那天地之间一线剑,以此逼出了宋念卿死前那最后的地仙一剑。今日她就要随性许多,仍是并拢双指,在身前随意左右一晃,仿佛天地为之所用,亦是左右晃了一晃,那些弓箭暗器更是在掠空途中就开始东倒西歪,在她马匹两侧周围纷纷坠地。钟鼓澄脸色阴沉,好一个我敢与天地并肩而立的天象境!可这又如何,你终归只有一人在驿路,天地之大,毕竟不是你的走狗,人力有尽头。一人一世的正心诚意,即便昭告于天地玄黄,换来一时的天地共鸣,哪能妄自托大到真的长久跟天地并驾齐驱?钟鼓澄抬手狠狠一挥,示意两百骑继续尽一切可能地抛射,耗费那女子的内力修为。既然她乐意当箭靶子,那就让她显摆去。

年迈宦官赵思苦掀起帘子,揉了揉眼睛,竭力看清驿路上的厮杀。这貂寺是个武道门外汉,也就看着觉得好看而已。干枯双臂篆刻有两道隐秘符箓的老人没来由心头一紧,赶忙转头,死死盯住那尊半死人。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老宦官撇了撇嘴,继续转头盯住驿路。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大打出手。赵思苦笑了笑,反正越乱越好。乱了,北凉那边才有机会,否则赵思苦真不觉得北凉能从这边虎口夺食。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心口一震。所有人,甚至连天下第四的洛阳也没有例外。

她似笑非笑,眯眼望向那架马车。

两百余骑痴痴转头,望向那个弯腰掀起帘子,伸了个懒腰的中年男子,一张张金光熠熠的符箓从他身上缓缓坠落,顷刻间烟消云散。得有十六七道禁制?

男子望向洛阳,沙哑道:“四百年后,又见面了。”

洛阳有些怔怔出神。

那一年,高树露跟一位年轻道人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之后并非如传言那般高树露就给封山冬眠,而是两人在东海之畔进行了一场天人对话,而她恰好在观沧海,两人也没有刻意回避她的旁听。

负剑神游天地间却从未出过一剑的年轻道人跟高树露打了一个赌,赌高树露解不开那一符。那时候的高树露何其自负,眼高于顶,可与天等高。

天下万物,一物降一物,一物即便已经看似势大无敌,也总有另外相克一物悄然应运而生。毒蛇横生之处,附近总有药草供人采撷疗毒,便是此理。

如果说王仙芝是李淳罡的相克之人,那么那名年轻道人就正是高树露的相克之人。

一符过后,那道人才回过神,对洛阳歉然一笑,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才来世间十八年,与她见过一面,就不复相见。

也唯有洛阳才知道,那道人不是什么吕祖转世,而是那人罢了。

高树露盘膝而坐,抬头望向遥远西北,“再不来,我可真要大开杀戒了。”

众人只觉得一阵春风拂面。

一个摇摇欲坠的紫金身影眨眼便至,竟似那传言中的仙人出窍神游。

然后两百骑都惊吓得纷纷后退。

那个模糊身影跟那张面孔,不是北凉徐凤年又是谁?

这位“徐凤年”作势为白衣女子牵马,笑望向高树露,“第九次出神,原本坐在昆仑之巅观东海。”

徐凤年跟高树露,一位出神一位回神,说着除了洛阳之外无人知晓的天机,而钟鼓澄这些高手无奈到根本就没有愿意死战到底的勇气——一个白衣女子就已经近乎无敌,再加上一个出窍神游的天人……身上只余下两道符箓禁制的高树露环视四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对身形飘渺不定的“徐凤年”说道:“你先还魂昆仑,且再观一回东海,我随后就到那……北凉?”

