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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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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缓缓进入幽州腹地。因为徐凤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无征兆,只能心无旁骛,以至于他没办法过多关注幽州军政事务,耽搁了许多正经事。马车进入幽州将军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内以泉眼过百著称于北凉,都说是吕祖当年剑气直达九泉之下所致。徐凤年当然也有一份户牒,不过没谁会把户牒上的姓名跟北凉王联系在一起。
进城之后,一行人随便在闹市挑了座不在吃饭光景都生意兴隆的酒楼,因为徐凤年瞥见了酒楼挂有用来招徕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当上北凉王之后,许多相关事迹浮出水面,一时间就成了说书先生挣钱营生的首选,不光是北凉如此,离阳中原那边也不例外,至于是说好话还是恶评,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了,总要投其所好才能让人掏出赏钱。酒楼生意好到出奇,徐凤年不得已多付了几两银子才好不容易要到一个凑合的位置,除了听书怡情,更多还是为了让呵呵姑娘饱腹。离那说书先生登台还有些时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咽,几下工夫就将饭食扫荡一空。徐凤年一直在想着该如何跟幽州将军皇甫枰处置境内盘根交错的豪横势力,对于四周的窃窃私语以及投向六珠菩萨身上的垂涎视线,都没有怎么上心。既然呵呵姑娘已经吃饱喝足,一行人就付账离去。很快就有几伙人面红耳赤地争抢他们腾出的那张桌子,差点就大打出手。徐凤年穿过拥挤人群,已经临近门口,突然听闻一声略显熟悉的琵琶声,不由转头望去,又仔细看了两眼,一时愣在当场。 有一年元宵,在凉州城里,有一对爷孙女,目盲老人酌酒说书,说着世子殿下第一次游历江湖的经历,面黄肌瘦的青涩少女,抱有一只劣质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后在北莽见到少女分发纤薄招子,那时她弹琵琶附和爷爷的说书,第一根弦已是将断未断,当时戴有面皮的徐凤年身边还有个拖油瓶陶满武,最后请了这对爷孙女一顿酒,还传授了少女几乎已成当世绝响的曹家武琵琶技法,一场远在他乡的萍水相逢,尽欢而散。徐凤年还听目盲老人说了许多北凉往事,见过了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伤,还有被老人唤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视廉价琵琶如命的诚心。 少女怀捧琵琶登场,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当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壶酒一饮而尽时,徐凤年只听到四周疯狂起哄和喝倒彩声,都在谩骂嘲讽这少女是北莽蛮子穿过的破鞋,丢了北凉的脸面,早该自己死在关外,还回幽州做什么,掉钱眼里的娘们儿! 女子无动于衷,轻拂干枯琵琶的将断之弦。 几桌刻意霸占住近水楼台的披甲兵爷,跷着二郎腿,少女每次说书弹琵琶,他们就各自丢出一串铜钱,狠狠砸在她身上,显然早已熟门熟路,把这件事情当作找乐子。 然后众人就看到一名年轻公子哥走到台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时间哗啦啦,铜钱如雨坠。 徐凤年柔声问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并未理睬,继续弹奏琵琶。 徐凤年挤出一个笑脸,一个字一个字,咬牙重复了当年所说言语:“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没有抬头,琵琶声不断。 似乎不敢去看这名在北莽境内偶然相逢,并且曾经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凤年蹲在她脚边,红着眼睛说道:“对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爷爷说,我不但是北凉人,而且我就是你爷爷一直所说的那个人。我叫徐凤年,如今是北凉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与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头。 徐凤年伸手轻轻挽过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头,从来没有跟谁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复说道:“对不起。” 第一次,是他徐凤年说对不起。 第二次,是北凉说对不起。 少女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没关系。” 徐凤年背对众人,缓缓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萨同时跨出一步,眼神异常凝重,像是那个背影,变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树露。 九楼之上有高楼,方可自称忘忧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凤年!万万不可强行第十次出神,远去北莽!” 六珠菩萨双手合十,这栋酒楼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镇压此楼之威势,沉声道:“皆,大欢喜。” 北莽龙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镇瓦筑,紧随其后又有君子馆、离谷、茂隆三镇,构建起一个完整的防线,进可攻退可守。北莽在这些军镇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财力,不计其数,可仍是被一万龙象军跟大雪龙骑联手碾压成了一只破筛子,五六万雄关甲士战死的战死,投降的还是死,甚至是惨绝人寰的就地坑杀,驿路跟烽燧两大系统毁去十之八九,南朝庙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蝉,武将也不复前些年的自负。北凉铁骑的惊人战力,造就了一好一坏两个局面。好事是棋剑乐府的洪敬岩出山,接管三座军镇全部的柔然铁骑,给风声鹤唳的南朝吃了一大颗定心丸。坏事则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边军中,隐约可以与那几位大将军跟持节令的地位并肩,权柄相当,用女帝陛下的话说就是“董胖墩儿你可是又他娘的升官了呀”,据传那姓董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说“皇帝姐姐,对呀对呀,他娘的总算升官了,其实啊,把南朝军权一股脑都给我那才叫真妥了”。之后也没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没有责备这胖子的荒唐无礼,也没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当然也没有让这胆大包天的死胖子顺杆子往上爬,不过还是给南朝留下了那位帝师,即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大人,为董胖子撑腰,如此一来,在南朝寥寥无几可以压制董卓的那几位,例如南院大王黄宋濮,刘珪、杨元赞两位大将军以及龙腰州持节令,都识趣地避其锋芒。 今日在瓦筑跟君子馆之间的破损驿路之上,蹲着一个身穿轻甲内嵌正二品武将官服的胖子,手里攥着一捧沙砾,他脚底下的驿路,依旧没有修复,距离西京更近一些的离谷、茂隆两镇,倒是借着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机,动用民夫二十余万,以惊人的速度修缮得七七八八。这个胖子体型很大只,却没有什么臃肿肥硕之感,反而让人瞧着尤为结实雄壮。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个南朝董,是一个能跟北凉褚禄山齐名的胖子,新晋升为北莽第十三位大将军的董卓。胖子身边并无亲兵,只有一大群精锐乌鸦栏子在四周极富规律地游弋着。在董卓得势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银子招兵买马与人抢占山头,而是扩充北莽唯一能够跟北凉白马斥候抗衡的乌鸦栏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计,原先的千余只“乌鸦”,在没有大程度折损战力的前提下,数目足足翻了一番。董卓在那儿习惯性地自言自语着。在董卓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经常被人嘲笑讥讽,这个少年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将来会有什么出息,所以董卓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久而久之,就喜欢神神叨叨。投军以后,愈演愈烈,每次战事结束,他总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难想象这么个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庙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说自话,念叨着什么“老家伙死撑着不愿辞去南院大王这个虚衔,咋的,在给那洪敬岩铺路?你这犟老头儿,真打死都不愿意交给老子?老子也不是记仇的人啊,再说了跟你也没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黄宋濮到底在怕什么?你难道是想卖棋剑乐府一个天大人情,换一个安度晚年”? 董卓倾斜手掌,任由沙砾滑落,唉声叹气,确实有些想念大媳妇跟小媳妇了,不过当下贵为公主的大媳妇的娘家那边鸡飞狗跳,得她去镇场子,小媳妇成天想着跟那新凉王报仇,都没以前那么开朗活泼了。好在身边带了个丫头,这让死胖子心头阴霾散去不少。董卓转过头,眼神温柔地望向远处一个牵着匹鲜红小马驹的小姑娘——陶满武,她是董卓投军之后结拜为异姓兄弟的陶潜稚的遗孤。董卓暂时没有子女,对这个小丫头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宠溺,他甚至跟两个媳妇明说了,就算以后有了亲生孩子,多半也不会这般疼爱了,大媳妇还好,一向善解人意,进入董家家门稍晚的小媳妇气得小半年没让他上床睡觉。