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忧人终得无忧 徐凤年境界大涨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凤年不露声色,在斜风细雨中,独自下山。

迎向登山两人。

千里迢迢从京畿之南赶赴北凉的老宦官赵思苦。

还有连那张开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剥落退散的高树露。

徐凤年知道这场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只有过了这一关,徐凤年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北莽铁骑。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势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徐凤年停下脚步,对她摇头。

她也摇头。

徐凤年笑骂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这回竟是真的在笑。

风声雨声还在,没有了临近书院的读书声,不过有呵呵声。

徐凤年走近这个小姑娘,帮她摆正插在发髻里的一枚熟悉金钗,“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台阶上,不跟着他下山了。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按住春雷跟过河卒,毅然下山。

离山脚不远处,高树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丢,就将之飘然扔回山脚,身子骨孱弱无比的年迈宦官毫发无损。

高树露张开双臂,尽情呼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就将尚未坠地的山上风雨,全部给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与此同时,两袖青蛇从山上滚落而下。

高树露视野所及,皆是银河倒泻一般,从山上汹涌滚落的青色剑气,对其迎面扑来。高树露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退反进,继续拾级登山,只是当他左脚踏及石阶后,右脚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剑气便扑杀而至。高树露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剑气却恰如洪水触礁,从高树露两侧滑过,但是他的双鬓发丝仍是剧烈飘拂,而悬空右脚也没能意料之中地落在台阶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脚一级的台阶上。高树露伸出右手,横向截住青蛇剑气的一些余韵,收手后攥在手心,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高树露低头望去,略微讶异咦了一声,如同行家见着了心动之物,又伸出一手,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形成一柄犹如剑胚的三寸剑气。高树露将这柄青蛇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抵在食指指尖,轻轻凝视。这尊“苟延残喘”四百年的魔头,竟是目中无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与此同时,以两袖青蛇开门见山的徐凤年双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过河卒对着高树露就当头一劈——是那脱胎于剑气滚龙壁的开蜀式。高树露手指轻弹,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剑气精髓的三寸剑气瞬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地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过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但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反复了不下六次,过河卒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有见血!这已经不仅仅是金刚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刚境与天象境的圆满契合,恐怕只有佛门圣人龙树僧人的大金刚才能媲美。过河卒受制于高树露纹丝不动的五指,但是这位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忘忧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纹丝不动,最不济他一前一后的双脚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气压顶,最终踩裂了台阶。高树露的视线一直逗留在那柄将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高手搏命对决,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势待发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巅峰,高树露见识过,拆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杀光几乎所有的江湖顶尖高手,仅是陆地剑仙就有两位,他领教过的玄妙招数上乘手段还少吗?不过明知他是高树露,还敢如此近身厮杀的所谓高手,四百年前那座乌烟瘴气的江湖,屈指可数。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几寸,就蓦然收刀,不仅如此,头顶那柄长刀也被那人从指缝间拔出。高树露皱了皱眉头,一个胆敢出窍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开端,可这么快便技穷了?难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剥去开山符希冀着能够全力一战?难道真是来北凉不如去东海武帝城?不过懒得趁势追杀的高树露才皱眉就笑颜,不知何时,他手背上有几尾形同赤蛇的红绳,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长势疯狂,不光如此,九柄剑胎圆润如意的飞剑在自己四周嗡嗡飞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当然,在高树露看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隐藏于先前那当头一刀,从青色剑气滚落下山起,那年轻人就开始铺垫这一刀了。

徐凤年身形倒退飘摇,面朝高树露,倒着飘掠上山,一步一个台阶,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春雷归鞘。归鞘之时,远处方寸起雷!

高树露第一次双手同时挥袖,瞬间在身边连拍五次,云淡风轻,不像是什么杀机四伏的见招拆招,反而像是一个风流名士随意随心的指点江山,只是片刻过后,青鹿山五声雷响,炸出五处大坑,几欲震破耳膜。在高树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剑阵收缩,高树露兴许是忙于剥去手背上的赤蛇红绳,并未出手阻挡,更多是躲避,竟是没有再度自负到不理不睬。徐凤年站在高处,双指并拢,驾驭飞剑。原本剑胎大成之后,飞剑随神意而动,不拘泥于剑招禁锢剑术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凤年这回以气驭剑,出乎寻常地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而那高树露也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较方才出手驱散方寸雷,重视程度相当。徐凤年对此没有任何得意,两种手段,就招数而言,南辕北辙,但是追求的结局,如出一辙,顾剑棠的方寸雷要杀的就是陆地神仙,而邓太阿在东海以飞剑钉杀的对象,正是龙虎山出窍天人赵宣素!

徐凤年下山,高树露上山,两人相逢之后,细数徐凤年的迎客之礼,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有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以剑气滚龙壁开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的压轴绝学方寸雷,有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人猫韩生宣的红绳,更有邓太阿的飞剑术。徐凤年跟高树露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高大魔头还是挺客气的。躲过了钉杀天人的飞剑,高树露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轻声感慨道:“天下武学,在高某看来,不过‘意气’二字,大多数高人,难免或者意长气短,或者气长意短,尤其是剑道之剑气剑意之争,在高某名动天下之前的百年,吕祖便已有道剑法剑之分。意气俱是风发,殊为不易。当年与高某人同处一个江湖的高手,仅以剑而言,比较意气高低,似乎都要输给你偷师的两位用剑对象。先前剑气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气概,随后飞剑钉杀天人窍穴,更是真正到了剑术的巅峰。敢问这两位剑士,是谁?可还在世?”

徐凤年平静道:“一位叫李淳罡,无师门无宗派,可惜已经死了。一位叫邓太阿,出自当时剑主为你所杀的吴家剑冢,现在出海访仙,尚未归来。”

高树露微笑道:“剑道能够独茂武林,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千年以来,天下剑山,历来是一峰更比一峰高,从未有过崇古贬今的恶习。”

高树露突然转头望向山外,“你养刀意的路数很罕见,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凤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连刀带鞘都刺入身后石阶中,不光如此,还把原先在手的过河卒也插入台阶,就只剩下过河卒的刀鞘还悬挂在腰间。徐凤年身无所依,但是气势却骤然攀升,居高临下,“一品四境的划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实出自你高树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伪境一说。”

高树露自有大宗师的气度胸襟,哪怕此刻两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伪境不伪,大致相当于佛陀的显密两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径,却也不是人人可得,关键在于谁在修行。”

高树露停顿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两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台阶的高树露瞬间长掠上山,直撞徐凤年,后者心有灵犀,记起当初在武当山上骑牛的那一手揽雀在手雀不能飞之势。高树露一手探出,却被徐凤年双手握住,脚尖一拧,高树露双脚离地就给甩出去,但徐凤年亦是没能挣脱高树露的牵引,两人一起离开登山石阶,往山外坠落。高树露被徐凤年一记仙人抚顶砸下,徐凤年则被高树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跃起,两人距离顿时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树露凌空而站,潇洒依旧。徐凤年身形高抛的势头趋于平缓,双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树露先前推回九天的万千雨点,随着徐凤年的下坠,同时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条直线的雨珠子,在气机牵引下,更高雨点坠落势头更为疾迅,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剑。若仅是成就一线雨水一柄长剑,那无非是叩指悟天机的指玄境界,可当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珠帘剑网,那无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宏气魄了。

