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听潮湖神仙打架 铁剑楼帝师论政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徐凤年让人从武库中取出三柄好剑,给隋斜谷做那世间最昂贵的下酒菜。老人自不会跟这小子客气,随手拎起一柄剑身篆刻有“云峰缺处涌冰轮”七字的古剑横放在膝上,手指崩断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同咀嚼黄豆。那名徐凤年也不知姓名的取剑的年轻婢女离开亭子的时候,借着潋滟流转的眼角余光看去,顿时目瞪口呆,模样别有风情。徐凤年目不斜视,反而是吃剑老祖宗瞧着那婀娜女子,又看了眼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那眼神好似是在说:世上还有你这么寡淡清心的藩王?

徐凤年看着泛绿的湖水,偶尔有一抹鲜艳的群鲤背脊滑过。当年带刀老魁就给镇压在湖底多年,重见天日之时,老黄也重新捡起了“剑九黄”那个绰号。那会儿,大姐还在江南道上,二姐仍在上阴学宫求学,徐骁还没有老得那么明显,自己仍旧对江湖充满了憧憬和遐想。

隋斜谷下嘴飞快,喝酒快,吃剑更快,很快就开始吃第二柄锋芒更胜的“万壑雷”。看着心不在焉的徐凤年,他略带讥笑道:“头回见面,你小子三条腿都在打战,如今胜过王仙芝,还真是像乞丐得了金山银山,无比阔气了,跟老夫同坐一亭,竟然还敢神游万里。”

徐凤年提起最后一把剑——三百年前龙虎山斗柄三符剑之一的“瑶光”,在听潮阁中时藏剑在匣多年,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出鞘之后依然光彩流溢。徐凤年想了想,招手喊来并未走远的婢女,要她另外取回两柄好剑。隋斜谷对此也不计较,打趣道:“据传听潮阁有一座剑架,搁置了六柄绝世名剑,这回剑评就有两把跻身天下十大名剑之列,一把‘扶乩’,一把‘蜀道’,什么时候给老夫开开眼?你越是藏藏掖掖,老夫越是嘴馋,小心什么时候给偷摸了去。别人不得近你身三丈,老夫要做到想必不难。”

徐凤年笑道:“不是舍不得拿出扶乩和蜀道,是不能拿出来。那两剑是我二姐的心头爱,她从小就经常擦拭。”

隋斜谷吃完了名剑万壑雷,打了个饱嗝,眯眼笑道:“若是老夫执意要吃,你又当如何?”

徐凤年笑而不语。老人伸出一指,那垂膝的雪白长眉如灵蛇缠绕手指,眉梢飘拂而动。

在亭外石阶上侧身而立的婢女蓦然感受到一股阴冷寒意,就像被人在领口塞入了一捧冬雪。她轻轻抬起眉眼,望着亭中始终静坐的年轻藩王,不知为何,见到他后沁骨森寒就淡了几分。对她这种不在梧桐院当值的丫鬟而言,眼前这位听说再过些时候就会穿上藩王蟒袍的年轻人,哪怕瞧着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也远在天边,但是清凉山上下都已经在期待他穿上金缕织造局送来的袍子,并猜测会是什么颜色,是杏黄还是如大将军那般的正蓝,会是团龙还是升龙,质地是蜀锦还是绫罗?尤其是王府内的女子,不论何种岁数,都觉得他在穿上藩王蟒袍的时候,定会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她们也知道朝廷那边曾经让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送来过一件玉白蟒袍,但他在边境上只穿过一次,后来就被锁入箱底,彻底打入冷宫。

婢女微微张开嘴巴,先前还坐着王爷和吃剑老神仙的亭子,在她刹那的失神后竟然荡然一空,而她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微风吹动。两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她眼前。

在湖畔听潮阁和湖心亭子之间的湖面上,徐凤年背对那座武库倒掠而去,虽然他的身形仅是惊鸿一瞥,但落在暗处几位旁观者眼中,仍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在他身前三丈外则是单手负后的隋斜谷,仙风道骨的两条长眉如蛟龙长须,迎风飘动。

徐凤年在上岸后又一次略作停顿,隋斜谷微微前倾的身影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两位年龄悬殊但都站在江湖之巅的人物,仍然没有撕破脸皮地大打出手,但两人间差距已经缩小到两丈。

事不过三。

徐凤年在听潮阁那三重门匾下止步,不再后退。

隋斜谷朗声大笑,却不是硬要从大门闯阁,而是脚尖一点,拔地而起,往阁楼高处而去。

转瞬过后,出现一幕古怪场景,亭中婢女伸长脖子望去,只见那吃剑的白眉老神仙落回了听潮阁台座,还伸出那条独臂拍了拍肩头,似乎在拍尘土。

徐凤年悬浮在与第六层楼等高的空中,居高临下望向地面上的老人,腋下的袍子被一缕直达无神境界的剑气割出了一道口子。剑气无形,心之所系剑之所至,已算高明,然而与顶尖高手过招时,依然有蛛丝马迹可循,但炉火纯青的飞剑之术,无形更无神,来去之势鬼神莫测,才真正让人头疼。至于邓太阿的飞剑术,分明有剑却更胜无神剑气,已是光明正大的剑仙风姿,相信没谁愿意招惹这位从李淳罡手中万里借剑后又从东海访仙归来的中年剑神。王仙芝死后,拓跋菩萨都不敢说自己有必胜把握,胜负至多在五五之间,如今的徐凤年也没这份实力。百岁高龄的隋斜谷,无疑是邓太阿之下世间剑道第二人,哪怕老人与邓太阿结伴北上的时候自嘲他那一百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可毕竟江湖数百年间,也就李淳罡一人以剑道直追吕祖,邓太阿则以原本世人公认的“下乘剑术”跻身剑仙,对上这两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隋斜谷剑道造诣输给李淳罡,自认剑术败给差了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可这不是隋斜谷被任何人小觑的理由。

徐凤年一脚踏下想要飞升入楼的隋斜谷,隋斜谷“以礼相待”,剑气割袍。

听潮阁这边,顿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至极。

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出现在台阶外,平静地道:“两件身外物,给他便是。”

在她看来,没有必要为了两柄再无机会亲自拔出鞘的剑,惹恼那个名字不在武评上实力却早就足够登榜的长眉老剑客。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是我的,尽管送人。二姐你喜欢的,不行。”

接连被拦下四次的隋斜谷忍不住讥讽道:“好大的口气!真以为你这条伤筋动骨的地头蛇能通杀天下过江龙?”

