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天帝旷古一战 王仙芝身死道消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有后辈在自己身前豪言壮语,王仙芝有些无伤大雅的出神。还记得曹长卿初次登楼,是说“与前辈求个几斗风流”,邓太阿则要更加锋芒毕露,“我有剑要问你”,至于其他人物,大多就要相对恭敬拘束许多,偶有几个登楼之前口出狂言的骄纵后生,好不容易登顶武帝城见着自己,也就已经磨光了棱角锐气。王仙芝的深思由远及近,不过瞬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徐凤年,又远望了一眼武当方向,心中了然,也看不出这位老人是在缺憾还是嘲讽。

王仙芝这趟北凉之行走得不快,是怕他徐凤年连区区高树露的体魄气魄都无法化为己用,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一品高手,有何意义?

走得不慢,则是不愿他气吞于北凉之外,把江湖气数都鲸吞入腹,这在王仙芝看来就是过界之举。

王仙芝朝徐凤年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这位年轻藩王可以安排身后事了。

一个镇压江湖整整一甲子光阴的百岁老人,这点小耐心确实还是有的。

徐凤年抱起呵呵姑娘,掠过界碑,不用他出手,钗子、貂帽和向日葵三样物件都无风自动,遥遥跟在两人身后。徐凤年本意是把怀里的贾家嘉送到战场之外,越远越好,因为他也无法笃定能让王仙芝出九分力还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倾力而为,又会殃及多大范围的池鱼。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释重负,接过飘荡而来的钗子等物,等到老人扑冲到身前,这才一起交给老人,然后也没有马上转身,而是五指如钩,按住胸口,硬生生钩出一团紫金气,缓缓按入少女的额头,轻声道:“这是赵宣素当年想要强加于我的劫数,给她承担下了,这次被王仙芝打散,溃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时候,聚拢了点,放心,我已经尽力‘清洗’过,对她暂时有续命的裨益。”

黄龙士脸色阴沉,不得理也不饶人,怒容道:“解决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处!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闺女一样要给你陪葬。”

徐凤年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身躯发颤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输给王仙芝,临死之前肯定会留下一点修为,帮她接着续命。”

黄龙士仍然不肯善罢甘休,气势汹汹追问道:“你先说好,能续命多久?”

徐凤年苦涩道:“十年,最多十年,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黄龙士重重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

徐凤年转过身,背对兴师问罪而来的黄龙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开始前行,起先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一步一个脚印,初始跨步很慢,由慢到快之间,充满了一种极富规律的渐进韵律。

这是当初柳蒿师的入城和破城之法,差一点就配合宋念卿的地仙一剑,成功重创了白衣洛阳。

看着徐凤年愈行愈快,渐行渐远,黄龙士抱着闺女坐下,伸手帮她拨去倾覆前额的刘海。老人逐渐敛去怒意,抬头看着那个方向,脸上似有惊诧讶异,似有惋惜悔意。

王仙芝本以为会更晚一些才能见到徐凤年,可他自己提前出现,王仙芝也不至于无聊到刻意避而不战。

王仙芝双手自然而然垂在两侧,可是原本宽松的麻布双袖无形中缓缓收束,紧贴手臂。

春秋十三甲,王仙芝一甲都不曾占据,哪怕是自封的天下第二和公认的天下第一,始终都没有染指剑甲,关于用刀,世人称赞顾剑棠为刀法第一人,王仙芝也不曾有任何异议传出武帝城外,但是这不意味着“熔铸世间武学入我炉”的王仙芝,就不是剑道和刀法宗师,事实恰好相反,王仙芝用什么兵器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否则也教不出于新郎这样的剑术大材,只是王仙芝越是年老,就越少沾碰身外之物。

王仙芝抬起双手,轻轻握拳,破天荒笑了笑。

这次总能打得稍微酣畅淋漓些了吧?

徐凤年借用了柳蒿师的入城法门,但不仅如此,还辅以宋念卿那踉跄一剑。

这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荒谬,很快,同时又像个喝到酩酊大醉的酒客。

我手上无剑,因我即剑。

在徐凤年向前突进的路径上,不断有两旁黄沙掀地卷涌而起,轰然碰撞在一起,然后迅速铺覆住他的步伐。

王仙芝也开始面对面大踏步走去。

你来我往,你死我活。

就这么简单。

不光是武林,整个天下都开始听说一个愈演愈烈的说法。

出城的王仙芝,要去杀新凉王徐凤年。

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大快人心。

反正许多禁酒之地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安城。

从繁花似锦的江南回到皇宫,太子赵篆每天都要给太子妃严东吴送一样新鲜物件,今天总算是送完了。严东吴站在鹦鹉笼下,看着自己的夫君做着鬼脸,伸手一摊,两手空空,她嫣然一笑。

这位太子接下来陪着爱妻唠叨了些琐碎趣闻,就连被徽山紫衣女子吃了闭门羹,对他的那点男人小心思,赵篆一样也没藏藏掖掖。而严东吴既没有深藏不露,也没有故意恼火,而是媚眼了一记。温雅俊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之后,缓缓松开,说是要出门去见一见王老怪的大徒弟于新郎。这位首次离开东海的剑客只是途径京城,还要继续北上,要是这回错过可能就没机会一睹风采了。

赵篆匆匆离开屋子,逐渐放慢脚步,摘下一片树叶,手指捻动。宫中掌权貂寺才能知道太子殿下喜欢用树叶粘贴作画,赵篆走在两堵高大宫墙之间,提起树叶,一叶障目,也遮住了刺眼阳光,笑道:“死得这么快啊。”

南海。

访仙归来后一剑翻海的桃花剑神站在观音宗所在孤岛的一处崖畔,举目远眺陆地北边。

曾经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吃剑老人隋斜谷,这次跟邓太阿一较高下之后,就站在这名貌不惊人的剑仙身侧,好奇问道:“顶尖高手里头,你跟那小子算是亲近的了,怎么也不去搭把手?”

邓太阿摇头道:“王仙芝没有错。”

独臂老人点头道:“一个指玄境可能就是天下第一人的江湖,确实磕碜啊。”

一个青春常驻并且尤为高大的妇人走到两人不远处,反问道:“那样的江湖,真的不好吗?”