这还不止,徐凤年伸出一手,雨帘随之一扯,剑尖所指,就在手边,跟随徐凤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负手仰首的高树露。

借法天地,往往势之所去,不由自已。这也是为何天象境之上还有陆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剑是指玄,雨剑成帘是天象,而下令剑帘所指,则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树露的天人手笔下,已经不复见风雨如晦的阴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独占光明,此时剑幕当空盖顶,黑压压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书院众人先前不闻风声,不听一滴雨水敲打屋檐声,本就觉得妙不可言,此时更是停下翻书声窃窃私语声,一起走出屋子,瞧见那条剑气龙卷急剧落下山去,都惊骇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是面无人色。郁鸾刀急匆匆跑出书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那名当空牵引龙卷的年轻藩王。这位广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轻世家子,此时此刻有些呆滞,有些神往。

郁鸾刀喃喃自语道:“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才算真逍遥。”

高树露扯了扯嘴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终于出窍神游。

高树露身躯瞬间落地,应当称之为神游天人的高树露则来到雨幕剑帘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则拍下一掌。

你徐凤年有法天象地万千剑,我高树露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面前,有何陆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剑?

这与洛阳那天地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时落尽下风的徐凤年毫无惧色,轻轻一笑,“你真当我不曾饱览九楼之上的风光?”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任由万千雨滴失去牵引,看似杂乱无章纷乱坠落,他则盘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闭上眼睛。你高树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时此举!徐凤年轻轻一挥手,如临书桌,一手推拂桌上杂物,之后又抬臂有五,跟他与王仙芝一战后的逍遥游如出一辙,轻声道:“山岳,江河,城楼,草木,日月,众生。都且退散。”

两尊高树露之间,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那些雨剑都被搅碎而稀烂。

只是这种乱象,却在徐凤年说出一句话后再起变化,“剑来。”

万千雨剑再度凝聚。

万剑雨剑,仅剩一剑,一剑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开山,四百年后有一符封山。

这一道符,来自李淳罡的两剑两愿,来自邓太阿的倒骑毛驴看江山,来自洛阳的雨水做剑,来自柳蒿师的雷池,来自韩生宣的无双指玄,来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剑,来自轩辕敬城的坦然赴死,来自曹长卿的观礼太安城,来自姜泥的御剑直过十八门,等等,来自徐凤年这辈子所遇世间风流子的一切风流,以及来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仑观沧海,他的练刀养意,他在春神湖上请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时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凤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窍神游,来到高树露身边坐下。

那位神游天人没有任何气急败坏,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凤年轻声问道:“高树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试武道实力,我必败无疑,你为何要拣选境界来一较高低?”

高树露淡然道:“必胜之局,对于我高树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尝一败,四百年后再多一场,又能如何?”

徐凤年摇了摇头。

高树露平静道:“登山之时,我只想知道这一代的忘忧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忧。说实话,我先前对你并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忧,天底下就没有心怀忧虑之人了。我当初选择走火入魔来忘却一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谓我心忧,其实不过还是一知半解。四百年来,大概还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缓缓说道:“你高树露在四百年前,曾经是大奉王朝即将登基为帝的皇子,只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间帝王,才去访当时的道教祖庭武当山,问一个问题:‘仙’字何解。当时吕祖转世尚未开窍,无人可解,你又去了龙虎山,也是无人可解,或者说只给出一字半解,直到后来那人应运而生,才帮你给出答案。‘仙’之一字,有两解。如今两山,武当和龙虎,前者解半字‘人’,后者解半字‘山’。龙虎山想着成仙,就要上山,做个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会山下事。武当山则继承吕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于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树露所求。可惜当时山上道士分明有这个心,却没能说出这个道理,不过就算说明白了,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树露看来,做仙不忘做人,过了天门,位列仙班,已不是人,这个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气运,哪里称得上逍遥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陆地之上独一无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树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徐凤年笑了笑。

高树露收回视线,“海上有剑士反身,访仙归来,剑指南海某处,该是你所说的那个邓太阿了。我最后想问一问,你所求为何?”

徐凤年双手笼袖,平静道:“不去想前世来世,今生无憾就足够。”

高树露略显遗憾道:“四百年后的江湖有趣太多了,可惜支撑我四百年形神不坏的意气,终归是强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几乎一统天下,却为北地蛮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凤年点头道:“就等你这句话。”

徐凤年叩指一弹,解开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树露一跃而来,与天上高树露形神融合。

徐凤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后也回神。

高树露站起身,回首看了眼天下,笑着向徐凤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个江湖的高树露,跟徐凤年一个擦身,却无过,而是就此消散。

来时无忧去无忧。

我已知生死,又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已证长生,又不恋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就在此时,天雷滚滚,紫气结云,电闪雷鸣。

青鹿山之上,隐约是大劫将至的惊人气象。

似乎还有天人驾驭天龙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绕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凤年缓缓抬起头,嘴角冷笑不止。

身后盘踞起一条气运凝聚而成的数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张开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因为很快天地之间便彻底寂静无声了。

老宦官没有习过武,只是太安城皇宫里头从来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见多识广,眼力还是有些的,山上如此这般能教风雨雷鸣听命于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阵抽冷气。北凉春末的阴风阴雨,又尤为入骨,赵思苦就越发难熬了,尤其是当老人看着那个修长身影缓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口上,只觉得牙疼得厉害。等那个佩刀的年轻男子走到山脚,赵老貂寺抱着早死早投胎的悲壮心情,小跑上前,正要开口阿谀几句,不奢望这位北凉王伸手不打笑脸人,在他手下有个轻松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承想那人拜了摆手,率先开口道:“本王替北凉谢过赵老先生。咱们这儿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锦,不过能让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脚地方,本王还是能给老先生腾出来的。”

赵思苦愣了愣,就听到已经走近的那人继续笑道:“徐家欠了赵长陵太多,但是还无可还,既然老先生是咱们北凉赵阳才的故旧,此番又为北凉冒死建功,没有让本王的师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说这么多,其实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够放心。”

年迈老人洒脱一笑,略带自嘲道:“咱家一个人人唾骂的宦官,也配‘先生’这个称呼?王爷如此措辞,该不会是又要咱家卖命吧?真要是如此,仅凭‘先生’二字,可不太够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说赵老先生不会真正放心的。”

老人弯下腰,疑惑问道:“咱家真能在北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赵思苦重重叹气一声,抬头望向变作云淡风轻的青鹿山山巅,以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说道:“既然王爷厚道,那咱家就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心里话。当初小主子看好陈芝豹,毕竟这位白衣兵仙没有掌权北凉,也不能就说小主子就看错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愤懑。”

