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桓温衣钵托孙寅 蜀王苗寨话苏酥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芝豹将手中的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杨慎杏所率数万蓟州老卒被诱入大瓮中,给当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离阳王朝开了个坏头。在曹长卿还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经在广陵道边缘地带丢失了将近十万精锐,这让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赵家朝廷的春秋遗民变得心情复杂,即忧虑泱泱离阳的真实战力,是否真有抗衡北莽并且一举胜而吞之的国力?内心深处或多或少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年那个靠着包括徐骁在内的一大批骁将打下天下的离阳,二十年以后,还不是依旧要在西楚这边吃瘪?古话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难不成真的要变天?阎震春全军覆没之后,名义上的南征统帅卢升象的日子还是煎熬,虽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权依旧寥寥无几,将令难出大帐,甚至还不如临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百战老将。这中间,原本众望所归出掌大权的姑幕许氏的顶梁柱——龙骧将军许拱遗憾落败,继续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于补偿这位猛将的心理,太安城内传言许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视两辽。随着离阳京畿之地第二拨大量兵马的调动,西楚也不甘落后,借着接连获得两场大战巨大胜利的东风,一个叫寇江淮的年轻人在谢西陲声名鹊起之后,也紧随其后,打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漂亮战事,在东线与对用兵颇有独到见解的广陵王赵毅的对决中竟然稳操胜券,两旬之内连克包括黄砚关、地斤泽在内的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飞猿军”的三千亲兵,皆能被甲渡水过涧,捷如猿猱,在东线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诡谲,不但擅长长途奔袭,而且每得城却不守城,四次截杀赵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外,三次都全歼援兵,至今已是斩首万余,战功显赫。因此在东线上,大片原本属于赵毅用以滞缓西楚东进的过渡区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沦落到无人敢守无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马来去如风,慢慢蚕食。为此,赵毅在军机重地春雪楼大发雷霆,问话于楼内将领,谁能去揪出这个迄今仍未正式出现在战场上的寇江淮,哪怕能与其远远见上一面也好。

可惜当时赵毅的左膀右臂卢升象已经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况还是南征主将,肯定无法再为一座春雪楼出力。步军大将张二宝则待在南境,而且赵毅也不觉得一个初出茅庐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张二宝出马讨伐,曹长卿还差不多!最后赵毅用五百里加急命令自己的心腹爱将横江将军宋笠立即由广陵北门返回春雪楼。那个在富贾身上雁过拔毛大肆搜刮油水的广陵名将,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缓,听说嗜好收藏美人的横江将军,南下之行还顺道收纳了两名落难的美艳女子。这也就罢了,为了催促此人迅速南下御敌,广陵王甚至让自己的嫡长子赵骠亲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见对这名“福将”的倚重。

如果说这还只是离阳内忧,那么外患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万大军开始南下,不但对北凉虎视眈眈,更觊觎那北凉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热闹非凡,走了一个曾经独身西行万里的白衣僧人,又来了一位学问齐天高的齐阳龙。这段时间内,又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头,但很快就复归寂静,而他能够被人记住聊上几句,还要归功于张首辅的一句点评,“器局不足以容纳才气”。这位昙花一现的年轻人叫孙寅,是太安城最为憎恶的北凉人士,如今在门下省任职,勉强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简出的孙寅很快就被京城抛之脑后,甚至远远比不上从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吴士帧。

在大闹尚书省脚踹兵部尚书卢白颉后,桓温非但没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传出,坦坦翁极有可能成为从不设门下省主官的离阳王朝第一位执掌整座门下省的大人物,官阶也开始真正与张巨鹿平起平坐,跻身王朝内屈指可数的正一品!不光如此,还有人说坦坦翁此次被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双雕之举,除了为齐阳龙入主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做铺垫外,而且只要传闻属实,那么原本只在名义上分割尚书省权柄的中书、门下两处,就会彻底脱离首辅大人的掌控,到时候碧眼儿在“永徽之春”中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气象,显然会一去不复还。至于此事真假,恐怕整个离阳王朝也没几人敢拍胸脯确定。事实上,两大当事人之一的桓温也不知事态走势如何,但家门口都快被踩平的坦坦翁似乎始终不怎么上心,倒是那些门下省的清贵黄门郎都坐不住了,变着法儿拎酒去左仆射大人的府邸“暂住”并讨要内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与人说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还直言不讳,反正我桓温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边撒泼打滚,也要死皮赖脸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门下省内提拔。此言一出,门下省欢声雷动。

在门下省暗流涌动之际,担任从八品录事的孙寅还是每天按时点卯按时离去。在张首辅的评论广为流传之时,有说孙寅会进阶从六品的符宝郎——毕竟此职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虽比不得去年新设的“书房处”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侧,也让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相当眼馋,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门下省大小官员本就不喜这个性情孤僻的外乡人,乐见其不成。孙寅的这个录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挥临时添设的官身,旧有六位录事主事默契地联手将孙寅排除在外,孙寅每天在门下省官衙内其实无所事事,甚至也不见他翻书练字,而是坐在录事房最阴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发呆还是发呆。起先录事主事都忌惮这个年轻士子终归是坦坦翁“钦点”之人,好歹要留与他一点颜面,暗地里如何绊脚是一回事,明面上还能和和气气,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发现左仆射大人把这家伙丢进门下省后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单独召见孙寅,唯一的踏足,还是跟一名老资历的年迈令史谈古论今,从头到尾都没看孙寅一眼。如此一来,此地衙房内就连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孙寅无形中成了门下省最清闲的庸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甚至可怜到无错可犯。