徐凤年笑了笑:“这可是前辈自找的。”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阴沉地道:“呦,小子还真喘上了?老夫原先只当闹着玩,既然你不识趣,老夫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天下剑客正名。没了王仙芝,天下第一怎么也该轮到用剑之人了。”

徐凤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战过后,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辈扛得下,别说把扶乩和蜀道双手奉上,就是这座武库,也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抬起手,潜伏在隐秘处的王府高手死士都开始迅速撤退,那痴然婢女更是被人当场带走,直接丢到了听潮湖对岸。

隋斜谷闭目养神,安静等待。

徐渭熊没有动,只是单手托着腮帮,脑袋倾斜,抬头凝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真的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揍他了啊。

雄风起于青萍之末。

听潮湖边有一片芦苇荡,秋芦已经灰白,茎秆斜倒,丛丛簇拥的毛茸苇叶逐渐凋零。

风渐起,飞絮生。

若有人近观,更可以看见择水而生的中空芦苇茎秆开始寸寸断裂,杂乱无章。

这一片秋末的芦苇荡,飞絮如飞雪。

与之同时,位于清凉山山腰的这座听潮湖,原先安静祥和的绿水镜面支离破碎,像是无数锤子在不知疲倦地敲击这面水镜,偶有锦鲤跃出水面,顿成齑粉。

色彩浓艳的湖心木亭开始出现无数道斑驳裂痕,湖心路径上的两排槐柳也开始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崩裂之声。

最终,在听潮阁脚下的这一岸也被殃及,水边至徐凤年脚下的空地,都爬满了转瞬即逝又刹那而生的气流纹路,但是这股暗流有意无意绕过了隋斜谷和徐渭熊两人。不过两人的情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边是自行绕过,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强横地撞开了洪流。

徐凤年盘膝而“坐”,俯视着纹丝不动的隋斜谷。

两人对于剑的领悟,不论剑招还是剑意,都是当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凤年也曾数次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巅的剑来之势,声势浩大地借剑,动辄百剑。然而徐凤年心知肚明,这种大规模的起剑势,对付寻常武人,既好看又实用,因为剑气即便分摊,威力也极为可观,可一旦遇上隋斜谷这样旗鼓相当或者相差毫厘的对手,从来没有人会如此挥霍精气神。就像在武帝城东海海面之上,数十载后,李淳罡与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头的那股磅礴剑流,看似散乱,一股脑砸向王仙芝,实则是一剑衔接一剑,剑气紧密相接。徐凤年此时造势于听潮湖,就反其道行之,虽是率先出手,却并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动送给隋斜谷,这倒是颇有主人迎客的架势——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称为丰盛的饭菜酒水了,你吃不吃得下,那就得看你的胃口够不够大了!

这一招,既蕴含李淳罡的剑来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邓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夹杂有龙树僧人的几分禅意。

被画地为牢的隋斜谷只要出手,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跟这座小天地为敌。隋斜谷是为自己的剑术正名也好,是为天下剑客正名也罢,都要先走出这座类似佛家小千世界的牢笼。

就在隋斜谷即将出手的瞬间,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徐渭熊,笑了笑,然后高高抛起一颗棋子,缓慢而随意。

两条长眉如白龙之须的隋斜谷,陷阵前后魁梧的身形始终不动如山。这种举动,既是百年阅历积淀下来的谨慎,也是敢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位世间第一人叫板的自负,若是加上正在较劲的徐凤年,江湖百年间的三位魁首,都给他挑衅了一遍。当初李淳罡从斩魔台反身,心境受损,隋斜谷并未乘人之危,所问依旧是那最强手,正是李淳罡将剑术造诣拔高到极致的两袖青蛇。之后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巅峰,怎么过招都是最强手,只可惜当时是于新郎接下了最后半剑,缘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后一战交给远在西北的徐凤年,但从当时绿袍儿旁听的那场谈话中可以看出,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战胜之的。这趟进入北凉,隋斜谷当然不是为了给谁卖命,想着在凉莽大战中冲锋杀敌,更多的还是徐凤年这个人,让这位视富贵功名如浮云的吃剑老者想要一较高下。隋斜谷大概确定徐凤年原先仰仗的高树露体魄已经烟消云散,那么两人过招,就只能是一场杀人无须见血的“意气之争”,这有些类似春帖草堂旧主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只不过当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这般敢去跟徐凤年一门心思文斗的“蠢货”,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徐凤年跟老人敌对之时,吴六鼎和翠花联袂领衔的吴家百骑也进入了凉州城,来到清凉山,进入王府后一路畅通无阻,弃马步行的百余人走到两大高手对峙的听潮湖另一岸。这些背负长剑的枯剑士一字排开,除去吊儿郎当的年轻剑冠和心平气和的女子剑侍,九十多人的气机流转都被牵引,古井无波的心境或多或少开始出现涟漪。观棋之人哪怕不语棋,也难免会设身处地思考棋路,观剑之人更是如此,于是心神难免就会被影响。九十多名剑士,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对听潮阁下那场生平罕见的巅峰对决,也没谁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吴家家谱开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剑始活,说到底,就是剑重于人,忘我而记剑,唯有如此,剑才能通玄入神。吴家推崇“两握剑”,一种握剑是如痴情种遇到爱人,握有一剑之后,自此矢志不渝,殉剑如殉情,不可视手中剑为奴婢;另一种是如子孙敬重先祖,注重剑道的香火传承,时常怀想握有此剑的先辈剑客如何处世。