徐凤年摇头道:“赵长陵要是不死,北凉多半就没有本王什么事情了。”

赵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轻藩王,感慨道:“王爷心性如何,咱家一时半会儿看不透,可说出口的话,倒是实在,听着舒服。”

老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那边,“那儿的人,可就喜欢云遮雾绕了,头顶着再好的天气,也让人觉着阴森森的。”

徐凤年对此没有妄加评断,只是柔声道:“北凉这边常年风沙粗砺,冬天酷寒也尤为难熬,不过站在哪儿,视野都还算开阔,待久了,便是心里头有些郁气,大风一吹,大雪一压,总会少点。”

老宦官由衷开颜笑道:“借北凉王的吉言哪,本来只当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遗愿就知足,不承想还能念着能多活几年。”

徐凤年转身看到双手空空的呵呵姑娘,这位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晃着手腕,他又转回身对赵思苦说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风景,到时候跟胡魁、皇甫枰几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着腿脚还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过,老人自言自语道:“当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统南北的迹象,可到头来却开了被北蛮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后的历朝历代,就没一个能对北边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辅大人张巨鹿执掌朝政二十年有余,有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北地边境,联手大将军顾剑棠,也不过是把劣势拉到均势。如今离阳要自杀其鹿,天下又当如何?唉,这个世道,咱家一辈子都没看懂,读书人容不得宦官,读书人还容不得匹夫,读书人最后甚至容不得读书人,张家圣人的传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过,没瞧出这样的道理啊!思来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儿的书院,这里的读书人,是不是会稍稍不一样。”

徐凤年低声笑道:“不愧是赵长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着脑袋,徐凤年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咱们不想那么多。”

她轻声道:“老黄想得更多。”

徐凤年拉着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脚的马车,始终没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凤年,两人各自点头,尽在不言中。徐凤年难得能够真正喘口气,跟这位少女如同随口闲聊说道:“就谋士来说,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点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谋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谋士中排名一直比我师父李义山、阳才赵长陵,还有燕剌王幕后的纳兰右慈都要高出一筹,其实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学要高于其余几人,只不过他所站位置,注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谋划余地,手里头也能攥紧更多东西,这就像巧妇有了丰足的柴米油盐,做出来的饭菜,自会更为丰盛。我们北凉这边,目前有徐北枳跟陈亮锡,如果北凉能够不被北莽踏破,他们未来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说有多高,也很难。襄樊城的陆诩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也是钻研屠龙术的孙寅为何不愿留在北凉的症结所在。北凉池中有蟒无龙,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离阳朝廷,有好也有坏。坏处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实在太多,乱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陈亮锡这样的天纵之才,一来很难像在北凉这样迅速脱颖而出,二来正如赵貂寺所说,读书人难容读书人,文人相轻,赵室朝廷那边规矩又多,许多文人的壮志难酬,绝大多数都是无病呻吟,但到底还是真有些人,的的确确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黄龙士如果生在当下,恐怕别说成为春秋大魔头的黄三甲,就是想当个上阴学宫的大祭酒,都会难如登天。”

徐凤年瞥了眼呵呵姑娘,有些无奈道:“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说你家老黄的坏话,夸他呢。我师父都说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我哪敢小看黄龙士。”

徐凤年随即有些思绪飘远,“赵铸这家伙运气好到可以说成是气运好了,能让黄龙士、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纳兰右慈这三位同时看上眼。死在铁门关外的那个赵楷,只有杨太岁和韩生宣两个师父,比起赵铸还是要差上好些气数。至于四皇子赵篆,已经是一国储君,不用多说,反正以后离阳江山的归属,就看这两位了。”

返回沂河城内幽州将军府邸的途中,遇到了两拨以卵击石的刺杀,甚至不需要驾车和坐车的三位出手,就都被鹰隼谍子截杀殆尽。北凉民风尚且彪悍,更不用说将种门庭豢养的心腹死士。这些门户里的武人,性子多半刚烈,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值钱玩意儿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都讲究一个你养我十几二十年我便能报答你一命,乐意把此视为义字当头,是豪气干云,是大侠风骨,这样的讲究,外人都不好说这是对还是不对。徐凤年期间掀起帘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谈不上什么恻隐之心,只是想到了很多北凉之外的事。就说那赵家天子,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后就要杀徐骁,如今更是要再杀离阳功臣张巨鹿。这并非是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风流,能容张顾两庐,能容八国遗民以笔墨兴风作浪,实在是当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难言之隐,他再愿意为天下苍生去日夜勤政,终归还是先要为赵氏考虑得失。张巨鹿可以为不计自身得失,给天下寒士树起一道鲤鱼化龙的进阶大门,甚至可以说,碧眼儿不光是以一人死换来当世六部衙门的四千间屋子,更换来了此后的寒庶子弟在庙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赵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浅之辈,就算他身后百年内,寒门士子依旧可以恪守君臣礼节,一心为帝王谋,但是两百年以后保证还能如此吗?若是庙堂之上,人人皆如张巨鹿这般兼顾赵氏与天下,甚至重百姓重过君王,以至于只顾天下不顾赵氏,这道大门已开,到时候谁能关门?这并非危言耸听。寒门士子不如豪阀子弟有这样那样的规矩,世族子弟穿习惯了好鞋子,就舍不得脱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脚的,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反正又有才学傍身,辅佐谁不是辅佐,甚至干脆我自己来坐龙椅又如何了?所以赵家天子杀张巨鹿,是杀离阳本朝头一号功臣不假,却更是把大开之门尽力掩回一些的无奈之举。

这些事,师父李义山看得到,黄龙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张巨鹿本人更是如此。至于是好是坏,徐凤年不做皇帝,不用操这个心。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幽州这么一乱,离阳那边应该觉得是耗子扛刀窝里横。我刚好也要缓一缓,嗯,是得好好休养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掌,直勾勾望向头发灰白越发转黑的徐凤年。

徐凤年笑着摇头。

少女弯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询问。

四?