董卓看着身世凄凉的陶满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着小曲儿,那匹马驹是董叔叔给她找来的玩伴,她一直不舍得骑乘,这趟跟随董叔叔南下,年幼马驹都可以沾光进入那辆宽敞马车。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满武说说话解解闷,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侧身,直愣愣望向一处。极其敏锐的董卓眯起眼,顺着视线望去,无果,这个胖子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没细想,赶紧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满武在那里抬臂擦眼睛。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也不知是哭的还是被粗砺风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声问道:“咋了?” 小丫头视线微微偏移,使劲摇头。董卓与她朝夕相处,哪里会不清楚她在撒谎,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小满武不想说,董卓也就不去问,只是拇指按住鼻尖,做了个猪头逗她乐。小丫头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帮他揉了揉脸,一本正经说道:“董叔叔,那些叫乌鸦栏子的大哥哥们都说你当了大官,可不许再胡闹了。” 董卓笑道:“这有甚打紧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骑不上马提不动矛了,还是会对小满武做鬼脸的。” 陶满武挤出一个笑脸,瞥了眼远方,轻声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谣了,你想不想听?”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满武扛在自己宽阔肩头坐着。小姑娘大声哼唱道: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谁家儿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叹息,小满武大概是在思念那个分不清是仇人还是恩人的公子了吧? 约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拨单兵作战无与伦比的乌鸦栏子也不知谁起了头,一起轻轻哼唱独属于他们七万董家军的小曲子: 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小满武坐在董卓肩头,望向某处,犹豫了一下,红着眼睛,悄悄摇了摇纤细手臂,当作告别。 柔然山脉作为北莽南朝至关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为核心,又设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军镇。巅峰时也没有超过九万人数的柔然铁骑,亦是一支名动天下的雄兵。去年凉莽之战,柔然铁骑因为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毙,没有参与其中,南朝官员都坚信这支劲旅便是对上北凉龙象军,胜负也在五五之间。提兵山还是第五这个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过柔然铁骑却跟随词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了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视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岩入主柔然,并没有任何风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压制提兵山的更漏子从未登山拜访过第五氏,甚至极少出现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儿——北莽第十三位大将军董卓的妻子坐镇元气大伤的提兵山后,就有人说洪敬岩为了避嫌,这辈子都不会登山了。 绵延不绝的柔然山脉,去时山脚小麦青黄不接,来时离夏季收麦还有些时候,故而仍是这般光景。 大风骤起,风吹麦摇,一名身材修长的伟岸男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麦田边缘,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银色双眸,死死盯住远处一个远游之“人”。 头发依旧灰白,只是与先前青苍城内所见相比,灰黑渐多,白霜渐少。被视为有望成为拓跋菩萨之后北莽武道扛鼎人物的男子,站在北方,拦截视线中那个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家伙。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无珠”的洪敬岩看来,北凉铁骑不论如何战力冠绝天下,毕竟受限于北凉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只有北莽南下的份,万万没有北凉北上的机会。所以洪敬岩从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人可以带兵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门,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岩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赐姓的那名用枪之人。当时为了护送种凉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气傲的洪敬岩竟是眼睁睁让别人占尽上风,这让眼中素来只有王仙芝跟北莽军神两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地受到微妙的折损,微妙到他洪敬岩必须战败邓太阿、邓茂之流屈指可数的武评高手,方可恢复到昔日的境界顶点。若是往常,见到此“人”神游此地,洪敬岩早就尝试着出手当场截杀,可现在洪敬岩却要去担心此人只是个极具诱惑的诱饵,本名刘偃兵的王绣师弟极有可能等待在暗处给予其致命一击。 那位出窍神游的年轻“天人”穿梭在青绿麦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没有托大到凑近杀气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麦田中,伸手抚过尚未结穗的麦子,火上浇油地笑问道:“接连跟洛阳和徐偃兵两战落败后,你洪敬岩已是落魄到这般凄惨田地了吗?都不敢出手?你这样的心境,别说是我于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恐怕过不了一年,连我也不是对手了。” 洪敬岩平淡道:“口舌之争,有何意义。” 两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窍神游的年轻人点头笑道:“你天赋太高,总觉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经地义的囊中物,于是很早就志在庙堂,可以说一开始就误入歧途,以后的江湖,恐怕就没有你什么事情了。” 洪敬岩冷笑道:“徐凤年,就算你已能神游,试图融汇三教,借机摸着了陆地神仙的门槛,可你当真有资格对我妄加评论?” “徐凤年”摇了摇头,视线跃过洪敬岩,望向柔然山脉的北方,“我等你带着柔然铁骑一同送死。现在,让开路。” 洪敬岩嘴角翘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无法北上?徐凤年你何时如此有自知之明了?” 一脚踏在天象一脚踩入陆地神仙境界的年轻“神游之人”摊开双手,两柄刀——一柄过河卒,一柄春雷——从数千里之外的徐凤年腰间出鞘,一瞬握住在手。 看来洪敬岩不让路,无非就是一战而已,就看此生已经尝过两次败仗的洪敬岩信不信事不过三。 洪敬岩皱了皱眉头,然后眉头舒展,侧过身,示意视线中的年轻人继续北上。 北凉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宝鼎许诺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个徐凤年算什么? “徐凤年”一闪而逝,留下笑声,嘲讽之意重重锤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岩没有因为“徐凤年”的笑声而影响心境,只是怔怔站立原地,扪心自问:“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无法兼顾?” 北莽太平令为女帝打谱的那座皇宫广场之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动。 身影一步步凌空登天,走到了大殿之顶,负手而立,似乎在遥望太安城。片刻之后,烟消云散。 闻讯赶来的女帝抬头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并未动怒,只是略带悲悯神色,轻声笑道:“傻孩子,大势所趋,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凉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一人侥幸举世无敌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第二个曹长卿罢了。” 幽州边境贫瘠荒凉,但越是如此,劳作越是艰辛,容不得半点松懈,否则哪能从老天爷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活命的粮食。有一家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绿洲沙田里耕作,不论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个北凉都知道北莽要大举南侵了,富裕家庭已经开始悄然动作,把值钱家当要么往东要么往南迁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灾难的富人总归是少数,像这一家的穷人还是多数,他们只能听天由命,田地在哪儿,他们就只能留在哪儿,守着庄稼,守着收成,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年纪轻轻的新藩王,真的可以为他们扛下北莽铁骑的潮水攻势。