邓太阿不擅长也不喜欢跟女人讲道理,轻声笑道:“答案在那两人手里,谁能站着,谁就能决定以后百千年的江湖走势。”

龙虎山。

赵凝神成为天师府说话最管用的人物后,看书把眼睛看坏了的白莲先生白煜,就经常拉着这位人生起伏次数不多但高低极为悬殊的年轻赵姓道人,一同结伴下山上山。

两人漫无目的走到山脚,然后就反身登山。白煜眼神不好,走得就慢,说话也总是温温吞吞,“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总领天下道教事务,现在丢了一半江山,广陵江以北,都划给了青城王,其实未必就是坏事。山锐则不高,龙虎山是该静下心来,回头看看风景。以前呢,天师府上下都说我说话有道理,可真有道理的言语,往往伤人。我在这座山上看书修道有些年头了,满肚子牢骚,其实没处说,现在好了。两代天师联袂飞升,听上去很威风,可事实如何,其实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过福祸相依,许多像我一样的外姓人,得以冒尖,章文汉、薛节气、陈全雍,都真正融入了龙虎山,他们才是龙虎山真正的敬香之人,天师府那些紫黄贵人,不如他们。”

依旧经常痴痴走神的赵凝神嗯了一声。

白煜继续说道:“你让山上道人放心去学武当山的那套拳法,是一位天师本就该有的气度。小麦面吃旧,玉米面吃新,咱们是该换一换新口味了,不能光吃细粮,粗粮也养胃的。”

赵凝神点头笑道:“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山外是有这么个说法。”

白煜望向山顶,语重心长道:“龙虎山的山不高的,你瞧瞧,还不如隔壁邻居的牯牛大岗。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话是不错,可如果咱们都一门心思奔着神仙去了,也不对。”

赵凝神说道:“欲做神仙,先做好人。”

白煜开怀笑道:“你说道理也不差。”

赵凝神停下脚步,说道:“我放下了。”

白煜习惯性眯眼,转头看着年轻道人,越发欣慰,说道:“那我就也放心了。”

白煜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可以爬山了。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继续拾级而上。

白煜则独自下山。

西蜀,竹海甲天下。

夏日竹海之内凉风习习,清凉如别地晚秋时节。

春贴草堂在谢灵箴死于快雪山庄后,群龙无首,曾经有过一段动荡不安的时期,可当新蜀王进入此地,亲自扶持一名籍籍无名的谢氏子弟成为草堂主人后,一举高居离阳最新十大江湖门派的前列,排名仅在徽山大雪坪缺月楼之后。

两男一女,一起饮茶听风,齿间清香,袖满清风。

女子年近三十的真实年龄,可稚气极重,貌美非凡,神韵之间充满了诡谲的矛盾。

她正是胭脂评上第四的美女,名字普通又古怪,姓谢名谢,相传在她十四岁之后,西蜀道上先后有经略使和节度使共计五人为她大打出手,可十几年来,仍是没有谁能够将她收入囊中,外人都说是归功于春贴草堂的超然地位。

她此时正在给一名白衣男子倒茶。

不光是蜀人咋舌惊叹,就连春贴草堂也颇为费解,这名姓陈的外地人让那只花瓶摇身一变,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那两千亩竹海的主人。

没办法,他是卢白颉上任之前的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而坐在陈芝豹对面的中年人,是徐凤年去北莽要找寻的亲舅舅,出身吴家剑冢的剑客吴起,更是徐家昔年手握权柄的骑军统领之一。

当初在北莽城头已经认出侄子徐凤年却没有相认的吴起,皮笑肉不笑地玩味问道:“离阳皇帝要把最喜欢的女儿送给你,你收不收?”

陈芝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理睬女子眼角余光的打量,只是沉默不语。

吴起又问道:“他就这么死了,你没点想法?”

陈芝豹举起茶杯,品茶如饮酒,一饮而尽。

大楚皇宫。

曹长卿从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凉亭,瞧见了公主殿下独坐亭内。她膝上搁放着那只藏有大凉龙雀的紫檀剑匣,一串铜钱解下后,整齐放在剑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弹匣,一颗颗铜钱就竖立而起,又滚落躺平,周而复始。

姜泥察觉到棋待诏叔叔的到来,一抹剑匣,迅速收起铜钱。

曹长卿坐在石凳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姜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关系。他是北凉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长卿黯然无语。

曹长卿缓缓闭上眼睛,仍是欲言又止。

姜泥攥紧铜钱,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

曹长卿睁开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北莽那连绵如雄镇城池的王帐移至南朝,依旧照搬代代相传的画灰议事,议事完毕后,北莽女帝留下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军方新贵,笑着询问道:“千年以降,堪称武夫极致的人物,有哪些?”

洪敬岩躬身答复道:“八百年前,有大秦皇帝身后那个不知底细的影子高手,七百年前到五百年前之间,是吕洞玄可算真无敌,四百年前换作是高树露,一百年前刘松涛只算半个,接下来就是当下的王仙芝,这四个半在世间之时,少有旗鼓相当的另外一个高手与其死战争锋,就算有世外高人,也不曾出手打过,比如王仙芝之于齐玄帧。”

北莽女帝笑道:“这回王仙芝拿徐凤年那小子开刀,是杀鸡用牛刀,还是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洪敬岩低声道:“胜负九一开。”

老妇人哦了一声,“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董卓一直站在洪敬岩身边没答话,等到帐内寂静无声,这才一脸幸灾乐祸说道:“死翘翘了才好,不用一兵一卒,离阳的西北门户就倒塌了一半。等确切消息传到这里,洪敬岩,届时咱俩要不要比试比试谁的马蹄更快?”

洪敬岩完全不理睬这个胖子。

女帝挥了挥手,两人同时走出大帐,一左一右离去。

老妇人笑了,“爷儿俩,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逐鹿山之巅。

白衣对红袍。

白衣女子坐在最顶一级的石阶上,提起酒壶,仰头灌酒,眉宇间没有半点忧色。

不知为何,只剩下一面的朱袍阴物脸朝白衣洛阳。

洛阳淡然道:“没事的。天底下没人相信他,但我相信。”

洛阳猛然站起身,举起一臂,会心笑道:“八百年不改!”

徐凤年拥有高树露的体魄,加上借势于柳蒿师的入城秘技,和宋念卿的临终一剑,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直接跨过了数十丈距离,狠狠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大踏步向前,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迎向那一人一剑,就是简简单单一拳挥出,一力降十会而已。

两股磅礴气机先于两人天人体魄发生撞击,天地之间骤响黄钟大吕的庄重高妙之音。

转瞬之间,人身即剑的徐凤年以肩头撞向王仙芝,而王仙芝仅是一拳砸在了徐凤年的额头上。

王仙芝年复一年阻挡象征天力的东海大潮,尚能岿然不动,更可毫发无损,但是扛下这次撞击,竟然双脚深陷黄沙,倒滑出去十六七丈远。

徐凤年也不好受,被一拳击中额头眉心,离地尺余高度的脚步交错,依旧维持住了御风而行的姿态,后撤距离,跟王仙芝大致相当。

双方都没有等到卸去全部撞钟之势在身上留下的“余烬”,就不约而同开始了第二次对撞而奔。

这回是两肘率先碰撞格挡,王仙芝一掌斜向上推出,击中徐凤年心口。

徐凤年则是一掌拍下,拍在王仙芝头顶。

徐凤年的身形激荡,最终在八九丈外的空中悬停,止住了颓势,衣袖轻微摇动,飘飘欲仙如登天。王仙芝没有倒退,但是双膝没入沙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神情平静的年轻人。麻衣老人没有说话,当自己登顶人间之后,心如古井不波,苦等多少年了,终究再不复有当年指断木马牛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讶异、惊喜、庆幸皆有的大杂烩,真正是如饮醇酒。

王仙芝掸了掸袖子,没来由笑了笑。跻身一品后同境之争,尤其是金刚境界的高手死斗,体魄气机熔为一炉,往往就是各自抽丝剥茧拆衣卸甲的过程,先祛除傍身气机,才能损毁身躯筋骨。但是这小子跟自己都一样自信,几近自负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气机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劳永逸,先坏你根本再谈其他!