秋雨连绵的黄昏时分,孙寅默然走出屋子,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其间身边偶有同僚进出,都是相互视而不见。然后孙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后,两人并肩而行。远处一些身影看到这一幕后都瞠目结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给一位年轻后生撑伞,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坦然处之?!

孙寅开口说道:“听说首辅大人今天在府上设家宴,左仆射大人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闭门羹?”

桓温平静地道:“见不见是碧眼儿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孙寅眉头紧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当时在宫内设立书房处是为了针对张、顾两庐,如果多出一个中书令,就真要撕破脸了。”

桓温笑道:“你小子其实是想说‘图穷匕见’这四个字吧?”

孙寅点了点头。

桓温没有就这个话题延伸出去,而是问道:“你这段时日在想什么?”

孙寅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截了当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张巨鹿。襄樊城有陆诩为靖安王赵珣代笔上书,名动京城,但在我看来,依旧是头疼治头脚痛治脚的药方子。”

桓温笑眯眯地道:“哦?”

孙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边八字可说。”

桓温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辈子,自是洞见幽远,轻声笑道:“看来是为太子殿下写的一份东西。你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继大统,初坐龙椅如何面对两班旧臣,如何扮演孝子严父,又该如何稳固版图。孙寅啊孙寅,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一个不曾当过地方官甚至连百两黄金都没摸过的贫寒子弟,就要跟人讲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骛远了?那读书人荀平,好歹是齐阳龙的得意门生,尽得纵横术真传,而碧眼儿也曾在我们恩师门下浸染多年,而你?”

孙寅反问道:“江河野鲤跳不得龙门?”

桓温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还帮着撑伞的桓温笑过之后,感慨道:“读书人的好世道来喽,也许一篇文章数万言就能买来一个帝王师。”

说到这里,桓温转头看着这个北凉年轻人,好奇地问道:“如果你侥幸做过了荀平和碧眼儿,接下来轮到做谁?”

孙寅伸手指了指自己。桓温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两个字:“该杀。”

桓温收起伞,两人坐入一辆早已准备妥当的马车,缓缓驶向那条权贵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帘子,望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自言自语道:“照理说是该树倒猢狲散,可到时候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就看殷茂春、王雄贵这帮我们两人亲自提拔起来的永徽春笋是否会立即变味了。”

临近首辅府邸之时,桓温轻声道:“儒家圣人曾言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但是以后的朝堂,会有越来越多如你这般的圣人门外之人,怕就怕你们一朝权在手,负尽天下苍生。”

孙寅默不作声。

到了张巨鹿府外,坦坦翁撑起雨伞就下了马车。不出孙寅意料,一脸尴尬的张家门房告知坦坦翁,今日是张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显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温没有为难那个再熟络不过的门房,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孙寅没有立即跟上,而是看着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为何,头顶没有夕阳,没有余晖,但孙寅还是觉得,某人独力撑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

张巨鹿一死,帝国最后一缕余晖也将消散。

大概是桓温终于意识到年轻人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在距离马车还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转头望去,从那个步履沉稳的晚生身上,看出了一种自己当年身上也曾有过的朝气。

力挽狂澜,舍我其谁?!

还记得很久以前,恩师门内,朝野上下,公认两个碧眼儿才当一个桓温,但桓温从不如此认为。哪怕当时恩师与先帝既定是他桓温入主尚书省,他也心甘情愿为张巨鹿这个至交好友当了数十年的陪衬。

桓温突然笑了笑,把手中的雨伞递交给孙寅:“以后,就要你来撑了。”

蜀、诏之间多蛮溪,离阳先帝巡幸此地时,竟然有人大胆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论谍子机构“赵勾”如何辛苦寻觅,至今仍未挖出刺客,上任司礼监掌印韩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数月之久,依然无功而返。如今旧南诏境内因为一桩皇木案而动荡不安,乱民蜂拥而起,乱局又造成难民骤增,难民复又参与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宁多年的诸蛮也蠢蠢欲动,连坐镇南诏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赵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给“义军”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数不过六十余的军伍悄然渗入这蛮瘴之地,硝烟四起的乱象才趋于平息。随着那支清一色步卒的军伍不断向南推进,真相才水落石出,这是继徐骁之后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的麾下亲校。南诏官府哪敢对这支兵马指手画脚,只能层层密报上去。然而驿报进入太安城后便彻底泥牛入海,苦等无果的西南官军干脆视而不见。好在六十余人并不扰民,更不与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的人数剿杀了十六个趁乱行凶的大小蛮溪部落,势力不容小觑的上、中、下三溪只剩下安分守己的下溪,龙赐周氏更是下场惨烈,连老幼妇孺在内六百多人都被斩杀干净,人人挂尸于吊脚楼之上。