老人其实并无太多遗憾,好歹过了二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看了眼跟随长辈一起劳作的孙子,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娃儿念书随他爹,他爹又随自个儿,都是瞧着书上那些字就头疼,不过老人还是觉得多念一天书多识一个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费银钱。老人摸了摸被越来越毒辣的日头晒红脸庞的孙子那颗小脑袋,让他去荫凉处歇息会儿。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边蹲着偷懒,结果仿佛瞧见了一个俊逸公子哥,可揉了揉眼睛后,又不见了,再揉,又瞧见了。这让孩子摸不着头脑,直到那人走到他身边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确定不是自己白天见鬼了。质朴孩子壮起胆问道:“喝水不?” 那个在南则聚在北则散的身影微笑着摇摇头,望着田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轻声问道:“今年收成会好吗?” 孩子愣了愣,憨憨说道:“年末雪大,该是不错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问道:“家里有人投军吗?” 孩子难为情道:“没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没选上。” 似乎是怕被身边的公子哥看轻了,孩子一脸认真地说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杀北蛮子,挣大钱寄给家里。嗯,还有护着咱们家。还有,我告诉你啊,嘿,公子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咱们村里阿梅长得可好看了,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长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儿,因为她姐就嫁了一个在边关那边当兵的人,我前几年见过一次,可威风了!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一起都忙里偷闲,望向远方。 等孩子终于回过神,身边的公子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孩子后知后觉,蹦跳起来,跟爷爷嚷嚷道:“我见着神仙了!” 老人笑了笑,直起腰抹了抹汗水,喃喃道:“这孩子。” 酒楼这边起先都还有些忌惮那佩刀公子哥,不过当他起身后,也不见他如何气急败坏要让谁好看,就那么傻乎乎蹲在捧琵琶说书女子的身边,自然而然就给当成了一只有心要英雄救美却没力气拔刀相助的绣花枕头。这样胆子小的富家子弟,在北凉可不多见,那几桌丢钱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家世依靠,否则也不敢在巡城当值的工夫跑来酒楼喝酒吃肉听人说书,再者,他们本就是在城内负责监视将种子孙是否违法乱纪的甲士,可以说那小子只要胆敢拔刀,他们就可以顺势擒拿,狠狠抽上几十鞭子再丢入大牢,没有两三百两银子根本别想把自己捞出去。怀抱琵琶的二玉仰头望着那个眼神涣散的公子哥。虽然相貌变了,可她确定他就是他,那个游历北莽跟她爷爷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过了多久,自称北凉王的他似乎清醒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复归神采奕奕,转过身背对她。徐凤年对流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徐偃兵平静说道:“守住大门,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丝挽起的女子,唤出六尊法相仍是没能阻止天人远游,脸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认识了这个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走到酒楼门口,闭目凝神。有酒客察觉到情况不妙,想要脚底抹油,只是尚未走近大门,就给撞飞出去。徐凤年缓缓走到那几桌纷纷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从腰间解下搁在桌上的北凉刀。那名本该在城中管束世家子的幽州游骑,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抽走佩刀。十几名甲士以一位壮硕都尉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了扎手的货色,却也没有刻意示弱,沉声道:“这位公子,本尉黄弈,出身沂河郡黄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日各让一步,本尉还能当你是个兄弟,走出这酒楼,你再在沂河郡境内喝酒,保证不需要你开销一颗铜板儿。”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这话,稍后你跟皇甫枰说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头巨震,正要开口,就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显紊乱的马蹄声。听马知兵,这是老卒都该有的本事,这名都尉虽然作风跋扈,可一身战阵武艺并不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边军次一等的境内戍卒,比起那陵州还是要强上无数。都尉一咬牙,阴沉冷笑道:“幽州将军是官大,可家父当年跟随燕大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却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着武将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楼内。今天第二次见着了那位北凉藩王,这位幽州将军也不言语,五体投地,磕头跪拜。 徐凤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凉刀,不理会满楼骇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酒楼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颤声道:“官邸离此不过三条半街,末将有所听闻!只是末将身为幽州将军,只敢治理一州军务,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务。” 徐凤年笑了笑,“真是一个恪守本分的称职将军,把幽州军权交给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难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实权得不能再实权的幽州将军,就这么大气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着。徐凤年伸出一脚,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紧贴冰凉地面的头颅一脚踩下,砰然作响。附近看客都瞧见幽州将军脸面触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来,可这位曾经在初春葫芦口大阅上登台露面的将军,仍是一动不动。徐凤年眼神冷漠望着皇甫枰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给了你权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来便是。” 徐凤年突然伸出一臂,还来不及叩见北凉王的都尉黄弈,健壮身躯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个狼狈踉跄,北凉刀出鞘,地上多了一颗头颅。徐凤年随手推开颓然前扑的无头尸体。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了新凉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凉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动弹,何况这位微服私访幽州州城的北凉王,都被说成是一个亲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绝顶高手,他们的家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黄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只好跪下来告罪求饶了。徐凤年抬起那柄北凉刀,刀身雪亮如光洁镜面,虽然还没有换成新出炉昵称“重孙”的第六代凉刀,可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锋锐第一战刀。随着徐凤年的双指抹过,那些跪着的游骑甲士一一脑袋坠地,加上头一个遭殃的都尉黄弈,十六人,死得一干二净。徐凤年将手中凉刀归鞘,丢在皇甫枰身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就跪着好了”,然后对徐偃兵说道:“把幽州副将乐典喊进来。” 一名青壮将军快步走入酒楼,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满地分尸的场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压压一大片的酒客,只听北凉王轻描淡写撂下一句言语,“楼内所有人,家产抄没,只要是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马上拖出去杀掉。地上这些游骑尸体,你派人挂在幽州将军官邸影壁上,你放话出去,本王就坐在将军府上,谁想见本王,收尸也好,求情也罢,将军府门那边都不拦着。” 徐凤年走过去牵起二玉的手走出酒楼。女子怀抱着琵琶,黯然无语。 坐入马车,缓缓驶向那座幽州将军府邸,徐凤年正襟危坐,没有去看女子,只是轻声道:“为我说书,不值当。我方才这趟出窍神游,就是想知道你们爷孙二人,一个搭上性命,一个搭上女子贞洁,还是要为北凉说话,值当不值当。我走了很多个地方,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最后一处,见到了一家不知什么天下大势只知辛勤劳作的北凉老百姓,才觉得很多事情谈不上值当不值当。