高树露曾用“气蒸大泽,力撼雄城”来譬喻一品境界的宏伟气象,其实此言玄机重重。后世武人大多痴迷于身负庞大气机带来的庇护,就像官场中人寻见了大靠山和护身符,一路顺风顺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坚持如何自力更生。窃玄理问长生的指玄也好,自诩与天地共生共鸣的天象也罢,在王仙芝看来其实都走岔了道路,这些人不论如何得势,都逃不过门下走狗寄人篱下的可悲命运!

千年以来风流无数,王仙芝为何唯独敬重吕洞玄、李淳罡两人而已?一人过天门而不入,大笑返人间,一人干脆就不屑天门为我开,我可自开天门!

王仙芝双脚陷地,徐凤年凌空而站。

颇像是一场天地之争。

看似云淡风轻的战场,在王仙芝拔出一只脚,徐凤年同时压下一只手后,风云突变。

地面上,一座状如石碑的泥剑破土而出,徐凤年也随手扯下了一缕云气做剑。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剑,一跃而起,徐凤年伸手握住云气长剑,身形猛然下坠。

第三次交锋,两人仍是选择硬抗,没有半点花哨念头。泥碑在徐凤年胸口一寸寸撞烂,而云气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搅碎,当泥碑碎屑尘埃落定和云雾烟消云散时,当世武评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对右拳,拳头剧烈撞击,身躯各自纹丝不动,出现有违常理的刹那静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凤年的袍子都出现一阵阵涟漪移动,跌宕不停休。两人原本分别驭剑的手掌,也不甘落后,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圆数里内,地面巨震,云雾辗转。王仙芝被击退回地面,落地之时,抡臂甩出一拳,无与伦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从地面上撕扯出数条黄色蛟龙,一同扑杀徐凤年!

徐凤年哪怕拥有高树露的体魄,也可以心意驾驭指玄剑气,但魂魄欠缺,毕竟不再能够具备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双臂交错挡在胸口,凭着比佛门金刚不败之体犹胜一筹的身体,挡去那一记拳罡。之后几条黄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龙乘虚而入,徐凤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条蛟龙脖子,迅速捏杀此龙。黄沙溃散如落雨,徐凤年一脚踩在蛟龙头颅之上,把黄龙踩撞回大地,尸体,或者说尸气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尾毙命长蛇的倒塌迹象。

王仙芝得势不饶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间不断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黄色长龙一同激射向立于云霄下的年轻藩王。

地发杀机,龙蛇起于陆地!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眉心一枚紫金印记熠熠生辉,非但没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寻死路,主动寻找白虹拳罡或拍碎或截断,双脚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腾空的黄蛟。

若是远处有人有幸观战,一定会震慑惊骇于这边的恐怖异象。

地上,不断有白虹贯穿长空,无数黄色的蛟龙纷纷扶摇而上,像是在跟传说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袭素白长袍,似是在赌气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恶蛟都斩杀在天地之间,不让其腾云驾雾化为真龙。

这一幕恢宏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战场也推进了十数里地远。

王仙芝走过之路,满目疮痍。

天空中,云气黄沙搅和成一团,然后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欢以云壤之别形容两者巨大差别,此时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黄龙士背着少女远行,以免被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气机波及,时不时回望战场。老人帮自己闺女拎着那秆向日葵,忍不住唏嘘感慨。怀中的贾家嘉仍然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搂着貂帽,帽兜里裹着那支缀珠金钗。

黄龙士脚步不停,但始终转头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画卷。长卷缓缓铺于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下,何时是尽头,天晓得。黄龙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庙堂里的张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这么两号人物,一个官场不倒翁,一个老不死,其他人哪来得出头之日?搁谁站在他们身后,都是一个想一想就让人绝望的事实。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学问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将中有广陵道的卢升象,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勋。天下武林中,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曹长卿的书生意气。搁在以往和以后,随便摘出任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哪!”

黄龙士收回视线,继续神神道道,“大秦失鹿,离阳也不远了,碧眼儿就是离阳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场,无退路可言,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他若是独活而不退,那么天下寒士就看不见前程了。

“但王老儿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文臣极致,一个武夫巅峰,这两人,初看境界相当地位相同,其实骨子里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当年给江湖气数拔苗助长,好来一个釜底抽薪,应该没错。

“老夫看多了书上故事和书上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事事按部就班,临了却要错上一回?”

黄龙士最后一次回头,是战事开启后的半个时辰后,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云壤混淆,而是天地气象格外清明。

黄龙士叹了口气。

那小子,多半是输了前半战。

事实确如黄三甲所料,即便徐凤年依仗高树露体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宝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当的仙人抚顶,等等,种种玄通,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仅是挡下了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发杀机。

半个时辰,徐凤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绞杀了不下四百条蛟龙。

这只是徐凤年的“一气”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凤年一气就已呵成,再无吐气丝毫。

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在换取第二口生气之时,如何应对王仙芝雷霆万钧的攻势。

但是徐凤年三次游历江湖帮他涉险而过的谨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恶果。

出招之时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个不是绝佳的时机,使出了比起广陵江畔针对王小屏还要声势浩大的一次镇压。

地发杀机的同时,天发杀机!

共同碾轧身处其中的徐凤年。

一直为徐凤年所用的天上云气脱离轨道,仅是眨眼间的乌云密布,一如斗转星移,就足够改变徐凤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艰难均势。

徐凤年不是没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后手,只是在他预料之中,还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阴,王仙芝才会引下天上气象,迎合地发杀机,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将自己围困在那座牢笼之中,最终成全王仙芝最后的人发杀机!

这也是魂魄不全带来的些微影响,但是面对王仙芝,这点偏差,足以让他陷入大险境。

王仙芝抬起一只手肘,手心贴合,重重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

世间轻松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挂着冷笑,拭目以待。

杀一个仅有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他绝不会以为有多难。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以徐凤年所站位置为圆心,泾渭分明不知千万年的天地,竟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凤年的不幸在于没有多余气机在身,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在于此,否则就算是轩辕青锋、柳蒿师这种大天象高手在场,也要一身修为化作齑粉。

王仙芝当时对王小屏出手,可以说是才递出小半招。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为了针对齐玄帧这样的仙人,精髓在于颠倒气数因果,别说是天象境界,越是修为高深的陆地神仙,越是折损厉害。

徐凤年顺势而为,跟随掉转的天地一起转换站姿。

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如果说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无法人人适用。

那么徐凤年一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只是觉得不论是谁,只要站在一个位置上,就得为之扛起点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养老之责。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传承。是庙堂将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兴亡。

徐凤年只记得那趟北行关外,自己在马车上跟徐骁承诺过,徐骁留下来的担子。

他扛得住。

徐凤年的确扛下了王仙芝带来的天地之重。

跟随天地头脚倒立的徐凤年双膝逐渐弯曲。

高树露体魄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显露出颓色,渗出了一股血丝,不是七窍,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浓,在徐凤年即将扛下所有天威地势之时,在他靠着天人体魄就要挣脱牢笼之前,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冲入牢笼,一手握住倒立姿态的徐凤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开牢笼边缘,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龟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缠,双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声,魁梧身躯就要下坠。