当南诏道辖境内都听说是蜀王陈芝豹的嫡系亲军前来平叛后,很快就没谁敢触霉头。蜀、诏两地遗民,谁不对当年“毒士”李义山和“肥猪”禄球儿这对平蜀搭档恨之入骨,虽说当时“小人屠”陈芝豹只是冷眼旁观,可在被杀怕了的蜀、诏看来,别说当过兵部尚书的陈芝豹,只要是北凉旧三州出来的家伙,那都绝不敢招惹。这十多年来,就算是那些据险自固不服劝化的蜀、诏蛮夷,哪怕逮着了南下做生意的北凉商人,只要有户牒在身,财物留下,不伤性命,一律恭送出境,由此可见,徐家当年用凉刀在蜀诏大地上割裂出的伤口是何等深刻。

十万荒山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苗寨,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族官史称之为“熟苗”,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苗”,两个称呼都充斥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贬义。在旧南诏腹地,一伙人在中途休憩,脚下有一条在绵延山脉中并不常见的泥土小径,路旁有三块白石堆砌,这显示不远处就有一座苗寨。这伙人皆披甲负弩佩刀,甲胄内的衣衫破败不堪,都穿着自己编织的结实草鞋,人人精壮,虽然长途跋涉,却无半点颓气,眼神尤为锐利,如一只只鹰隼巡视着大山。石堆旁站着一个瞧着三十岁出头的英俊男子,气韵沉静,所披铁甲与附近士卒无异,刀弩也如出一辙,分辨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不过他身边站着一个魁梧壮汉,浑身煞气,模样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个统军武将的身份。除了轮流充当临时斥候远去查探地势的六人,两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看似随性地休息,细看之下,也能发现许多门道规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标,不论姿势是坐是蹲是站,一伍与一伍之间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和距离。

按理说,这六十余人中撑死了也就三个标长十几个伍长,可哪怕是最没见过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这里头任何一人都绝不是会屈居于标长一职的人物。事实上,当初由西蜀入南诏的时候总计七十人,官职最低的也是蜀境内的实权都尉,校尉多达二十人,将军也有四人之多。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年轻,年龄最大的也不会超出四十岁。如此说来,那位“小人屠”出京后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壮派武官可谓是倾巢出动。其中官职最高者,是作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将军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凉正三品武将,手握六千铁浮屠重骑的兵权,跟韦甫诚两人都是当时北凉都护陈芝豹的心腹辅佐。其余三位将军分别是驻兵汶山的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和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位将领的年纪都是三十五左右,他们的将军名号可不是华而不实的名头,傅涛是旧西蜀的亡国驸马,王讲武是迁入蜀地的旧南唐华族子弟,呼延猱猱则是土生土长的蛮族,其兄呼延宝宝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卢升象一较高下的猛将。有这么些煞星杀神扎堆的这支人马,难怪可以在旧南诏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经历大小战事四十多场,死了八人而已,其中两人还是患病而亡。除了那次遇上流窜边境的三千乱民,典雄畜这四位将军亲自出阵杀敌外,其他时候都是在袖手旁观。这支兵马获得的军功和战损哪怕传出去,估计也没有人敢信。

满头乱发像一头雄狮的典雄畜咬牙愤愤道:“根据赵勾给咱们的谍报,那个姓苏的西蜀余孽这段时日就躲在前头的寨子里。给老子逮着了,非要把这小子剥皮抽筋,省得他还做什么复国称帝的白日梦!”

在典雄畜大声自言自语的时候,四周始终无人搭话插嘴,越发凸显这位昔日“北凉四牙”之一的嗓门之大。这趟“游历”,韦甫诚韦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车野那个小北蛮子也留在境内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杀都要老老实实硬憋着不出手,这跟有个小娘们儿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却不能吃有啥两样?行军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个细皮嫩肉的水灵女子泻火就更别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内伤了。不过,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权最大的从二品武将,是跟随新蜀王一同出凉入蜀的“扶龙之臣”,也同样不敢违反军令。

就在此时,两名不在苗寨方向巡游的斥候押送着一对少男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哪来的一双娃儿,也太不知死活了,这蛮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随意闯荡的?不过典雄畜虽说一直被韦夫子调侃说是小时候脑门被马踢坏了,但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几眼就看出这两个孩子的不同寻常。少年光头披袈裟,应该是个中原僧人,至于袈裟样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着破烂归破烂,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气度。至于那少女,清清秀秀的,因为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黝黑,但一双眼眸子,清凉也清亮。典雄畜虽说嗜武嗜杀,倒从不是个臭名昭著的武将,在北凉那些年从未传出欺男霸女的事迹,至于对北莽蛮子是如何穷凶极恶,不影响典雄畜在边军中的极好口碑。事实上,陈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现禄球儿这种目无法纪的魔头,否则早就给“小人屠”拿军法杀掉了。话说回来,典雄畜不去祸害百姓,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好相处的家伙,尤其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遇上这么一对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声问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闭嘴。

