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隋斜谷万剑压顶 许织娘王府送袍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除了剑还是剑,年轻的北凉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恢宏剑山。


丹种坪外,一驾马车姗姗来迟,悠悠然劈开了人流,然后观众只看到一个修长身影掀起帘子,走下马车,拾级而上,登上那片丹种坪,手中握有一柄剑鞘朴拙的古剑。

剑道一途,近百年来从不兴崇古贬今,从没有什么后辈剑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籍就可以练出天下无敌的剑法,这归功于李淳罡的剑意、邓太阿的剑术都要超出古人。当然,必须一提的还有东越剑池的铸剑。剑池出炉的新剑,无一不是江湖剑客梦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铸剑领域,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个异类,有“越古越珍”的说法。蜀剑前三,除了那把陪着主人“西蜀剑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肤子”,“蜀道”和“雷匣”两剑自出世起,始终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剑的行列。

不知是哪个明眼人最先辨认出那柄古剑,一时间,观者都在谈论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国后,此剑封尘于听潮阁多年,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也有识趣机巧的看客,见着了那年轻公子哥后就要扯开喉咙跪拜,可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发现身边尽是白眼,只得讪讪作罢,悄悄咽回这一记马屁。

北凉的骨子里流淌着崇武的浓重血液,在大多数老百姓和江湖人看来,既然这位新凉王轻车简从赴约而来,那就没想抖搂“人屠”长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与人技击比试来了。咱们这儿又不是那繁文缛节的中原,在这里,拳头就是唯一的讲究,要不怎么都说北凉的文官能一只手撂翻离阳朝廷的武将?北凉百姓之所以能够容忍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能够容忍他们将近二十年的欺压祸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将种子弟的确为非作歹不假,可谁让他们的父辈是实打实从尸体堆里滚出来的将校?别人能投个好胎那也是本事,自个儿投得不好,没啥好怨天尤人的,最要紧的是让自己的子女将来有个好胎可投。

大概是实在等太久了,隋斜谷打了个哈欠,雪白的双眉越发飘拂灵动。

徐凤年显然是要让吃剑老祖宗再等会儿,走上丹种坪后,没有马上就大打出手的迹象,而是长剑拄地,手心抵在剑柄上。这副模样,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谓的岳峙渊渟高手风范了。北凉人窝里斗厉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逊色,相比那个没有携带兵器的陌生老者,他们自然更亲近这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昔日的世子殿下,因此,当徐凤年登台露面后,顿时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喝彩声和叫好声。

气机流泻如恢宏巨瀑的隋斜谷环视四周一遍,最终盯住了徐凤年。

高手之争,斗力斗气斗智斗勇,可归根结底,还是斗心。

隋斜谷是要跟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人问那最强手,自然是想让自己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听潮阁束缚了双方手脚,这丹种坪岂不是更加施展不开?可既然那小子点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懒得驳回,反正到时候殃及无辜,那也是这家伙辖境内的子民,他隋斜谷隐于江湖近百年,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什么好顾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划出道来,徐凤年这小子若是不知轻重,硬是打肿脸充胖子,隋斜谷绝对会顺势宰掉他。至于事后那高深莫测的徐偃兵是否会追杀万里,北凉三十万铁骑是否会围追堵截,隋斜谷何尝会放在心上?如果真计较起来,吃剑老人还是更担心那观音宗的老娘们儿会对自己心生怨言,但也仅限于此。

徐凤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遥想当年跟在羊皮裘老头屁股后头逍遥江湖,初听高人可以气机刹那流转数百里,那真是如闻天书。当自己一步步登顶后,尤其是跻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刚、指玄、天象,对武道玄妙也有了颇多独到感悟。眼前的吃剑老祖宗与一般武夫不太一样,跟那骑牛的年轻师叔祖有点相似,走的是天道的路数,根底是那气化生万物。不过,路途相同,路径却有宽窄之分。洪洗象当然是更宽一筹,但隋斜谷以剑求道,自提剑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细作的功夫,无论是气血的输布流注、腑肺中气的升降运转,还是那枢机窍穴的大小开合,无一不是臻于巅峰的圆满境界,与其说老人是以剑问道,不如说隋斜谷已经以道演剑,这恐怕也是隋斜谷当初敢问剑王仙芝的底气所在。老人在体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诩高过天道之高,那双方就有的一拼。

就在此时,有一白虹不知从几万里外挂空而来,撞入丹种坪。

众人下意识闭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缓缓睁眼后,不知为何,丹种坪上依旧没有异样,那雪白长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凉王徐凤年也是心平气和,除此之外,坪上空无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愤懑,闷哼一声。

掌心横放在剑柄之上的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有着仿佛一个扣死的心结被解开的豁然开朗之感。