徐凤年笑了笑,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神游数千里反身,而是为洛阳拨转马头,缓慢走在驿路上,直至渐行渐远,留下高树露跟一大帮铜黄鱼袋高手。徐凤年轻声说道:“知道你钟情于谁,我也不强人所难。换成是我,若是所爱女子失忆,她便已经不是她了。虽说我有些不太一样,不是少了记忆,而是多了些记忆。大概在你看来,我这个徐凤年还是多过于那人。这笔你算了八百年还没有算清楚的糊涂账,归根结底,要怨就是怨你自己。当初我大秦方士出海寻觅仙丹,于东海所得两枚长生药,你以为我是要与她背着你分而食之,因此故意与我说只得一枚,还当面毁掉,却偷偷将另外一枚藏于骊珠,独得长生,并且鸩杀了她。其实你错了……”

洛阳冷笑道:“错了又如何?便是可以重返八百年前,我一样会鸩杀那女子,一样不让你得长生,一样亲手毁掉你大秦绵延万世的念想!”

徐凤年先转头对马车那边说了句“带着那老宦官一同回北凉”,然后转身望向远方,微笑道:“你果然还是你啊。”

洛阳高坐在马上,心安理得地让他牵马,还不忘记出言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是她了。”

徐凤年平静道:“袁青山说武当李玉斧以后要让人间事人间了,天上人天上逍遥。我觉得不错,等我跟王仙芝一战之后,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洛阳冷笑道:“你要拦腰斩断天地,然后做个平常人?八百年前的你,不是最憎恶那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白衣女子,一笑置之。身后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徐凤年跟洛阳都置若罔闻。走出一段路程后,徐凤年松开马缰绳,留下一句话便恍惚而散,“别忘了三年之约。”

洛阳冷哼道:“你先赢了高树露再说。”

腋下夹着两颗鲜血头颅的耶律东床一路小跑过来,好奇问道:“洛阳,那家伙看上去很霸气的样子啊,谁啊,瞧着年纪轻轻的,就能出窍神游?该不会是童颜永驻的道教大真人吧,跟咱们麒麟国师一个辈分的老头子?”

洛阳淡然道:“比你年轻。”

耶律东床愕然道:“放屁!天底下就没有比老子更有武学天赋的家伙了,洛阳你骗谁呢!”

洛阳笑道:“他叫徐凤年,你说他几岁?”

耶律东床怪叫一声,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谄媚笑道:“这样啊,那我就不回北莽了,让董胖子先触霉头。洛阳,我再跟你厮混两年,离阳的大好河山,还没看够。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怕了这新凉王啊。”

邓茂显然也察觉到这边的不同寻常,很快跟洛阳耶律东床会合,一起返回逐鹿山。

等到独峰口军镇剩下的一千六百骑赶到战场,许多甲士都下马呕吐不止。视野所及的驿路之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恶心光景,少有全尸。领兵校尉顾不得什么,赶紧让人确定马车那边的安危,只是车厢内空无一人空无一物,这让校尉更加如遭雷击,然后几十个腰系黄玉带的白衣练气士也陆续飘然而至,一个个面面相觑,亦是如丧考妣。校尉一看这些人间神仙都是这般惶恐之态,确定自己这回是难逃一死了,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北方太安城方向,又转头看了看旧西楚所在的广陵道,脸色阴晴不定,然后号令麾下精骑返回独峰口军镇,在归途中却跟几名心腹一番权衡,宰杀了两个对赵室忠心耿耿的都尉,其余将领都去独峰口拖家带口,带上一些嫡系甲士火速离开军镇,流窜入广陵道。