吴六鼎蹲坐在湖边,负有素王剑的翠花站在他身后,剑冠两侧分别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其中一个姓竺,阴气森森,见之如白日见鬼,另外一个老人在衬托之下,哪怕不苟言笑,也给人感觉要慈眉善目许多。老人所背之剑极细极长,剑宽不及寻常剑的一半,剑长却有两把常剑的长度。老人身材矮小,长剑几乎与人等高。这两人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吴家剑冢也分量极重。被吴六鼎私下称为“竺魔头”的男子曾是邓太阿的死敌,两人曾经都是在剑山上苟延残喘的弃子,从孩童到少年时代一直相依为命,不知为何最终反目成仇。绰号“娶剑老爷爷”的赫连武痴,是剑冢为数不多的北莽剑客,吴家私生子邓太阿当年出冢一战的对手正是此人。不论杀人剑术的高低,仅就对剑道的独到见解而言,赫连老人更是被吴家老祖宗赞誉为无人可以比肩。

竺姓男子双手环胸,阴恻恻地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钉子,连我都有机会宰掉他。”

吴六鼎虽说对徐凤年没有什么好观感,但对人对事一向不偏不倚,加上他对在剑冢内数次大开杀戒的竺魔头一直深恶痛绝,如果不是此獠离开吴家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既定事实,他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求着老祖宗改变主意,千万不能放虎归山,他和翠花都不信六十颗捆蛟钉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吴六鼎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别忘了此时的徐凤年是没了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实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没死,你敢在武帝城说这种话?”

那魔头讥讽地笑道:“王老怪死没死,我都不会说自己能胜过他,但既然那徐凤年被打回原形,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天下第一人,我为何说不得、杀不得?身为吴家剑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看来江湖注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吴家剑冢也不能例外啊。”

吴六鼎气得瞪眼,正要说话间,只听翠花轻轻开口道:“竺煌,三日后,决定素王归属。”

对素王剑垂涎已久的竺魔头嘿嘿一笑,但炙热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吴六鼎更是慌张起来,只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语是怎么都劝不回来的,耗费几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劳,除非自己的剑术高过她。这一刻,出冢游历江湖多年的吴六鼎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知足了,总觉得自己会有一天登顶剑林,可以不用着急。吴六鼎看似慵懒散漫,但何尝不是自负至极,以为己身天赋足以让整个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着听潮阁那边景象的赫连老人突然说道:“我穷其一生所观所学所悟,驳杂无序,如集珍宝无数,心中想要编织出一幅天衣无缝的宝帘,只是受限于自身织工平平,有心无力。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无奈,我更是无奈,空有万石米却无炊具,因此一直没有办法把这幅帘子给世人看一看。”

老人转头望向年轻剑冠,缓缓说道:“原来以为可以由你吴六鼎来编织双帘,只是时不待我,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几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剑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个现成的⋯⋯”

吴六鼎苦着脸道:“娶剑老爷爷,你这话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说出来让我伤心?”

老人微笑道:“咱们这些老头子见着自家晚辈不上进,总是会恨其不争的。”

吴六鼎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了吴家剑冢内最具声望地位的这几人,曾经跟顾剑棠酣畅战过一场的左手剑张鸾泰、跟祁嘉节在太安城一山难容二虎的刘坚之、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西蜀韩半剑、剑僧崔眉公以及纳兰怀瑜几位妇人,这些屹立剑林多年的风流人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武库旁的巅峰之战。与世人心目中两位顶尖高手交手必定惊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风光,唯一醒目的画面让吴家百余人大多都如坠云雾,觉得摸不着头脑,即便是竺煌、赫连剑痴和公孙秀水这几位顶尖剑客,视线也都跟随那一物缓缓移动。

一颗棋子,高高抛起,尚未登顶而坠,却依旧在往更高处跃去。

对此,众人各有见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孙秀水自言自语道:“那年轻藩王应该是打造了一副棋盘,这一子落子生根处,就是杀机生出之时,那长眉老人能否胜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开这棋局。”

风韵不减当年的纳兰怀瑜笑眯眯地道:“什么棋盘棋局的,要我看啊,那年轻俊哥儿就是耍架子呢,怎么风流倜傥怎么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再浅陋的招数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修习古剑几近走火入魔的岳卓武摇头道:“那你还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辈内里剑气横生,境界修为未必就低于他徐凤年,此举必有深意,生死之战,岂能儿戏?”

被吴六鼎经常喊为“崔大光头”的剑僧背有一柄无鞘木剑“降龙木”,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慨道:“这里头禅味儿真是足啊,让贫僧记起了当年与龙树禅师在两禅寺后山的擦肩而过。老和尚满身污泥扛着锄头迎面走来,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只当是寺中的普通僧人,就此错过。事后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难怪都说北凉徐家二十年虔诚礼佛,一饮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开始下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惊世大战就要开启时,赫连剑痴目露惊叹,冷不丁说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闭上眼睛。竺煌几乎同时心生感应,撇了撇嘴,神情复杂,似有激赏,也有不屑。其余九十多人,寥寥几人显然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的还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在等待双方雷霆万钧的交锋。

只见那枚棋子轻轻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头,老人的双足开始陷入地面,直到双膝入地,才止住了极为缓慢的下坠势头。

隋斜谷从徐渭熊那边收回视线,抬起手随意拍碎那颗棋子。然后老人抬头,语气中隐约有些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罢,怎的到了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当年那么干脆利落了?嫌弃老夫不够资格让你们倾力出手?”

徐凤年飘落在地,平静地道:“当时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剑的不好说,我是能不与前辈你拼命就不拼命的。”

隋斜谷冷笑问道:“如果我刚才出手对付徐渭熊这个大阵破绽,你是不是就愿意拼命了?”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笑道:“老前辈这不是没有出手吗?”