一剑破空而来。

来自北凉境内武当山莲花峰顶。

有人御剑更御风。

一剑一人撞在处于下坠之势的王仙芝身侧。

王仙芝被撞出去数十丈。

地上的徐凤年跃出巨坑,眉心依旧血流不止,模糊了那双眼眸,更模糊了那张脸庞。

宛如神仙中人的剑仙御剑画弧直下,落在他身边。

两个徐凤年并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脸色略显阴沉,俯瞰地面。

新至战场的那个徐凤年微笑道:“我有一剑,要走完六千里。”

那柄剑意曾经洞穿过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剑,此时还未出鞘,安静悬停在这个徐凤年身侧。

御剑而来的徐凤年笑道:“走一个。”

桃木剑与人灵犀相通,缓缓离开剑鞘,初始异常缓慢,渐次去势快如一道滚雷,以至于天空中裹挟出一道长虹雾气,就算不谙武学,也能清晰可见。

这一剑的根骨,就像那个江湖绰号剑九黄的缺门牙老仆,所练剑招少,因为觉着自己笨拙,就怕贪多嚼不烂,走路也慢,优哉游哉走江湖,走到哪里不重要,不错过沿途的风景就能凑合。

剑九一出,桃木剑就不见踪迹。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连数次弹指,是指玄境中的寻龙点穴,都没能叩断一剑游走六千里的关键气脉。王仙芝不再多此一举,干脆停下手指,但是没有急于收回,如科举士子提笔破题,遇上了疑难,难以下笔。王仙芝突然撇过头,与此同时,一缕剑气擦颊而过,削断了老人几根雪白发丝。

王仙芝依旧没有再度叩下手指,继续纹丝不动,然后轻轻后退一步,一缕剑气从胸口飞速掠过,割下了些许麻布碎屑。

之后王仙芝始终保持手指弯曲的姿势,但是偶尔脚步挪动,次次都是堪堪躲过不觉有半点锋芒的隐蔽剑气。

王仙芝心中有些讶异,他曾经在武帝城头迎战第二次登楼的黄阵图,对于这一剑并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剑,都没能让他如何郑重其事,第九剑的确坏去了他的袖子,虽然仅是天象一剑,但剑九黄的天象十分有新意。寻常天象高手的根源,来自一位先贤佳篇的开宗明义:“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万物,鸟啼迎春,雷响震夏,虫悲秋风荡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声作赋,而自古以来的剑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独领风骚,就在于天然能够以我手中剑,诉不平事扫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经私下对曹长卿说过,不如舍国弃书忘情练剑,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圣。

而剑九黄的第九剑,分明跨过了天象门槛,又没有跻身剑仙水准,竟是不给人丁点儿的不平积郁之气,反倒让当时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说,一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练不出好剑的,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个道理,剑法亦是同理,胜在招招玄妙,奇势迭出。

当下这一剑,同样是那样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后,没有什么黑云压城风满楼的宏大剑势,反而不厌其烦地剑来剑去,尽是一些狗吠鸡鸣烟火稠密的世俗气息,好似村邻吵架,又碍着情面,动嘴不动手,给人感觉只剩下了聒噪烦人。

这一新剑与剑九黄递出的那一旧剑,只算略有不同,就在于后者越发信手拈来,更加圆熟刁钻。

仙人凌风御剑,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剑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剑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样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数百里?一千里?

王仙芝心中有数,已经在他身旁肆无忌惮游走了足足三千里!最远处是九里之外,最近时自是擦身而过,如此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或画弧遁走十几丈,或直线飞掠三四里,并无定律,无迹可寻。

王仙芝还在等,还在屈指而不弹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剑失之毫厘,一个瞬息过后,终于轻轻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金石撞击声,距离王仙芝越远,声响越大,滚走不绝。

六里地外,那柄材质平平却给王仙芝造成极大困扰的桃木剑,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团木屑。

御剑的徐凤年一招手,碎屑从远处返回,凝聚做剑,轻轻归鞘。归鞘之后,再次消散。

剑鞘便是剑冢。

徐凤年把剑鞘插入脚边的黄沙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老黄从来不会说花哨的道理,说不出什么心安处即吾乡,只会讲一句,就是个离乡背井的老头子,哪里睡得舒服,哪里就是家。清凉山马厩旁的那间简陋屋子,能让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卧,想着床底下放有几坛老酒,就不缺什么,不用多想什么。所以老黄的剑,出鞘时无所畏,归鞘时无所憾。故而最后一趟仗剑行江湖,剑归鞘即人返乡。

我辈剑士不惮生死,不惜心爱名剑折断。

这个仅是占据一魂两魄的徐凤年轻声道:“剑九之后,就该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指下浮现一柄紫金之气汇聚而成的长刀,形如新出炉的第六代北凉刀。

不入正统的道教典籍记载生人有三魂七魄,世人将信将疑,但那个死扛下王仙芝天地重压的徐凤年,则是无比确定,因为他除了鲜活身躯,就只剩下一魄“除秽”,其余“三人”所得的三魂六魄,就各自大梦春秋。徐凤年蹲在坑边,当另外一个自己横空出世,他没有观战,而是蹲下身赶紧大口换气,洗涤祛除身体内的浊气。高树露的体魄本是无垢之体,王仙芝的老辣在于一眼洞穿了他的除秽,天地翻覆之下,强塞给了他无数的气数污秽。高树露的雄浑体魄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痊愈速度之快,简直可以让一般的金刚高手都望尘莫及,哪怕给人轰烂五脏六腑,甚至是击穿心脏,都可以有悖天理地继续存活几个时辰。

蹲着的徐凤年身边黑气萦绕,他聚精会神盯着脚下大坑边缘的龟裂纹路。

见微知著。

在徐凤年成为天下第六后,很多外人都开始研究这位新凉王的习武历程,大多惊奇于徐凤年的偷师,都不知道他当初在邓太阿跟洛阳一战后,在北莽敦煌城内为了领略剑意,记下了多少条双方飞剑割裂出来的细小沟壑,也不会清楚他为了把握柳蒿师的入城秘技和宋念卿的踉跄走剑,又耗费了多少心思。而那柄可以称之为王小屏遗物的桃木剑返回莲花峰顶后,不在于间接传授剑意,而在于寻找蛛丝马迹,去探究王仙芝独有的气机运转。轩辕青锋挡路,只是为了还债,做一个了断,斩断心思。无法过关,万事皆休;过关之后,就可在武道上一骑绝尘。但是随后武当剑痴跟无用和尚的阻挡,就没有这么简单,一人求无愧,一人在敬香,但毫无疑问,两人都在试图寻找王仙芝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绽。

除了原本在意料之外的呵呵姑娘之外,就轮到徐偃兵来单枪匹马,暂时挡住王仙芝去路。

他肯定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这个男人曾笑言,北凉可死徐偃兵,不可无北凉王。

笑言出口,却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蹲着的徐凤年顾不上擦去脸庞上的血迹,其实当时扛下天地挤压,触及地面的靴子早已磨光,双脚血肉模糊,而当时歪头斜肩顶上,肩头也给磨出白骨,只不过这些伤势在被王仙芝丢掷到地面后,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复如初,但是肩头的破损衣衫和无底的靴子,都可以证明那一刻的情势险峻,除了如今足以雄视离阳、北莽两个江湖的徐凤年,有几人可以让他受此重创?除了还未倾尽全力的王仙芝,就只有有心死战的拓跋菩萨和邓太阿两人而已!徐凤年继续凝视地上的那些裂缝,只有眼帘实在被血迹遮蔽视线的时候,才会抬起手臂,胡乱抹去脸上由眉心淌出的浓郁鲜血。

