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徽山紫衣锁横江 武当剑痴剑拦途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只是等到这股惊涛骇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时,一位麻衣麻鞋的雪发老者已经穿过了旧西楚大半国境,乘船来到最为粗壮的一截广陵江面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头,虽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计其数,老人无非是高壮一点,又没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惊世骇俗,一些个擅长钻营关系的江湖人士,不是没想过去套近乎,混个熟脸,出门在外相互捧场总归是有好处的,只是接连几个上去搭讪言语,都没有得到回应,也就悻悻然作罢,腹诽一句老家伙摆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给烈日曝晒得死翘翘。

麻衣老人安静站在船头,望向远方江面,浑身气势骤然一凝,吹拂船帆猎猎作响的浩大江风仿佛都为之一顿,偌大一艘两层渡船,无缘无故如同一叶浮萍,在江面上打了一个旋儿。

所有人惊愕得茫然失措,纷纷举目四望,坊间一直传言广陵江有蛟龙,吕祖飞剑斩杀过,后来青衫李淳罡御剑过江,也有过类似壮举。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静止不动。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袭紫衣,随风飘摇。

紫衣拦江。

随着新武评的出炉,整个江湖都在猜测何谓听潮阁南宫仆射只差一楼,何谓大雪坪紫衣只差一关。

熟知春秋战事的老人可能才会知道,这一叶孤舟这一袭紫衣的横向江岸两侧,有两座巨大的石盘遗址,高两丈,树立有两根如今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柱,石孔相对,始设于大奉王朝,曾经确实成功阻滞过北方蛮子的南侵,只需要拉起数道铁索,就可以封死广陵大江。多数拦关铁索微微隐于水面之下,水枯季节才会全部浮出江面,后来西楚守江大将叛变,亲手烧断铁索,这才有了“一羽未发锁沉江”的凄凉典故。据说当年西垒壁一战后的大楚百姓听闻噩耗之后,不知发出多少声的哭泣。后世不乏熟谙水性的渔家健儿,得了某些春秋遗民的巨额赏银,想要去江底一探究竟,寻觅那些铁索,可惜都没能得逞,那些遗民也都只能丢下银钱,凄然反身,后来离阳朝廷越安稳,天下越太平,这样的傻子也就越来越少,这几年,已经根本没谁在乎广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几条沉江铁锁了。

渡船前头的老人有些讶异,有人拦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没有想到她会是第一个。

那女子已是身负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轩辕家主两重显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弃城之后,可就没有在武帝城内那么好说话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萨心肠,对谁都心怀恻隐,而是他希冀着这些人能够在武道上登顶,出现一个最终能够跟他并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离开东海,目的很明确,只是找那个北凉王,其他人已经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来他面前寻衅不知死活的话,那他不介意让他们一一去死,就当为自己在天下世间最后一战做些铺垫也好。

王仙芝抬头望向天空,天下之后,就只有天上了。

渡船船头开始缓缓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翘起,可那些倾倒前扑的过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无形墙壁阻挡,一伙人狼狈簇拥在一起,眼睁睁看着那个麻衣老人依旧站在船头。

紫衣女子弯下腰,给裙摆挽了一个结,系出一个死结。

然后站起身,望向远处那个蓄势待发的天下第一人。

不知不觉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来到这里的轩辕青锋没有什么悔意,在西域遇上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她怯战是一方面,更多是不愿竭尽全力,后来那人又要跟人猫死战一场,她还是不愿意白白送死,就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凉划清界限,以此赢得离阳赵室的青眼,她也一跃成为数百年来头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讲义气?她从不否认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她是个女子,讲义气做什么?她其实一开始听说王仙芝出城赶赴北凉,并没有就头脑一热,要掺和其中,靠着汲取玉玺气运,以及吞食压榨近百高手辛苦积攒的修为,跻身大天象后,她更清楚武评前三的那种举世无敌气概,她都已经看得到最后一道门槛,就更应该惜命才对。可她去那株唐桂树下挖出父亲轩辕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坛女儿红后,本想着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楼屋檐上,许久凝视着一只瓶底的八个小字,后来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下山了。

面对当时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面对一甲子天下无敌的王仙芝,她来了。

此时此刻,轩辕青锋自嘲道:“你傻不傻?”

轩辕青锋笑了笑,“无药可救。那就别救了。你难道还能这会儿逃走?不能逃,那就战呗,多大的事。”

轩辕青锋眼神瞬间坚毅起来,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钩,小舟一侧江水翻滚如沸。

一根巨大铁锁如一条黑蛟破开江面。

轩辕青锋握住铁索一端,脚尖一点,小舟尽碎。

紫衣女子拖拽着那条长达两百丈有余的铁索,开始在江面上狂奔,手腕一抖,与此同时,铁索眨眼间便拧出一个巨大弧度,如蝎子摆尾,狠狠砸向那条渡船。

渡船前头的老人高高跃起,整座船头猛然钻入江面,然后被江面向下水势一撞,又给推回水面之上,向后急滑出去。

王仙芝冲至高空,直面迎向那条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下沉的铁索,这一线之间的广陵江面上,犹如仙人一剑开江面,以东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无表情,任由凌厉罡风砸下,一手扯住铁索。王仙芝没有马上攥住铁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几丈距离,顿时火光四溅。

王仙芝握拳,捏断蛟尾铁索。

轰然作响,犹胜夏日雷响。

脚下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对于铁锁断去,无动于衷,停下脚步,缩手几寸,又递出几寸,长鞭铁索灵巧毒辣做矛尖状,笔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带倾斜地一个下坠。

长矛前端就如点燃的爆竹,一节一节化作齑粉,一次次震响连绵不绝。

始终不肯松手的女子被浩大无穷尽的冲劲撞入江水!