我已经对不起你们,就不能再去对不起那些良善百姓。二玉,我不敢奢望你开口跟我索要回报,以便让我心安几分,我只想跟你,还有你死去的爷爷保证,我肯定会死守边关,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这样的北凉百姓,就多一天安稳日子,多一天也好。” 无怨言更无怨气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头,望向他的侧脸,正要出声尊称北凉王,但是马上收住,摇头柔声道:“徐公子,你不欠我们什么。我爷爷说你是个好人,我也觉得是这样,二玉相信爷爷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就不去将军府了,让我下车吧?” 徐凤年转头望向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干净,眼神清澈,掩嘴轻声笑道:“徐公子忘了?二玉只会说书给人听啊。” 马车停下,少女跳下马车,走出了一段路程,转过身,怀抱琵琶,朝马车那边微微屈膝施了一个万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顶跳跃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着那根不愿离身的向日葵枯秆子,默然无言。 六珠菩萨等少女远去,这才进入马车,跟这位北凉王相对而坐。后者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沉声道:“滚出去!” 烂陀山女子仙师并未生气,反而心平气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还有大自在可求。” 徐凤年抬起头,冷笑道:“滚你娘的大自在!” 这一日幽州将军府邸,陆续有将种家族前往或者收尸和或者劝谏,然后影壁上的尸体越挂越多。沂河黄氏更是一口气死了半数,很快沂河城外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副将乐典率领一千精兵杀得手软,杀到最后,都不忍心再举刀,是一个对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劳,随后杀到了幽州两名校尉也近乎叛变行径得拔营赶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亲兵不得不从一千骑猛增到三千,继续内讧对杀。胜负则是毫无悬念,两颗校尉头颅就给挂在沂河城正城门的墙头,再杀到大半的沂河权贵豪横要么跪在将军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宫”,要么逃出城外联合姻亲和城外权贵,一起用各种方式向那个人强行施压。城内权贵无一例外都被剥去官身,悉数抄家充军,以至于皇甫枰跟乐典的亲兵营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这场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动荡,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因为幽州军政两界自以为是的剧烈反弹,竟然引来了凉州八千大雪龙骑!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倾巢出动,直扑幽州边境!更别提还有从未出关的潼门关校尉辛饮马,也带着六千精骑紧急出动。除此之外,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调兵遣将,下令让宁峨眉领着半数铁浮屠重骑跟两千白羽弩骑,浩浩荡荡开拔,驻扎在幽州西边,虎视眈眈。 如果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曾经是大半个陵州的影子主人,那么幽州从边军到境内驻军,就从头到尾都算是燕文鸾大将军的私家护院。号称拥有八百将种门庭的幽州,绝大多数都算是燕文鸾这个老军头的徒子徒孙,他们愈演愈烈的反抗,终于让一个坐镇边关的老人坐不住了,但是他没有兴师动众带兵南下,只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来到了幽州沂河城。马车停在城外,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独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满肃杀气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气浓重无比的将军府邸。老人本以为那个年轻的疯子会傲慢到拒不接见,甚至干净利落就把他这个北凉步军统领就地擒拿,最不济也会把他晾上个几天几夜再让他进门,可老人都猜错了,那个年轻人就孤零零坐在府外台阶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后,在北凉军中威望已是无人可及的老将军质问道:“徐凤年!为什么?” 徐凤年双手笼袖,没有去看这个当年一心想要徐骁登基称帝的燕文鸾,望着街道尽头,平静说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说法:陵州姓钟,幽州姓燕,只有凉州才姓徐。徐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我知道,你燕文鸾知道,钟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为钟洪武一听说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儿子钟澄心,还给他一个大将军当一当,只要西楚复国揭竿而起,赵室就许诺他可以替淮南王赵英带兵,去分一杯羹,于是他就开始对幽州煽风点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后他好趁乱逃离北凉。这些天,我一直让鹰隼盯着你,但是你始终没有动静,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进入沂河城。” 老将军怒道:“大将军尚且可以一生不反离阳,我自是一生不反北凉!他钟洪武算什么狗玩意儿,能跟我燕某人相提并论?!你徐凤年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鸾从边境卷铺盖滚蛋,好让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当真以为燕文鸾霸着步军统领的茅坑不退,是贪恋权位?你徐凤年当真以为这把交椅,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谁都能坐稳当的?若非我敬你徐凤年还有胆子不收那狗屁圣旨,总算做了件不辱没大将军的对事,老子早就带兵十万,一举南下,到时候骑军步军分裂,你当什么北凉王?!拿什么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北莽铁骑?!” 徐凤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这么做的。” 老将军气恼得差点就要动手,一巴掌拍死这个狡猾的兔崽子。 徐凤年拍了拍身边台阶,示意老将军坐下说话聊天。燕文鸾冷哼一声,徐凤年也不坚持,继续说道:“我师父跟碧眼儿斗法斗了整个后半辈子,老将军可知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哪一点?” 提起李义山,燕文鸾情绪平稳了几分。 整个天下,李义山最无愧北凉。 燕文鸾虽然是阳才赵长陵那一脉的主心骨武将,对于仅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的李义山,仍是没有半点不敬。 徐凤年轻轻说道:“不是老将军想象的什么张巨鹿把赵家天下修补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独掌庙堂大权的手腕,而是在他发迹却未成就大势之时,就早早把父母家族迁往了太安城,不给任何人指摘他张巨鹿的机会。因为这位首辅大人当时就已经知道,只要他成为天下官员之首,不论他如何洁身自好,他毕竟还有家族,有亲戚,有子弟,一旦双方远隔千里,总归会有人借着他的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诽,也仍是不敢当面弹劾,可支撑着张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气,难免就要弱了。所以这才是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的地方。再回过头来看咱们北凉。徐骁,我师父,其实不指望你们人人都有张巨鹿这样的胸襟和眼界。徐骁死前,还不放心,对我说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别人犯错。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在陵州官场,我忍着,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杀。”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两分。 徐凤年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发现徐骁没有说错,但是也没有全对。我们脚下的北凉,名义上是徐家的,说到底还是北凉百姓他们自己的,我徐凤年其实可以完全不介意你们如何目无法纪,只要给我徐家在沙场上卖命杀敌就够了,我当这个北凉王也就当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还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说,在野史里或许侥幸会有几句好话。都说既然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下了天下,那么坐天下就是老子应得的,我徐凤年也没说你们就不该享福,可享福没错,惜福总也不是坏事吧?老将军,你跟我,要不就当跟徐骁说句良心话,幽州陵州,还有凉州,这些个将种子孙,有几个是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凉山王府关起门来说风凉话,而是亲自在幽州走走停停,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实很想对北凉道所有当官的说一句,靠自己本事当上官也好,靠父辈功荫当官也罢,要享福,你们放宽心享福去,可别害人害得太惨,只是这种话,却是不可以放开了去公之于众的。而且这种话,就算我诚心诚意说给钟洪武听,他也只会觉得是个不好笑的大笑话,我能如何?他自己寻死,我就只好让他去死了。哦对了,告发钟洪武的人,正是龙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儿子钟澄心。” 