在高树露捎带老宦官赵思苦悠悠然两骑前往北凉之时,发生惨剧的驿路以南几里路外一座山头,一名青衫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他身边一个曾经亲手搅乱一池春秋水的老人嗤笑道:“在老夫操持下,天下气运由王朝转入江湖,但也撑不住两位数的陆地神仙,所以八九个茅坑位置已经是极致,谁想来拉屎,就得走一个。李淳罡一走,是交由邓太阿跻身境界圆满的剑仙;两禅寺龙树僧人一走,是让陈芝豹钻了空子。洪洗象则是托付给了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以后再传回那孩子。这也是武当最让人佩服的地方,真真正正做到了代代香火传承,不服气不行。至于当年龙虎山跟赵黄巢一玺换一玺的赵宣素飞升不得,魂飞魄散,这才让你护着的那个小闺女,有了天下名剑共主的气象。现在高树露悍然出世,原本就该你曹长卿这个儒圣滚蛋……”

曹长卿摇头道:“我自有法子跟高树露一较高下。”

有资格在曹长卿耳边口出狂言的老家伙自然就是那黄三甲。老人想了想,“你的打算,老夫大致猜得出,不过老夫一直弄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怎就看不透情字,情这个字,笔画也不多,也不难写嘛。王仙芝为何能够居高临下俯视你曹长卿,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天资不输于他多少的笨蛋,你,还有那个老夫在当世寥寥无几真心羡慕的李淳罡,再加上个徽山轩辕敬城,一辈子都在为个娘们儿画地为牢,值得吗?”

曹长卿神情坦然,微笑道:“要论值得不值得,那便不是情了。情字易写难放下,你黄龙士没遇上,你笑话我们痴傻,我们何尝不笑话你白白聪明了一辈子,不值当?无牵无挂是很好,可有牵有挂,也不坏。”

黄龙士龇牙道:“聪明人一旦病入膏肓,那真是神仙都无药可以救治。”

曹长卿转头问道:“你黄龙士自诩三甲天下,你除了将这个天下拔苗助长,对局势推波助澜外,又能做什么?”

黄龙士咦了一声,“你猜到了?”

曹长卿笑道:“可惜你我时日都不多,否则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黄龙士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那个高树露可真下得了手,一杀就是两百来人。而且如此一来,赵室虽谈不上元气大伤,但也有了破绽可循,对你们西楚大有裨益。”

曹长卿摇头道:“江湖武夫身陷沙场,也就那么回事,从来左右不了战局。从春秋战事开始,军伍早已娴熟了如何阻杀单枪匹马闯阵的高手,两百位高手,真正愿意给赵室卖命,去西楚境内厮杀的大概就是半数,一百人丢入接下来动辄数万人的战场,杯水车薪罢了。何况逐鹿山也会参与其中,就那一小撮高手而言,鹿死谁手,一开始就不好说。哦,你黄三甲真正想说的是独峰口军镇校尉的叛逃?这倒是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将近二十年时间不闻硝烟气味,京畿以南千里疆土,脂粉气之重,远远胜过赵家天子跟满朝文武的想象啊。认清这一点的,文臣之首的张巨鹿倒是开口说话了,可惜没人相信,武臣中最有分量的陈芝豹与顾剑棠都不愿意废话,卢升象明知道说了也没用,这才是机遇所在。”

黄龙士也跟着摇了摇头,似乎半点都不看好西楚的最终结局。

曹长卿也不以为意,低声笑道:“你这是打算把江山交给燕剌王世子赵铸,那么江湖交给谁?难道是那紫衣女子,轩辕青锋?”

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轻轻说道:“你说我黄龙士只能加快庄稼地的长势,收成只能是既定的那个收成,你错啦。”

曹长卿抬头看了眼依稀可见御剑悬停云海之中的身影。

黄龙士笑道:“打雷了,下雨了,也要开始不计其数地死人了。”

曹长卿感慨道:“数十年乱世换百世太平,不可能的。”

老人双手合十,吐出一口雾气,“挟泰山以超北海,古人不敢,后人不能,我来做。”

曹长卿默然无声,许久后缓缓说道:“疯子。”

黄龙士洒然一笑,“很高兴认识你们。”

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子曹得意突然问道:“曹长卿一直很好奇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应当如何?”