站着的徐凤年握住刀柄,低头望着那柄非比寻常的北凉刀,自言自语道:“这一刀,本该是送给赵黄巢的。”

他闭上眼睛,后撤出一大步,右手摊出一掌在前,左手握刀在身后。

风起云涌,黄沙浮起。

蹲着的徐凤年终于站起身,似乎想亲眼见证“自己”挥出这一刀。他伸出一指按在眉心,鲜血受到阻滞,但仍是从指缝间渗出,在那张被北凉老人都说是极像王妃的脸庞上,弯弯曲曲淌下。

一刀划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此刀罡气以一线之势撕裂了天空。

这是徐凤年自己悟出的一刀。前半刀的招式胚子,来自近观广陵江大潮,未见潮头踪影,潮声便已如雷贯耳,随后才能看见雾蒙蒙的大江之上,一条白练横江,潮头渐渐抬起,如同一排从昆仑山泻下的巍峨雪山。

后半刀更重神意,是在出窍神游于春秋,亲眼看到了西垒壁决战的激荡悲壮。素衣缟素擂战鼓,几人披甲牵马归?

先后相融,才有了这么从未现世的一刀。老黄是不会给剑招取名,徐凤年是根本来不及取名。

这一刀如纸上写意泼墨,刀锋即笔锋重墨,洒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王仙芝不躲不避,双手按住罡气弧顶,被刀弧带向高空,直至没入云霄,全然不见身影。

在王仙芝止住身形的更高处,被断出一个缺口的罡气并未就此消散于九天,而是如同广陵江在一线潮奔涌而过之后,在老盐仓形成了一道更加雄壮的回头潮!

大潮从天上巍巍乎直泻而下。

既然王仙芝在杀机迭出后,把徐凤年砸入地面。

总要礼尚往来才对。

出了一刀的徐凤年不等王仙芝破去那条罡气瀑布,就又抹出一柄北凉刀,朴拙厚重,是徐家的第一代战刀。

徐骁兵出两辽,一路南下。

一次次向南渡河,一次次硬仗死战,一次次九死一生,给外人看笑话,被嘲讽为一条离阳朝廷都不用施舍骨头就愿意拼命咬人的疯狗。

徐骁从未开口跟谁辩驳过,生前也从未对长子徐凤年解释过什么,徐凤年只是在神游春秋中,才得以知道答案。

徐骁从来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过河卒,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管你娘的天下格局,管你娘的帝王将相,管你娘的棋盘规矩!

握刀徐凤年前跨一步,刀尖朝上,直指云霄之中的王仙芝。

轻轻默念道:“过河!”

一道黑虹在地面上倒挂而起。

正在抗衡倒垂瀑布的王仙芝被这一刀撞中胸口,站在地面上的两个“徐凤年”,都可以看到那个被瀑布缓缓压下的黑点,又给后一刀剧烈撞回了遥望不及的穹顶。

游历过黑白春秋的那个“徐凤年”叹了口气,轻声道:“难。”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过很快随即笑道:“不过这下子老匹夫总不敢只出七八分力了。”

这句话才刚说完,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大地随之震动。

王仙芝如同一尊天庭神灵,走出天门降临世间!

麻衣老者心口处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即便这位当世天下第一人的体魄不逊色于四百年前位于巅峰的高树露,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肉中有芽,景象诡谲,骤然而生,骤然而亡。

更加玄奇的是,王仙芝被撞入云霄之上后,竟然拽下了一条长如枪矛的雷电。

双肩麻衣破损严重的王仙芝神情冷漠,问道:“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这个大概已经凌驾于天人之上的武夫,世间谁可匹敌?

又何谈胜而杀之?

何况徐凤年多半是等不到那远游未归的最后一魂双魄了。

仅存除秽一魄的徐凤年,已经止住眉心淌血的颓势,身边那个出窍神游归来的“徐凤年”则负有一魂二魄,两者相加,仍是欠缺了两魂四魄,就已经能够让王仙芝受创。徐凤年不觉得自己的本事就小了,只不过口舌之辩毫无裨益,所以面对王仙芝的问话,他并没有去跟这个显然动了肝火的老匹夫如何言语争锋,只是光明正大地修补高树露馈赠的体魄。

王仙芝冷笑道:“那就是没有遗言要说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覆在脸上,用十指擦拭掉血水,眼神清冽。

王仙芝重重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游子御剑归来”的徐凤年就看到王仙芝一脚踏出,挥臂丢掷出那根由天上雷电锻造而成的长矛。

但是当他看到这幅场景之时,拥有身体的徐凤年其实已经倒飞出去,在百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继续倒滑出去十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王仙芝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着的“徐凤年”只看到了王仙芝丢掷雷矛后滞留出的残影。

倒地的徐凤年缓缓起身,弯着腰,胸口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偶有白色雷电缠绕流转,嗤嗤作响。伸出手的同时,臂上无数条纤细的红丝赤蛇浮游探出。徐凤年手指所触,红丝与白电同归于尽,可见徐凤年从韩貂寺头颅里窃取而得的秘术,没能立竿见影地迅速见功。

王仙芝手中雷电长矛犹在,仅是清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现一只脚坑。

才站直身体的徐凤年就又给雷矛击中,只是这一次未被击倒,脑袋微微后仰,双手握住一截雷电,不让其刺中脖子,脚步在地面上蜻蜓点水,向后掠去。

第一次故意门户大开,死扛一记雷击,是徐凤年凭借高树露体魄的无垢之体,试图接触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气机流转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辙,就没有必要如先前那般来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脚坑越来越深,丢掷长矛的间隙也越来越短。远处徐凤年只能一退再退,接连后退了八次,最后一次用上了武当洪洗象传授的无名拳法,腰如车轴,身体转圆不说,双手同样画弧成圆。雷电追随徐凤年身躯在四周游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徐凤年最终站定,脊梁笔挺,拔背却不弓驼,双手轻轻上下摇动,手心上方几寸处,各有一枚雷电光球颠簸起伏,看似俏皮轻灵,很容易让人小觑它们蕴含其中的雷霆威势。徐凤年双手走弧,两枚萦绕电光的雪白雷球融为一体,逐渐消散于身前。

与此同时,从黑白春秋中游子归来的“徐凤年”神情剧变,开始转身掠向“自己”。

手上仅留下三尺雷电的王仙芝身前出现了第九个脚印,在徐凤年魂魄就要撞入徐凤年身躯之前,王仙芝已经近身后者,率先递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还是一剑。

这三尺雷电瞬间刺穿徐凤年的身体,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开高树露体魄的三尺雷电,猛然提起,把徐凤年整个人都给举起悬空。

接下来的一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电之前,徐凤年抢在前头,双手按住那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脚踹在王仙芝肩头,身体飘落在两丈外,脚步踉跄,非但没有趁机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动将其刺穿身躯。