男子看着这双没有打过照面却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无表情。

小和尚俗名吴南北,是两禅寺年纪最小辈分却高的讲法僧人,师父正是那位传言食其肉可得长生的白衣僧人,师父的师父更是名动天下的两禅寺住持龙树和尚。至于这个小丫头,叫李东西,是李当心的女儿。天底下的皇帝女儿还能找出不少,可实在找不出两个住寺和尚的女儿。

南北小和尚护在东西姑娘身前,双手合十行礼。

男子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你们两人继续前行便是,不过记得绕过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施主既有佛骨,还望少造杀业。”

男子仅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抬起手臂,那些随时准备抽刀杀人的“步卒”和“小伍长”都松开刀柄,主动让出一条道路。

吴南北和李东西穿过阵形,后者出于好奇,转头看了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里路,李东西眨了眨眼眸问道:“那家伙是谁啊,南诏的官军头目吗?虽然衣甲普通,可瞧着挺厉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们遇上的几批南诏道官兵强上太多了。”

小和尚摇头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厉害。”

她顿时笑脸灿烂,眼眸眯成月牙儿:“多厉害?有我爹厉害,有徐凤年厉害吗?”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称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凉看一眼徐凤年,看完就离开!”

“嗯!其实你多看两眼也不打紧。”

“唉,我娘以前指着一个上山烧香只为了偷看我爹的妇人,说她是‘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觉得我颧骨高不高?”

“我也没认真看过别的女人颧骨是高是低啊,东西你的应该不高吧?”

“啧啧,也对,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妇人的胸脯里了,哪里顾得上她的脸蛋。”

“阿弥陀佛⋯⋯东西,这件事你都说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实就是无意间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真的是一眼过后就忘了,千真万确,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烦你们这些光头成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问你,以前我听咱家邻居那个方丈的弟子的弟子,就是那个老光头师父的大光头弟子的小光头弟子说过,什么一百劫诵念观世音,还不如顷刻诵念地藏菩萨,而一大劫诵念地藏菩萨,又不如一声诵念阿弥陀佛,真的是这样吗?”

“东西,我这不是还没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跟你问这个佛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我只说我心中所想。我会说阿弥陀佛已是觉圆果满,超诸地位,而菩萨未属佛地,果未圆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分别诵念两者所获功德便会悬殊。师父说过,修佛不是官场修行,不讲究靠山大小,而在于自在观观自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如见如来。”

“这不等于没讲吗?”

“哈。”

两禅寺有两禅,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禅。

佛门讲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是吴南北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皈依。

南北皈依东西。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佛土。然后他有些愧疚,东西都好久没有买胭脂了。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愁眉苦脸,轻轻叹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

典雄畜望着那座风景旖旎的苗寨:梯田顺着山势向上蔓延,山脚绿水如一条绸带飘过,吊脚楼密布,很难想象这是中原文人嘴中蛮瘴之地该有的风情。只不过典雄畜是个大老粗,何况一路南下,可不是赏景来的,这样与世隔绝的寨子见了也有好几十个,其中不少都在麾下亲校的刀弩下成了废墟。典雄畜回头看了眼身后这支始终保持缄默的军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风景的满嘴黄牙,收回视线,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就站在身边的那位将军。当今世上,功勋卓著的武将无数,北凉军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只有两人当得上“将军”称呼——大将军徐骁已经去世,活着的就只剩下身边这位。至于顾剑棠、卢升象等人,也就凑合,阎震春、杨慎杏这些老头子就更不入流了。典雄畜收回思绪,没有出声发号施令。出蜀以来,六十多人养出了足够的默契,早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再说了,不说傅涛、王讲武、呼延猱猱三个实打实的高品武将,就没谁真是寻常士卒,随手拎出一个都是西蜀道官场上不容小觑的角色。出蜀之前也不乏一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性子那叫一个桀骜难驯,还不是一样被驯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妇还乖巧听话?一路行来,从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轻视,到最终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见血带伤,相互视为可以换命的袍泽,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跟随之人的无敌所在。那人的治军之策向来简单至极,无非是将将和将兵两种。他入蜀未久,并没有四处收买人心笼络关系,就是拉着这帮被他私下说成“还没有病入膏肓”的青壮将校来到兵荒马乱的旧南诏境内收割人头,并亲手教他们如何杀人,最后才是要他们有空就自己去捉摸日后如何带兵杀人。典雄畜跟随他多年,照理说,道理都懂,便是他亲手撰写的兵书也能硬着头皮背诵出几千字,可跟其他麾下嫡系一模一样,知道怎么做,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时候跟韦夫子喝酒聊天,后者就喜欢神神道道说些高深莫测的言语,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懒得去想了,反正只认准一点,跟着将军陷阵杀敌,己方只会毫无悬念地赢下战役,差别只是战果大小。大概是察觉到被典雄畜盯着瞧了半天,那人转过头,投来问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军统帅兼任巴州将军的典雄畜嘿嘿笑着,问道:“将军,那姓苏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龙子龙孙,身边肯定有高手护驾,要不到时候让我出手过过瘾?”

