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徐凤年东海收剑 新武帝收徒三人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马车缓缓临近东海。

潮声渐重。

除了那遗物剑匣,徐凤年要从武帝城带走的物件,会多到让整个天下都大吃一惊。

徐凤年收了一个贫贱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见到东海却未进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窜的响马,救下一家子孤儿寡老,这其中有个本无牵连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强出头,差些给马贼一矛挑死。徐凤年随手救人之后继续驶向武帝城,少年性子跳脱,鬼怪灵精,不知怎么就盯上了徐凤年,大概是觉着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汉了,牛皮糖似的跟在马车后边跑了几天,奔跑途中,舍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干脆脱下拴在腰带上。少年脚力还算不错,加上徐凤年的马车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暂远远抛开,总能给少年追上。徐凤年一夜在海边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缩在远处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内。他小心翼翼掀起帘子,靠着车壁盘腿而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公子哥,犹豫着是该喊侠士还是先生。还是那位公子哥主动开口,问了两个问题后,少年都是拼命摇头,第三问题就更让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是问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没点头,只是涨红了脸,扭捏说他付不起拜师礼金,那人说不碍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师徒的两人,言语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边土生土成的渔家子,爹娘死于出海捕鱼,跟爷爷相依为命,老人病死后,少年便离乡背井,他自小便有远超同龄人的气力,除了乞讨,给人哭丧、扛私盐,几乎什么能赚到铜钱的活计都做过了,倒也没饿死。

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为何物的岁数,得知这个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师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跃无比,管不住舌头唧唧喳喳起来。少年本性淳朴,有着赤子之心,认人深浅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认人好坏,反而要准。他跟师父朝夕相处了几天,就知道师父应该是挺好说话的人,敬重远远多于畏惧。不过让少年有些遗憾,这个长得比女子似乎还要好看的年轻师父,不太喜欢聊天,大多时候都是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和自问自答,掏光肚子里那些道听途说的江湖轶事趣闻后,就只能说些从长辈乡邻那里听来的古话老话。好在没了清净的师父也不跟他计较,传授给了他一套晦涩口诀和绵柔拳法。口诀是记不太住,让他头疼,拳法则是软绵无力的架势,不过少年知足常乐,能真正习上武,就心满意足。前年才离乡,在剑州一个摊子,看到有个老人贩卖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攒下的三两碎银子都一股脑交出去,老人也好说话,打开竹篓子,任由他拣选,他不识字,不过听老前辈报出书名,都很像是绝世武功,给人感觉哪怕练成了书上一招两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王生最后挑了本剑谱。初出茅庐的少年不谙世情,可毕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过也不恼,那本狗屁不通的剑谱一直藏在怀里,就当认识了百来个字。

离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日路程,海风习习潮来汐往,轻轻松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点燥热。少年王生本就在海边长大,不觉得海风微腥,只觉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离乡几年,记起了不在世的亲人,王生沉默起来。

徐凤年之所以不与这个徒弟交谈,不是后悔收了生平第一个弟子,嫌弃他资质平庸,而是因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触之后,才发觉这身材结实的少年竟是女儿身,奇就奇在她的气机脉象,半点不像女子的流转轨迹。女子习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颈,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门中女子真人也凤毛麟角,都是有讲究和道理的。百年以来,女子剑仙就他娘亲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只有一位,若不论剑,女子跻身一品高手也还是屈指可数,当年的四大宗师之一的酆都绿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阴气更重一点,有洛阳和轩辕青锋,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鸦。女子男相,道理类似南人北相多福禄,徒弟王生的资质其实还算不错,不过徐凤年练武前后,见多了江湖顶点的风光,资质出彩,往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练武一事,后劲至关重要,后劲足,机缘多,两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凤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归根结底,很简单。

王生腰间挎了一把木剑。

当初第一个问题,徐凤年问王生肯不肯以木剑换吃食。王生不肯。徐凤年又问肯不肯以木剑换银子,王生还是不肯。

深夜时分,离着武帝城不过三四十里路,徐凤年没有继续驾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捡取枯枝,在海边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着师徒二人的两张脸庞,徐凤年分给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张干牛肉。夜空明朗,繁星点点,王生低头嚼着牛肉,抬头时看到师父望着星空怔怔出神。她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爷爷说过,那儿就是一只大灯笼。在地上,人死灯灭,就会去天上亮起来。”

徐凤年平静道:“我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说法。”

王生等了半天,见师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说自话,“师父,我除了你,就顶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

王生露出一个笑脸,问道:“师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谁?”

徐凤年摇了摇头。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师,林鸦!”