隋斜谷没有说话,但是徐凤年一掠而去,身形挡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谷先前没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这个小千世界全部的重量,否则一颗棋子怎么可能让他双腿深陷?道教记载,曾有仙人以一苇压顶不周山,结果让整座山岳崩裂。且不论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显而易见,在一苇落在不周山上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难以计数的巨大压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设了一个局,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向徐渭熊,一个是硬扛下这个小天地的分量。隋斜谷不管出于何种初衷,还是选择了更为吃力的后者,这才让老人在旁观者眼中是输了一筹给徐凤年。

隋斜谷又不知如何想法,不愿就此罢休,还要再战一场。

听潮阁楼里传来一阵嗡嗡响声,如无数蚊蝇聚集在一起的细鸣。

徐凤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我会受伤,但你会死。

知晓其中意义的隋斜谷笑了,手指缠起一条长眉,轻轻打结,问道:“不试怎知?”

赫连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有些哀伤:“为何执意如此?世间剑道难道真要在这一代由盛转衰吗?”

听潮阁内瞬间万籁俱寂,仅有一剑掠出高楼。

名剑“蜀道”。

在褚禄山千骑开蜀之前,早有青衫剑客一人一剑开蜀。

徐凤年踏出一步,膝盖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剑,直指隋斜谷,指向这个曾经跟羊皮裘老头互换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剑剑客。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剑了之。对跟江湖愈行愈远的徐凤年来说,江湖再好,只要他还是北凉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风景了。哪怕那个江湖里,还留有羊皮裘老头儿的背影、老黄的剑匣、温华的木剑,他也只能留在北凉,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凉,不去管天下事,可这不意味着谁都能来北凉做出过界之举。

这一刻,听潮湖湖面上蓦然有铺满整个湖面的紫金莲花怒放,不似人间物,恍恍惚惚,摇曳生姿,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当年高树露。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武帝城那极为缓慢的入城一剑,王仙芝四个徒弟联手,看似被于新郎拦下最后半剑,其实那一剑不过仍是半剑——有形却无神意。

此时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问剑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剑。

接着永徽年号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将入冬收尾。虽然新年号很喜庆,但显然这一年并不安生,前半截与后半截有天壤之别。先有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与徐家彻底划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后是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诸王出京就藩,也顺顺当当,更是喜事;后有殷茂春主持官员大评,有条不紊,如庖丁解牛,无愧“隐相”之誉。若不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尽是好事。然后便是多事之秋了:广陵道大乱;兵部侍郎卢升象为帅;藩王靖难;两位春秋百战老将一个战死,一个至今被困,十数万精兵悍将就这么打了个水漂;在霜降时分,尚未真正入冬,就听说北莽百万大军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为切入口,离阳朝野估计就要焦头烂额了,但卢升象的主帅位置无疑岌岌可危。“儒圣”曹长卿也在广陵道东线露面,跟广陵王赵毅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就在这种时候,另一条更壮阔的大东线上,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依旧按兵不动。蜀王陈芝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燕剌王赵炳存心隔岸观火。作为国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来了暮年出仕的齐阳龙,在这个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时节,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实打实的寸土寸金,许多可以每日参与朝会的官员劳碌二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一栋宅子,而且是越往后越买不起。前些年就有过一场惨剧,住处偏远的某位官员为了赶上朝会点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当今天子号称坐拥江山,却是个近乎偏执的勤俭君王,而且对宗室勋贵也严加管束。以往朝代,皇亲国戚侵占民产,开国之后不需要一代人就会愈演愈烈,在本朝却极为罕见,就越发凸显得坐龙椅的他异于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从不吝啬对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拨“永徽之春”中出人头地的寒庶书生,近年就有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这三位兵部大员,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门大宅,赏赐无数。但是这些人都比不上齐祭酒齐阳龙的宅子——旧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剥夺世袭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长子早已降爵为镇国将军。这不算什么,为了照顾曾经自号“越地清馋”的齐阳龙,从不在御膳房玩花样的赵家天子专门在齐府内设置了一个越灶局,从旧东越境内找了两位精于烹饪的大师傅,只为了伺候齐祭酒的口味,因此齐阳龙连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乡随俗都省了。

齐府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自然是让满城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人人都以能够跨过齐府门槛为殊荣,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蕴深浅,好事者喜欢以入府时间作为评判根据。一时间,齐府的大门成了龙门,这是张巨鹿当年执掌尚书省后也不曾出现的空前盛况,不过这也跟张首辅的不近人情有关系。齐祭酒则大不相同,齐阳龙不拒天子赐下的豪宅绢帛,也不拒同僚相赠的雅玩藏书,有人粗略估算过,就这么不到一月的时光,齐府的“铁剑琴胆”楼就收纳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计页酬钱,一页一金”的“奉书”。大奉王朝的奉版书,公认用纸考究、书体古朴、刻印俱佳。须知当今世间最负盛名的几座私家藏书楼,能够拥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数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掷千金的结果。

齐府,处处高挂大红灯笼。

齐阳龙才送走了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两人对坐畅饮了两坛子陈酿老酒,此时独自来到书楼的老人显得红光满面。他裹了件厚实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儿多高健的北地,就有点不堪重负的味道。老人来到书架前,一路行来,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顾剑棠托人送来的北凉地方志,撰述者不详。老人翻开之后,不知为何,读着那些简明扼要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孤愤之气扑面而来:“凉陇之地,冬极寒,多衣皮,虽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为衣,每逢严冬,堕指裂肤,冻骨千里。地极高,凉人耐寒忍饥,勇悍轻生,不畏死,贵壮贱老,善骑,上下崖如飞,渡江不用舟楫,浮马而过,精绝射猎⋯⋯”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页页翻过,其间读到一段:“其人长于鞍马,最重甲兵。上马啸聚如风,下马屯聚牧养,人人皆兵。凉地百万户,胜过江南千万,拥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心易反复,怀柔不足以建功,非战功尤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边功,戍守门户。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载,投鞭广陵。”