以那一袭紫衣为圆心,广陵江上蓦然绽放出一朵气势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见女子身影。

王仙芝在落脚江面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数丈长的黝黑铁索,丢掷向那名几乎沉于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双脚触及水面之时,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错握一拳,砸向脚下江面!

整座江面被这一砸,砸出一个“水碗”,青色大碗边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过岸边,而碗中心,水线则剧烈下降,显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压成一团肉泥!

没有忙于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凤年空有三十万铁骑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里?”

王仙芝不等汹涌江水趋于平静,双指并拢继而叩指,轻敲脚下水面。

每一次敲击,江面上就有一条出水蛟龙腾空,然后悬停。

转瞬之后,江上便有青龙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随手一挥袖。

曾有青衫剑客,有那两袖青蛇。

后有他王仙芝一袖游青龙。

一袖之后,青龙首尾衔接,向下刺入水面。

翻江倒海。

王仙芝双手环胸,静等那条女子落水狗给赶出水面送死。

水面下,接连传来十数下急促沉闷的声响。

当那女子出现在江面之时,身边有无数根断裂之后的铁索扶摇缠绕。

紫衣站在一条横放江面的铁索上。

嘴角隐约渗出血丝。

王仙芝与那女子仍旧隔了八十余丈远,一臂抬起,一臂往后。

隔空轰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现出一道扇形的气机帘幕。

然后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铁索疯狂前扑,又刹那之间就被绞烂撕碎。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断有紊乱气机牵扯,试图阻住后退颓势,可仍是徒劳无功,她一直往后,直到身躯撞在峡壁之上,撞出一个巨大凹陷。

如同一座坟冢。

看似轻描淡写一拳,就把紫衣女子硬生生嵌入峡壁。王仙芝仅是望了一眼,并未追杀,而是跃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犹有水渍,都不用这位老神仙发话,渡船继续前行。船上无人胆敢靠近,窃窃私语。如今紫衣风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过江湖的,一时间也不敢确定那拦江紫衣便是时下的武林盟主,若女子是大雪坪楼主轩辕青锋,那么站在船头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家伙,还能是谁?王仙芝脚下的渡船缓缓前行,过峡之前,距离那座崭新坟茔越来越近,船上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胆。

王仙芝始终目不斜视。山峡峭壁处,传来一声碎石坠江的细微声响,那一袭宽松紫衣如过冬之后的藤草活物,春风吹又生,又如水满溢,“渗”出石坑,丝丝缕缕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胆欲裂,那女子莫不真是广陵江里杀不死的恶蛟化身?裹挟在一团紫色中的女子缓缓飘出坟冢,伸出一只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红鲜血仍是从指缝间渗出。跻身于四百年前由高树露命名的天象境,气机流转,气象生灭,都极为迅速,如果说指玄仅是“看得见”天地万物的“运转规矩”,然后伺机叩指一问,或掐断或助长,那么天象就是摸得着一整条脉络,以便顺势而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树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间这座庭院的看门人,更了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寻常天象境界高手,杀人救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浸染气运,韩生宣一辈子故意停滞于指玄,就是人猫杀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轩辕青锋以牯牛降老祖宗轩辕大磐独创的手法,疯狂汲取他人修为和气数来充填己身实力,徽山的第一拨元老高手几乎全部无故暴毙,她每月都会隐秘下山一趟,寻找新鲜食物,这已经不是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而是窝边无草可吃的无奈之举。轩辕青锋就像一只雌貔貅,在这条旁门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远。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败山壁,大袖紫衣的肆意飘拂非但没有清减她的风姿,反而增添了她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烂了“第一口气”,渡船前行这段时间,又给了她“再生一气”的机会。其实在广陵江底为一袖青龙追杀,轩辕青锋已经强提一气,当时她有两条路可以走,破去那一袖罡气后,避其锋芒,老老实实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让自身罡气牵引铁索出江,近乎硬抗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时飘摇离冢的姿态,是要再战?果不其然,趁着渡船尚未蹚入山峡,轩辕青锋望向王仙芝侧面,向前伸出一手。

王仙芝傲立船头的身影一闪而逝,脚下渡船随之像是一根离弦箭矢,猛然劈开江面,疾速撞入山峡,七倒八歪的渡客显然已经没机会见到之后的离阳武林巅峰之战。轩辕青锋双手往下一压,身形贴着峭壁上浮十数丈。王仙芝如影随形,脚尖先是在那个窟窿外缘一踩,然后如履平地,追着那抹紫色“走上”山壁。轩辕青锋双手一扯,隐蔽于峭壁脚下的无数条黝黑铁索哗哗啦啦攀附山石,簇拥升起,拧缠在一起,疯狂追逐魁梧老人的后背。双脚在山壁上滑行的王仙芝对身后黑压压一大片的铁蛇置若罔闻。轩辕青锋双臂往后一敲,五指钻入石壁,如一尾紫色壁虎钉附墙面,那一袭紫衣撞在山体上,蓦然铺开,然后一瞬遮掩主人的身躯,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硕大蚕茧,吐丝千百,以铁索去逼迫王仙芝气机迭出,再以蚕丝去追寻王仙芝气机流转的独特轨迹。鲜红蚕丝与漆黑铁索迅猛交错而过,竭力碾压深陷其中的王仙芝。