那人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典雄畜顿时有些赧颜,知道这份念想肯定是泡汤了,而且他也毫无继续恳求的胆量,将军向来如此,他定下的规矩,天王老子也别想打破。这趟练兵,将军除了“将兵”于他们这些临时摇身一变成为卒子的家伙,不论战局优劣,从未出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将军乐意出手,还有那帮家伙啥事情?想到这里,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愤懑:你姓徐的且不说那个从王仙芝手中抢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挡北莽铁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了,如果当初有人告诉他那个绣花枕头的世子殿下能够成为武评高手,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会生崽儿的娘们儿。在世子殿下去武当山“修行”的时候,他也好,夫子韦甫诚也罢,还有一干北凉将领,都曾调侃过,十有八九是这小子看上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了,练刀不过是个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人的绰号分别是“驸马爷”“傻公子”和“食虎儿”,三人秉性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讲武出身高门大族,闲暇时能与那人畅所欲言,说藏书说金石说训诂,武痴呼延猱猱能与那人聊武学,这都不奇怪,可傅涛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谈甚欢。典雄畜反正是见怪不怪了,将军这辈子好像就没打过什么败仗,沙场上,离阳朝野皆知军功;情场上,还不是一样才到西蜀道就让那胭脂评美人谢谢一见倾心?至于官场上,连当今皇帝陛下都对将军推崇备至,一进京就让将军当了兵部尚书,当下兵部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都只是侍郎,怎么跟自己将军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内的人看到这支军伍悍然闯入时,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自知身陷死境。这些本该属于与世隔绝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刀剑兵甲。这些持械者大多上了年纪,在他们年轻时恰巧发生过那场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的春秋战事。许多孩子和年轻妇人都蒙在鼓中,不知为何父辈和丈夫手上突然就多出了那些亮闪闪的兵器,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苗人还披上了锈迹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这场变故,前者估计一辈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着这个秘密。

寨子毕竟不是那种见惯狼烟听惯马蹄的戍堡军镇,在这股横空出世的西蜀精锐面前全无招架之力。在这支队伍出现在山寨脚下之前,一些个劳作归来的苗人就给弓弩当场射杀,弩箭不是透胸而过便是穿颅而过,几乎都是一个照面就死,撑死了也是背转过身,甚至还来不及拉开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些甲士杀人前后都不说话,射死苗人之后,出弩之人也仅是从尸体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这中间有一对年轻情侣模样的苗人在河边卿卿我我,那年轻男子是这座寨子中身手矫捷的好手,曾经徒手跟一头猛虎搏斗过,但是当看到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后,哪怕嗅觉敏锐的他已经作势扑倒苗族女子以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有预料,一箭双雕,竟直接将男女的额头一气射穿,让他们殉情而亡。

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开始不急不缓地登山入寨。

更让苗人感到心寒的是,这些甲士的杀人手法,透着一股他们无法想象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个精于农事手法娴熟的老农收割稻谷,知道怎么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谷,气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面对第一拨苗人看似人数占优气势汹汹的下山扑杀,都是先用轻弩点杀,若是被近身,抽刀杀人也是干净利落地一刀毙命,没有半点花哨。假若有人侥幸躲过第一刀,双方擦身而过,持刀甲士不会破坏推进阵形与之缠斗,而是放心地交由身侧或者身后甲士补上第二刀。当四十多个苗人死绝之时,没有一人能躲过第二刀!这个谈不上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说十分“干净”的场景,却让第二拨六十多名苗人肝胆俱裂,都在寨子中那座芦笙场边缘止步不前,身后还有三十多个身体相对孱弱的苗人。这两批寨子里出战迎敌的苗族男子倒下之后,就只有只能束手待毙的老幼妇孺了。

持弩佩刀的甲士缓缓进入鹅卵石铺就的芦笙场,两拨苗人已经拥挤在一起,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苗族老汉提着一杆铁矛走出几步。老人可能是年轻时候出山游历过中原,略通官语,可当老人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就被一支弩箭直接钉入嘴中,整个身躯都被巨大的贯穿力冲击得向后倒去。口中插着弩箭的老人倒地后,那根做工精良的弩箭尖端被地面一撞,就像是水田里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了几分,看得那些苗人面无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将军对此无动于衷,连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内的所有西蜀校尉,都觉得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杀人是天经地义的。在那人封王就藩之前,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傲气和带兵风格,可在那人不温不火的调教下都明白了一件事:跟着他打仗,不论是赢面大的还是赢面小的战事,归根结底就是“杀人”二字。杀人不是文人写文,不谈什么措辞华美花团锦簇,得既简洁又实用。简洁是在保证实用有效的前提下节省每个士卒的体力,从而把整支兵马的战力一点一点养大到极致,如此一来,局面就能够稳若磐石,有可能会输的战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势;稳赢的战事,更是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谈不上言传,更不用说什么身教,只在开拔之初说了寥寥几句话,却让人越发记忆犹新:“我会让你们明白一名将军和校尉分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你们让各自的下一级明白在一场战争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出五年,给我西蜀二十万兵,我就送给你们所有人一个名垂青史。”