徐凤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还是胭脂评上的漂亮女子,你两样都比她差远了。”

王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怯生生问道:“师父你知道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王生见师父不像生气的模样,低头说道:“爹娘一直想要生个弟弟,都没成,后来就不想了,把我当男孩子养着。而且家里也攒不起嫁妆,我也不想嫁人。再说谁乐意跟一个长得像男人的女子过日子,想想就挺憋闷的。谁娶了我,肯定是上辈子坏事做得太多的采花大盗,老天爷才要罚他这辈子娶个男人。”

说到这里,安天乐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

徐凤年撕下一块牛肉放入嘴中,轻声道:“等你以后眉眼长开,总会有些女人模样。”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说道:“我要是长得有师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辈子也行。”

徐凤年平淡道:“去打一个时辰的拳。”

知道说错话的王生摘下腰间木剑,一脸苦兮兮地去海边练拳,老老实实打了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还经常遗忘套路,不过她眼角余光瞥见师父对于自己的愚笨不堪并不太上心,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神情。

王生多练了半个时辰的拳,这才在师父对面坐下,拾起木剑横放在膝上。

徐凤年问道:“挎木剑走江湖,你不嫌丢人?”

王生有些费解,反问道:“有啥子丢人的?”

徐凤年没有说话。

王生乐滋滋笑道:“是爷爷给我做的木剑,就算师父想要,我也不会给。”

一向不自称“为师”的徐凤年没好气道:“一把破木剑,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凤年打趣道:“以后谁瞎了眼瞧上你,你不妨拿这把木剑当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妆了。”

王生苦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说道:“你现在觉着木剑可贵,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好剑,我要去武帝城取些东西,到时候可以送你一把,不过你只能留下一把剑,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带着一个只有木剑的穷酸徒弟闯荡江湖,丢不起这个脸,何况用木剑也练不出什么上乘剑术。王生,你是要这把破木剑,独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头破血流,一辈子都混不出名堂,还是收下一把可能会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剑,跟我学习高深武学,在武道上一日千里?你别急着答复我,明早再跟我说你的心里话。”

徐凤年说完之后就走回车厢休息,留下一个如遭雷击的徒弟。

第二日,拂晓雾重。

远处的雄伟武帝城坠于云雾中,或隐或现,如海上险境。

徐凤年走到海边,看到王生闭着眼睛,提着木剑指向大海,大概是抬臂提剑已久,剑尖上缀着一颗雾滴。

这之前,王生一门心思要练剑,徐凤年没怎么搭理,只是教了她这一手平淡无奇的起剑势。

她就当成一门绝世武功去练了,孜孜不倦。

旁人会瞧着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终于意识到师父出现在身侧,没有收起木剑,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师父,蓦然就有泪水滚出眼眶,哽咽道:“师父。”

一个孩子,遇上过不去的门槛,总是自然而然想着向长辈求情。

徐凤年冷声道:“松开剑。”

王生脸色凄凉,“师父,我真的想练剑,想用木剑练出大出息。因为爷爷说过,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剑闯出名堂了。我以后一定跟着师父好好练武……”

徐凤年冷笑道:“天底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连一把破木剑都丢不掉,怎么能捡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黄金万两,江湖名声,武评名次,开宗立派,哪一样不比你的木剑珍贵无数?木剑是你爷爷遗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为了一部秘笈一门武艺,不说不惜倾家荡产,连爹娘都可以不认,连师父都敢杀,连媳妇都可以双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圆转,还想练剑?!”

话说到后面,王生已经清晰感受到师父的厉声厉色,虽然与师父相处不久,但也知道师父一直是温和恭谨可以让她心生亲近的人。

不知为何,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错过了这个师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么仗剑江湖了。

她手臂颤抖,转过头不去看这个师父,赌气一般,轻声抽泣道:“师父,我不习武了!”

王生收起木剑放好在腰间,跪下去,对这个只多了几天的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头。

在她收剑下跪时,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将那颗从剑尖坠落的雾滴放在了指肚上。

徐凤年望着那颗凝聚不散的雾滴,轻声说道:“我也练剑,但总觉得比不上很多前辈剑客,比如李淳罡的剑道、邓太阿的剑术、王小屏的符剑。”

徐凤年笑了笑,“但是我觉得最对不住的,还不是他们,是一个叫老黄的,还有一个绰号‘温不胜’的。”

徐凤年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太多聪明太多算计的人,天赋再好,剑术再高,手里的剑再名贵,都不算真正的剑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听不懂这个大概已经不是自己师父的男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徐凤年微微弹指,然后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脑袋上,揉了揉,笑意温醇,“这些人都是师父的前辈和旧识,他们舍弃了许多东西,尤其是最后那个与你一样挎木剑的游侠儿,恰好有着跟你一样想要的东西,和不想要的东西。”

徐凤年后退一步,沉声道:“我北凉徐凤年,今日收下桂花郡王生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凤年淡然道:“当年温华舍弃的东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头雾水,不过总算知道师父还是师父,这就足够。

至于师父嘴中那些一个个如雷贯耳或者她根本没听说过的名字,她没有去深思,只当师父是吹牛皮。

师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师父,不生我的气了?”

“嗯。”

“师父,桃花剑神我听说过的,武当剑痴也知道,都是剑仙一般的绝顶高手,可其他人是谁啊?”

“以后你自然知道。”

“师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呃,师父,我还是憋不住,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你虽然肯定也是个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了?真跟那两位神仙人物认识?该不会是远远瞧见过一面吧?”