老人嗯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太平有道之世,不是君民相亲,而是国与民,两者仿佛两相忘,但各有真性情。”

曹长卿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黄龙士笑道:“别多想了,小心陷进去出不来,到时候任你是儒家圣人曹青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我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合世道,我独自喝酒解闷也就够了。”

曹长卿睁开眼睛,揉了揉霜白鬓角,问道:“真能接连过了高树露跟王仙芝这两关?”

黄龙士平静道:“其实只要过了高树露这一关,也就差不多了。因为说到底,就是一关而已。王仙芝之于高树露,略胜一筹,但这是力气差距,而不是境界之分。”

曹长卿苦涩道:“说是一关,不异于提前跟王仙芝一战,不照样还是九死一生?”

黄龙士白眼道:“那小子自找的,关老夫何事?”

曹长卿笑问道:“当真没有留下后手?”

老人抬起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曹长卿的问话是替某人问的,而黄三甲的回答,显然是对天上之人说的。

年轻女子冷哼一声,破开云霄,御剑而逝。

北凉幽州一处僻静山林,一条浓郁气息如巨蟒缠绕马车,徐偃兵看着蟒气逐渐淡去,如释重负。

徐凤年走出车厢,叹息道:“高树露很快就到北凉。第七次出神认清了天下气运的聚散缘由,上次出神记起了东海边的画符赌约,这次坐昆仑出神,原本是在看邓太阿的访仙归来,不小心被高树露撞见,实在是不得不现身。”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出手?”

徐凤年摇头道:“没用,还得我自己结清这桩因果。”

徐偃兵破天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我倒是有个提议,烂陀山那女子菩萨既然结了青丝,不妨一结解一结。这个法子不聪明,但好歹也算是个法子。”

徐凤年赶忙道:“别,要是给洛阳知道了,她还不得直接从逐鹿山跑来北凉跟我闹,这娘们儿真的会杀人的。”

一声呵呵。

一声嗤笑。

从两名女子嘴中同时响起,明显都带着瞧不起的意味。

呵呵姑娘不用多说,这段时日一直在远处扛着枯秆子闲逛。

至于另外那位,则属于说菩萨菩萨就到。

徐凤年无可奈何地瞥了眼估计挖陷阱让自己跳的枪术宗师,回神之际,体内气机处于最为动荡不安的危险时期,对于周边的感知也就谈不上敏锐。徐偃兵作为北凉第一把好手,当然可以轻松获知西域女菩萨的到来,徐凤年却不行,此刻听到她那充满讥讽意味的冷笑声,也没觉得丢人现眼,靠坐着车外壁,也没刻意起身相迎,对这位来自烂陀山的六珠上师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一叙。徐偃兵很识趣地走开,呵呵姑娘蹲在远处,拿着向日葵枯秆子在地上划沙。女菩萨没有进入车厢,仅是站在马车旁边,神态祥和,与徐凤年对视。徐凤年则有些感慨。当年初至稳坐春秋钓鱼台的襄樊,这女子牵引万鬼夜游出城,差点误以为她便是白衣观音,那时候对于这个能让羊皮裘老头儿出手的娘们儿打心眼里敬畏得很,再后来皇子赵楷持银瓶赴西域,他跟她已经是阵营对立的生死大敌,之后情势急转直下,两人又成了一双眉来眼去的狗男女——北凉暗中用铁骑帮她排除异己,登顶烂陀山,她则用密教僧侣帮助北凉渗透流民之地。

徐凤年看着眼前这个果真满头青丝宛如世间女子的菩萨,不过人间菩萨到底还是不缺仙气,头发简简单单系了个白麻丝结,挽绕在脖子上,令人见而忘俗。徐凤年如今跟她不但是大体上平起平坐的盟友,反而还有些俯视的本钱——除了烂陀山要矮于清凉山一头外,仅以武力来算,徐凤年也有信心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价,成功杀掉哪怕身具六异相的她。徐凤年心平气和,心境不起波澜,笑问道:“上师怎么亲自来幽州了?”