现在,心高气傲的驸马爷傅涛相信了,文采飞扬的儒将王讲武相信了,嗜武如痴的猛将呼延猱猱相信了,随行的所有校尉都相信了。

因为,此时正仰头看着高处一座吊脚楼的人,是那个他。

他所看之处,是苗寨吊脚楼昵称“美人靠”的栏杆后,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可在门窗后头,有个衣衫与苗人装束不同的年轻人,正透过一扇窗户的缝隙,死死地盯住那个“凑巧”抬头看来的男子。

年轻男子及冠没多久,额头上渗出汗水,嘴唇发抖,在那里喃喃自语。泰山崩于前神色不改之类的侠士风骨名士风流对他来说实在是奢望。他从北莽一路穿过北凉和西蜀来到南诏后,至今还经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偶尔清晨时分睁开眼,半醒半睡之间,都还会觉得自己是躺在北莽那个家的那张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经确认自己是西蜀落难异乡的太子,是那个许多位西蜀白发遗老一见面就颤颤巍巍下跪哽咽呼唤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难把那个所谓的蜀国当作自己的国,当成自己的家。

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本名苏瑛,他的父亲是蜀国皇帝,他的亲叔叔是那个大名鼎鼎死守国门的“西蜀剑皇”,但他始终觉得苏酥这个名字更顺口一些,也更轻松惬意一些,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整日浪荡在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着自己都觉得滑稽的白日梦。所以在和她来到南诏后,比起勉强应酬那些十几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迈权贵,他更喜欢带着她去外头散心透气,而目盲的她也从不拒绝,背着古琴与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说他这辈子最想当大侠,她说好,然后她亲手帮他买了一柄大侠该有的绝世宝剑,帮他装扮了一身看着就像世家子的行头,教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如何开场说话,如何假装高人风范。她来做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他来当那个打败魔头的大侠,两人在南诏境内精心演了四五场戏,她陆陆续续杀了两百多号本就该死的家伙,而他就在诸多热切的视线中,要么吟着古诗飘然登场,要么站在高楼月下宛如玉树临风,最终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那个让官军衙门和江湖名宿都头皮发麻的背琴瞎子女魔头,在大侠让旁观者觉得玄妙不可言的凌厉攻势下狼狈逃窜,苟延残喘。事后,他总会跟她一起偷偷碰头躲起来,他会告诉看不见世间万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了,有哪些妙龄女侠看得都眼睛发直了。而她总是笑脸恬淡,也不说话。

苏酥看着那个好似察觉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颤声说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跻身天象境界了,也打不过他。”

曾经在雨巷中差点要了徐凤年性命的目盲琴师嗯了一声,脸色平静。

苏酥转过头,看着她,苦涩地笑道:“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我这辈子反正也值了,不亏。不管他们是怎么找上门的,说这个都没意义了,你走吧。”

薛宋官还是嗯了一声,然后挪开步子,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一刻,苏酥有些心酸,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她还不是自己的媳妇啊!

如果是,该有多好。

那么就算她独自走了,他也心甘情愿的。

苏酥猛然惊醒,疯了一般冲出屋子。然后他看到她飘然离去,落在了芦笙场之中,站在了那些甲士之前。苏酥突然又哭又笑。这个在异国他乡胆小如鼠了二十来年的年轻人,这个前不久在两人演戏时还傻乎乎崴了脚的蹩脚少侠,第一次满肚子的豪气,他趴在栏杆上,扯开嗓子吼了一句。

“媳妇,等我!”

然而薛宋官没有让他豪气干云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布后,轻拨一根琴弦,美人靠后的苏酥立即晕厥过去。然后目盲的她转头“回望”了一眼。她只是有些遗憾,都说曲终人散,她见不到,他听不到。

喜好烹食老虎脑髓的呼延猱猱皱了皱眉,身材在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将没有望向那个自投罗网的目盲女琴师,而是伸手指了指那栋吊脚楼的美人靠。

然后典雄畜就看到一团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蹿出,裹挟走了晕厥过去的西蜀太子,沿着美人靠的栏杆一路狂奔。在就要跃出吊脚楼之时,呼延猱猱丢掷出的那柄蜀刀钉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间没入不见,扛着苏酥的那道黑影在前冲中扭曲出一个畸形的姿势,堪堪躲过呼延猱猱的飞刀,带着苏酥直接撞断栏杆,冲入楼外高空中。一瞬间,芦笙场上展开一拨泼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师薛宋官脑袋微微倾斜,捻动一根琴弦,好似调校音色,那些势大力沉的几十根弩箭当空碎裂。然后女琴师尾指弯曲,钩起那根声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个充满美感的弧度,却始终没有落下,与此同时,她左手拇指狠狠擘划其余六弦。驸马爷傅涛和南唐旧公子王讲武同时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现无数道密密麻麻的细微裂缝。