“……”

“师父,没关系,我觉得你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就行。

“师父,听说你们北凉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将军,用枪的徐将军,还有已经离开北凉的新蜀王,你远远见过吗?哦对了,还有那个年轻的北凉王,更了不得,唉,不过人家是藩王,想来师父是见也没见过的。

“师父,我见你也没佩刀佩剑,这趟去武帝城是买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吗?”

师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里自顾自唠叨。

马蹄缓慢,马车缓行,终于到了武帝城外。

城内外雾气由浓转淡,但是那堵墙壁上的几百把名动天下的兵器,大多坠有雾滴,然后各自滴落在墙脚根,使得墙下水迹深重。

这辆马车停在城外,徐凤年终于开口,对身边那个横坐跷腿在车外的徒弟说道:“掀起帘子,记得接下来身子别挡在车厢门口。”

王生不知这是为何,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做,手提帘脚,屈膝蹲在一旁。

徐凤年盘膝而坐,望向城门大开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只看到师父的衣袖无风而摇。

武帝城的雾气更是一瞬间消融殆尽。

城内,那堵曾经象征着到底谁是天下第一人的墙壁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然后幅度越来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门,撞入徐凤年怀中。

继而是插在高高城头之上的名剑黄庐脱离了墙壁,撞入那紫檀剑匣。

又有长短不一的八柄剑,依次撞入。

徐凤年捧匣而坐。

还拎着帘子的徒弟王生张大嘴巴,这是咋回事?

城中墙上,数百柄无主名器不约而同在颤鸣,似乎在挣扎抗拒。

徐凤年抬起手臂,轻轻说道:“来。”

蠹鱼细剑,画眉剑,与君绝,南海观音宗的半肩小尖,吴家剑冢放心与认真,两百年前剑仙陈青冥的子不语,不计其数。

一剑接一剑飞掠出城。

丹田刀,嘉树刀,顾剑棠师父的剥啄,四百年前谁得手谁无敌的大霜长刀,等等,络绎不绝。

一刀衔一刀出城。

世间最顶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纷纷离墙出城,墙壁之上,走了个一干二净。

它们绕过徐凤年,滑出一个精妙弧度,滑入车厢,不论飞掠之势如何雷霆万钧,都在过帘子之后骤然停滞,轻轻下坠。

车厢塞满了兵器,停无可停之后,后来者就各自钉入马车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时间后,武帝城城墙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后都成了有主之物。

王生呆滞当场,脑子已经彻底转不过弯来。

她的师父,还真是一个认识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凤年,此时就像是一个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无敌。

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凉这个骇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个年轻藩王的的确确是胜了王仙芝。

这之后,整个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认那个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王生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城头方向,颤声道:“师父,来了好多人!”

抱着紫檀剑匣的徐凤年笑问道:“怕了?”

王生苦着脸嘀咕道:“能不怕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回咱们不用风紧扯呼。”

武帝城外城头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江湖高手,他们大多藏头藏尾了多年,既庇护于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杀,同时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头顶那片乌云,是何等厚重,让所有人不见天日,心生绝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无出头之日,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于没人觉得那个老怪物会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没能飞升,还败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晚辈,更死在这家伙手上。这堪称江湖百年以来最让人错愕的消息,比起当年李淳罡木马牛为王仙芝折断,还来得匪夷所思。

城头上不乏高手,随便拎出去一个丢进江湖,哪怕名声绰号多年不用,只要重出江湖,还是可以让那些记性好的门派主动退避三舍。这些货真价实的高手,比许多绣花枕头都更垂涎那些墙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后,就有许多人闻风而动,偷偷摸进了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战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有更多人赶来了东海。无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着那些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纷纷各自抱团,想着在接下来的动荡中相互依靠,能活着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乱战之中。原本只要王仙芝任意一个徒弟留在城中,众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当下的武帝城,就像一个原本气象蔚然的鼎盛家族,突然男丁死绝,只剩下一大屋子无依无靠的妙龄美眷,环肥燕瘦绰约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汉子,也只要闯进屋子下手够快,都能抱得美人归。结果突然一个家伙横空出世,占有了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内妻妾没放过,连丫鬟也没留下一个,这让辛苦趴在墙头瞧着墙内旖旎春光的饥汉子们,如何能忍?

城头之上人人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只是一开始没有谁乐意当出头鸟,这便是所谓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只是他们也怕谁都不出手,等到那个家伙转身离去之时,已经没有人有胆魄前去拦截。

终于有一位汉子掠下城头,一柄已是出鞘的狭长宝刀在手,带起一抹璀璨光华,朗声道:“燕山王杀弩,请赐教!”

有人离开墙头,马上就有十数位久负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后,一时间自报名号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渍剑周穆,求教!”

“剑州琵琶手许王风,恭请赐教!”

“南疆千手观音方百谷,在此!”

“雁荡山散人司徒红烛,斗胆求战!”

“洒家是那玉笥山的灵妙和尚,今日要讨教讨教!”