这是个遮天蔽日的陷阱,王仙芝在其中闲庭信步,随着他的前行,蚕丝铁链随之推移,不断有山石炸裂滚落入江,激起层层浪。王仙芝没有寻常高手气机外露鼓胀的迹象,但已经让无数纠缠不休的蚕丝铁索无法近身,老人反其道而行,敛去大半气机,任由那张蛛网死死攥住他那具号称犹胜佛门大金刚不败的身躯,只露出一颗头颅。一品四境,王仙芝跨越速度都不是最快的,时至今日,哪怕他这个武帝城主是做了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也没有在前三层境界中夺魁。金刚境界有白衣僧人李当心,指玄有邓太阿,就算没有桃花剑神,仍有韩生宣,天象有曹长卿,但是当年四大宗师所处的江湖,李淳罡则是几乎连中三元,除了金刚境界输给了龙树僧人,指玄天象俱是当代魁首。但这并不妨碍王仙芝笑到最后,成为整个五百年来武道之巅的唯一。所以当王仙芝刻意收敛气机,任由轩辕青锋得逞,紫衣山主当即就放弃勒死这头老怪物的念头,果断破茧而出,继续向上悬浮。与此同时,蚕丝铁索轰然炸响,紫黑双色粉末向四周散去,一整面峭壁在雾气的巨大冲击下,开始剧烈摇晃。

轩辕青锋的紫衣不再紫得那么浓郁,那件手工比皇室织造局中最好织工活计还要“天衣无缝”的袍子,色泽已经浅淡了四五分。

只见王仙芝还是沿着山壁向上行走,不快不慢,恰好比轩辕青锋的上升速度要略微快上一分。王仙芝竟然还有抽空聊天的闲情雅致,语气平淡,“天下武学分术、道,吕祖肩扛天道,老夫由衷敬佩,李淳罡之后的剑道,人才凋零,邓太阿走术之一字,也能入老夫的眼,道之一担,以前落在了曹长卿的肩膀上,这些年始终未能脱离古人窠臼。”

“轩辕青锋,你这术不术道不道的一身修为,不过是海市蜃楼,无须巨浪,仅仅大风一吹就荡然无存,遇上武评之外的凡夫俗子,还能吓唬几下。老夫原本念你是女子,武道修行殊为不易……”

紫衣猛然停下后退身形,厉声道:“女子?女子又如何?!”

轩辕青锋亦是双脚踩在峭壁上,她与王仙芝如同踩在同一侧立镜面之上,迎面而撞。

她双拳砸下,一手负后的王仙芝任由其双拳砸在肩头上,轻轻一拳“点”在女子眉心。王仙芝纹丝不动,轩辕青锋也没有太多动荡,仅是头颅向后甩出一个轻微幅度。动静最大的是两人脚下的山壁,撕扯出一条越来越明显的裂缝。随着轩辕青锋的脑袋一晃,她的双袖也被绞烂,露出两截粉红嫩藕般的手腕,但是这种白里透红,并非女子天生丽质的那种诱人,而是一种病态的光景,雪白肌肤下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流淌涌动——无骨之人!有所得,必有所舍,徽山山主这柄“青锋”,实在太过剑走偏锋,为了汲取那些外来的修为内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她手上的高手气机反扑,她不惜将自己的身躯熔炼成为一座鲜活的熔池,熔他人并熔自己。

王仙芝自然早就看清这名疯女人的根底,也没有半点怜悯,见她不知死活,那贴额一拳骤然发力,将这个贻笑大方的武林盟主击退十数丈,他则一步掠至轩辕青锋对面,拧住她相对男子可谓纤细的脖子。始终一手负后的王仙芝抓住这具身躯,身体一旋,稍稍蓄势,松开五指,就把紫衣女子抛到超出峡壁顶部十几丈的高空。王仙芝继续向上踏步走去,负于背后的手掌握起做拳,一条水柱便硬生生从江中汲水而冲天。若是后人提起,大概会称之为一柄广陵剑,剑鞘是广陵江,剑身则是那江水。王仙芝的一袖青龙,并无定数,此时老人就要用这道跃过头顶的水剑,将那冥顽不化的女子身躯穿透,钉死在空中,这种彰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新鲜死法,也算对得起她如今的身份,对得起她敢于拦江死战的勇气。

水剑去势惊人,沿着峭壁迅猛上冲,的的确确击中了浑身气机溃散大半的紫衣女子,可这条粗如井口的水剑并未刺穿轩辕青锋的身躯,而是被一团象牙玉白色的模糊雾气遮挡。雾气弥漫呈现扇形,水剑如尖针刺击铜镜镜面,雾气渐消。可向上行走的王仙芝没这份耐心,他抬起一手,水柱刹那之间由井口大小扩充为江南水乡门户的天井大小,这就不是针刺镜面,而是大锤轰砸镜面的粗俗景致了。这还不止,数条同等规模的水柱被王仙芝信手拈来的气机牵引,激出水面,向天空扑杀而去。每一条出水蛟龙,又都蕴含王仙芝的充沛气机,以峭壁为一线,水柱绕出一个半弧,恰好都撞击在那团雾气之上。

王仙芝走到崖顶,仰头冷笑不语,难怪这女子可以大逆不道,是有人赠送或者借给了她一份国运。

轩辕青锋命悬一线,却没有束手待毙,艰难地在镜面之上起身站立,双手做握剑状,剑尖朝下,直指王仙芝的项上头颅!