徐凤年还是摇头。

她又缓缓弯下一根手指。

徐凤年继续摇头。

她即将只剩下并拢两根手指的时候,徐凤年笑道:“没跟拓跋菩萨打过,第二第三不好说。”

少女神采奕奕。

徐凤年轻声道:“但是只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还是武评垫底的第十,都没有太大意义。”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凤年额心隐约浮现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时节向日葵花的金黄颜色,不过她还是挺喜欢。

小时候,她家里除了那个只知道赌从不当爹的男人,就只有她跟她娘,还有那块田地里金黄金黄的葵花。那些被那个男人带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经在田地里糟蹋她的娘亲,她就只敢躲在远处。每次娘亲穿好衣裳,理顺头发,走出田地,都会找到她这个哭都不敢哭的女儿,朝她轻轻笑,然后递给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后来娘死了,她就只能一个人看着那些向日葵了。

幽州动荡,沂河又是波澜跌宕的中心地带,这场惨剧,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个姓氏四十余大小将种家族遭难,当场杀死于沂河城内的地方豪横不下七百人,株连却未死之人,大多充军边关。当初识趣选择明哲保身的地头蛇,根据谍子密探的持续禀报,如今怨气倒是不大——很简单,死了人,就多出了地盘,除了大头给北凉拿走,剩下的残羹冷炙也相当可观,都由他们这些墙头草家族接手,给粮给钱便是娘的扈从仆役,原本便心仪垂涎的别家妇人婢女,贱卖的珍玩字画,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徐凤年入城后,几次掀起帘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许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恶,畏惧,仇恨,不一而足。

徐凤年回到将军官邸,宋岩跟王熙桦还未回府。沂河的收尾,这两个临时调入幽州的陵州高官并不直接插手具体事务,更多是将军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两位幽州主官主持。徐凤年也不知道他们这对政敌怎么就能凑到一起,当时下定主意要将这位一起拉壮丁喊来幽州,有意让宋岩担任幽州别驾,辅佐武将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过在凉州刺史任上事功极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来北凉道四州,文武相互补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势,这种趋势,不仅仅局限于表面上的将军、刺史两职,至于文章学问在北凉出类拔萃的王熙桦,有点像是为腥风血雨白事不断的幽州“冲喜”,而且青鹿洞书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坛大家镇场子。万事开头难,士子赴凉,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进北凉官场,这是一个相对循序渐进的过程,何况读书人之中不乏滥竽充数之徒,先在书院这只筛子里晾晒抖落一番,以便分出个大致准确的三六九等。徐凤年坐在皇甫枰那座异常简陋的书房中,书籍没有几本不说,连装饰摆设都欠奉,是个寡淡阴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确实相像。

有脚步声传近,来人在书房门口止步。徐凤年正在翻阅一本不入流的相书,见状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谍子头目,跟北凉王禀报了今日搜集到的见闻,都是宋岩、王熙桦两人的零碎言谈。原来这两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后,又知晓了事情缘由,对于沂河黄氏的处置并无异议,但是就酒楼听客的抄家一事,两人就有了严重分歧:王熙桦坚持认为那六十五个听说书之人,不论百姓还是豪绅,都罪不当北凉王如此重罚,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则以为人人罪有余辜。两人赶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担任幽州别驾,王熙桦则掌管一州学政,两人争执不下,就有了个赌约,若是王熙桦胜出,两人交换官位,而宋岩竟说他必赢无误,以后官职照旧,不过王熙桦以后见着他宋岩便必须执下官拜见上官礼节。

听到这里,徐凤年放下书,笑道:“两位大人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难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询过去。”

柳谍子轻声道:“并非如此,王熙桦只拣选了三人。”

徐凤年点头道:“书生意气,是怕胜之不武。你继续说,拣选了哪三人。”

貌不惊人的沂河大谍子恭声道:“分别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齐记绸缎铺的掌柜戚丰年,村夫韩来财。三人中曹升是静怡轩酒楼的老主顾,曹氏则是沂河将种门户的末流。戚丰年是个上门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风评不错。韩来财则是假意入楼买酒喝,实则囊中羞涩,躲在后头借机听那说书。这些事情,宋岩、王熙桦赌约之后都曾仔细翻阅档案,王熙桦在一炷香内挑选出三人,宋岩点头认可。”

徐凤年起身道:“王熙桦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宋岩所学,却是人性本恶,两人之争,不是道德文章之争,说到底是书籍之外的人性之争。要我猜,输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桦输了,但胜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换过来,从恶人堆中找寻善事善举,输的自然会是宋岩,只不过宋岩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赌约。”

姓柳的谍子头目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在卑职看来,宋岩也非胜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负两桩命案之外,像那富贾戚丰年与村野百姓韩来财,按律本就该有牢狱之灾。”

徐凤年摇了摇手,“咱们北凉这种地方,侠气是重,但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难了。”

谍子默然。

徐凤年笑道:“这次沂河城许多家族都在忙着大捞油水,柳景兴,你不妨从他们手上截下些金银,就当犒劳你的兄弟们了,没理由你们辛苦做事的干瞪眼,不办事的占尽便宜,谅他们也不敢不松嘴吐出点肥肉。不过本王与你事先说好,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们以后做事的新规矩。”

柳景兴咧嘴乐呵,依旧没有半点外人印象中精明谍子该有的狡黠,倒是越发憨厚朴实了,哪里像是一个直呼宋岩、王熙桦名讳的阴冷谍子。徐凤年继续拿起书,柳景兴便识趣告辞,在他跨过门槛并且轻轻掩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吓了他一大跳。从头到尾,柳景兴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少女。她头斜金钗,蹲在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边,在跟柳景兴对视。柳景兴迅速收敛视线,低下头,彻底关上门。柳景兴走了没多久,暂时还是陵州别驾的宋岩敲门而入。徐凤年握住书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凤年打趣道:“咱们王功曹还真自己一头撞进你的陷阱了。”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谍子知晓,这段时日沂河城眼线遍布,加上他跟王熙桦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无奈道:“王熙桦本来算是北凉道上比较圆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见北凉之治,任重道远。”

徐凤年对呵呵姑娘笑道:“劳烦拎两壶酒来。”

少女悄无声息离去,果真给拎了两壶绿蚁酒回来。徐凤年跟宋岩一人一壶酒,徐凤年感慨道:“以前知道当家不易的道理,不过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体会当家如何不易。与人斗,与恶人斗,像沂河黄氏这样的,还要跟好人斗,譬如黄裳、王熙桦这样的。更要与天斗,以往听雨赏雪,都是乐事,如今就得考虑辖境收成。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摞密信要处置,有说是王府管事勾结官员,为侄子纂改谱品。陆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发,还有陆家一位长辈重金购置字画,竟然是赝品,退换不得,就要闹事。一名小宗师在凉州喝花酒,跟将种子孙争风吃醋,后者喊人围殴,前者痛下杀手,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照理说,两个都杀了才省心。更有步军副统领尉铁山的小儿子裹挟财物搬迁到邻居河州,光是违例的真金白银就装了八九箱子,被巡关士卒扣押下,很快就传出边境甲士侮辱尉副统领儿媳妇在先的传言。还有顾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轻都尉,莫名其妙在关外就给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带口,就会有矛盾,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尚有间隙,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北凉?”