十来号高手,中气十足,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这仅是第一拨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数更多的第二拨跃下城头,这些好汉相较第一拨,要含蓄几分,绝大多数都是不声不响,默默跳下城头。

在第一拨高手差不多都已双脚及地向前奔跑时,第二拨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拨就开始鱼贯而下。

如同一张倾泻而下的瀑布帘子,缀满了大小珠子。

这一幅熠熠生辉的壮观场景,注定会在江湖上长久流传。

王生放下帘子,坐近了些,低声说道:“师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侠和魔头,连我也听说过。”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那我就说些你没听过的。”

徐凤年望向一处,平静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剑客何白泉佩剑榆荚。”

视线微微偏移,继续说道:“东越剑池宋念卿第四剑陌上草。”

望向第三处,“南诏第一人韦淼,曾持古枪龙绕梁,转战江湖三千里。”

“姜白石佩刀剥啄。

“百年内被十余刀客经手的大霜长刀。

“剑冢两代剑冠负剑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后认真。”

徐凤年沙场点兵一般,不急不缓道出十几柄兵器的名称来历,每报出一个,就有一把兵器或者从车厢中掠出悬停,或者从地面拔地而起浮空。

徐凤年环视一周,微笑不再言语。

初生牛犊的王生今天可谓大开眼界,已经不去想为何师父能做出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真要问理由的话,很简单,是她的师父嘛。王生看着那些江湖高手一线潮似的奔掠而至,赶紧出声提醒师父:“就十来丈距离了!”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现在就是个纸糊的花架子,不过问题在于,他们能近身拆掉吗?”

徐凤年抬手,轻轻拍掌。

掌声之后,不光是榆荚、陌生草、大霜长刀这些被点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余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间加入队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灵物,或低空长掠,或绕弧而坠,或规矩游弋,各自寻了一名敌手飞撞而去。第一拨十余人一个都没被落下,其余兵器也绝不掺和,只是跃过那些高手头顶,去寻找后边第二批江湖人。

徐凤年不再理会战场胜负,转头看了眼徒弟那张流光溢彩的微黑脸庞,将世间习武的根柢深入浅出地娓娓道来:“佛门拴心猿,道门斩三尸,儒家养浩气,这都是在说锻造自身体魄。简单说来,人的本身,就是一处战场,如常人染上风寒,体质好些的,喝些热水就能熬过去,自行痊愈,身体孱弱的,就得需要药物这些外来之物,以做援兵,赶赴战场,否则身体就要兵败如山倒。至于如何淬炼体魄,方法无数,但归根结底,还是走皮肉筋骨气神的六字路数。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了有人天生具备神力外,一般习武之人,相差并不悬殊,差就差在一个‘气’字。练武有个‘三岁看胚’的说法,就是说习武要早。那时候孩子身上污垢浸染不多,易于培育经脉和温养窍穴,这经脉就像是人之‘生气’的道路,循环不息,极少数高手就可一气刹那流转六七百里。而窍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吕祖曾有一句口诀流传于世,‘上山访仙一甲子,方才宝山在自身。’平时说一个人天资如何,就是在说这两者。”

王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关于经脉是道路的比喻,不难理解,小声问道:“师父,我这几年也走过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弯弯曲曲,走得不畅快,更别说那些小径了,都比不得只供兵马驱驰的驿路省力。是不是高手们的那个气什么的,就相当走了驿路?”

徐凤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为路、道、涂、畛、径五级,驿路无疑传递消息最快。不过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无定理。江湖上许多旁门左道,就是在气机流转一事上投机取巧,走了条终南捷径。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家不败金身的金刚境,指玄境则是道教真人的叩指问长生,在我看来,就境界而言,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只不过三教外的江湖中人,习惯先有雄浑体魄才能‘生气’,再以厮杀定胜负,后者更占优些。”

师徒二人闲谈之间,第一拨江湖好汉大多见机不妙,已经识趣后撤,其中那个千手观音方百谷深藏暗器无数,甚为托大,不承想才出袖了一枚暗器,就被剥啄一刀刺穿脖子,这名南疆壮汉双手抱着脖子踉踉跄跄走出十几步,才倒地身亡。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剑客运气更差,遇上了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长刀,转身就跑,仍是被这柄数十年不曾在江湖现世的神兵洞穿了后背,把整颗心脏都给搅烂,扑倒在地,当场死绝。倒是那个墨渍剑周穆,是仅剩一个能与飞剑榆荚抗衡的用剑好手,不过仅是均势而已。

王生纳闷道:“师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钱了?一个个就跟徒弟用几两银子买来的那本伪劣秘笈差不多。是师父你太厉害了吗?”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王仙芝曾经说过就算武评十人里的九人联手,他也有把握拼着一死,杀绝全部九人。这既是王仙芝身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以一人之力与世为敌该有的气概。”

王生一脸神往道:“师父,徒儿崇拜的拳法宗师林鸦,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凤年嗯了一声。

城头上不知谁喊了一句:“咱们联手,一起宰了那小子,谁能得手,谁就拿走大头!就不信咱们几百号人,还宰不掉一个!”

很快就有人煽风点火地附和:“对,喊上城里的朋友,几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家伙!”

王生怒气冲冲道:“师父,这些人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笑了笑,站起身,竖起紫檀剑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举起,沉声道:“请。”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风流人物,人死之后,谁会在乎那断为两截的木马牛?

那么曾经握于姜白石之手的剥啄,剑冢两代剑冠的认真、放心?