燕文鸾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错,更是老将军你的错。当然,以后守不住北凉,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脚下几级的台阶上。 徐凤年突然笑道:“听徐骁说过,老将军当年做梦都想着骑着马,像先前进入北汉皇城一样,大摇大摆进入太安城皇宫。” 背对北凉王的老人咧咧嘴,无声一笑。 徐凤年轻声道:“这个老将军就甭想了。不过我前几天出窍远游北莽皇宫,那里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将军,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们争取去那里策马扬鞭?” 燕文鸾转头,问道:“当真?” 徐凤年反过来笑问道:“只是有这个想法,至于有没有本事,老将军,你真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鸾愣了一下,低下头,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将军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当年就骗我说只要跟他混,就能骑马骑到屁股都给磨光为止。老子就还真就傻乎乎上钩了……” 燕文鸾停顿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将军真没骗我,不是吗?”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站起身,沉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鸾已经老到骑不上战马,还希望北凉王你能让人抬着我去,如果我已经死了,既然北凉王都可以答应给那个鱼鼓营老卒许涌关抬棺,那么不介意为燕文鸾抬棺一次吧?” 徐凤年跟着起身,平静道:“徐凤年谢过燕老将军。” 老人走下台阶,转过身,面对徐凤年,抱拳喝声道:“鱼鼓营骑卒燕文鸾,许涌关袍泽,参见北凉王!” 老人然后转身,径直远去,离开沂河,离开幽州,远赴边关。 徐凤年坐回台阶,揉了揉脸颊。 一旁的徐偃兵感慨万分道:“当初西垒壁一战,鱼鼓营只剩下十六人,连我也不知道燕文鸾是其中一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徐骁都没有说起过。” 徐偃兵说道:“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个?” 徐凤年笑道:“又不是抢媳妇,这有什么好抢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这位北凉王附近,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放心,有你在,北凉就不止有三十万铁骑。” 两人长久地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坐在徐凤年身后,不知为何那柄如影随形的向日葵秆子已经不知所踪,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徐偃兵开始拍膝而歌。 壮怀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哪家儿郎不渴望那黄沙万里博功名?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太安城春雨初霁,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干净了许多,庙堂再闹腾,那也是官老爷们的事情,老百姓该吃吃该睡睡,大多总还得老老实实过着起早贪黑的日子。然而也有些游手好闲的,不过这些被贬低为纨架子玩主儿的货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头一等;玩名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该是去玩手钏盘核桃,最不济也得弄几只鱼虫撑场面。可位于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彻底不入流了,不过既然住在了升斗小民杂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没能投好胎,就得要认命不是?这个年轻人跟满大街姓张的京城百姓一样,摊上了个离阳名列前茅的大姓,却没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见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钱喝花酒,就只会带着鸽哨瞎逛悠,却连只像样的鸽子都养不起,这搁在太安城,就叫打肿脸也要去穷讲究,连什么都不讲究的穷人都要瞧不上眼。张边关就是这么个谁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荡子。在街坊邻居眼里,这个家伙所幸剩下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能娶到个姿色不错的媳妇,张边关也从来不懂知足,依旧不肯待在家里好好跟媳妇滚被窝,只知道天天往外边跑,早出晚归,空手出门空手返家,就这么浑浑噩噩一天是一天,时间长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渐懒得理睬。前不久,姓张的貌似还给人打了,鼻青脸肿得厉害,这几天才消肿,却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逢人就笑着打招呼,叔叔婶婶殷勤喊着,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来越热,穿得也就越来越清凉,张边关离家在外的时间顺势也就越来越长——毕竟京城这么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龄女子?这一天临近黄昏,张边关游荡回了斜眼街不远处,听见了头顶那忽急忽悠的悠扬鸽鸣,他习惯性抬起头,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只用绿丝缠绕着的陈旧鸽铃,常年摩挲把玩。他就这么呆呆眯眼望着天空。他这个这么多年了一直被笑称吃剩饭踩狗屎都不会的末流之辈,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反正也没有人感兴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只知道这个没用的胆小鬼应该还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钱人一起玩那些上档次的风雪场所,到头来就只能看那些不用花钱的死物——多彩的阁楼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门,走粮的朝阳门,走酒的顶山门,鼓楼上那只离阳建朝几年便蹲了几年的石麒麟。游荡天空之上的鸽鸣有起便有终,张边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觉着天色还早,没到回家的时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临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锁龙井边上蹲着。这口古井一直干涸,井口边上有一座黄泥砖头砌成的判官,市井传言说是离阳以火压天下之水。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张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烟就一股脑从泥塑判官口鼻中蹿冒而出。 张边关一如既往地蹲在井边泥塑脚下,偶尔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时日他给一伙人打得不轻,大概是误以为张边关的老爹终于要失势了,是时候教训这个给京城世家子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了,不过拳打脚踢才过足瘾,第二天就发现离阳朝廷的天还是那个天,没变,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发狠,把几大拨人都给收拾得哭爹喊娘,那么靠着这几拨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来,都没胆量去跟张边关道一声歉,后来战战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没等到丁点儿报复,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聚在一起,越发嘲笑姓张的是个大废物,白白有个他们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该他被当成一坨踩了都嫌脏了鞋子的烂狗屎。 张边关唯一的长处就是开小差神游万里,等他蓦然发现身边多了个气韵清雅的年轻人,只是瞥了眼,也没说话,等了半天,终于笑问道:“真不是来打我出气的啊?” 那名士子模样的读书人笑着摇头,“哪敢揍首辅大人的公子,再说真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还手,任我打骂,也无非是被你当成了逗乐的傻子。” 张边关咦了一声,“原来是个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这种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们干脆就不来见我。” 读书人问道:“你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了?” 张边关嗤笑一下,自嘲道:“我这就算聪明人?那我爹该是啥了?” 读书人点头道:“也对。” 张边关趴在井口上,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井口,不再理会这个明白事理就没趣了的不知名读书人。 读书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宫室阁楼的钩心斗角,因为它们只会相得益彰,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祸害,要可亲可爱许多。我还知道你在离开张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在家里种下了一棵桃树。