老人不知不觉看完这本写于多年前的方志,神情感伤。老人已经知道是出自谁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谢飞鱼更让他视为可托衣钵的一个读书人。老人从不觉得有谁当得天妒英才一说,所谓的怀才不遇,必是才学不高所致,唯独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蹚这浑水。如今何止是一潭浑水,已是浊浪滔天的迹象了,任谁掺和其中,最好也是毁誉参半。老人感伤之余,默默把这本书放回书架上。很快就有府上管事来禀报贵客登门,是托荣郡王赵徽关系走的后门。老人也不见丝毫厌烦,只说随后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自家老爷一声那荣郡王可是京城一干宗室勋贵的班头人物,怠慢不得,只是很快就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太安城数得着的世家,几乎都有人拜访齐府,“太平郡王”赵徽身为先帝的亲弟,也仅是因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门,想来这趟造访的客人也无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贵胄子弟,当不得自家老爷扫榻相迎,于是管事心情轻松地笑着离去。

片刻不得闲的齐阳龙走向主厅,看到几个年轻背影正对着屋外的一对耳窝露透风水石指指点点。这是此地旧主留下的好物件,苦于实在难以搬走才给留下,否则这么一对两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能卖到四十万两银子。老人也不急着出声打招呼,轻轻走去,看清楚那几张侧脸后,笑了笑,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吴士帧,父亲吴灵素乃昔日的青羊宫宫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领袖,与龙虎山天师府划江而治,两禅寺就是此人亲自封上山门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是吴士帧这个吴神仙的独子。

王远燃,是号称离阳王朝内过手银子最多的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上次惹恼了身份相当的一大帮权贵子孙,给大动肝火的王尚书逼着去别人门口跪在雪地里请罪,之后被丢入国子监,消停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算是重出江湖了。

除了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年轻人,还有两位春秋功勋的孙子,新近得势。随着阎震春战死和杨慎杏失势,阎杨两家在太安城根基浮动,大伤元气,其余的武将门庭可没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后者那些亲自在春秋战事中建立不朽功劳的祖辈多老死病榻,原本远远比不上杨慎杏犹然健在的杨家。杨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风唤雨,当年韩家的家底大半交到了他手上,手握数万蓟州精卒,以至于很多时候,朝廷政令不如杨慎杏的一句话。然而墙倒人推,只要杨慎杏没了兵权,那么多出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将军席位,整个蓟州的官场都要翻天覆地,可以腾出一大批四五品的实权地方官位。

这四人见到比他们差不多要矮一个脑袋的老人后,都毕恭毕敬地行跪拜礼。齐阳龙坦然受之,等他们起身后,微笑问道:“除了等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们应该还在等人吧?你们几个娃儿,可没那本事买得起荣郡王的面子。”

王远燃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齐阳龙转过身,看到三名访客,一样年轻的面孔,只是比起身边这一拨,身份也好,气韵也罢,都要超出许多。

曾经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赵篆,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还有一个齐阳龙不认识的男子,满身遮掩不住的杀伐气焰,哪怕与太子殿下和晋三郎做伴,也毫无做绿叶的觉悟。老人想了想,记起一个人,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袁庭山,顾剑棠义子,蓟州雁堡的女婿。兵部旧顾庐曾经有份密档,以年龄划分为上下卷,能在上头记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来,除了少数几人自毁前程,绝大多数已经坐到了最低也是正四品将军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的下卷上赫然名列前三。

三人一起作揖。

齐阳龙让他们免礼,有些感慨,笑道:“年轻真好啊。”

齐祭酒感慨了一句,太子赵篆和晋兰亭等人都只是笑着不说话,他们还没有到可以跟齐阳龙随意打机锋的境界,何况也没有到那个岁数。赵篆身为离阳皇储,倒是最有这份底气,只是他反而对齐阳龙最为敬畏,因为在他和上阴学宫大祭酒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间,唯有他知晓齐阳龙和“半寸舌”的师徒关系。况且,以齐阳龙的学识资历,就算随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吴士帧、王远燃他们恐怕也会联想到京城风云和天下大势中去。

齐祭酒环视一周,见这些他嘴里的年轻人都没有答话,释然一笑。就在此时,袁庭山跨出一步,笑道:“能活到齐祭酒这个年纪,才是真的好。”

齐阳龙看了眼这个名动京华的年轻武夫,对于袁庭山的口无遮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赏,与其对视,点头道:“确实,好死不如赖活着,尤其是袁将军这般的沙场战将,常年在边关披坚持锐,少几场战功不打紧,只要不死,什么都会有的。”

袁庭山愣了愣,咧嘴道:“齐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都来得爽利,若有机会去蓟州走一遭,袁某人定会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赵篆的笑容温文而略显无奈:“齐先生,莫要跟这糙人一般见识。”

齐阳龙摆手笑道:“久居大漠边关可养豪气,所言不假。我大概明年要走一趟边境沿线,从两辽起至蓟西,到时候就怕袁将军的酒水不够。”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蓟州边境做多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可没有一文钱掉入自己口袋,不过要说请齐祭酒喝几坛子美酒,想来我那些俸禄也足够。”

始终小心翼翼赔着笑的晋兰亭笑意一顿,看了眼太子殿下,见赵篆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以为袁庭山会祸从口出。王远燃几个都打心眼里佩服这条袁疯狗的肆无忌惮,眼前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请来制衡张首辅的国之巨栋,与其说话时,谁不是死命捂着自己的脏腚,唯恐引来齐阳龙的嫌恶,不然接下来十几二十年就别想在庙堂上有出头之日了。如王远燃这种所谓在京城可以横着走的角色,不说对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这些嘴上喊叔伯的永徽巨卿,也得乖乖夹着尾巴装温良恭俭让。