江湖忘了。

徐凤年偏偏就要让江湖重新记住它们!

“请”字之后。

匣中九剑率先冲匣而出,在徐凤年身前空中一线排开。

先前奔着武帝城头远去的兵器回转,车厢内和马车四周的兵器则同时绽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气。

气冲斗牛。

天地为之动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开。

在徐凤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线潮。

谁能近身?  

武帝城再无一人胆敢出城,徐凤年也没有得寸进尺,多次手指微曲,牵引几柄兵器当空掠去,像那柄榆荚剑就钉入墨渍剑周穆身前几尺地面,大枪龙绕梁则斜插在一名用枪高手身前,一柄名“纤腰”的赤红短刀掠去了城头,落入一名刀客手中。零零散散,十几柄利器都有了新主人。这十几人在短暂震惊之后,无一例外都对城外徐凤年抱拳作揖,以示感激。这并非仅是欣喜于徐凤年的赠物,更是有着一种知遇之恩。在众人之中,又以一名籍籍无名的消瘦少年最为瞩目,他竟得手了那柄归鞘的大霜长刀!被赠刀之后,少年一时掌控不住活物一般的沉重名刀,被刀拖着走了几十步,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这才抱紧了霜刀,咧嘴傻笑。旁人没谁笑得出来,少年生在城内,他爹娘是一双退隐江湖的顶尖杀手,前些年死在了一场不知仇家的血腥袭杀中。少年肩头扛刀跑出城,对着那个视满城高手如无物的家伙,说以后跟着神仙你混了,只要肯教他练刀,他吕云长就愿意卖命。

徐凤年要了三辆宽敞马车载物,其中一名蛰伏武帝城多年的拂水房老谍子,浮出水面,驾驶第一辆马车,驾车时老泪纵横,怎么都止不住。吕云长自幼就在武帝城跟三教九流厮混,万事精通,负责第二辆车,马马虎虎学会了驾车的徒弟王生殿后,徐凤年坐在她身边,继续跟她说些有关习武的入门要事。除了马车,年迈谍子还要额外照看六匹骏马,缘于马车载重超乎想象,需要时常换马。

四人三车十二马,加上那四百余柄兵器,就这样优哉游哉驶出东海,然后沿着京畿屏藩的南部边缘地带,绕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小弧度。队伍行至弧顶位置时,徐凤年站在一座孤城关隘附近的山头上,看了许久的南方风景。

王生和吕云长两个同龄人一直不太对路,王生看不惯吕云长的嬉皮笑脸,在她师父面前也没个正行,吕云长则不喜欢这壮实“少年”的迂腐,两人针尖对麦芒,只要碰头就要斗嘴斗法个不停。不过吕云长最怕的不是那位赐刀的神仙人物,在聪慧少年看来既然是陆地神仙的高手,自然不会跟他计较什么。但是那个总喜欢跟马说悄悄话的老家伙,性子油滑的吕云长反而怕得要死,很简单,老人是武帝城内极有权势的大人物,传言睡觉都是睡在金山银山里头,甚至连于新郎都跟这位绰号“卖油翁”的刘姓老头子借过银子。

当徐凤年站在地势最高处南望之时,不远处王生除了腰间佩有那柄木剑之外,还背了那只紫檀剑匣,更有用绳子歪歪斜斜捆绑了四柄城头剑,分别是蠹鱼细剑、旧北汉儒圣曹野亲自铸造的三寸剑“茱萸”、道门散仙黄慈山的符剑“野鹤”,以及曾经刺穿过东越皇帝腹部的长剑“衔珠”。剑气凛然森寒,沁入肌肤,冻得王生嘴唇青紫。师父没说为何要她遭这份罪,只是告诉她每过半旬就要多背一柄剑。相较之下,吕云长就太轻松惬意了,整天扛着那把大霜长刀臭显摆,跟娶了个水灵媳妇似的,睡觉也要搂在怀里,此刻凑到了王生身边,少年浸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也晓得在宗门里讲究按资排辈,他虽然跟王生有些犯冲,可到底不想跟这个神仙的徒弟关系太僵。

吕云长低声问道:“王木头,咱们师父在看什么呢?”

王生嘴唇紧紧抿起,只是凝望着师父的侧影,不愿意搭理身边的少年。

吕云长习惯了被这只榆木疙瘩漠视,孜孜不倦问道:“你晓得先前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剑客是谁不?我告诉你,身份可了不得,叫柴青山,是东越剑池的老剑仙,广陵道头一号的高手,给赵毅当过客卿,剑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声师叔,要不然咱们师父会交还给他包括陌生草在内四柄剑?当然,不是说咱们师父怕了他柴青山,这便是江湖好汉之间的人情学问了,王木头,你学着点……”

王生终于忍不住转头瞪眼道:“别一口一个‘咱们师父’,我师父从没认你做徒弟!”