太安城里的人,都喜欢院子里有树,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贵子的枣树,柿树椿树也常见,唯独不见桃树,因为桃字谐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离阳的根,树挪死,离阳百姓没了太安城,能逃哪里去?你张边关不笨,是种给你爹的,可你爹,我们离阳的首辅大人视而不见,他不逃,你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继续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着将来好歹能送个终,能在清明上个酒,那是更好。” 张边关平淡哦了一声,继续看着井口。 读书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个从北凉跑来跟坦坦翁求官的孙寅了。” 张边关转过头,“孙寅是吧?那你说说看,鼓楼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视天下数百年,到底在等什么?” 孙寅如今已经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地进入中书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这棵参天大树,虽然是个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爷子的法眼,平步青云不是指日可待?寥寥无几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的糊涂人也未必会一直糊涂下去。孙寅跟这个碧眼儿的幼子直直对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一只石麒麟在等什么,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摇大风起,吹起了狼烟,到头来生灵涂炭,如果说只将穿龙袍的人换来换去,好玩吗?” 张边关笑了笑,摸了摸胡茬下巴,“是不好玩。” 张边关跟孙寅并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给孙寅看了那只朴拙鸽铃,说道:“我以前收了只别人赠送的鸽子,一等一的绝品,黑中泛紫,比起北凉王徐凤年的那头隼,价格也差不了多少。那会儿我爹还没当上首辅,才是个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没骂我——你应该清楚我爹这么个人,骂人那是抬举你了,除了桓老爷子,他这辈子几乎就没骂过谁——他就问我,这只鸽子是爹如今的身价,你张边关算什么东西,值这个价?你是蠢,还是,真蠢?我那年十四岁,一气之下就把鸽子还人,那个人,当着我的面,笑眯眯说他可没有收回礼物的习惯,然后用手掐死了鸽子,嗯,他就是当今太子殿下,赵篆。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再不跟这些人厮混。我宁愿跑去听小门小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也不乐意听他们相互奉承阿谀,我宁愿看那那些无人问津的死物,也不想看着那些放个屁都能当黄金白银售卖的权贵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喜欢带我玩了,我也乐得一个人清净。” 说到了父亲张巨鹿,张边关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还记得爷爷奶奶在自己爹从翰林院脱颖而出后,早早从老家迁到城里后,在酷暑季节,两位老人就尤其喜欢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帮着膝下孙子孙女们摇扇子摇啊摇,一下复一下,一夏复一夏,摇着摇着,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后来,都没了。他们的爹,也没守孝,朝廷比那个当儿子的文官还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夺情起复,他们这帮子女,也没从父亲脸上发现什么异样。张边关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太安城,一开始是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都说他们父亲为了当官都顾不得做人了。只不过随着父亲的官帽子越来越大,这样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无人提起。他张边关这么多年无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离家也晚,反而比两个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张家的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同于京城事天下事了?张边关神情落寞,后脑勺搁在井口上,仰望着暮色中灰蒙蒙的天空。小时候,府外不远处有座狮子桥,有一回一家人难得出门游玩,爹让他们去数一数桥上到底有几只石刻狮子。大哥最像爹,做什么都认真,数得一板一眼。二哥是个书呆子,反正从小到大爹说什么就做什么,大哥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他张边关年纪比妹妹张高峡只大了几个月,趁着爹娘打道回府,直接就带着妹妹去桥下结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见大哥二哥还在那儿傻愣愣数,张边关直接就跑去无所不知的桓温桓伯伯那里问出了答案,结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见着他这个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后,吃过苦头的张边关就知道那些小聪明,不是什么真的聪明。不过事后娘亲偷偷给他带了碗热饭,爹撞见了,也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很多年后才明白的话,“你比两个哥哥聪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张,这就不是好事。” 张边关轻轻抽了抽鼻子,拿一只袖子覆盖住脸。 孙寅正要说话,听到一串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就闭上嘴。 然后见到一名佩剑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 张边关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脚步,赶忙糊里糊涂随意抹了抹脸庞,呦了一声,嬉皮笑脸道:“稀客啊,张大女侠,要不发发善心,打发小的一些碎银子?” 张高峡瞪眼道:“江湖上讲究一个救急不救穷,你觉得我会打赏你这穷光蛋一袋子银钱?我跟你姓!” 张边关白眼道:“咱俩本就一个姓。” 张高峡嘴角翘起,说了句“所以啊”,然后高高抛出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张边关毫不意外,接过银子,开怀大笑道:“这位女侠果真菩萨心肠!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位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外加权倾天下更会心疼媳妇的如意郎君!在这之前,商量个事,女侠大人,要不你收了我吧,把我拖回家得了,管饭就行,有肉是最好,有酒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张高峡不去跟这个三哥插科打诨,冷冷瞥了眼她知根知底的中书省杂品小官——孙寅。 孙寅独自站起身,留下张边关一个人坐着,望向首辅大人的爱女张高峡,无视她能把人剜掉魂魄的冷冽眼神,问道:“张姑娘,孙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高峡冷声道:“那你就闭嘴。” 张边关缓缓起身,抛着银袋子,一脸幸灾乐祸,过河拆桥说道:“孙寅啊孙寅,姚祭酒把你说成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可惜我这妹妹向来不喜欢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你就别奢望她会对你另眼相看了。要是非要说大道理呢,那就是你厉害是你的事情,我喜欢是我喜欢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真死心不改,想要娶我妹妹过门,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先打过她,还得被她看得顺眼,再得是我爹钦点认可的女婿,这样凤毛麟角的年轻俊彦,上哪儿找去,你这个自己送上门的,肯定不算。” 孙寅略显无奈道:“我喜欢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女子做什么?” 张高峡冷笑道:“孙寅,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孙寅不以为意,平静说道:“我反正这辈子注定跟首辅大人说不上半句话,能跟首辅大人的儿子说上一说,就当弥补遗憾了。至于你张高峡张女侠,只是意外之喜。放心,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却不会跟你抢。” 张高峡讥笑道:“你喜欢男人?” 孙寅笑了笑,“喜欢是喜欢,却不是女子喜欢男人的那种,打心眼里欣赏一个人,也算喜欢。打个比方,就像我很喜欢首辅大人没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绝好诗词,但他却脚踏实地做到了这件前无古人的壮举。六部衙门,总计四千间屋子,以后豪阀世族子弟越来越少,寒庶子孙越来越多,这不异于前辈李淳罡在江湖上的剑开天门,为后辈开山。” 孙寅转身离去,悠悠然说道:“想当然觉得别人会喜欢什么,就送给对方什么,好像这就是付出了,却从不问一问对方想不想要,愿不愿收,这种人,再掏心掏肺,也不过是自以为是,自以为豁达大度问心无愧了,其实还是自私。是在讲男女情爱也好,是在说兄弟交往也罢,都可以去套。因为对人好,不容易,但不算太难,但真的能设身处地去尊重别人,就很难了。古人以‘知己’这个说法来形容至交好友,因此如何才算‘知己’,是大学问啊。孙寅是个蠢人,不知将来千百年是如何一个世道,但是咱们身处的这个世道,还算看得透,浑人不少,可总归还是有些人不重利,不重名,不重好剑不重谥号,不重朋友的好心好意,不重死得其所,不重一家一姓香火传承,乃至于不重一人之社稷江山……” 张高峡皱起狭长好看的眉头,问道:“这家伙胡言乱语什么,是在骂咱们爹,自顾自成全了‘忠义’二字,却独独对不住了桓伯伯?