王仙芝没有乘胜追击,站在原地,点了点头,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欣赏。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电,那么这小子就等于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后一剑。

八矛不过是障眼法,关键是他王仙芝新创的那一剑,本是想送给访仙归来的邓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锋比喻长剑,他这一剑招就叫“三尺”。上乘剑道,一向重意不重术,而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凤年为了受伤更轻,拔出三尺雷电,自然不会知晓其中玄机。只是就算领悟了三尺剑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仅仅是一名剑客,那名叫三尺的剑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选择这一招,是既然徐凤年用一刀让自己受伤,那就要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伤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样。而其余四手地仙剑,王仙芝出剑的初衷都是一剑斩千骑,庙堂于我如无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时候远远不像今日离阳朝廷海纳百川的气象,是真正的寒门无贵子。犹记得自己弃文习武后,历经坎坷,终于第一次练就粗糙轻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显露身手,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去体会草上飞走踏雪无痕的滋味,精疲力尽之后,以天地做床被,随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记得那种泥草香气和用雪洗脸的冰凉感觉。后来机缘巧合,中途转去练剑,使剑生出剑气之时,当时那份狂喜,不论过去了多少年,始终记忆犹新。再之后,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巅峰,俯瞰人间御风而游,环顾四周,无人并肩而立,值得记住的事情反倒不多了。

两个“徐凤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魂魄归于一体,因为王仙芝的那一剑伤气远甚于伤身,既然高树露的体魄还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熔入一炉,才是自投罗网,而且损害了原本堪称除秽无垢的不败金身。

王仙芝的伤口已经嫩芽抽满枝头似的,陆续生出新鲜的筋肉骨,胸口伤势不再触目惊心,开始轮到徐凤年遭罪,红丝赤蛇挣扎攀附,仍是没能祛尽那些残留的雷电剑气。

王仙芝突然说道:“老夫还是个读书人时,与一位前辈书生交心,他说了一句话,时至今日,前辈恐怕已经坟冢白骨化土,老夫却依然记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可在那乱世之中,这位书生不过是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既没有将一腔抱负付诸庙堂,也没有死得其所。老夫听闻死讯,给他收尸之时,不过就是从路旁泥泞的百余具横竖尸体里,扒出来后,草草埋葬了事。这位君子生前所佩长剑,大概能值几十两银子,早就给人拿走。君子遗物,就给小人当成了换取官帽或是酒钱的货物。

“王仙芝何曾挡过一名后辈的前路?

“老夫坐镇东海,在世一日,可曾有刘松涛这般有恃无恐的武夫,祸乱人世?

“朝廷势大,有铁甲在身铁骑驰骋,老百姓手无寸铁,天下兴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这些无辜人。老夫不想着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压,以及乱世光景的兵匪游掠,不想着人人可以轻松应对,只希望更多人在走投无路之时,甚至是在死前,能够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只能跪下去,磕头求饶。王仙芝所求不多,不过是送给天下人这一步,一步而已。”

徐凤年平静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平时反而跟谁都无话可说。你小子不肯说遗言,但是老夫想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寻常的藩王子孙,靠着两代人的阴谋诡计得以世袭罔替,老夫岂会跟你废话,杀你都嫌脏了手。”

徐凤年正要说话,王仙芝摆了摆手,说道:“你想说什么,老夫心知肚明,只不过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你说得再好,老夫不乐意听你的,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胜负还早,谁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说啊。”

王仙芝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老夫也把话说完了,接下来到底谁更该死,很快真相大白。”

王仙芝环视四周,意态萧索。眼前的徐凤年虽然带来些许惊喜,但比起想象中的那一战,仍然逊色太多,若是陈芝豹不曾出凉入蜀,若是徐偃兵提着刹那枪而来,再加上那个似乎跟北凉有着隐秘牵连的洛阳,三人联手,为年轻藩王压阵,才能真正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仅有两个徐凤年露面,就算机关迭出,到底还是不够看也不够打。

徐凤年抬起头,只见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卷云涌,大块大块的彩云迅速汇聚,如仙人铺开巨幅锦缎。道教丹鼎派所载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一说,可当下景象,显然已经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剑侠的先贤,曾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世往往感触不深,不识其中机锋真味。徐凤年叹了口气,王仙芝估计是终于按捺不住,准备递出杀招,杀人之后,就会自开天门,但不是一鼓作气去飞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为人间武夫坐镇天门。

徐凤年深深呼出一口气,仍是没有急于让身旁的出窍魂魄与自己融为一体,而是凝气站定,等待王仙芝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击。

王仙芝吸了一口气,满头银霜白发,瞬间转为乌青颜色,原本一个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徐凤年没有去欣赏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玄通,轻轻闭上眼睛,脸庞上紫金光彩萦绕流转,吸气之后,衣袖鼓胀,恍恍惚惚,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这便是大黄庭口诀中的“门外闹市不去管,掩门闭户即溪山”。

攻势守势,各有奇妙。

转眼过后,徐凤年和王仙芝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出现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态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现出了王仙芝的奔雷前冲之势。

徐凤年第一次被击退,就一口气退到了百丈外,这百丈路程又连绵不绝浮现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晰身影。

徐凤年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第二次后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长,王仙芝愈战愈勇,身形越加繁复,一线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两百多个根本来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动挨打的徐凤年只是一退再退,凭借着高树露的浑厚体魄和大黄庭的抱朴守拙,大体上不见颓败迹象,只是细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电刺穿身躯的伤口,人猫韩貂寺因扶龙而成的红丝赤蛇,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但是鲜血来不及渗出伤口,就如沸水浇雪,化为浅淡雾气,反而让徐凤年显得衣衫依旧洁净。

王仙芝始终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机,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负,任你徐凤年假借拳罡锻炼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树露体魄,我自可让你自讨苦吃,总有一拳,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在地面上割裂出两里路之长的直线上,“王仙芝”越来越多,简直可以为称之为不计其数,恐怕就算武评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观战,也会头皮发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师林鸦在场,亲眼见识到那一个个保持攻势的王仙芝,仔细观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因为这才是天下间最高明的一幅拳谱!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凤年来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终于迎来了转折点,一直不断伸长的后退距离,第一次开始缩短。

因为王仙芝的身形过于迅捷,同时攻势太过迅猛,即便徐凤年已经退出将近三里路,但是一直不闻半点声响。

老人身后终于遥遥炸响一声迟到的震动巨响。

这兴许就是世人都习惯了的先见闪电再听雷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

只不过当末尾那个停留原地的王仙芝身影开始消散,仿佛气势无法无休止攀升的王仙芝,就像是登高之人,休憩片刻后就继续攀爬,而且是蓦然加快步子登高,一直单手出拳的王仙芝双手齐出。

做擂大鼓势!