吕云长伸手拍了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着良心说话,上哪儿去找我这么有天赋的弟子。瞅瞅你,背了那么多把剑,加一起也没我这把刀有名气。”

王生干脆不跟他废话。

姓刘的老谍子大概是跟马唠叨够了,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了嗅。

一物降一物,吕云长顿时噤若寒蝉,自己主动把嘴巴缝上。

王生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前辈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亲近之心。

老人也不跟两个原本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孩子刻意笼络,不过内心深处委实羡慕这得了两个天大幸运的娃儿,他们也许暂时不知道这份机缘是有多大。

离阳王朝权柄最重的藩王,北凉王。

更是亲手做掉王仙芝的武人。

老人没来由低声唏嘘道:“如坐琉璃屏内,四布周密犹有风意。这些年,真是难为咱们这位大将军的嫡长子了。”

王生是没听见老人在嘀咕什么,吕云长耳尖,忍不住蹲下身问道:“刘老爷子,讲啥呢,给说道说道?”

老人转为双手搓着泥土,望向远方,不冷不热说道:“相遇最巧,领趣最难。小子,记得惜福,你这样的好运气,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份了。”

吕云长默不作声,盘腿而坐,把大霜长刀扛在肩头,双手随意搭在刀鞘上,眼神坚毅。

之后便是径直往西北行去,一路上没有谁敢触这个大霉头,许多当地一流江湖门派的大佬都主动给三辆马车保驾护航,顶多就是在路边毕恭毕敬站着,见到那辆马车上的年轻藩王后,抱拳作揖,不论年数是否花甲高龄,都以晚辈身份做足江湖礼仪,只当混个熟脸。

马车驶入河州之时,王生身上已经捆绑上了八柄剑,如同一只刺猬,相当滑稽。

今日徐凤年坐在刘姓谍子那辆马车上,聊着有关春秋战事的闲话。本名已经弃用半辈子的年迈谍子,当下看着已经十分陌生的西北风致,轻声笑道:“都已经是三簸箕黄土有两簸箕压在身上了的人,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闻一闻这儿的风沙味道。年纪一大,即便能做梦梦见这边,旧人旧物也变得模糊。”

徐凤年平静道:“武帝城那边已经不是东南谍报的重心所在,接下来北莽很快就要南侵,这边更需要你们。”

老人点头道:“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死在这里,比什么都强。”

徐凤年笑道:“师父生前经常提起你。”

老人感慨道:“东南多青山绿水,虽热肠却多冷,倒是西北这边,天寒地冻,却不觉冷。”

徐凤年微笑道:“难怪师父总说你喜欢掉书袋子,私下称呼你为‘卖酸翁’。”

老人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老人突然神情肃然,徐凤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继续走,不用等我。”

驿路上出现一名清瘦老者,两手空空,但是剑意之重,几近再入陆地神仙的李淳罡。

徐凤年下了马车,缓缓前行,三辆马车则与那名相貌并不显眼的老人擦肩而过。

徐凤年走到两者相距十丈左右的时候,老者有意无意主动后退了一步,徐凤年也顺势停下。

徐凤年开口问道:“冢主没有带剑?”

神情恬淡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把江湖翻江倒海的年轻人。

老人终于缓缓说道:“你在走下坡路。”

徐凤年淡然道:“情理之中的事情。冢主不愧是挑了个好地方好时候。”

老人笑道:“还有挑了一个好对手吗?”

徐凤年没有言语,嘴角有些冷笑。

吴家剑冢,当代家主,天下名剑第二素王剑的真正主人,吴见。

一位一辈子几乎从未跟枯冢外高手一较高下,却成为当之无愧剑道大宗师的老人。

真正算起来,徐凤年跟老人还沾亲带故,只是当年娘亲舍弃剑冠身份,违背了吴氏族规,剑侍姑姑的那张脸庞就被划下无数道剑气,这才不得不覆甲在面。徐凤年对这个娘亲说过喜欢年复一年去剑冢山上数剑洗剑磨剑的老人,没有丝毫好感。

李淳罡曾经去剑冢取得佩剑木马牛。

邓太阿是吴家私生子,也曾在剑山上自生自灭,最后自立门户,自己养出飞剑,成为桃花剑神。

两代世间剑客魁首,都没能绕开那座埋葬了无数成名剑客的枯冢。

也许因为有李淳罡在前,邓太阿在后,驿路上的老者都称不得剑道第一人,但绝对没有几人可以掉以轻心。

以前唯独王仙芝可以。

当初胜过王仙芝裹挟大势的徐凤年自然也可以,只是当下已经无法做到。

老人气机内敛,没有半点高手风范,笑眯眯的,就像是在跟晚辈唠家常一般,和颜悦色问道:“你问我为何没有带剑而来?”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很快释然。

老人终于向前踏出一步。

人至即剑至。

有无素王剑又何妨?