可后头好像又在夸啊,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张边关漫不经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聪明了,就喜欢自己跟自己对着干,翻来覆去,两手空空。” 张高峡瞪眼道:“孙寅胡说八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在骂咱们爹,我还听得出来!” 张边关解下那只鸽铃,随手丢入锁龙井,做了个玩世不恭的鬼脸,笑道:“爹懒得骂我,我就偷偷骂他,你又不会告状去,我怕什么?” 张高峡语气沉重了几分,问道:“你真不顺着爹的意愿,去辽东投军?” 张边关轻轻摇头,“做儿子的,既然帮不上什么忙,总得送一送爹。生儿无非养老送终两件事,我这个儿子总得尽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张高峡坐在井口上。 张边关一脸讶异道:“跟你说这种事,你也不哭一哭?” 张高峡平淡道:“我不是那样的女子。” 张边关嗯了一声,“其实我们都不如你像爹。” 张边关似乎记起什么,说道:“你马上要离京游历江湖,听哥一句话,爹嘴上说不让你去哪里,其实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张高峡低下头,“别说了,再说我就真要哭了。” 张边关伸出双掌狠狠拍了拍脸颊,“他娘的,你一个女子还没哭,哥哥一个大老爷们儿就已经先扛不住了。有个人,有句话,说得果然是千真万确!哥哥这辈子就没听过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张圣人听了也得甘拜下风!” 张高峡抬起头。 张边关眨了眨眼睛,“他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算个屁英雄好汉,天下女子每个月都流血不流泪!” 张高峡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这才平复下想杀人的冲动。 张边关柔声道:“你去吧!天下大乱,到时候肯定会是英雄枭雄狗熊一窝蜂冒头的风景,你别错过,就当给咱们爹多看几眼。” 张高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是这一天,太安城不复见那佩剑的张女侠。 张边关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里泛起昏黄灯光,是在等他回家。那个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妇就算恼极了他的喝花酒,仍是这么等着,日复一日,大概她会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盼头更没有尽头了。 别的女子,不说嫁给了张家这样整个离阳王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高门,就算嫁给三四品官员的子弟,那也是风风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锦衣玉食,她将来的孩子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以后长大成人,想要鲜衣怒马就鲜衣怒马,想要经国济世就经国济世。 张边关正要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推开院门,吆喝着要自己媳妇好酒好肉伺候着,没来由猛然蹲下,然后就听到行人脚步,又赶忙起身,推门归家。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声,端上温热适宜的饭菜,小筷子夹菜吃着,偶尔打量一眼那个一只脚架在长凳上,只顾自己狼吞虎咽的男子。从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了。 却也从来不见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摆在那张清清秀秀的脸面上。 张边关总喜欢说她之所以这般好脾气,是因为畏惧他的家世——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张边关再没出息,也是张巨鹿的儿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着?只是每次说到这点,张边关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说花鸟鱼虫才用“伺候”这两个混账字。然后她就偷着笑,直到张边关瞪她,她才撇过头,只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见清减就是了。 这一晚的深夜,张边关在她熟睡之后,悄悄呜咽起来。 “我是怕自己喜欢你,更怕你喜欢上我,才这样的啊。 “我怎么会不想要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好啊。 “可我是张巨鹿的儿子,我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说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里去?不逃,活得就能比当下更轻松了?你再笨,陪着我死的时候也会醒悟过来,可我宁肯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恨我。只想着让你这会儿糊糊涂涂埋怨着我不争气,没出息,不当家。媳妇,这辈子就当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肯定还你……” 张边关满脸泪水,胡乱擦干净以后,渐渐昏昏沉沉睡去。 那个背对他面墙而睡,整夜纹丝不动的温婉女子,直至听到夫君的鼾声,这才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温柔依旧。一如她当年走下轿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红盖头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张边关又没心没肺般吃过早点,大步出门离家。 张边关出门之后,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轻声道:“高峡,一定要去北凉啊。只有那里才会是乱在一时,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辅大人幼子,依旧还是那个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静静做着一件又一件的琐碎家务,她手头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斜坐在内院门槛上,望向院门,等着他回家。 如果说去年的陵州官场,那会儿还是兼着陵州将军的世子殿下那番搅局,仅是暗流涌动,最终是场雷声不大雨点更小的闹剧,那么幽州军政在新凉王的血腥铁腕下,完全就是一场导致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惨剧了。 春雨贵如油,北凉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冲,也给幽州大小衙门省去不少麻烦。要知道这次北凉前所未有的变故,光是校尉就死了三个,实权都尉更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剥去一身官皮充军边关的达官显贵则不下百人,幽州境内盘根交错的所谓八百将种门户,虽说肯定是个夸大的虚数,但三百户肯定有,结果大半都给波及,卷入惨案的家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其余那些耐着性子在等燕文鸾大将军雷霆震怒的人,更是心寒,大将军不光是袖手旁观这么“好说话”,更是亲自调动六营燕家嫡系精锐步卒,凭此控扼幽州北地几处关隘,这根本就已经是不但翻脸不认人,还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子。有大雪龙骑渗入幽州腹地,凉州东边上还有老凉王义子齐当国亲自出马,陵州北方则有汪植和辛饮马两支属于北凉不同序列的骑军厉兵秣马,步军副统领顾大祖这个北凉“新贵”,以及刘元季、尉铁山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勋老将,哪怕跟幽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仍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时公开支持新凉王。这时候,幽州豪横将种就算不明白为什么新凉王在陵州那么好脾气,怎么到了幽州就如此不念旧情了,但都切肤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北凉姓徐。在北凉有本事有资历跟那个年轻藩王掰一掰手腕的老家伙老军头,就他妈没一个肯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总之,一切都晚了。 旧人去,新人来。而且一来就来了数批人。有的是被徐凤年喊来的,有的则是不请自来,后者还都不太客气。隐约成为北凉台面上士子领袖的黄裳就差没有跳脚骂人,上阴学宫的王大先生则优哉游哉,劝说着黄裳怒伤肝这类废话。两位儒雅老人都是刚从边境欣赏过了大漠风光,就马不停蹄匆忙赶往幽州沂河。不过越是临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说最该乐于见到此时此景的文人黄裳,却成了那个骂北凉王得最凶的家伙。骂徐凤年戾气太重,还骂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骁还心狠手辣,说他有本事到北莽杀人去,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徐凤年没笑没恼没言语,只是在幽州将军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权处置军政,对黄裳的痛骂,全然无动于衷,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黄裳两老之后,又有从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赶来的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这位墨家巨匠倒是没半点大动肝火的模样,只是说了两句话,“差不多就行”,“陈亮锡做得相当不错”,之后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除了这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剩下的就要起码年轻一辈。