齐阳龙看了眼似乎没心没肺的袁庭山,这么个年纪轻轻的草莽英雄,把死气沉沉的蓟州官场给折腾得一把老骨头都差点散架了。袁庭山这趟入京,是负荆请罪来了。他要是再不来,恐怕连义父顾剑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权。袁庭山在蓟北一带大开杀戒,许多在当地扎根百年的豪横家族都给冠以叛国通莽之罪,不等蓟州刺史秦狐臣上报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脑袋砍光了。如果只有一两件这样的事情,也许秦狐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会为袁庭山这个顾剑棠义子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后,暴虐举措愈演愈烈。蓟北联姻本就紧密,各个姓氏的势力盘根交错,所谓的蓟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家主之间几乎都是姻亲,结果袁庭山一口气杀干净了四个,如此一来,蓟州边境陷入动荡不安,言官弹劾也就因此而起。蓟州将军和具体主持蓟北军务的副将都被殃及,不光是被兵部严厉斥责,据说连皇帝陛下也开始关注此事,终于把对广陵道的凝重视线稍稍转移了一些到蓟州。大柱国顾剑棠对此不闻不问,并无半点声援这位义子的迹象。然后袁庭山悄无声息来到了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了太子殿下这条大船,来到了齐府。绰号“袁疯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齐阳龙说话,无异于直接与皇帝陛下说话,而且某种程度上更有益处。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周围沉重的氛围,哈哈一笑,拍了拍袁庭山的肩头,也没有同这个跟自己差了好些个辈分的边关枭雄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吹捧了我齐阳龙是爽利人,袁将军也大可爽利行事。你这趟进京,带上了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妆,都还没焐热就用来打点门路,听说不太管用,没几个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丢掉,倒是可以帮你说上几句。不全是帮你,说到底还是顺势而为。帮你解了燃眉之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此事症结,袁将军你还得自行考量,否则一而再再而三,谁也不乐意白白浪费自己的脸皮子和香火情。这一点,你可以学学当年的北凉王。”

袁庭山脸上忍不住浮起讥讽之意,不过是面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大祭酒,才忍住满肚子牢骚,否则便是面对那位“灭两国之功”的大将军顾剑棠,袁庭山也是直来直往。

齐阳龙自然也听过此人跟徐家的恩怨纠缠,语重心长道:“见贤思齐,那是本身即是贤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敌人的权势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后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蓟北看不顺眼手握九千兵马的米符,看不顺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会成天想着要再添加几千人手,或者挤掉秦狐臣自己当那刺史大人,你这段时间也的确一直是为此而造势。那么,相同的道理,袁将军为何就不能学一学‘人屠’的为人处世,好好捉摸这位春秋头功武夫的上位史?难道说,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说到这里,老人眯起眼,袁庭山赶紧打断齐阳龙的言语,一脸苦相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齐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只要你老人家一天在庙堂,我就都按着你的意思走,如何?至于最后走到什么位置,到时候我再做什么,若是你到时候已经退隐,我不敢说对你事事言听计从,但肯定仍然会听你的劝。”

旁人听到这里,已经如坠云雾,纨绔子弟王远燃更是反正听不懂就不听了,心不在焉地欣赏着齐府那些花草奇石。晋兰亭细细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两语已经让这位一只脚踏入王朝中枢的国子监二把手获知了太多内幕。其一,齐祭酒说自己仅是顺水推舟,那么皇帝陛下对蓟北动荡,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乐见其成。对此晋兰亭并不奇怪,当年韩家满门尽死,不过是对蓟州这个边陲重地的第一拨割草,接下来恐怕是第二拨。其二,齐祭酒透露出近期会巡视整条东线的消息,也许是因为两辽对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满,有所反弹,急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去安抚怀柔,先把规矩定下来,以后“侍郎巡边,监察地方军务”此举也就有例可循。晋兰亭甚至想到更远处,侍郎巡边,此时还仅是两辽,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议中把“边境”扩大到西线的北凉以及极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学“人屠”徐骁,是不是意味着先前赐下谥号“武厉”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时,开始转变风向,要为徐骁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誉?若真是如此,晋兰亭就不可在这种时刻继续与朝廷唱反调。

晋兰亭下意识地盯着那堆在他看来奇丑无比的风水石,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城的雏儿了,不敢自称羽翼已丰,但也大致摸清了离阳一朝的潜在脉络,以后只要如齐阳龙所说的“顺势而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会一辈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国子监内蛰伏?“永徽之春”,那是张首辅和坦坦翁联手造就的二十余年太平盛世,那么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个更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只要注重养生之道,怎么都还能活个四十年,侍奉两到三个皇帝绝非妄想,等自己到了齐阳龙这个年龄,是不是也会有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内最有希望登顶庙阁的年轻后生,站在府邸厅外,对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转头跟吴士帧唠起嗑来:“吴小真人,吴大真人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劳碌,前些时候来府上做客见着一面,都快比我这老头儿还要清瘦喽。小真人回头可要跟你爹说道说道,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啊。”

吴士帧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惊喜,激动地说道:“我父对齐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与齐先生同处一朝共事,是他莫大的荣幸。小子窃以为,家父清减几斤,只要能为朝廷多积几分善缘,也是当仁不让之事。”

京城宋家之前有大小夫子权倾文坛,如今有吴家大小真人执掌北地道教事务,以一姓对一姓,跟龙虎山天师府分庭抗礼。太安城便是这样,老人走了,总会有新人很快顶上。

齐阳龙一笑置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王远燃。这小子只是被老人看了眼就噤若寒蝉,哪里还有平时与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时的那份倨傲自负。老人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搁在家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贵险中求嘛,可要是你们这些身份清贵的年轻人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于国有害了。远燃,王尚书为官不易,你虽不是长子,无须扛起家族重担,却最得你爹厚爱。你见着我这个老头子,会怕,也是好事情,看来京城里传言坦坦翁专门盯着你在国子监的举止不是没有缘由的。远燃,可不要辜负了桓仆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远燃光顾着战战兢兢了,其实根本没听清楚老人说了什么,只是涨红了脸使劲点头。

太子赵篆看着王远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齐阳龙接下来跟那两个比王远燃好不到哪里去的将种子弟也寒暄了一通,这才对赵篆笑道:“殿下,要不咱俩随便在府上走走?”