王仙芝双拳击在交错格挡的徐凤年手臂上。

这一下擂鼓,跟身后那姗姗来迟的拳罡雷鸣同时响起。

徐凤年身体后仰,双脚扎地,倾斜着向后倒滑出去。

起始处第二尊王仙芝身形也开始烟消云散,但跟徐凤年面对面的王仙芝本尊骤然加速,抡起一臂,重重砸下,砸在了徐凤年的胸口上,一拳便把徐凤年整个人轰入地面,然后一脚把触地即弹起的徐凤年又给踢出去十几丈。

身体离着地面一尺多高的徐凤年伸出手,双手十指钩入沙地,以此来阻滞退势。

第二次游历江湖,羊皮裘老头儿曾经以不下百道两袖青蛇锤炼徐凤年的神意,这是李淳罡独有的授道之法,后来吃下北莽国师袁青山一物换一物的紫金包子,徐凤年也曾让徐偃兵不遗余力地捶打,用来消化那只包子带来的紫金气机。这种在武道一途远远算不上终南捷径的笨法子,只要扛得下,就绝对会是能够打下扎实基础的一条路。如今天底下,若说刚猛程度,拓跋菩萨的拳脚也好,邓太阿的剑、剑顾剑棠的刀也罢,都比不上王仙芝的拳头,徐凤年接纳高树露体魄毕竟时日过短,来不及完完整整化为己用,于是王仙芝的攻势,就成了最佳的锻造。

每一代北凉刀的锻造,出炉前都少不了千锤百炼。

成了!

徐凤年如有神助,伤口瞬间痊愈了七八分,这便是火候到了的微妙迹象。

他单掌一拍地面,身形旋转而起,重新站立在王仙芝对面。

徐凤年在咬牙苦等此刻,王仙芝何尝不是在“钓鱼”,鱼饵小了,如何钓得起其名为鲲的北海大鱼?

那几百位“王仙芝”同时归一,徐凤年已经开始前冲。

几乎同时,一直选择袖手旁观的一魂二魄“徐凤年”,与徐凤年合二为一,回神归窍,如同游子返乡。

如果说距离有十分,那么王仙芝前冲了六分,徐凤年只得四分。

然后两人各自倾力而为,出了一拳一掌。

不说魂魄神意,这一掌拍去,已经是徐凤年十成十的武道境界。

王仙芝亦是不再保留气力,自从甲子之前折断木马牛后,就再没有一次尽力而战的天下第一人,终于使出了气力气机都攀至巅峰的一拳。

王仙芝率先一拳砸在徐凤年额头上。

徐凤年一掌稍后便拍在了王仙芝下巴之上。

两人脚步同时离开地面。

又同时返回地面,死死扎根原地,俱是死不后退半步的架势。徐凤年的脑袋往后一荡,荡出一个轻微幅度,而王仙芝的头颅虽未动弹,但本已青黑的发丝又再度出现一抹霜白之色。

两人接下来都不去想着见招拆招,而是只管出招,大概徐凤年是存心不惜玉石俱焚,而王仙芝则是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仙芝的拳头始终砸在徐凤年的额头上,徐凤年的脑袋每一次向后摇晃,幅度都依次增加,但是王仙芝的白发添加得就不易察觉,更加致命的是老人头发的青黑霜白之间,多次反复,全然不似徐凤年这样止不住积少成多的颓势。

两人就各自站在原地,拳掌互换。

徐凤年的额头已经出现凹陷,但王仙芝也并不算轻松惬意,脸上出现一处处淤青斑点。

徐凤年酣战不退,从最先一掌十成十气劲都可以奉送给王仙芝,在互换六十余击后,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战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战。

徐凤年从手掌竖起的拍掌平推,变作了可以天然增加两寸余攻击距离的握拳击出。

两人十分实力之争,徐凤年已经开始连这点计算都极为可贵。

甚至到最后,徐凤年不得不变拳头为伸直的手刀,否则就无法击中王仙芝。

若是换作任意一个其他对手,修为已经足以跻身天下前三的徐凤年,自身本就所学驳杂,用剑自然可以写意无双,用刀一样气势如虹,赤手空拳,照样闲庭信步,哪里会像此刻这样小家子气地“锱铢必较”?

王仙芝从头到尾都是出拳。

两位天人的头顶,彩云竟是喧沸翻滚,聚散无常。

徐凤年最后一次手刀也仅是以指尖击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的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他时节,春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声响。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地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家嘉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士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越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下来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拥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

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他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画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八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祇。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身为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春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的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个江湖。

左春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欲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春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他玄机。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挡住短刀之后,倒退出去。

徐凤年如影随形,始终与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离之内,绣冬刀直刺王仙芝为刹那枪洞穿的伤口。

王仙芝屹然不惧,任由这凶险一刀刺来,但是一拳砸向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身形扶摇,绣冬离手,堪堪躲过王仙芝那记重拳,侧身飘过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后握住了那把透体而出的绣冬刀。

真是一个闲庭信步。

因为没能在绣冬刀上种下后续气机,这一刀看似重创王仙芝,但其实羞辱之意更重一些。

王仙芝也终于被迫使到了斤斤计较的境地,没有转身追杀,而是脚尖一点,用后背撞向徐凤年。

打定主意,扛下一刀数刀都无妨,只要彻底击溃徐凤年的体魄,那就大局已定。

背对王仙芝的徐凤年横移几步,又与王仙芝擦身而过,两人恰好视线交汇之时,徐凤年一刀抹向王仙芝的脖子。

王仙芝骤然加速,不仅低头躲过那柄清亮宝刀刀锋,而且脚步略显踉跄地撞向徐凤年身侧,一掌推出,推向徐凤年的肩头。

徐凤年脚尖一拧,转了半圈,刚好用倒立的春雷刀刀口,去挡王仙芝的那一掌。

王仙芝变掌为握,虎口夹住刀锋,正要掐断这柄短刀。

不料徐凤年极其漫不经心地横挥绣冬刀,刀尖抹过春雷的刀柄,后者旋转不止,不但躲过了王仙芝的握刀以及随后的毁刀用意,而且短刀竟然绕着老人飞速旋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了徐凤年手中。

王仙芝一脚踹出,徐凤年高高跃起,王仙芝一拳挥出,不再奢望拳头到肉,而是以拳罡炸出。

王仙芝看似窘迫,但是此拳拳罡威势显然要超出以往所有招数。

可见老人仍然留有余力。

徐凤年身形蓦然一闪而逝。

出现在几丈外,双手提刀,衣袖飘摇。

同样是暗藏玄机。

王仙芝前奔之时,大声笑道:“这般不爽利?”

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王仙芝即将冲到面前之时,随意将春雷刀抛向空中,由右手握绣冬变成双手握刀,一鼓作气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跟徐凤年几乎同时脚步凝滞些许。

然后战场之上,只要是王仙芝所走之地,都出现了一个身影。

然后一起扑杀徐凤年!