转嫁到她身上的玉玺气运开始旋转,从镜面上抽离,凝聚在她“手下”“剑上”。

轩辕青锋怒喝一声。

双手往下一按。

第一道蛟龙水剑瞬间支离破碎,那些条原本撞击镜面的水柱也被这道剑气牵扯,临阵倒戈,追随那道无形剑气一同砸向王仙芝头顶。

王仙芝轻轻嗤笑一声,些许气运的米粒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这位武夫不再负手背后,双手皆是五指成钩,一脚在崖顶地面上滑出去几寸,双膝微屈。

这恐怕才算武帝城城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

轩辕青锋一剑之后,已是倾家荡产,保持那个握剑的古怪姿势,只能等死。

王仙芝瞬间跃起,整座崖顶都给压下去数丈高度,不等峭壁底部传出声响动静,从上而下倾泻而出的磅礴气机,已经率先将那些撞击山壁的广陵浪花击退。

剑气也好,水柱也罢,既没有被阻挡,也没有被撞烂,甚至就像是丢失了目标,胡乱砸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崖顶。

王仙芝却已是来到紫衣女子头顶,一拳将这个不知惜命的女子砸落山巅,遥遥坠向远处的江面。

看似一拳,但是轩辕青锋的身躯在坠入广陵江之前,那一抹紫色在空中数次停滞,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雷巨响,紫气一散再散,紫色一淡再淡。

王仙芝似乎还不满足她那份天象境界该有的垂死挣扎。

老人左掌托起,将那即将蹿入江水的紫衣又凭空悬浮起来,右手又是朝那远处指甲大小的身形重重一拳。

雄浑无匹的拳罡近似一挂白虹,撕裂天空,直击那位已经悬停不动的濒死紫衣。

轩辕青锋眼睁睁看着那条拳罡长虹扑面而来,无能为力。

恐怕在二品小宗师眼中,这位大雪坪女主人都有点不堪一击的嫌疑。

寻常武夫觉得只要侥幸跻身天象境界,体内气机就可贯通天地,便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种认知不能说错,只算说对了一半。天象境高手终归不是逍遥人间的陆地神仙,这一层境界的高手,高树露曾经比喻为架起青云梯,距离下一层的坐于昆仑之巅观沧海,显然有差别,一个仍然在登山,一个则已登顶,因此只要有人坏去这架平步青云的梯子,就只能止步不前。韩貂寺擅长斩杀天象高手,正因为这只人猫的指玄,最适合拆梯。只不过韩生宣得靠近身肉搏去抽丝剥茧,王仙芝则不然,从头到尾,这位武帝城城主都没有跟轩辕青锋如何贴身,徒手裂锁,青龙入水,以及先后两拳,哪怕加上那段走崖路程,两者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

这一刻,轩辕青锋脑袋空空,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记不起徽山的满陇桂雨,记不起女儿红的绵长醇香,记不起大雪坪上的那场暴雨。

当她悠悠吐出一口浊气,等于卸掉最后一口气,任由仅剩气机溃散,连带着那一袭紫衣越发随风飘摇。轩辕青锋闭上眼睛,心如止水,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两清了。小时候不谙世事,总喜欢跟那个书呆子父亲问这问那,不知怎么就问到了男女情爱。父亲历来喜好解字,便以清字解情字,两字偏旁分别是水和心,何时做到心如止水,何时就算真正放下,才算彻底两清。

王仙芝站在崖顶,看到长虹所撞处的紫衣,皱了皱眉头:这女子临死有悟,可惜太晚了。

王仙芝不是不可以更改主意,自行打烂拳罡,留下女子一条性命,可老人东临碣石一甲子,已经懒得等待江湖上下一个新浪头的拍岸。

就在白虹拳罡即将把轩辕青锋炸烂的瞬间,王仙芝猛然转头,遥望广陵江左岸。视野所及,可以看到一名中年道士奔至铁锁沉江的遗址铁柱附近,然后高高一跃跨过宽阔的江面,提剑落脚在对岸的另一座铁柱上,身形奇快,便是真正做到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王仙芝,也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单说轻功,道士的一步跨江已经远非踏雪无痕可以形容,可道士不仅于此,人已至,剑气才至,这才是仙人御剑的精髓之一。只见那条去势迅猛的拳罡在道士停脚时,毫无征兆地被拦腰斩断,转瞬间便烟消云散,换成十四新剑的宋念卿递出任何一招,都不至于这么干脆利落,哪怕将拳罡斩断两截,王仙芝的拳罡借着余威,仍能用前半截硬生生撞死轩辕青锋,而不是当下的荡然一空。

王仙芝傲立崖顶,第一时间就猜到了这名练剑道士的身份——剑痴王小屏。其人一直以剑心精纯著称于世,相传此人练剑从无定势,武当八十一峰朝大顶,间隔有远有近,王小屏练剑从来都是站在一峰之上,剑指另外一峰,峰上有师兄弟随手抛掷一片落叶,直到剑气击叶却不穿叶,才算圆满。王仙芝以前在东海静待天下顶尖武人入城登楼,等了却没有等到的,屈指可数,王小屏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王仙芝很好奇这位扛起武当剑道的道士,是否有望超出邓太阿的无双杀气。王仙芝对于今天王小屏的突兀出现,以及以剑未出鞘就打碎拳罡,谈不上动怒,更没有恼羞成怒地要痛打落水狗,放着捡了一条命的轩辕青锋坠入水中不去理睬,即便她因祸得福过了那一关,未来成就在武林中到达高不可攀的高度,都已经不是王仙芝他想要关心的事情。

王仙芝现在只想领教领教王小屏接下来的那一剑。

王小屏站在岸边,手中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道门桃木剑,仰头望向那个老人。这个老人自从胜了李淳罡之后,再无旗鼓相当的对手,在包括王小屏在内所有练剑之人的心中,这都是一股不可言喻的闷气,因为他王仙芝是踩在剑道的头上登顶江湖的。剑林之盛,向来号称占据江湖的半壁江山,等到李淳罡输了以后,强如新剑神邓太阿一样没能把王仙芝拉下神坛,紧随其后的剑道大宗师,吴家剑冢素王剑的旧主、东越剑池宋念卿,同样无法一剑抒发胸臆,只要王仙芝在世一天,剑士就抬不起头一天,何谈一剑事了?

王小屏自幼练剑,就想着有朝一日要问剑武帝城,询问那个曾经说过一句“我观世间剑士如伶人”的王仙芝:我辈剑士当真无人?!