凉州刺史胡魁,白马斥候前身列炬骑的真正缔造者,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曾经写出过《凉州大马歌》的郁鸾刀。殷阳郁氏的长房长孙,这家伙单枪匹马去流民之地兜了一个大圈,似乎也没被杀,也没杀人。还有才当上陵州别驾没多久的宋岩,以及陵州黄楠郡水经王氏家主王熙桦。这两位,曾经是一个郡内政见不同的对手,倒也谈不上是什么死敌,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称北凉的王熙桦跟一心钻营事功二字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这一对那才算真正的死敌。 等这些人都齐聚幽州将军府邸后,第二天清晨,风雨如晦,徐凤年喊上他们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书院。最近都没有机会露脸的皇甫枰负责带一百亲骑护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悲喜。短短一旬内就摊上杀人如麻“乐大刽子手”这个骂名的幽州副将乐典更是忧心忡忡。只有那个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队伍后头,高坐马背,并不如武人健壮的清瘦身躯随着马背起伏,一晃一晃,难掩脸上的喜气。福祸相依,尤其是由祸转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够不倍感喜庆? 幽州大乱,可青鹿山麓上的这座书院,称得上是幽州仅剩的一块净土,已经有将近百位士子书生入此安心求学,低头则埋首典籍,聚首则切磋学问。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暂领书院领袖的两位先生了,新凉王要他们每月都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数多多益善,比如北凉盐铁应当如何,如何应对朝廷的漕运约束,如何根治党争桎梏,如何解决胥吏之祸,如何界定名相权相,甚至还有如何制衡相权,等等,许多题目无疑都是做学问之人的雷池禁地,可还是有士子实在抵不过每篇当月夺魁文章可得白银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的巨大诱惑。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且不说黄金屋,后两者难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银?先贤不过是把话说得含蓄了点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实在不过了。青鹿洞书院虽然还只是个粗胚子,一座书院最重要的精气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黄裳在登山之后,心情显然大好,也顾不上对北凉王摆什么脸色,捻须笑吟吟,满怀欣慰。朝廷虽说不禁名士清谈,但北凉更是连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过来助长气焰。在老言官黄裳看来,这才是读书种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诸笔端,从而留书青史,任由后世评点,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真正的大幸事。 黄裳站在书院门口,没有急于跨过门槛,仰头看着那块北凉王徐凤年亲手书写的匾额,驻足不前,一下子热泪盈眶,嘴唇颤抖,问道:“当真能容下我辈书生有一天像黄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骂你徐凤年,骂北凉?” 徐凤年点头道:“骂人无妨,只要你们读书人能够独善其身就够了,要是还能想着真心实意去兼济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个北凉擅权的武夫敢拿刀杀你们,只要道理在你们心里嘴里,不在他们手上刀上,我就护着你们。” 黄裳接连说了几个“好”字,大袖飘摇,与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书院,走出一段路程后,猛然间发现那个年轻的徐家人并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黄裳转过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说道:“从今往后,北凉武人只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书院半步,你们读书人,放心去做学问。我不奢望北凉境内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宾融洽相处,但最不济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读书人沽名钓誉,借此博取名望清誉,我徐凤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笔乱政扰民,肯定是要掉好几层皮的。到时候别说你黄裳骂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脸无情还是轻的,杀了你黄裳都半点不会手软。” 黄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了北凉贼船的王祭酒在黄裳身边轻声笑道:“黄老头,你哪来那么多迂腐酸气,要不得啊。书生穷不怕,可文人一酸,写出来的东西可就要比酸菜还不值钱喽。” 黄裳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郁鸾刀想要跟着走入书院,凉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这名从豪阀门第里走出的年轻大材,轻轻摇头。不承想郁鸾刀摘下家传名刀“大鸾”,交给胡魁,然后微笑道:“我就是无聊了想进去瞅瞅。我读书读了二十几年,读得够多了,以后就是战死沙场的命,按照北凉王的说法,这辈子多半都没机会再踏足这儿半步,还不得趁着没披甲又没佩刀,多看几眼书院?风声雨声,做什么都不耽误听见,马蹄声厮杀声更是能听到耳朵起茧子了,可从小就熟悉的书院读书声,以后真没机会了。” 徐凤年望着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背影,从胡魁手中要过那柄刀,没有拔刀出鞘,只是屈指轻弹刀鞘,笑问道:“你叫郁鸾刀?” 在广陵道上被誉为曹长卿之后“郁氏又得意”的年轻人转过身,笑道:“是啊。” 这段时日一直给人阴沉印象的年轻藩王轻声笑道:“哪怕你是离阳的谍子,就凭你的相貌,北凉也愿意捏着鼻子收下你了。” 郁鸾刀一脸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北凉王以貌取人,我委实开心不起来啊。” 徐凤年把大鸾刀交还给胡魁,然后笑着摆摆手,示意郁鸾刀进入书院。 等郁鸾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书院,徐凤年转身走到书院前头的广场围栏,朝王培芳招了招手。这位幽州刺史身为正儿八经的文人名士,却没有进入书院,外头这帮人又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将,王培芳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尴尬。要说以往,王刺史怕归怕,可那是怕徐凤年是大将军徐骁的嫡长子,是怕这个年轻人板上钉钉的世袭罔替,即使后来徐凤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认以臣子身份面对新凉王,还能留下点文人傲骨,可惜这点气魄,亲眼看着新凉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之后,就半点不剩了!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凉王身后。 徐凤年眺望远方,“你跟胡魁对调位置。凉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阶,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发财,不过你与名义上贬官的胡魁,你们两人在本王心中的轻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额头渗出汗水,又弯腰了几分,小声答道:“卑职清楚。” 徐凤年嗯了一声,“你去书院。” 王培芳赶忙转身小跑进入书院。 徐凤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山脚。片刻后,开口对胡魁说道:“胡魁,你是武将出身,知道幽州这么个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镇的陵州,这里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将种门庭,这帮家伙都习惯了拿拳头拿刀讲道理,跟他们磨破嘴皮子,没用。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起伏的胡魁重重点头,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继续说道:“乐典,你明日就去凉州边境,给袁左宗打下手,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将乐典低头抱拳道:“末将领命!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好话,只愿为北凉效死!” 徐凤年转过身,盯着皇甫枰,“你还是当你的幽州将军。其实那天在酒楼,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样,也不用说什么废话,把你摆在幽州将军这个位置上,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了。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皇甫枰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看人脸色的江湖人,在北凉,本王不给你脸色,谁能给你?谁又敢?” 一直在徐凤年面前夹着尾巴做条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这几句话,让皇甫枰去油锅里炸上一百回,也赚回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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