而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继续前奔,绣冬劈向一处并无王仙芝身影的空地。

转瞬过后,一个“王仙芝”向后滑行数丈,额头出现一丝血线,鲜血慢慢渗出。

与此同时,数百个“王仙芝”都消散一空。

世人肯定无法想象,堂堂王仙芝也会有被别人一力降十会的时候。

徐凤年继续近身,以绣冬刀在王仙芝身前指指点点。

刀刀点到为止。

王仙芝身上出现不计其数的细微伤口。

既不让王仙芝成功近身,但次次都可以在王仙芝身上留下战绩。

那把抛入空中的春雷刀到了顶点,开始下坠。

王仙芝大概是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精确算计给耗尽了耐心,接下来一场双方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绣冬刀在他身上刺出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王仙芝距离徐凤年也越来越近。

最凶险的一次,是王仙芝手掌几乎捏断了徐凤年的脖子,而且徐凤年的绣冬刀也差点拦腰斩断了王仙芝。

只不过两人都舍弃了这次有希望互换性命的结局。

落下的春雷刀越来越临近地面上的战场。

两人脚下的大地,碎裂斑驳,不堪入目。

但是不论双方急促出招如何气势如虹,两人所站方位的一丈之外,黄沙始终静止,一粒不动。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王仙芝出力十二分。

仍是处于被慢刀割肉的困境。

有意无意,春雷刀已落在了徐凤年头顶一丈高空。

本就是左手刀的徐凤年气势暴涨。

他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王仙芝压榨到了极点。

再无新招,难逃一死。

但只要他能够握住那柄短刀。

就能生出变数。

因为王仙芝的一气流转千里,虽然愈战愈勇,气机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面临尾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仙芝笑言不爽利,即是笑话徐凤年,也是在自嘲,故而从一开始,王仙芝其实就打算要一气定下双方生死。

最后一刻,徐凤年拼了挨上一拳,也要去接住那柄春雷刀。

只要他能握住刀。

就可以顺势颠倒战局。

但是王仙芝竟然在半拳以后,就停下身形。

一气将尽,竟是出人意料地再度倒转千里。

就要形成一股气势磅礴的新气。

同境之争,气机流转,流字在前,转字在后,流淌速度可以掌握局势优劣,但是刹那转换则可以决定生死。

王仙芝的人间收官之战,以及最后的收官之手,就在于这次前无古人的往返,诀窍在于一个“倒”字。

王仙芝毫无征兆地收回半拳,是刻意任由徐凤年去握刀,以便抢先倒转完毕一气千里,然后一步先,第二步先,一击毙命!

突然。

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神色。

徐凤年没有去握住近在咫尺的春雷刀。

王仙芝收手以求换气,徐凤年则是收手继续出刀。

反倒是徐凤年抢占了先机。

更让王仙芝没有想到的是,徐凤年那绣冬一刀,准确无误地撞入他新旧两气的节点之上,不是心口,不是脖子,而是一个平常看似无关紧要的窍穴。

徐凤年“撞刀”前冲。

甚至左手按住了刀背之上。

王仙芝就这么被挟带着倒退出去几十丈。

无论如何老气横秋,终归拦不住新冬时节的到来。

气机急剧溃散的王仙芝满头白发疯乱飘拂。

徐凤年一刀斜提,一报还一报,把王仙芝魁梧身躯撩离地面,没有拔出用以镇压气机的绣冬刀,松开右手之后,左手握住了那柄一直尾随身后的春雷。

在王仙芝双手拔出绣冬之前,徐凤年的春雷刀,在王仙芝头颅上通透而过。

绣冬刀没有拔出。

春雷刀亦是如此。

刺透头颅的春雷刀悬停不动。

于是就硬生生将王仙芝悬挂在了空中。

徐凤年仰头看着这个老人。

王仙芝远未死绝,并无愤懑神色,只是安静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仿佛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王仙芝终于闭上眼睛,那些四散而出的气机,凝聚成另外一个王仙芝,飘落在地。

随风而起地从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飞而过。

徐凤年平静说道:“你赢了。”

两根布满金黄色古朴篆文的天柱,缓缓下垂于西方。

显而易见,这位形散却神聚的王仙芝,虽然已经无力斩杀再无余力的徐凤年,但是天门已开,仍是想走就走,等王仙芝走过天门,以仙人之姿俯瞰人间,以老人从来不怎么讲规矩的做派,到时候无处可躲的徐凤年如何自处?

王仙芝没有理睬徐凤年,以及出现在眼角余光中的两个不速之客。一名男子停马不前,但是抬手取回了刹那枪,另外一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轻人,则取回了绣冬、春雷双刀。老人走向天门,但是没有跨入其中,而是负手而立,笑道:“是没的啥意思。”

王仙芝转过身,望向东方,沉声道:“江斧丁,且打潮十年。”

然后老人视线偏转向北,淡然道:“于新郎,你去极北冰原。”

最后,王仙芝盯着那个跌跌撞撞跑到了一里地外的牧羊稚童,笑了笑,“倒是与老夫有些机缘。”

武帝城剑客楼荒,晚到一步,死死握住菩萨蛮剑柄,眼眶布满血丝。

楼荒摘下剑鞘,双膝跪地,将古剑插在身边,重重磕头,哽咽道:“弟子楼荒,恭送师父。”

王仙芝终于望向这名徒弟,吩咐道:“等为师散去魂魄,你无须报仇,将为师尸骨葬在昆仑山顶。”

楼荒面目埋在粗砺沙地,没有作声。

王仙芝也没有计较这名弟子的钻牛角尖,转头看着如同骤得富贵又全部家底荡然无存的年轻藩王,破天荒露出一点会心笑意,说道:“都说武无第二,你好不容易赢过了老夫,却也无第一了,老夫有些替你感到不值。”

徐凤年回答道:“还剩下点本事,可以支撑晚辈去一趟龙虎山。这几年习武,就不算竹篮打水。以后的仇家,本就该在庙堂、沙场上相见。”

王仙芝点头道:“胜了老夫的人物,是得有这份气度才对。”

在楼荒身临战场边缘的时候,黄三甲和呵呵姑娘也走了过来。

先后算计了徐凤年、王仙芝两人的黄龙士并无自得神色,老人牵着小姑娘的手,对王仙芝讥讽冷笑道:“你拦不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想着尽量让后人得以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与前者针锋相对。却不知道人各有命,哪里轮得到你瞎操这份心。以后的天下,将相无种,皇帝宝座轮流坐,莫说是寻常士子,就是贩夫走卒,也可坐上去过过瘾。江湖上越是没有仙人,却越是重侠骨。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自有‘侠义’二字撑起江湖。没了飞升,源头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会死。”

王仙芝笑道:“好。”

王仙芝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枉老夫留在江湖中了。”

王仙芝轻喝一声。

魂魄一分为三,化虹而去。

恢宏天门逐渐消散。

王仙芝不飞升,不转世,不苟活,而是大大方方送给以后的江湖三份机缘。

一份远去东海武帝城,一份远去京城太安城,最后一份则是就近冲入了那名牧羊稚童。

楼荒舍弃长剑,空手走向师父坠地的尸体,轻轻背起,向北渐行渐远。

黄龙士牵起闺女向东而行,“有始有终。等老夫死后,记得找到老夫的闺女,照顾好她。”

白狐儿脸佩好绣冬、春雷,走到徐凤年身边,问道:“你要去龙虎山?”

徐凤年点了点头,反问道:“那你?”

白狐儿脸微笑道:“没有欠债的习惯,既然你替我杀了王仙芝,那我就试试看能否宰掉拓跋菩萨。”

徐凤年轻声道:“别死了。”

白狐儿脸一笑置之。

徐凤年对徐偃兵说道:“徐叔叔,麻烦你带回那个孩子。我打算收他做徒弟。”

徐偃兵嗯了一声,提枪策马北去,找到了那个因为“不堪重负”而晕厥在地的瘦小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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