王仙芝朗声道:“王小屏,老夫进入北凉境内之前,只能等你三剑。”

王小屏没有大声回复,收回视线,看了眼手中桃木剑,轻声道:“一剑足矣。”

王仙芝这次赶赴北凉,其实走得并不快,太快了,期待已久的那一战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但也不能走得过于缓慢。当初姓姜的年轻女子强开天门,王仙芝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换成姓徐的来做,就难说了。黄龙士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头,将八个亡国的残留气运转入江湖,种种机缘迭起,乱象横生,先后有曹长卿、邓太阿、陈芝豹等武学天才一拥而出,不说百年难遇,称之为五十年一遇并不过分,结果像是在同一个春天中的雨后春笋,丝毫不顾忌来年是否会没了收成。须知许多事物分大年小年,大年太大,小年就真要小到不行了。这一大拨春笋里头,姓徐的年轻人无疑是后起之秀,偏偏他所处位置,就在王仙芝这棵常青老竹之下!

其实轩辕青锋输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冤枉,这么多年来,能够近身王仙芝的,只有邓太阿的飞剑,曹长卿的袖子,顾剑棠的方寸雷,年轻宋念卿那强弩之末的剑气,以及剑九黄阵图的临死一剑,可谓寥寥无几。

当然最近一次,是那个年轻藩王的拳头。

王小屏突然抬头微笑道:“王仙芝,站那么高做什么?”

说完之后,王小屏略微抬高提剑的左手臂,拧过手腕,以桃木鞘尾指向那座峡壁,微微下斜,似乎有所指,右手轻轻一拍朝己的剑柄。

手中这柄剑是十数柄今夏新造桃木剑之一,由于不是那材质上佳的肥城桃木,色泽仅是微微紫铜,更说不上如何木香宜人。他跟无用和尚刘松涛一同结茅而居后,附近村民原本就听说过悬桃木于门户可以镇宅辟邪,可又不敢私自刻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正儿八经的游方道士,一开始仅是一户渔民跟王小屏讨要桃木剑,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百姓纷纷登门,王小屏也没拒绝,都应承下了,至今还拖欠着八柄。桃者,鬼怵木也。武当山上几乎人手一柄桃木剑,下山之前,王小屏身负符剑神荼,反倒是成了异类。记得下山之初,师弟洪洗象送至山门牌坊,笑着说帮他这个小王师兄雕刻了半把桃木剑,王小屏当时仗剑下山,哪里会在意一把山上山下皆是触手可得的桃木剑。

桃木剑的剑尾,一拍之后,轻轻一翘。

“起。”

王小屏轻轻说出一个字。

片刻安静之后,便是一大串不绝于耳的轰隆隆震响。

只见王仙芝脚下的峡壁,从下往上,如有一把开山大剑从中“挑山”,峭壁裂作两半,不断有山石滚入江水,激起千层浪。

“起剑就已是这般气魄,看来是想学李淳罡的出鞘事了?既然你只肯出一剑,老夫随你。”

王仙芝洒然一笑,轻轻跳下山崖,下坠速度并不太快,等他双足落在水面之前,恰好有一块巨石从山体裂出,王仙芝伸出一掌,托住数人高的沉重壁石,朝王小屏那边踏江奔去。

单手托起万斤巨石,但是在王仙芝脚下的江面上,仅是被踩出一圈圈几乎微不可见的涟漪。

王小屏望向江面滚石的奇异场景,没来由想起了掌教师兄当年的指断沧澜江,不是想要在百姓面前显摆山上神仙的通玄本事,而是暴雨骤至,几艘渡船风雨飘摇,师兄这才拦下上游汹涌江水,直到渡船安然到岸。

以前在山上,他王小屏是师兄弟里练功习武最为勤快痴迷的一个,他总觉得师兄们太不把修道当回事,不苛求证道长生无妨,可未免也太不在意“武当当兴”那四个字了。师兄王重楼总说不急不急,而那个喊他小王师兄的洪师弟,自己总有点怒其不争的怨气,只是等到听说师弟有一天真的下山了,王小屏却又觉得师弟一辈子待在山上修那个不可道的道,会不会更好一些?

王小屏浑然忘我,仿佛没有看到王仙芝已经托巨石奔雷而至。

王小屏蓦地变回寻常的握剑姿势,同时右脚后撤一步,右手则握住桃木剑的剑柄。

缓缓闭上眼睛。

中年道士所站广陵江这一侧岸边,拍岸江水倒退而去。

身后昔年挂锁拦江的铁柱开始剧烈摇晃,台基开始寸寸龟裂。

王小屏心中仅仅想到四字。

武当有剑。

江湖武学博大精深这个说法,在王仙芝看来相当无趣,老人见识过太多太多所谓的绝学新招,不过是新瓶装旧酒,难逃前人定下的规矩。尤其是剑士,一座座前辈高峰委实太高,后人大多仅在登山途中,故而在这期间递出几剑几十剑,都毫无新意可言,更难让王仙芝眼前一亮。

只是王小屏这半剑,尚未出鞘的起剑与蓄剑,王仙芝都没有半点掉以轻心,他原本是想用对付徽山女子那一套去针对,凭借气势之足天下无双的浩大气机,随意远攻即可。掌上搁山的王仙芝终于还是没有如此随心所欲,由单掌托石变成双手撑石,脚步不停,依旧奔向岸边的王小屏,左右手则五指如铁钩,气机渗入巨石,先是撕扯出一条条裂缝,继而将整块万斤重石绞烂为成百上千块碎石,碎石则形散神不散,碎石与碎石之间由丝丝缕缕的气机牵连。