薛宋官依旧低头,那钩弦的弯曲手指猛然伸直,绷紧的那抹弦弧顿时弹回。女琴师右手缩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面,整座铺满鹅卵石的芦笙场地面以她为圆心,向外迅速龟裂开来。出蜀甲士以呼延猱猱为先锋,这名手中已无刀的矮小武将不退反进,低头弯腰,直接抽出了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满脸狞笑,一步跨出三丈远,落地后脚尖一点,横移出去,落脚点的鹅卵石随之彻底炸裂,然后呼延猱猱歪了歪头颅,耳边立即绽放出一朵血花。被无形琴音削去一块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继续前冲,冲出几步后,身躯在空中侧向翻滚。在他背后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断了一根琴弦,但碎弦依旧在他的甲胄上划出数条痕迹。典雄畜不理会手心的血迹,眼睛盯着那个年纪不大的瞎子琴师,啧啧称奇。

武将不可能人人是万人敌,也不需要如此,就像典雄畜公认武力超群,实则不过才跨入二品境界,但哪怕抛开他指挥大军作战的能力,仅就陷阵而言,恐怕江湖上所有的二品高手都不如典雄畜那么有杀伤力。毕竟混江湖少有众人群殴的荒唐场景,陷阵杀敌则不然,很考验武者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的本领。不过军中武将也有异类,在奔袭北莽一役中一鸣惊人的徐龙象是如此,陈芝豹、袁左宗这些春秋名将是如此,而西蜀道上的呼延猱猱和那个暂时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车野也是如此。尤其是最后两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的只是一个足以让他们登台施展的巨大战场。离阳朝廷那边全靠论资排辈,想要脱颖而出难如登天,只能靠一个“熬”字。

姿色仅算清秀的女子确有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宗师风范,哪怕面对他们这些人多势众的骄兵悍将,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然表情。即便呼延猱猱的刀锋距离她已经不足三丈,她按弦的手势依然不见丝毫急躁,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呼延猱猱半眼,只是一手托琴,一手张开,手心朝上,从那些琴弦下伸过,拇指中指扣住里外二弦,做单手捧水式,嗓音清淡,脸上略带笑意道:“一勺水具沧海味,一花开成天地。”

呼延猱猱的刀尖只差三寸就砍在古琴上,却在目盲琴师如花怒放轻轻松开两指之时,如不敢贪功恋战,身形骤然停止,但是仍旧避之不及,呼延猱猱的那副精制铠甲刹那之间便化为齑粉,他本人也浑身浴血。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吊脚楼上发生的一幕,一咬牙,双手握刀,怒喝一声,往那目盲女子疾奔而去。薛宋官转过身,整个人第一次焕发出以命搏命的决然风采,只不过她针对的不是同样孤注一掷的呼延猱猱,而是那个飘然拦截苏酥去路的男子。从始至终,这个男子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他一闪而逝,就站在了一座稍矮吊脚楼的屋顶,恰好挡住那黑影和苏酥的撤退路线。薛宋官任由呼延猱猱那一刀劈在肩头,十指按弦,大音希声,按弦而不闻琴声,那男子脚下的屋顶却轰然倒塌。可男子纹丝不动,那些暗藏杀机的琴弦就自行绷断。薛宋官悄悄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勾断一根琴弦,朝那男子轻轻弹去。

被晾在一边的呼延猱猱愤然出刀,大骂道:“臭娘们儿,敢小瞧你呼延大爷!”

亲手断去一根琴弦的薛宋官依次断去其余五根,借着每次断弦威势挡下背后呼延猱猱递出的凌厉五刀。

可不管薛宋官如何在呼延猱猱这些蜀将面前胸有成竹,她与那男子的境界之差,跟典雄畜、傅涛诸将与她的差距一般无二,都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手指按在最后一根琴弦上,欲断不断。

那男子凌空而立,一手抓住苏酥的肩头,一头掐住那团黑影的脖子。后者是第一次现世,是位重不过六十斤的侏儒老人。

薛宋官再不敢断弦——断弦之时,就是苏酥和那名蛮溪老前辈丧命之时。

下一刻,男子返回之前的廊中,将苏酥和老者都轻轻放下,不像是要痛下杀手。薛宋官一脸疑惑,身形跃起,捧着琴踩着一栋栋竹楼的屋顶飘去。薛宋官站在围栏这一头,跟那男子对峙,但她再清楚不过,这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徒劳之举,三个她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哪怕那位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铸剑的打铁匠在此,联手那位正在装死的有着“三十六蛮溪共主”之称的侏儒前辈,也一样没有意义。气韵雄奇的男子瞥了眼龟缩一团躺在地上的老人,微笑道:“蒙蛊前辈,在我这么一个晚辈面前装孙子,是不是不像话了点?”

那侏儒老人闭着眼睛嘟囔一句:“谁武功厉害谁就是爷爷,就当我这个孙子已经死了,你们别管我!”