徐凤年笑道:“以后幽州巨细政务,都交给你跟胡魁、皇甫枰这两位大人一同劳心劳力了。经略使大人一直为你打抱不平,说你宋岩空有法术势,却没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后,能够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点头道:“理当鞠躬尽瘁。”

徐凤年不去拎起还剩大半的酒壶,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书房,宋岩告辞离去。徐凤年找到暂居将军官邸一栋偏院的王熙桦,跟他说要去见一个人。王熙桦一头雾水跟着走出府邸,坐入马车,离开沂河城来到郊外。这里有一条灌溉沟渠,养育出一片还算茂盛的芦苇荡,北凉地产贫脊,用处还算颇多的芦苇就都成了千金草。芦苇荡附近有几座临河而聚的小村落,凉风习习,春晖融融,走在狭窄泥路上,空气中都是青苇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采撷嫩芽,徐凤年跟王熙桦缓缓来到河边的一座小渡口,一丛丛芦苇婀娜依偎,是北凉少见的柔情旖旎风光。徐凤年手中有一截青绿芦苇的空茎,形似一支粗糙的芦笛,徐凤年坐在鹅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响芦管,呜咽幽幽。王熙桦没有坐下,站在河边,心中想着,大概是年轻藩王不满于自己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个赌约,为何要质疑他在幽州的举措,不过是念在自己还算半个心腹的情分上,才没有用常见的官场御下手腕收拾自己。

徐凤年停下吹奏芦笛,抬起头,伸手指了指东北,“有个北凉寒士,赴京七年,终于出人头地,前年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当上了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跟储相殷茂春主持京评,今年更是要参与大评离阳地方四品官员,初春跟太子赵篆私访南方,回京之后大婚,皇帝亲自赐下府邸,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同时出席,蓬荜生辉。新婚之夜,大红烛,红盖头,那女子是姓赵的金枝玉叶。这名读书人,以后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哪怕入阁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送给北凉的密信仅两封,一次是太子人选,一次是赵家皇帝的身体状况。这么一个有大功于北凉的读书人,只是在两封密信结尾分别写了两个字,让北凉转告一人。”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

“勿念。

“勿等。”

王熙桦叹息一声。

徐凤年继续缓缓说道:“在这名读书人飞黄腾达之前,这里就来了个赵勾谍子盯着,盯了很多年。所以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那个挂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从不知道。”

王熙桦轻声问道:“那痴情女子还在等?”

徐凤年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渡口石头,“当初她就是在这里送读书人去京城赶考,然后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会来这里等一等,因为他当年亲口答应过她,不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会返乡迎娶她入门。”

王熙桦由衷感叹道:“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女子,本该结成良人美眷,便是北凉王为他们亲自主持婚事也不为过。”

徐凤年置若罔闻,说道:“去年年尾以后,女子就不再来渡口等人。”

王熙桦愣了愣。

徐凤年把芦苇空管抛入水中,没有转头,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桦身侧远处,“她死在了芦苇荡里,也葬在了那里。”

徐凤年双手伸入袖口,“我来幽州,来沂河,就是杀人来的。你王熙桦在心底说我滥杀无辜,我想那些权贵人物再无辜,总不如这个女子无辜。何况,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惨事,幽州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读书人,口口声声一心为天下谋太平,我徐凤年觉得天下太平实在太远,身边太平这么近,总要先做好。”

王熙桦脸色苍白。

徐凤年起身抖了抖袖,面朝芦苇荡一座小坟头作揖。

然后转身离去,留下颓然坐地的王熙桦。

徐凤年边走边沉声道:“有幸生而做人,却不把别人当人,既然自己不做人,在北凉,本王见一个杀一个。”

芦苇荡有百余幽州死士现身,自以为逮住机会,要把这个落单的人屠藩王斩杀当场。

徐凤年双手负后,一气呵成,把百人皆是一撞分尸。

幽州胭脂郡因为靠近边境,跟沂河城有些远,便是有些牵连祸事,比起幽州腹地那边的血流成河,几乎也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了,不过还是有些将种子弟给殃及池鱼,丢了官帽子,于是这段时日不断有外地士子带着官文拥入此郡,占据衙门大小位置,这些新登龙门的读书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黄裳这些文坛大佬的推荐信。胭脂郡郡守洪山东这一旬来迎来送往,忙得焦头烂额,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壶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个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凉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摆着的,在幽州大开杀戒,不都是武人?洪山东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摆架子。胭脂郡境内辖有七县,上县只有一个。离阳律例产粮十万石才属上县,北凉这儿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县了。这趟士子进入本郡为官,担当县令一人,县丞三人,主簿六人,县尉一人,所幸都在中县下县任职,算是没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窝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会一郡主官洪山东,是人之常情,也是该有的规矩,不过仍是有一位主簿一个县尉没有露面,约莫是文人风骨作祟,直接赴任当地,本就是读书人出身的洪山东也懒得计较这类繁文缛节,境内勉强有个糊涂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县是个鸟不拉屎的贫瘠下县,空有胭脂郡最大辖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势力抱团厉害,历来在这里当县令当得憋屈,更别提什么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好事了。这回幽州官场巨震,碧山县从上到下,不用谁发话,从县令到县尉自己跑了个一干二净,能去别县高就是最好,没这份能耐的,也都趁机自降一阶去别地儿当肥差捞油水。结果这个县的那座老旧县衙,县令、县丞、主簿等父母官们会聚一堂后,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县令冯瓘,是上阴学宫的读书人,才至而立之年,据说是连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凉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抢手货,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见面礼,却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礼。县丞左靖,名头上就要稍逊一筹,当初是跟随青州陆家一起入凉的读书人,无甚功名傍身,不过既然能跟“皇亲国戚”的陆家搭上线,也无人胆敢小觑。都尉白上阕,喜好悬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个没去拜会洪郡守的胆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县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个主簿,官职在一县内坐头几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职最为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剑也不悬玉,年纪轻轻,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冯瓘恃才傲物,又是县令,对谁都不冷不热。左靖有过交好白上阕的举止,可惜后者不领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簿称兄道弟。总算没白费工夫,几次往还下来,二人也就熟识,闲来无事就一起离开衙门去街上喝酒。期间左靖言语中三番五次试探,获悉此人是跑来穷乡僻壤避祸的将种子弟,一开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东的酒席,后来就转为都让那位年轻主簿掏钱付账了,起先左靖还有些忐忑,生怕这个小将种身上草莽气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脚相向,后来喝酒次数一多,越发关系熟稔,就确定这只官场雏儿极好说话,肯吃亏,但在左靖心底也就越发看轻了,只当作一个冤大头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执掌北凉政务是大势所趋,你徐奇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小小将种子弟,日后有个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点很对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针砭时事的时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乐意竖起耳朵听他这位县丞大人的授业解惑。反正碧山县事务并不繁重,冯县令又抢着去做,白县尉则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左靖跟徐奇两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工夫,忙里偷闲?闲里偷忙还差不多!