这尊在西域如日中天的六珠菩萨,似乎有着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从而心生欢喜的本事,笑容恬淡,一如壁画上的自在天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语气略显疏离,“龙象军从一万仓促扩充到三万,能否保证西域不受北莽铁蹄侵扰?”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号称有两万人的马贼围攻青苍城一旬,无法破城,只留下两千具尸体,结果六千龙象精骑用三天时间就宰了一万两千马贼,光是砍脑袋就砍到人人换了凉刀,到头来就给跑掉几百人,总算知道了什么狗屁两万人,不过就是一万四千的马贼。上师也许会说这些马贼跟正规军相比不值一提,毫无章法,只能打一些至多一千人参与其中的接触战,靠悍勇取胜,人数稍多,就要露出不谙战阵的致命缺陷。但北凉谍报上显示,这一万四千人的马贼,其中作为主心骨的两千匪寇,一律依照北莽南朝精锐骑军装备配备有良马弓弩战刀甲胄,领兵之人,本就是南朝一名老资历的校尉。马贼的不堪一击,根源就在于这股马贼被黄蛮儿亲自击溃。上师,有没有兴趣猜一猜当时黄蛮儿身边有多少龙象军?”

六珠菩萨面无表情。

徐凤年也不以为意,伸出一只手掌,自问自答:“五百骑而已。当然,我也不否认,龙象军本就是北凉精锐骑兵,这五百骑又是锐士中的锐士。上师问我能不能保证西域得到北凉的庇护,答案显而易见,可以。但是,流民之地才是凉莽战线的重点。西域远离正面战场,它的最后归属以及战争意义,撑死了就是隐蔽有一支奇兵,什么时候能用上,谁都不敢确定,甚至从头到尾都有可能决定不了战局,反倒成了拖累大局的鸡肋。再说了,当初你我交易,就是一锤子买卖,我扶持你掌控西域,你帮我钳制凤翔古军镇,双方出价都很公道,所以咱们你情我愿,合作还算愉快。我凭什么要额外出力护着西域的安危?”

六珠菩萨微笑问道:“你如何得大自在?”

徐凤年一脸古怪,“双修?”

寻常女子,早就会娇羞难耐,可这位密教上师依旧神情自若,点了点头,好似说了句天经地义的佛理。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我刚才不是开玩笑,我谁都敢惹,就是不能惹那个娘们儿。”

六珠菩萨笑了笑,“我能等。”

徐凤年笑道:“随你。”

六珠菩萨走上马车,坐在另外一边,轻声道:“兵法讲究奇正相合,凉莽战事一起,幽州、凉州是正,流民之地是奇,而西域是奇后之奇,远非北凉王嘴上说的那么轻巧。换作别的离阳藩王把西域说成鸡肋,我也就信了。北凉?北凉何时有了未战先虑败的习惯了?”

确实秘密答应给矮子曹嵬一万轻骑赶赴西域的徐凤年被人当面揭穿老底,再厚脸皮也难免有些尴尬,尴尬之后则有些沉重——她看得穿,北莽南朝高人辈出,会不会早早就有应对之举?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人有远虑更是他妈的必有近忧啊。现在天下大势,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处处皆是暗流涌动,而他徐凤年跟北凉,无疑是将来真正风起云涌之时,顶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呵呵姑娘跳到马车上,坐在徐凤年跟六珠菩萨中间,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不幸被她逮着的黄色四脚蛇,北凉这边都称呼为石黄龙,少女攥住那只小可怜的尾巴不停打旋,乐此不疲。

少女突然停下动作,提着那只已经没有力气活蹦乱跳的石黄龙,悬挂在六珠菩萨面前,呵呵一笑,问道:“老婶婶,玩不玩?”

杀机四伏。

驾马的徐偃兵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凤年眼观鼻鼻观心,求个不闻不问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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