被目盲琴师气得七窍生烟的呼延猱猱踩着屋脊一路冲来,高高跃起,正要出刀,男子平静地道:“食虎儿,住手。”

呼延猱猱伸手抓住屋檐,吊在半空中,一身浓重的血腥和戾气,可在男子出声后,仍是老老实实收回了刀势,轻轻落在美人靠上,蹲坐着生闷气。

男子看了眼女琴师,摊手示意道:“喊醒他,我有话要说。”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轻柔地拍醒苏酥。还有些迷糊的苏酥好不容易才认清状况,站起身后护在薛宋官身前,颤声道:“要杀要剐,你朝我来,跟她没关系!”

躺在地上装死的侏儒老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这么个小兔崽子当跟班,实在是丢人现眼,如果不是赵定秀那老王八千求万求,自己才不乐意出山蹚浑水,当年差点就给那“人猫”抽筋剥皮,实在是再也不想跟中原高手扯上关系了。何况这个狗屁西蜀太子也不争气,哪里像个值得投效卖命的明主,胆子小,见识短,成天就知道瞎逛荡装大侠,正事半点不做,得过且过,西蜀摊上这么个从北莽衣锦还乡的太子爷,还不如干脆没有来得省心省事。

然后苏酥问了一个让呼延猱猱脸庞抽搐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愣了一下,轻声笑道:“陈芝豹。”

苏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两腿发软,好在有薛宋官搀扶着,才没有瘫在地上。

春秋大战之中的“小人屠”,当今天子嘴中的“白衣兵仙”,顾剑棠之后卢白颉之前的离阳朝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

陈芝豹转身望向山脚,淡然道:“之所以不杀你苏酥,是我想跟赵定秀做一笔生意。这笔生意原本是北凉跟你们做的,只是我封王西蜀之后,掐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北凉如今撑死了偷偷给你们送些银子,一兵一甲都不要奢望穿过蜀境。既然北凉失约在前,就不能怪你们违约在后。再者,你的性命都操之我手,做不做这笔生意,赵老夫子如果在场,肯定不会犹豫。”

苏酥壮着胆子问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丢开徐凤年,按照你的意思在南诏揭竿而起?”说到这里,苏酥冷笑道,“我呸!老子武功不济不假,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那命悬一线的侏儒老人气得跳起来就赏了这二愣子一耳光,然后继续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还不忘怒气冲冲地道:“你小子想死就去死,别连累你蒙蛊爷爷!”

陈芝豹轻笑道:“忘恩负义?”

苏酥也不知哪来的胆魄,梗着脖子,涨红着脸道:“我不喜欢徐凤年,更不喜欢你这种人!”

陈芝豹没有跟他计较,自言自语道:“世间恩义有公私大小之分。就像这些苗人庇护你这个亡国太子,是因为当初他们受惠于赵老夫子的不杀之恩。算起来,他们在死绝之前,都还欠你苏酥的。”

陈芝豹吩咐道:“食虎儿,去杀人,杀光为止。”

呼延猱猱提刀纵身远去,很快苗寨中就哀号四起,血光四溅。

陈芝豹不去看咬牙切齿的苏酥,道:“只要你说停手,我就可以让他们停手。”

苏酥内心天人交战,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昨日还一起酣畅饮酒如今已倒在血泊中的苗人,寨中苗人青壮差不多死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就会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了。

苏酥转过头,神情恍惚,看着薛宋官,无助地问道:“夫子会答应吗?”

目盲女琴师欲言又止。

苏酥垂下头,黯然道:“会的,只要能复国,夫子肯定会点头的。”

陈芝豹平静地道:“我答应你们,以后在别地称王,唯独在西蜀可以称帝。”

苏酥哽咽着道:“这关我什么事情?我从来不想什么复国,也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王朝霸业⋯⋯”

陈芝豹笑道:“遥不可及?你现在的一念之差,就多死了三十七个苗人,而且会继续死人。如果说你苏酥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不管大恩大义,那你好像连小恩小义也不顾啊。”

苏酥抬头怒吼道:“住手!”

陈芝豹笑了笑,无动于衷。

苏酥红着眼睛冲向陈芝豹,扬起拳头砸去:“我让你住手,听到了没有?!”

不见陈芝豹动手,苏酥便砰然倒飞出去,被薛宋官抱在怀中。

陈芝豹抬起手臂,寨中的杀戮就此停止。陈芝豹眯起眼,眺望远方,讥讽地道:“如果我说,是赵定秀在一个月前就主动找到我,要舍弃北凉与我结盟,你信不信?”

嘴角渗出血丝的苏酥木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陈芝豹不去看苏酥,而是看向薛宋官:“你去跟赵定秀说一声,我答应了。西蜀在半年之内会给你们三万兵马,一年内你们要么吃掉南诏,到时候再坐下来谈,要么被我吃掉。”

薛宋官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然后扶着苏酥离开美人靠。

那逃过一劫的侏儒老人嘿嘿笑着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要走人,结果背后传来一句话:“蒙蛊,当年某人伴随先帝巡游蜀诏,你行刺之时似乎骂过他一句‘徐瘸子’?”

老人停下脚步,丝毫不敢动弹,干笑道:“陈年往事,早就忘了。蜀王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下一瞬,陈芝豹一手提着蒙蛊的那颗头颅,老人那具无首的身躯则颓然地倒在廊上。

陈芝豹将手中的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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