三辆马车奉命远离风波,但没有就此远去,最有江湖经验的老谍子很快停马下车,王生和吕云长不明就里,但都老老实实照做,一老两少三人并肩而立。吕云长看到王生大汗淋漓,嘴唇泛起青紫色,身体止不住颤抖,正要开口嘲笑这小子的胆小怯弱,结果看见她身上捆绑的七柄剑各自悄悄出鞘寸余,尤其是王生前几日最新背上的那把“鹅儿黄”,横系于腰间,两股淡黄色剑气分别透出剑鞘两端。吕云长见多识广,在武帝城中知晓众多光怪陆离的江湖奇闻,大致猜出神仙公子哥为何要王生每隔一段时间就添剑一把,是要这个记名徒弟浸染剑气,循序渐进,争取与那些剑胎通神,多多益善,以此磨砺出一份天然的浑厚剑意,可谓用心良苦。

老谍子沉声道:“王生,尽量去以自身神意压抑住鹅儿黄的剑气,要练上乘剑,就得做到是人在驭剑,而不能被剑所驭,被剑变客为主。”

面无人色的王生竭力点头,可惜力所不逮,鹅儿黄的剑气越发浓重,光华萦绕于王生腰间,少女就像系了一根黄玉带子。刘姓谍子皱了皱眉头,知道这些名剑是为那驿路老人气机牵引,王生才初涉剑道,自然无法克制。老谍子本以为在这里停脚,既能在最短时间内给年轻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够距离抗拒老人的剑意。老谍子心中叹了口气,委实是那剑道宗师太老辣,王生则太稚嫩了。

吕云长好奇问道:“刘老爷子,那瞧着六七十岁的家伙是谁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师父出手?当时可是连柴青山都客客气气的,一点都不敢摆江湖前辈的架子。”

老谍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论剑意剑术,哪里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么花甲古稀,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不死!”

吕云长震骇道:“王朝东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间有几个剑客能这么吓唬人,那老头儿瞧着也不像是桃花剑神邓太阿啊,听说邓剑神很年轻,就算没拎桃花枝,可多半会骑头小毛驴走江湖。”

老谍子语气沉重道:“是吴家剑冢的冢主。论辈分,你们师父还得喊老人一声太姥爷才对。”

吕云长最烦武林中那些练剑的,一练就是几十年还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气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过吴家剑冢对于江湖而言,那个地方云遮雾绕,少年只听说那儿坐了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剑士。

老谍子说话间一直在打量王生,见她的道行到底还是太浅,不仅没能压下鹅儿黄的剑气勃发,除了蠹鱼、茱萸、野鹤、衔珠四剑还算安静,小晕和少年游两把新负之剑,都有了彻底出鞘的动荡迹象。老谍子心中有些遗憾惋惜,这孩子第一次机缘巧合下的磨剑,就没能做到迎难而上,对于将来的修行尤为不利。老谍子等了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剑之间的意气之争就此一溃千里,打算出声后撤。就在此时,王生似乎大为恼火,低下头凝视着那柄最不安分的鹅儿黄,斥责道:“听话!”

吕云长翻了个大白眼,老谍子也哭笑不得,但两人很快就惊讶地发现那柄名剑果真安静下来,剑气收敛了七八分归鞘,残留几分尽数飘摇而起,绕着王生的十指流转不息,少女如指尖捻黄花。

吕云长嘴角抽搐,无奈道:“这也行?”

老谍子脸上虽然平静,心中却悚然。每一代江湖都会有屈指可数的天才人物横空出世,而这些凤毛麟角中又以佛道两教最为玄妙。传言齐玄帧就有“语谶”的玄通,当年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大战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齐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两禅寺白衣僧人据说也有秘不传世的“口头禅”,可定人生死。至于剑道中人,能够让许多灵气名剑生出亲近之意,是谓天然剑胎子。老谍子如释重负的同时,也难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轻时候也被许多前辈视为天赋卓绝,只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倾囊相授,以至于兴趣指使,所学驳杂而不精,最终无法在武道上走得更远。不管资质如何,有无领路人,往往决定了成就高低。

老谍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王生,随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了一声,吕云长急不可耐道:“刘老爷子,那我呢?”

老谍子没好气道:“留在原地盯着马车。”

吕云长重重叹了口气,转头瞥了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长霜刀,“就咱们哥俩相依为命喽。”

驿路前头,吴氏家主跨出一步后,就没有了动静,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敌对,竟然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言语中也多有感慨唏嘘。

“祖辈曾言我出生时,天有异象,九条蛟龙在上空行云布雨,剑山之上被八蛟衔走了九柄名剑,一条蛟龙盘踞剑山,趴在古剑囚牛之上。我练剑第一天,亲自传授剑术的老祖宗就与我说过,等到拔出囚牛剑后,每十年出冢一次,寻剑一柄。

“我十岁时登剑山寻剑,得以拔出囚牛。二十岁去辽东深山,从一处潭底找到螭吻。三十岁于北汉野原碑林寻见嘲风。四十岁游历西楚境内文殊菩萨演教处,在佛座上遇见狻猊。五十岁入蜀寻见椒图。六十岁远赴南疆寻仇,无意间看见钉入一棵参天古树上的睚眦。七十岁在太安城古桥头发现石板下的蚣蝮。八十岁去旧东越国访友,在古钟之中与蒲牢相逢。九十岁入太安城,得见貔貅。至此,凑足了九剑,本该人生自得圆满。”

老人说到这里,笑了笑,“这辈子除了找剑还是找剑,也从不问为何练剑,只要每隔十年一剑到手,就琢磨如何舍剑取意,十年复十年,可真是错过了许多人许多风景啊。”