王仙芝手腕紧贴,双手一扭,看似即将分崩离析的众多碎石瞬间重新凝聚,形成一个远观如大圆的石阵,碎石夹缝之间有无数细微紫电疯狂流转,随着王仙芝双手猛然摊开,在老人头顶,仿佛出现一群呈现出半扇形的紫黑鸦群。

碎石鸦群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一鸦一汲水,王仙芝脚下的广陵江不断有一根根手臂粗细的水柱涌出水面。

如果说鸦群是扇面,那么这些急速升腾旋转的水柱,则成为了那张扇子的扇骨。

王小屏下武当山磨砺剑道,今日一剑挑山迫使王仙芝下山,但是来了一位局外人,也算是下山之人,只是他出现的时机恰好是王小屏的剑起和王仙芝的鸦群骤生之时,既无益于大局,又无损于大局,所以两人对此人都有意无意选择了视而不见。这名不速之客身披一件清洗到泛白的老旧道袍,却不是龙虎、武当两山的样式,瞧着是不惑年数的男子,他临近广陵江一里地外,恰好看到王仙芝的那条拳罡白虹砸向一袭紫衣。中年道人看上去并未撒腿狂奔,每一步依旧闲适悠游,可几乎是眨眼工夫就临近了江畔,直到王小屏御剑斩长虹,道人依然没有出手,随后就驻足岸边,眼睁睁看着徽山紫衣坠入江心的滚滚流水,道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中年道人没有跃入江中救人,转头望向王仙芝兴师动众造就的那把“扇子”,皱了皱眉头。世人皆知王老怪坐镇武帝城的时候,迎来送往无数高手,技击过招,从来不求花哨,简而言之,那就是与他打架,会打得很难看,任你是独占八斗风流的曹长卿,还是以驭剑胜御剑的桃花剑神,都不会给外行人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观感。道人身形纹丝不动,左手画出一弧,带起涟漪阵阵,似乎在遮挡什么无形之物,右手五指却在掐诀,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形势有三,天时、地利、人和,北莽国师袁青山擅长算人和,黄龙士尤为精绝于计算天时,而他则以预算地利取胜。

所剩无几的春秋十三甲,这名从头到尾都在深藏功名的道人占据“数甲”。

看似四十不惑的年纪,实则早已超出百岁,只是他所修之道,终生无望达到返老还童的天人境界,否则以他的卓绝才智,早就可以返璞归真,其逍遥程度,几可比肩五百年前吕祖的过天门而不入,世人苦求不得的飞升与否,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漫长岁月里,他见过太多世情起伏,与吕祖转世的齐玄帧论道多次,在地肺山为离阳赵室养过恶龙,跟三代龙虎山掌教钩心斗角,再早一些,更是与百年前无敌于天下的逐鹿山教主刘松涛一起结伴行走过江湖,亦敌亦友。道人停下掐诀,对于远处两人大战,心中已了然。

王仙芝年近百岁,登顶武道将近一甲子,相比凡夫俗子,算是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位魁梧老者,曾经竟是一位志在庙堂的书生,也曾模仿那清流名士去羽扇纶巾指点江山,只是种种因缘际会,投笔弃书入江湖,从此就再没有回头。魔头黄三甲导引国运涌入江湖,王仙芝原本拔得头筹,近似于一名庙堂权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无人可以跟他争夺,大可以独吞大半,去做那四百年前的高树露、一百年前的刘松涛,可是王仙芝并没有如此作为,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宋念卿也好,初入天象的曹长卿也罢,这些身具气运的武林大木,都没有在武帝城夭折。这一趟离开东海,面对以卵击石的轩辕青锋,可杀可不杀,但是王小屏不一样,后者背靠一座武当山,以后山上之人会直面垂钓仙人,最终造成千年未有的崭新格局,天人相隔。往后的江湖,莫说七八个陆地神仙一同涌现的盛况,恐怕一个都不能剩下,甚至连跻身天象境界都是奢望,飞升两字,自然成为绝响。这样的局势,以一人之力封疆裂土的王仙芝,自然深恶痛绝。

王仙芝不但要挡下王小屏接下来的出鞘一剑,还要一鼓作气割断剑痴跟武当的渊源!

只见王仙芝双手握拳,向前一抛。

扇面前扑,排山倒海,兴起了一股扶摇大风。

王小屏依旧双目紧闭,左手双指并拢,在桃木剑鞘上向前推抹而去,剑鞘轻轻滑出。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罡气,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哪怕紫电萦绕的碎石迎面滚走而来,随后更有一个巨浪高墙迎面倾倒,剑出鞘的速度依旧不急不缓。

接下来的一幕,惊世骇俗,武当道人给铺天盖地的碎石雷电一冲而过,又有大浪拍顶。这一轮攻势过后,无数碎石并未按照常理滚落在地,而是一颗颗悬浮在岸边,缓缓旋转,当空乌云密布,然后露出一根晶莹剔透的极长白线,若隐若现,仿佛是从九天之上垂下,略带倾斜,指着那个桃木剑仍是没有全部出鞘的王小屏,白线尾端就挂在道人头顶三尺处。

世人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是老天爷牢记着人之善恶。

王仙芝面露冷笑,伸出手指轻轻一捻,就捻断了那根“鱼线”。

中年道人喃喃自语道:“说到底,李淳罡当年可以输给王仙芝,王仙芝你也可以输给一位后起之秀,但江湖绝不能就此了无生气,凭什么儒以文乱法不做更改,侠以武犯禁却越来越愈行愈远?”