赵篆与老人走在犹有绿荫的幽静石径上,齐阳龙打趣道:“殿下,你老丈人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跟上了,可是翁婿二人事先约好的?怎么,要仗着人多势众,给我这老头子一个下马威?”

赵篆一脸无辜地道:“齐先生,我要是把这话跟丈人说了,那咱们洞渊阁大学士还不得寝食难安?到时候我媳妇一生气,可就轮到我寝食难安了。”

老人哈哈笑道:“殿下爱江山爱美人,国之幸事。”

两人散步了一盏茶工夫,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赵篆没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带着那帮意气相投的东宫客人离开齐府,看上去个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各自登入马车之前,马车离吴士帧较近的晋兰亭走上前,轻声说道:“士帧,记住,跟你爹说一句:齐大祭酒说了,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吴士帧一头雾水,疑惑地问道:“嗯?三郎这是什么意思?”

晋兰亭没有细说,脸色平静地道:“你只管转述,你爹会明白的。”

吴士帧经过提醒后,也后知后觉咂摸出其中玄机,脸色沉重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三郎,这份恩情,吴士帧记下了!”

晋兰亭摆了摆手,走入马车。

坐在故意换的一辆素朴马车的车厢中,如今被京城显贵敬称“三郎”的晋兰亭盘膝而坐,伸出双掌,五指轻轻敲击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贤说过,假使把整个天下比喻成一张大网,那些道路皆是网线,那么王朝中枢太安城就是这张网的起始点,称不称得上一位中枢重臣,不是看什么做官做到了几品,关键是看有没有吐丝编网的能耐。晋兰亭觉得自己已经有这份本事了,因为他可以牵动许多王朝大佬,进而影响到离阳的走势,哪怕现今这个影响还微不足道,但这个路人皆知的态势不容任何人小觑。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没有大张旗鼓,就像这次拜访齐府,也是“顺路”搭了太子殿下的车驾。两人同车而坐,一左一右懒洋洋地靠着车壁,显然这帮人中,就数他们最投缘。

赵篆笑道:“庭山,为何不让齐先生把话说完?”

袁庭山摸了摸那柄没有悬佩登门的名刀“蛟筋”,眼神复杂。

赵篆闭上眼睛,笑容不减:“其实你将来是做徐骁还是顾剑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皇,我逊色太多,唯独容人一事,我胜出那么一点点。”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赵篆自言自语道:“浓霜猛于烈阳,可惜乡野老农都懂的浅显道理,京城那么多聪明人都不懂。”

齐府书楼,齐阳龙看着那个难掩疲态的中年男子,感伤道:“陛下,一张弓的弓弦绷紧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坏?”

赵家天子豁达地笑道:“没办法,以前没有先生在身侧辅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说不定还能多活个二十年,只是世事难全,寡人也看开了。”

齐阳龙轻轻叹息,随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帝点头道:“寡人与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无事不能说,无事不能做。”

齐阳龙问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风流,能容黄门郎们当值时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张、顾两庐,能容身前碧眼儿和身侧韩生宣两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议政,能容读书人写怀古诗、追忆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务,二十年间批朱文字累积多达九百万,为何独独不能容一个偏居一隅又无反心的异姓藩王?”

皇帝苦涩地道:“先生如此明知故问,是怕寡人执意要让北凉难堪吗?”

齐阳龙没有说话,眼神熠熠,盯着这位自年轻时便雄心万丈的中原之主。

他没有先帝一统天下的功勋,但志向之大,犹有过之。

皇帝感受着书楼内的朴拙书气,那种香气,他小时候就再熟悉不过,还经常跟那位关系最好的皇兄赵衡一起撕书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赵毅,那会儿在一起的时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后,收回思绪,平静地说道:“先生请放心,寡人唯一难容之人既然已经死了,那么一个鹿鸣郡的宋洞明还是能够容忍的。先生要开禁漕运,全力支持北凉抗莽,寡人也听得进去劝,就在入府之前,已经授意吏部和户部,让他们不要继续刁难北凉。”

皇帝继续说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经问过寡人会如何处置张巨鹿,说实话,不是寡人难容这位张首辅,而是赵室江山难容,寡人必须做出取舍。就事论事,寡人声望远逊先帝,父皇在病危之前就给我们这些皇子订立了一条秘密家规:不论何人继承大统,务必重文抑武,这也是赵衡输给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马军功是九个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临天下,就算耗尽国力,也会跟北莽较劲。寡人当年还能悬崖止步,赵衡注定做不到。记得小时候,他就说过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划下国界。”

已经算不上正值壮年的赵家天子背对齐阳龙,伸出手指摸着一部古籍,无奈地道:“到了寡人儿子这一代,长子赵武输给四子赵篆,也是此理。称帝之人,不可无吞莽雄心,却也不可雄心过壮,只是篆儿的声望又输给寡人这个当爹的。当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极其艰辛,接下来篆儿想要驯服文官,也是任重道远,有没有张巨鹿的文官集团,情况会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后,有张巨鹿在世一年,无论他在朝在野,篆儿就要年复一年地束手束脚。而且篆儿天生有雅士风骨,性情风流,很多时候他明知不对,也会对那些握有刀笔的文人心软。读书人,即便真正心系天下,一旦做起有益苍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有不逮,这样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实先生与王祭酒那场在上阴学宫的天人之辩,我是倾向于落败的王祭酒,只是这种话,在寡人这个位置上,不好说出口。

“离阳国祚已经绵延两百多年,可在寡人看来,本朝诞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龄,离阳何异于襁褓中的婴儿?篆儿远没有到高枕无忧做败家皇帝的时候啊。

“寡人自然知晓从没有传承千代万世的王朝,总有一天,天下不会姓赵,族谱榜首也会随之换成另外一个姓。赵室子孙,以后谥号美恶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谥也行,恶谥也可,多几个总比少好。