县衙正门对着的轱辘街不长,店铺也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酒楼就仅有一栋,卖来卖去也就只有绿蚁酒寥寥几种,左靖实在是喝不惯入口烧喉的廉价绿蚁,今天就跟酒楼要了一壶刚到店里的剑南春酿,要酒时,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脸色,见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着笑意,之后大口喝酒的时候就越发心情舒坦了。喝着解馋的好酒,左靖只觉得豪气盈胸,直扑牙关,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识趣地赶忙伸手倒满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于饮酒,悠悠然说道:“上回与你说到碧眼儿跟坦坦翁公然决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说上一说后续波澜。这位张首辅把持离阳言路,终于派上了用场,咔嚓一声,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虽未死人,却让有资格入殿朝会的庙堂诸公丢了两个爵位,外加十六顶官帽子啊!徐奇,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奇轻声笑道:“厉害,确实是杀了一记霸道至极的回马枪,不输给陈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问自答,被打断言辞,下意识就想瞪眼,不过迅速收敛,眼前所坐之人毕竟是与他相同品秩的实权官员,他慢饮一口,酝酿了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庙堂群臣那是既灰头土脸,又惴惴不安,但是这不打紧,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喽!那位碧眼儿有意要开凿莲子河以启广陵水患,以修炼闭口禅著称的工部尚书破天荒直言上书,陈述利害,条理清晰,竟是竭力驳回了首辅大人!要我看啊,本朝两个站皇帝,人猫不管怎么个死法,终归是死了,还顶着首辅头衔的这位紫髯公,也已是摇摇欲坠的暮色光景。”

说到这里,县衙之内最有望接任县令的左靖也是唏嘘不已。既是文人,不论嘴上如何置评碧眼儿,心中又如何不会心神向往?习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从文不识碧眼儿,何谈为官?左靖喝了口酒,啧啧出声,结果听到一句大煞风景的问话,“左大人,张首辅离我徐奇太过遥远,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难免腹诽你徐奇算什么个东西,别说碧眼儿,就是太安城都跟你离了十万八千里,至于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几分了?不过心中不屑归不屑,左靖喝人家请客的好酒,脸面上还是笑意吟吟,缓缓说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闻,虽未上心,可既然你问起了,给你说上几句闲话也无妨。恰逢朝局变动,从广陵道那边流传出了天下新三评,将相评且不去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与北莽董卓两位略有新意,单就说你问及的这份武评,委实是百年不曾有过的大手笔,由十人增添为十五人……”

徐奇那厮又拆台笑问道:“这么多,是不是不值钱了点?”

左靖冷笑道:“不值钱?这回比历届武评都要值钱!以往离阳武评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炉的武评,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吴家剑冢这些地方。这次的武评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间顶尖高手!”

徐奇低头喝了口酒,然后眯眼笑着。

左靖瞥了眼桌对面的年轻主簿,相貌平平的左县丞肚子里难免有些愤懑,这个将种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骗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时酒楼的少东家也凑过来,也不知道带壶反正卖不了几个铜钱的绿蚁酒,就那么枯坐着,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着心烦,只得眼不见为净,不怎么想浪费口水,拗不过那寒酸少东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见到徐奇又跟掌柜的要了壶剑南春酿,这才展颜一笑,说道:“王老怪王仙芝,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无人能撼动,哪怕是访仙归来一剑翻南海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楼少东家一惊一乍,大声道:“咋回事,拓跋菩萨变作第三了?”

左大人懒得理睬这只学浅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跋菩萨给邓太阿赶到了第三了呗,武道巅峰前三,位次有变,但人还是那三人,雷打不动。说过了这三位陆地神仙,接下来本官且说后五人,评点之人约莫是还有些忌讳,三教中的佛道领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经被封山的两禅寺白衣僧人——天下无禅李当心,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武当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断矛邓茂,咱们北凉的徐偃兵,不分先后,并列占据这五席位置。若是搁在十年前,这五人谁不是稳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楼少东家乐呵道:“咱们北凉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将军都上榜啦。哥今儿高兴,等下请你们喝酒,绝对是上好的绿蚁,找遍碧山县,保准都没一个地儿能卖!左大人,快说快说,还有那七位英雄好汉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乐,促狭道:“先拿酒来,否则免谈。”

少东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后一定请县丞大人你两壶绿蚁酒!小的还有胆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启封第二壶剑南春酿,左靖手中酒杯给倒满之后,也就不去跟一个乡野村夫斤斤计较,猛喝半杯,满脸惬意龇了一口,这才说道:“第四的西楚儒圣曹长卿,第五的逐鹿山魔头洛阳,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岩,第九的大柱国顾剑棠,第十的素王剑之主——吴家剑冢当代家主!”

少东家愣神,扳了扳手指头,纳闷问道:“还有第六第七跑哪儿去了?县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里夹一粒花生米,闻言作势要打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从你们北凉走出去的新蜀王,陈芝豹。”

那年轻人嘿嘿道:“啥叫你们北凉,县丞大人你喝酒喝糊涂了吧,是咱们北凉才对。”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劲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复泰然神情,微笑道:“第六嘛,则是咱们北凉王了。”

年轻人张大嘴巴,瞪圆眼珠子。

左靖斜眼这厮,不掩饰满脸的讥讽,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轻小伙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县丞左大人一个姓!”

左靖忍不住开始掉书柜,显摆他的学问,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连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谱品上差了六十好几。”

裴矩小鸡啄米般狠狠点头道:“对对对,姓裴就是丢人现眼,走哪儿都不受待见,我现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闺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赘改姓才好。”

徐奇低声感慨道:“第六。看来是黄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徐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不管第几,能登榜武评就很能吓唬人了。”

裴矩面对鼻孔朝天的县丞大人,还有些老百姓对父母官该有的敬畏,对于这个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徐奇也就习惯了顺杆子往上爬,这些日子偶尔相处,一向大大咧咧,言行无忌。他抓了一把花生米丢到嘴里,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吓唬人,我要是见着一个,那还不得被吓破胆,要是没被吓死,就是抱着他们的大腿,也得哀求他们收下我做徒弟,侥幸学成了一招半招,再出门行走江湖,打谁不是打?打不过也能把师父搬出来撑腰镇场子,谁还敢欺负咱?那可不就是急着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是练不成好剑,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我也不练剑,你看看,天下前三,练剑的就一个,算上十五大高手,就还有个吴家剑那个啥字来着的老家伙也练剑,还是前十里垫底。”

徐奇笑道:“也对。”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学渊博的县丞大人,猴急问道:“那胭脂评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会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说道:“这份胭脂评倒是没如何更改,无非是少了个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多了个西楚亡国公主姜姒。”

裴矩想了想,“这位,我晓得的,御剑直过皇城十八门嘛,以后谁敢娶。那咱们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说她也生得祸国殃民吗?”

左靖低声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了?你要清楚,轩辕青锋虽未跻身武评十五人,却跟南宫仆射一起给点评之人单独拎了出来,说前者只差一关,后者只差一楼,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顶武林,就看谁更快一步了,谁慢了一步,便步步慢,再难并肩。要本官看哪,这作评的老狐狸,也是一肚子坏水,恨不得这两位大美人打起来才好。裴家小子,本官问你,不去说高不可攀的她们,就说你假使认识两位临街的美娇娘,你自己吃不到,乐意不乐意瞧见她们在大街上扭打起来?”