徐凤年抬起头,望向天空。

视野中,金色云海,阳光像羽毛一样洒落下来,绚烂动人。

然后云海就如同一幅缎子被一枚锥子狠狠穿透,刺出一个微微倾斜的口子。

徐凤年纹丝不动,但是一辆马车中已有十数柄名剑迎向云海破口处。

天空中炸起一声巨响,如钟撞钟,震破耳膜。

依稀可见十数柄拔地而起的名剑全部断折,颓然坠下。

有风发意气又从西蜀竹海飞来,以徐凤年为圆心,兜了一个大圈,头衔尾,画地为牢,困住徐凤年。

再有剑气自北汉境内掠至,一气化十截,截截是剑,十剑归一气。有仙人带头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礴意气自东北而来,长虹贯空,以辽东为剑势的起始点,以河州为剑势的落脚点,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半弧,裹挟有一道水雾,以厌火祥。

更有一气从遥远东南现世,剑气古意充沛至极。

陆陆续续,总计九道剑气,各有千秋。

吴家老冢主用了整整九十年时间寻得九剑,不用古剑本身对敌,只取其神意化为己用。

老人的确挑了个好时候露面,在他赶赴河州之时,剑气就已经先后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够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就可以看到九条剑气从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归,归于徐凤年所站的位置。

徐凤年始终站在原地,但是除了王生背着的紫檀剑匣藏剑和捆绑七剑,三辆马车上所有名剑都已经飞离车厢御敌。

徐凤年身后百丈外,一大截驿路在炸雷声中撕裂得满目疮痍。

徐凤年身侧高低不同的两处,一处相距七丈,一处相距六丈,又有二十余柄名剑没能进入北凉境内,就碎裂销毁。

更有当空一气落下,一团齑粉洒落,只在徐凤年头顶四丈处。

一道剑气比一道剑气越发靠近徐凤年。

咄咄逼人。

杀机最重的睚眦剑意平掠撞来,以孤城剑为首的十二柄古剑与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驳杂乱的剑气已经激荡于徐凤年身前两丈。

但紧随而来的一抹剑气却是气势最盛,仿佛那吞万物而不泻的凶兽貔貅。

徐凤年摊出一手,招来一柄捣衣剑,两剑同归于尽,但徐凤年也后撤了一丈,可剑气却欺身而进了两丈。

此时,老人还有两道剑气没有出手,一道是那衔尾画圈游走的椒图剑气,还有一道则是始终不曾现行的囚牛意气。

老人显然已经对徐凤年近身一丈。

而徐凤年已经几乎无剑可用,三辆马车藏剑,只余下一把剑仙陈青冥遗物子不语,以及一柄不明来历的古剑,剑身篆刻有“拨弦”两字。

子不语悬停在徐凤年身后,其手中则持有那柄拨弦剑,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两指按在剑尖之上,将剑身压出一个圆弧。

徐凤年同时卸去握剑和弹剑手势,并且默念道:“走。”

拨弦剑旋转不停,一闪而逝,子不语亦向身后飞去。

与此同时,一场大战只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终于开始前行。

似乎就在耐心等待此时此刻。

人至剑至。

这本就是老人的第十剑。

如果说九剑是老天爷的馈赠,老人活了将近百年,自己也练了一剑。

老人瞬间就破开徐凤年咫尺天涯的一丈距离。

九柄压箱底的出袖飞剑,都被老冢主一身磅礴剑气弹开。

两根手指,点在了徐凤年的眉心。

但是徐凤年拳头也抵住了老人的心口。

老人轻声道:“很好。”

徐凤年缓缓收回拳头,有些不解。

老人欣慰道:“到这个时候,你这孩子还能以命换命,是太姥爷输了。”

徐凤年听到那个极为陌生的称呼,不知所措。

老人摸了摸徐凤年的脑袋,神色慈祥,说道:“太姥爷不放心别的人站在这个地方,只好自己来了,就当护送你一程。知道你这个孩子不会认我这个长辈,剑冢也的确对不住素丫头,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你太姥爷也没办法,当初只能做那个恶人。”

徐凤年嘴唇颤抖,只是仍然没有念出那三个字。

老人也不以为意,缩回手,后退几步,仔细打量着这个重外孙,笑了笑,“家有家规,太姥爷不这么做,就没理由送你一份欠了好几年的及冠礼。”

老人继续说道:“吴家曾经九剑破万骑,太姥爷自己练剑还凑合,当家不行,如今别说九剑,就是十九剑二十九剑也破不了北莽一万铁骑。”

“徐骁这个孙女婿,你太姥爷一直不喜欢,谁让他武艺稀松,到现在还是觉得这兔崽子配不上素丫头。”

似乎都是老人自说自话,徐凤年这个名义上的重外孙则一直沉默。

老人开怀笑道:“能见到你,太姥爷很开心。”

老人大概总算是看够了这个极有出息又极对胃口的重外孙,与晚辈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这个孩子的肩头,“别什么都一个人担着。”

老人背对着那个始终没有喊自己一声太姥爷的倔强年轻人,渐行渐远。

“以后有一天,会有百余人离开吴家剑冢,骑马负剑入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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