道人喟叹一声,“北凉徐凤年这小子要镇守西北门户,给中原百姓一个安稳,初衷并不差,可他跟武当牵连太深,一旦被他坐大,势必会跟李玉斧联手。因此就有了两个选择:不杀徐凤年,是天下少去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杀徐凤年,江湖依旧是江湖,不管朝廷如何兵强马壮,都能做到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有人有可能要填平江湖这口井,你王仙芝作为‘坐井观天’的守井人,不答应,在情理之中。”

他看到王小屏头顶那根紧绷白线好似猛然被剪断,剩余白线在空中剧烈弹出一个弧线,最终缓缓消散于云间。

王小屏依旧没有出剑。

他的手指已经接近滑至剑尖,意味着剑鞘就要彻底离开剑身。

道人不知是同为修道之人的兔死狐悲,还是泛起了人之常情的恻隐心,不忍再看,转头看向江面。其实王小屏假使早些出剑,仅是用作破去王仙芝的牢笼,那么就会生多于死,以王仙芝极少动怒的性子,未必就一定要置他王小屏于死地。可既然这名剑痴执迷不悟,王仙芝应该就真的要动杀心了。

道人修的是孤隐,对于王小屏的执着,理解归理解,却很难认同。

就算地仙一剑又如何?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能伤到王仙芝,也不过是给那年轻藩王展现一种也许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破绽,并不能阻挡王仙芝的赴凉杀人。

拿一条性命去给别人换取多一点点的胜算,值得吗?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饶是他这样被徐凤年骂成千年老王八的老怪物,也有些震惊。

王小屏睁开眼睛,在剑鞘将坠未坠之际,非但没有趁势出剑,反倒是将剑推回剑鞘之中,轻轻说道:“走。”

仍是在鞘的桃木剑一闪而逝。

许多艘来往于山峡的渡船乘客无一例外都同时尖叫起来,原来他们脚下的大小船只都开始不受控制,逆流而上的不管如何使劲,开始迅速后退,船头朝向下流的更是有如神助,箭矢一般向下冲去。

这一切源于以王小屏和峡尾为两条界线的广陵江水突然被抽离而去。

这条离开水道的江水粗如山峰,腾空而起,如同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色大剑!

巨大水剑弯曲绕过王小屏,然后转瞬之间挂空伸直,剑尖直指脚下已无江水悬空而立的王仙芝!

王小屏轻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一剑终于递出。

一截江水做长剑!

道人隔岸观剑,叹为观止。王小屏这一剑的剑意剑气,都足以称之为当世剑术巅峰,已经不能简单称为符剑或是剑招。

一代代剑客之所以能够在武林中峰峦起伏,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剑道宗师,兴之所至,往往可以无视境界,二品小宗师兴许一剑达指玄,指玄剑士亦可一剑入天象,甚至连破瓶颈,直接跻身陆地神仙的水准。

那条形神饱满的青色长龙,长达百丈,悬浮在身侧,如王小屏肩扛一剑。

随着这位大玄通的武当山道士挖空一截江水,江面上那些倾斜船只随着后续江水一起涌入广陵水道。恰好可以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个心神摇曳,约莫是王小屏的意气十分中正平和,所有观者惊奇却不畏惧。随着奔腾万里的汹涌江水再度填满水道,渡船乘客恰好可以趁机一览仙人风采,一些原本赶赴上游的渡客也纷纷掏出银子,死命要求船主调转船头,随水而下。他们之所以不怕被殃及池鱼,是发现那剑尖开始转移,移向了岸上,而原本站在江上的麻衣老者,也横掠上岸,一同变换战场。

王仙芝一脚脚尖才触及地面,那青剑就已直撞而来,一人一剑间距不足三丈。

王仙芝由脚尖点地变为踏实地面,另外一脚脚尖则点在后一步地面上,没有任何躲避,直直一拳轰出。

巨大青剑在一丈外猛然“止步”,炸出一朵绚烂水花,然后沦为一阵雾气,烟消云散。

这道拳罡跟剑气对撞而生的水幕好似没有尽头。

这把百丈水剑折损严重,以江上渡客肉眼可及的速度缩短,很快就耗去十丈剑身。

王仙芝身形始终岿然不动,但是像是耐心磨光,很快就不愿再站着挨打,后脚一步踏出做前脚,左手又挥出一拳。一拳威力无匹,不光砸烂了前赴后继的新“剑尖”,竟是还能砸得一整把青剑都剑身摇动,晃荡不停。

无数隐藏于大水青剑中的纤细驳杂剑气,开始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蔚为壮观。

之后大致已经被渡客猜出武帝城城主身份的老人一步一拳,不退反进,把九十丈长剑打到八十丈,七十丈,直到半剑五十丈,王仙芝才略微收起攻势,如同武道修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这一收手,原本受阻的剑势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其来势汹汹,何止远胜方才些许,简直就像是差了足足一层境界。王仙芝向后滑出一段距离,轻轻跃起,一掌拍下,拍在硕大剑尖之上,剑尖被迫向下,青剑钻入地面,撕裂拱翻出一条沟槽,巨剑在地底下绕出一个弧线,钻出地面,弧线继续,剑身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剑尾在王仙芝脚下不远,剑尖由上坠下,再度指向已经转身的王仙芝。

在龙虎山修孤隐的道人心生感慨,眼中这一剑式如圭似璧,总纲是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先前起剑是金刚境,截江做剑则是指玄,现在出鞘半剑才算天象剑的气魄,大圆之内,又有剑气纵横,其实三者同属于一剑,一气呵成,更为难得的是这未完成的一剑始终没有颓败迹象,意气仍在不断攀升。甚至连王仙芝都没有能够在指玄、天象之间转换的节点进行阻拦。王仙芝跟人对敌,六十余年以来,几乎从不凭借更高境界去碾压谁,一直喜欢同境搏杀,务求让对手竭尽招数与精神,就算败给他,亦是心无遗憾,故而之前收敛拳势,是提前获悉了王小屏此剑的刹那升境之妙。此时此刻面对形意充沛的“圆璧一剑”,王仙芝低垂双手抬起,顺势“提”起了紫青两道颜色各异的罡气,分别做刀做剑。