裴矩只顾着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钱的酒喝,左靖说话就多了,这之后又给孤陋寡闻的两个年轻后生说了许多江湖新事。比如东越剑池的宋念卿无缘无故死了,西蜀春贴草堂的剑法大家谢灵箴也死得蹊跷,这些宗门失去了定海神针,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复当年傲视江湖的盛况,被龙虎山、吴家剑冢远远拉开,只得跟许多新崛起的宗门并列十大门派。北凉这回确是不折不扣的大赢家,在这一桩离阳是离阳北莽是北莽的评点上,又有一个原先谁都没听说过的鱼龙帮一鸣惊人,虽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门在外,自报名号,那总是自称咱鱼龙帮是整个离阳江湖十大门派之一,而不会愣头青到说是第十的。县丞大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裴矩就已经寻思着是不是该跑去陵州加入鱼龙帮了。闲聊最后,裴矩一拍大腿,后知后觉问道:“左大人,那尊大魔头人猫咋不上榜?给人比下来了?落魄到前十五都挤不进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了指这个偏居一隅只能一辈子坐井观天的年轻人,“你傻啊!”

碧山县主簿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说要去蹲茅厕,脚底抹油就不见人影了。

左大人等喝完最后一杯剑南春酿,这才猛然醒悟——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聪明躲那两壶事先说好的绿蚁酒了。左靖笑了笑,起身离桌,那徐奇说要再坐一会儿,县丞大人便独自走出酒楼,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楼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本官堂堂六品县丞,别说要喝你两壶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楼又有何难?”

等左靖离开酒楼,年轻人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说这家伙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读那些圣贤书了。”

徐奇笑问道:“朝三暮四难不成还有额外的道理讲究?”

裴矩跷着二郎腿,拎起剑南春酿的酒瓶,仰起头,就喝了瓶底几滴酒,但也心满意足了,抹嘴道:“你读书肯定比我还少。朝三暮四是说啊,一个耍猴人给猴子早上三颗橡子晚上四颗,猴子不答应,耍猴人就说早上四颗橡子晚上三颗。我小时候一听这别人眼中的笑话,就觉得这猴子真他娘聪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颗橡子,早到手早省心,不是比啥都强?再说了,咱们这世道,做生意的人,谁不是鬼话连篇?所以说嘛,猴子聪明着呢!那位县丞大人就很笨了,也不晓得他咋当上的县丞,要我看,还不如我去当这个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静道:“是你说的这个理。可其实有些时候做事做人,其实都不用这么聪明的。”

裴矩呸了一声,讥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话没意思了啊,不聪明点,能出人头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着穷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县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声,走出酒楼。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抬起头,任由阳光刺眼,无动于衷。

裴矩趴在窗口,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个主簿衣衫相貌还有官身的酒楼少东家,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样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讲道理?”

徐奇独自走着。

喂。

温华。

你的兄弟,已经是名义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将来那一天,我还能不死,你也还活着。那么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张帮你加上了。

咱俩加在一起,弄个天下第一,不过分吧?

徐奇自然就是徐凤年。

他这个主簿没有住到县衙后堂。县令冯瓘携带的藏书多仆役多,占去许多屋子,县尉白上阕也额外清理出一间习武房,也不跟谁客气,一副谁不满意谁来问过本官腰间刀的架势,他这个主簿就很识趣地在外头置办了一栋小宅院,离着县衙就一盏茶由热到凉的眨眼工夫。巷弄僻静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绿的葡萄藤,倒也马马虎虎算是幽静宜人。徐凤年回到住处的时候,一个头斜金钗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儿,也不管这个姿势雅观与否。徐凤年脱去嵌有从六品官补子的文官公服,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井边,原本他是没福气如此优游度日的,不过家里二姐知晓他目前的状况后,宁愿自己劳累些,也执意要他这个弟弟暂时不去触碰堆积成山的案牍政务,要知道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后,可以马上就再成一山,只是她说是下人劳力中人劳智上人劳人,就当是给他最后大半年的悠闲日子。反正讲道理,徐凤年从没赢过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到时候就算自己想偷懒,想必二姐也要揪着他耳朵到书桌前。他这个不大不小的主簿,在胭脂郡碧山县,当然是将种子弟出身的徐奇,这个化名在北莽在离阳江湖都曾用过,可等到一年守孝结束,等到披上金缕织造局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该离开这里,离开幽州了。在碧山县,除了半旬一封的家书密信,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他的清修,所以类似武评、胭脂评、将相评这些事情,还真得从县丞左靖那里听说,以至于当主簿的那点俸禄,都给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这次新武评,无疑是黄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风,这其中龙虎山是最大的输家,一对父子大真人联袂飞升,盛况空前,却好似掏空了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家底,此次无一人登榜,而至今杳无音信的武当李玉斧一跃入评,与袁青山、李当心并肩,武当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涨船高,而徐偃兵跟他这个天下第六的横空出世,北凉俨然是最大的赢家。

他靠着藤架,自言自语道:“十次出神逍遥游,居高临下,看过了许多地方,顺势见识到一时一地的气运聚散。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这一方水土的局限中,人与人的言行相互渗透,所以此水土与彼水土,两地人士写出来的文章味道都会不同,再放大了说,以广陵江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说我如今看北凉新人左靖,看旧人裴矩,看他们的一言一行,最终气数混淆,都融为北凉的气运,都有启发。如今北凉身负气运之地,有武当山,不过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凉山在姜泥跟羊皮裘老头儿都走后,换成了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以及呼延观音。但是这几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个字,强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了已故之人,还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刘松涛身边的王小屏,不知为何依旧没有登榜武评的隋斜谷,还有不知所踪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过说起来,跟我沾上关系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一直听徐凤年念叨的呵呵姑娘抬起头,扶了扶微斜的金钗,平静道:“我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徐凤年被逗笑,好奇问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还杀我?那几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确是痛下杀手的时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老黄说你活得那么惨,死在我的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我觉得………”