“寡人年幼时听当时还未被裁撤官职的太傅说史,提及每个朝代的年数,总有一种感觉,那就像士子在参加一次或漫长或短暂的科举,只不过赶考之人能够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爷这个主考官那里得到青睐;如果有人答卷糊涂,便要扣去些什么,如此加加减减,何时无物可扣,那么那个家天下的皇室就没了科举资格,一个王朝就此走到尾声。若是从太祖开创离阳算起,相较那些先辈,寡人自认治政要胜出十之八九,只输包括雄才伟略的太祖与识人透彻的先帝在内寥寥几人。”

皇帝絮絮叨叨之时容光焕发,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神采。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皇帝在敞开心扉,老人则老神在在侧耳倾听,偶尔会心一笑。

当今世上,肯定只有齐阳龙一人能够让赵家天子如此一吐为快。

皇帝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谢飞鱼,都一心一意辅弼离阳,可以说先生师徒四人撑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无可封。”

从赵家天子对三人的称呼中可以看出他对齐阳龙三位弟子的亲疏远近:与书生荀平相处时间最短,却是他觉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称呼元本溪为元先生,是出于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谢飞鱼这个名字,则透着一股随性。

老人摆摆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齐阳龙成名最晚,也是公认最为鲁钝不开窍的读书人。想我三十多岁时,依旧浪荡江湖,一事无成,而张巨鹿和桓温的恩师早已名满天下,还有江南道那位喜欢养猫的老伙计。他们得势之时,我只能远远地观望,都没脸去他们家中做客。说起各自的弟子,明面上看是我的最得意,其实真要掰扯的话,一个露锋的张巨鹿,一个守拙的桓温,这两位,后者与我是一条道上的,终究难逃世俗窠臼,至于我那三名弟子,虽说人人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但比起张巨鹿,除了荀平如果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较高下,其余两人,都不如张。”

齐阳龙感叹道:“张巨鹿,是唯一能与黄三甲并称超世之才的家伙。都说他不过是一位离阳的修补匠,嘿,低估碧眼儿多矣。我这次入京,也无推倒重来的念头,恰恰相反,张巨鹿许多举措不得不过于刚烈,就由我来修修补补,我才是个修补匠。若无张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么事,这辈子都只会待在上阴学宫内,做那隔了几代便会无人问津的狗屁学问。”

老人望向赵家天子,伸出双手,轻声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资聪慧,却还坚持勤能补拙。当今世上只有将相评,我敢说,如果有一个帝王评,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国起,再加上以后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个类似武评的天下十大高手?”

齐阳龙也跟着笑起来,然后重重点头。

皇帝走到这座铁剑琴胆书楼的窗口,抬头看见京城的天空划过一片飞鸽,隐约听见一阵鸽鸣,自嘲地问道:“先生,寡人这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齐阳龙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语道:“如果徐骁没有儿子该有多好,或者那个年轻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同时留下子嗣,那么寡人不吝啬给徐骁一个最大的美谥,给那个年轻人一个世袭罔替,将徐骁的孙子请入京城,享受那甚至胜过赵家龙子龙孙的殊荣,有我赵氏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孙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间遗憾事,就缘于一个没有‘如果’二字可说。”

齐阳龙沉默不言。

皇帝收敛了一下情绪,笑问道:“先生上次想说但是又说时机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齐阳龙缓缓答道:“分权,彻底打散地方势力。可这得等到天下大统,到时候吞并了北莽,按照当前离阳最主要的道、州、郡、县四级设置。一个道的主官,不过是节度使和经略使的文武分割,只要节度使彻底压过经略使,与春秋乱世一个国家的君王没什么两样。离阳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尤其是吃掉北莽后,加上原先的十四道,总计会有二十四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现在的邮驿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数节度使、经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远。道这一级,当初本就是临时设立,之后更要废除。不光如此,离阳现在的三十余州更要细分,把一些大郡单独择出来做州,在维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变的前提下。以后的天下,应该有八十个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将军每隔四年到六年时间就必须轮换,轮换之际,还要入京面圣一趟。此举推行,阻力不会太大,毕竟到时候一州文武两位主官既有实权,官品也高,人人乐见其成。即便某些现有的经略使和刺史心怀愤懑,也抵不住手下辅官的推波助澜,若敢逆势而为,那是自取灭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帮助朝廷挤掉他们。”

齐阳龙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握拳和松拳的姿势,这才开口说道:“这是收权,接下来还得看以后赵家皇帝的放权本事。收,不能太紧太死,不能攥着不放,不能任人唯亲。放,不能自以为一劳永逸。做学问的人,可以去争那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可当皇帝的,要坚信那人心容易反复,欲壑难填,需要时常恩威并施。但大体而言,只要此事功成,离阳赵室在族谱上的榜首位置再多两百年肯定不难。至于具体措施,比如越是边疆之地,可稍稍用亲不用贤;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贤不用亲,轮换之时,要遵循此理。不过这类事情,总归只是些细枝末节。”

皇帝聚精会神听着老人的言语,一字不敢漏。

齐阳龙似有感悟,说道:“天下分合是难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乱,都是那个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实老百姓和官员的心思都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心中能有个念想。有了念想,就会怕死,也不想死。

“说到底,当皇帝的,再吝啬,依然要给所有人一双鞋穿,别让天下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此最后心生那个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念头。

“这一点,徐凤年就做得很好。从北凉武将,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的种种行为,都是在告诉那些北凉人,我徐凤年有福,与你们同享;有难,与你们同当。”

听到这里,皇帝没来由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年轻人,要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当年成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齐阳龙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他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着望向楼外,发呆许久,齐阳龙也陪着发呆。

这个祥符元年,入秋以后让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实上,更让人难受的波澜还在后头。

霜杀百草之时,会死很多人,其中会有许多已经捞到大富大贵之人。

皇帝猛然转过头,泪流满面:“先生,寡人还不想死啊,还想再看一看这个天下,从南到北,再多看几眼。多看一眼也好。”

齐阳龙竟是无话可说,踮起脚尖,这才能够拍一拍这位今日没有穿龙袍的高大男子的肩膀。

这幅画面,滑稽而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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