道人轻声笑道:“能让王仙芝拿起兵器迎敌,可不常见。”

骤然做提剑握刀状,本就身材雄健的王仙芝更是气焰高万丈,如同一尊降世的天庭神人。

但是王仙芝并没有递出如何繁复巧妙的招式,仅是一记横刀一记竖剑,横刀切割玉璧,竖剑斩中青水。

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像给狠狠砸落在冷硬地面,场面炫目至极。

形势变换之快,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道人也眼前一花,等他再凝神望去时,就已经看到那把五十丈长青色半剑支离破碎。道人本以为王小屏的天象半剑已是极致,可很快就意识到小觑了这名下山多年的武当剑痴。武当当兴,兴在一山肩扛两道:天道和武道。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几乎做到了鱼与熊掌兼得,只是他下山下得太过仓促,自行兵解离开世间更匆匆,于是王小屏最不济也要扛起一剑。道人这么多年借住道教祖庭龙虎山,一直觉得武当山的人情味太重,修道之人辛苦寻觅的仙气难免远逊于常年仙雾缭绕的天师府,而王小屏这最后半剑,让老道人略微改观。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

王仙芝四周则有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八十一剑,剑尖同时指向天空,剑尖或笔直或微倾,无一不契合八十一峰山势。磅礴剑势与峥嵘山势全然吻合,以至于安静远观的道人轻而易举就可以辨认出八十一剑各自象征着的山峰名称。

王仙芝轻轻一笑。高坐斩魔台的齐玄帧也好,骑鹤下江南的洪洗象也罢,当初都不曾跟他王仙芝“一般见识”,但他不得不引以为憾。他曾有一式,钻研多年,一开始是想针对齐玄帧,后来齐玄帧被说成羽化登仙,之后好不容易又出现一个剑镇龙虎山的武当后人,王仙芝又重新捡起那一招,继续默默查漏补缺,只是再一次失望,到头来始终没有机会出手。既然王小屏没有让自己失望,王仙芝也就不再刻意收敛隐藏,双膝微蹲,做那霸王扛鼎势,力拔山河。在八十一剑飞掠大顶之时,一座远比巨石更加壮观巨大的峡壁也给硬生生连根拔起。

惊涛骇浪,地动山摇。

世人皆误以为移山倒海这门神通,仅是那神怪志异小说里的荒诞传说。

这时候江上船只渡客亲眼所见,吓得肝胆欲裂,不少人都跪拜在船头上,不敢去看那座遮天蔽日的飞山。

一山镇压八十一峰。

尤为匪夷所思的事实是,王仙芝本人亦身处飞山镇压范畴之类。

显而易见,王仙芝是要以此来力压王小屏一头:老夫移山而来,你若是连山也摧不破,何谈跟王仙芝分出一个胜负!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

广陵江这一岸尘土漫天,那一声震响刺破耳膜。

王小屏汲出一截大江之水,做一把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大剑,但那把不知所踪的木剑才是根柢所在,桃木剑本是道门镇宅灵器,王仙芝竟然以山镇剑,无疑是对吕祖证道的武当山的一种莫大挑衅。

王小屏的剑是新剑,王仙芝的山也是新山。

新山之顶,于这个江湖而言却很老的白发老人,麻衣不染纤尘,负手而立。

那才半招的新剑没有就此烟消云散,而是破开了大山,八十一剑仅存一剑。

水剑不过三尺,但剑气长十丈。

由百丈青水长剑余下十丈剑气。

王小屏看似屡战屡败,但在修为艰深的老道人看来,站在山巅的王仙芝赢得并不轻松,粗麻双袖已经破败不堪,先前弯膝移山,应该是顾不得太多旁枝末节,雄浑气机外泄所致,双膝处的粗麻亦是由缜密编织变成了略显宽松。

道人望向山外那一柄剑身窄短气却长的飞剑,眼神中有些忌惮。

一报还一报。

不愧是武当山上性子最执拗的剑痴,你王仙芝以飞山镇剑,我王小屏便以飞剑取你头颅。

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最艰难,登山尤其如此。

要想彻底破王小屏去这完整一剑,就是登山,愈行愈难。

剑是如此。

那出剑之人?

是念着最后一趟返山看旧人才对吧?

道人有几分唏嘘,这便是王小屏最后所悟毕生所求的剑心?

龙虎山,历代有飞升真人,近三百年来声势远胜武当,可似乎从没有这样的剑啊!

老道人不由自主地眼皮子一颤。

出剑了!

王仙芝怒喝一声,迎头撞上,在摇摇欲坠的飞山之巅一步踩出一个大坑,每一步就将这座山踩踏下数丈,破开剑气,一掌推在剑尖之上。

人可死,剑可毁。

七尺男儿三尺剑,人与剑,尚有一气。

不可退!

剑气剑意剑锋,皆是一寸寸毁去。

王仙芝步子也变得极为缓慢,高大身躯与手掌只能一寸寸向前推进。

掌心被破出一个窟窿。

当天下第一人终于以举世无匹的姿态,强横摧破三尺剑时,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丝剑气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红血花。

剑气消散于王仙芝背后。

一剑已是贯穿王仙芝。

与赵家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叹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剑,可算不负此生不负剑了。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边那一处。

王小屏早已死了?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在飞山镇剑之时,天际早有一抹光影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时候,武当辈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盘膝而坐,望向江面,脸色枯槁,神情却笑意安详,他的温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从未流露过,“小师弟,等不到你回家了。”

王小屏闭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后一剑。

因此,那一剑,是心有所憾却心无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后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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