徐凤年无奈道:“你觉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呵了几声,显然挺高兴。

她突然像是记起一事,一闪而逝,说走就走,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徐凤年“独守空闺”,徐凤年不知道她去哪里,却感觉得到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露面。他叹了口气,坐在小板凳上发呆。这些时日,大体就是去县衙点卯打个照面,然后便没有他主簿大人什么事情了。碧山县新老交替百废待兴,县衙上下本该是最辛苦的时日,不过县令冯瓘强势无比,独揽大权,左靖几次明争暗斗,皆争权落败,也就无所事事,似乎是想从身后靠山那边谋求一些支持,暂时选择休憩蛰伏,且看冯大人横行到几时。白上阕志不在一县一郡,多去胭脂郡一处关隘游历“散心”,结交于北凉道实权都尉——如今的北凉道,不说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热的大贵人。徐凤年之所以选择碧山县作为落脚点,一来是幽州风波余韵犹在,他还得盯着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红白脸,二来胭脂郡临近边境,徐凤年对幽州境内戍守将卒大失所望,顺带着对幽州边军也信心不大,想着有空就去边关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亲身体会亲眼见识下北凉官场的新气象,见微知著,比起道听途说甚至是谍子密报都要来得准确全面,就像现在的情形,碧山县内冯瓘跟左靖的内耗,以及县尉跟县令县丞的离心离德,就已经让徐凤年心生忧虑。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起身去灶房,无奈发现米缸子已经见底,虽说如今他已经与道教真人的辟谷无异,玄妙境界甚至远有超出,不过自古圣贤皆言修道而不说修仙,再说为了得证长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个人,又有何裨益。徐凤年这段时日,吃喝睡一样都没有落下。他在桌上拿上一袋银钱,就打算出门去买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县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缘故,当地盘根交错的豪横家族,对于他们几个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烧得挺旺的父母官都没什么好脸色,以朱氏为首的家族更是迄今为止头面人物都闭门谢客,打定主意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徐凤年才要出门,就有个年轻人风风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笑着接过米袋子,回身倒入米缸。身边年轻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认识的,是个土生土长于碧山县的当地人,自称是被胭脂郡大户人家拒婚的小门小户寒酸子弟。徐凤年哪里猜不到他便是个货真价实的朱氏子孙,不过既然朱正立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洒脱,是少有作风正派的大族子弟,约莫是那点北凉游侠风骨作祟,在碧山县跟其他膏粱子弟厮混不到一块,反而多有争执,前些年因为一事还牵连家族跟上任县令闹得不可开交。须知千万别不把县令当官,“破家县令”可不是白叫的,县令官不大,却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够坐上这个位置,既有不容小觑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场学问,让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是信手拈来。朱正立敢惹县令,他自己不谙人情世故是一个,再者碧山县朱家也确实有份底蕴,若是真的朱家当家之人发话,别说县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东也要乖乖噤声,只是朱家这些年的退隐,才使得碧山县官老爷猴子称大王。朱正立是个喜欢碎碎念的家伙,此时在笑话徐奇这个主簿做得太寒碜,捞不着油水,想不两袖清风都难,还说徐奇肯定是家里掏光了积蓄才捐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破官,否则哪里会沦落到炊而无米的凄凉地步,徐凤年也不反驳,只是笑着提醒这家伙在矮子面前不说揭短的言语,朱正立哈哈大笑,却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处境。徐凤年拿出一壶绿蚁酒,两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只大白瓷碗碰起来。北凉的日头尤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难熬光景,只是有个好,那就是只要待在荫凉处,风一吹,就可燥热顿消,加上一人一碗绿蚁酒,两个同龄人更是逍遥胜神仙。

徐凤年喝了口酒,醉然眯眼笑问道:“今儿幽州哪里都有实缺,你跟长辈说一说,去钻钻空子?狠下心,拿出几百两银子去找个后门,再找个有点声望的名士讨要一封举荐信,不说如我这般的一县主簿,谋个官身总不是难事,以前游侠儿在北凉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后更没这个可能了,还是当个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拨浪鼓般摇头,“当官有啥好的,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说我是破落户出身,就算真有钱,也不花这个冤枉钱。真想当官,还是去边关从军,靠本事弄到手实打实的军功,那才叫舒服。”

徐凤年打趣道:“就你这三脚猫的身手,寻常战事还好说,不说碰上乌鸦栏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骑兵,也跟送死差不多,当官再无趣,当个死人就有趣了?”

朱正立叹息一声,使劲揉了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么都不愿我去投军,说宁肯我在碧山县混吃等死,也好过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说只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断我的一条腿。嘿,我奶奶向来说话算数,我们家所有人都怕她,见她都跟老鼠见着猫似的。我小时候倒是不怕,大了以后越来越怕。”

徐凤年促狭问道:“你那个对白县尉一见钟情的妹妹,如何了?”

朱正立一听到这个就牙疼,苦着脸道:“我就纳闷了,你小子跟白上阕那绣花枕头好歹是一样大的官帽子,而且长得也比那小白脸俊俏几分,奇怪了,我这妹妹就是不待见你,非要凑到那姓白的家伙身边去,女子该有的矜持都没了。这也就罢了,古话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纱,我也没觉得那个姓白的给我妹妹一点好脸色啊。愁,愁死了。而且那个整天摆张臭脸的家伙真要成了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们……徐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簿肩膀上,还不忘趁机揩去手上的酒渍,笑道:“徐奇,怪不得能当上咱们碧山县的主簿,还是读过几天书的嘛。我就不行,一碰书就发昏,想睡觉。让我练武的话,几天几夜不休息都没问题,不过我奶奶死活不肯让我去习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赋天资啊。”

徐凤年微笑着直言不讳道:“你的天资平平,好不到哪里去。是朋友才跟你说实话。”

朱正立也不生气,瞪眼道:“王仙芝刚出道那会儿,还给江湖前辈说成天赋平常呢!再说了,我习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动天下的大侠,在乡里能揍几个欺男霸女的无赖混子也行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朱正立喝完一碗酒,摇晃了一下酒壶,大概还剩下半碗,就搁下碗,说这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透气的,还得回去跟那些圣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给奶奶发现,下次见面就得瘸腿了。徐凤年也没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门记得带酒来。”

小跑离去的朱正立转身竖起一根中指。

徐凤年笑着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风拂面,心情舒畅。在快喝完碗中绿蚁之前,他把酒碗搁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一根拐杖缓缓走入院子,见到徐凤年后愣了愣,然后坐在徐凤年身前。等她坐下,徐凤年才坐下。

老妪便是碧山县朱氏的当家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阴盛阳衰,朱正立这一辈就他一根独苗,在祖祠的族谱上叔伯倒是应该有六七个,不过如今无一人在世,再往上一辈,也是如此。老妪当年身为朱氏长媳,随着岁月推移,就成了碧山县朱家名副其实的主心骨,是位在整个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门主妇。都说当初徐家入主北凉,大将军徐骁跟王妃吴素都曾经下榻过朱家,仅凭这一点,别说胭脂郡,就是幽州,谁敢轻侮朱家?更何况朱氏男丁两代十二人,二十年中,尽死边关!

老妪略微出神,望着徐凤年,轻声道:“真像。”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妪摆了摆手,双手拄着拐杖,望向院门,说道:“起先是想见一见能让老朽那孙儿也愿意称兄道弟的主簿大人,见过以后,也就恍然。当年,朱家大宅门里的家主,遇上大将军,差不多也是这般情景。大将军没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报,他口拙,没说什么,但是做到了。”

徐凤年沉声道:“老夫人请放心,我绝不会让朱正立步他先辈的后尘。这趟扎根碧山县,甚至不敢造访朱氏,与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后某天离去,多半就再无相逢的时日了,还望老夫人安心。”

老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老妪安安静静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后,缓缓起身,徐凤年起身送到院门口,老妪突然问道:“真能守得住?”

徐凤年平静答复道:“如果没能守住,就劳烦老夫人跟朱正立说一声,徐奇跑去中原做官了。”

老妪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徐凤年的脑袋。

老妪缓缓走向停在巷弄拐角处的马车,上车之前,看到门口默然目送的年轻人,她呢喃道:“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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