当时出窍神游梦春秋,泥泞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国师袁青山二度相逢,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飞升在即,如今果然飞升。不过,袁青山在飞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凉,亲自给徐凤年带了一席话。可惜在场的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无人可以欣赏到这个惊世骇俗的场景。丹种坪外数千人自觉不过是眨眼工夫,对徐凤年和袁青山来说却像是一炷香的时间。袁青山撞进丹种坪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徐凤年,被后者微笑着扶住后,老真人笑逐颜开,但是略带几分自嘲意味道:“既是头回飞升,又还是飞升十八品秩里的上品,先前以为撑死也不过是中品里头的乘龙骑鹤,饶是贫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贫道不来这一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凤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铸就仙身。”

袁青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头顶,道:“闲话不提,上头盯着呢,贫道在人间被当成活神仙,去了那儿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少不得看脸色行事。贫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与你说些遗言,权且当作仙人的遗世之言,毕竟再往后,世上有无飞升有无仙人还两说⋯⋯不提这个,徐凤年,我且问你,你扪心自问即可。贫道问完就得走,不听答案。”

徐凤年恭敬地答道:“真人请问,我自会细细思量。”

袁青山正了正面容,沉声问道:“修道之人,证道长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习武之人,练体养生,延年益寿,是不是在跟阎王较劲?既然两者有悖天地常理,为何仍有飞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真人这是给这一方天地当说客来了?”

袁青山摇头道:“你再想想。”

徐凤年刚要说话,袁青山指了指徐凤年的心口,然后一闪而逝,接着世人无法看见的一道气运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破开天幕。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消散的光柱激荡后残留在天上的余韵云海,突然想起了武当山上一种传承千年并且公之于众的修行法门:上山修道后问天地,下山修行时问他人,最终能否证道之际,问己。

修道,修一个“真”字。

徐凤年开始意识到,似乎陪着徐骁在那场风雪中见过北莽女帝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忙碌,而且这种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顾自,至少肯定不是徐骁的初衷。

内心深处,徐凤年怀念北凉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儿时的梦想,他曾经以为那是跟轩辕青锋比喻过的一个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个江湖里,有很多人让徐凤年感到遗憾和愧疚。徐凤年怀念缺门牙的老黄、挎木剑的游侠儿、迟暮老去的羊皮裘老头,怀念骑牛的洪洗象,怀念远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怀念鸭头绿客栈的那对魔头夫妇,怀念那个对死去女儿念念不忘的北莽妇人青竹娘。

江湖里有很多他在意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自己或生离或死别。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做好。他没能让老黄不去武帝城,没能让温华继续在江湖中不胜下去,没能留下大姐在人间,没能让二姐不去坐轮椅,没能让红薯远离敦煌城。

所以徐凤年很多时候都觉得,当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担子,并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时,被袁青山问及,徐凤年才开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望向九天之上,轻声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独木桥。大道,却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阳关道。”

他并不清楚,这句话与那个让天地滚走无数雷的李玉斧说过的是何其相似。

徐凤年最后对自己说道:“想做什么?多简单的事儿,就是想做徐骁的儿子!徐骁让春秋之中那么多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这个当儿子的,就是想守住这条路。谁不答应,我就打到他答应为止。”

苦等多时的隋斜谷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徐凤年歉然一笑,抬起手掌,那柄蜀道随之浮出剑鞘。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嗓音在众人耳畔突兀响起:“隋斜谷,你滚下来!”

徐凤年满脸幸灾乐祸,微微笑问道:“隋老前辈,你到底打不打?”

隋斜谷神情僵硬,一咬牙道:“打,怎么不打!澹台平静,这里没娘们儿说话的份儿!”

徐凤年敛去笑意,说道:“没事,李淳罡说过,天下事就是一剑的事。”

他瞥了眼蜀道,轻声道:“去吧。”那柄古剑蜀道瞬间消失不见。

隋斜谷猛然抬头。徐凤年笑道:“不过我这一剑,有点多。”

几乎同一刻,身处北凉的吴家剑冢百剑、徽山轩辕青锋、洛阳、徐婴、拓跋菩萨、邓茂,还有那不用剑却为媳妇佩剑的男子、北莽棋剑乐府的数位高人、依旧在龙虎山外游历的齐仙侠、京城棠溪剑仙卢白颉、正带着徒弟余福赶往武当山的年轻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旧都发呆的姜泥,都不约而同抬起头。

尤其是姜泥,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借。”

吴家剑冢、东越剑池、棋剑乐府,三座江湖公认藏剑埋剑储剑最多的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惊世骇俗。

天下名剑,尽入高空赴北凉。

这无疑是蔚为奇观的一幕,这是一幅注定会在江湖经久不衰的画面。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除了剑还是剑,年轻的北凉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恢宏剑山。

起先剑山还有肉眼可见的摇动,但晃荡幅度逐渐减小,随着无止境地一剑一剑飞来,剑山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稳固,直至整座“山峰”彻底纹丝不动。

丹种坪外人人瞠目结舌,见过打架的,还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这会儿,再不服气徐凤年莫名其妙就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家伙也终于心服口服了,对一触即发的凉莽大战再没有信心的悲观者也觉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凤年一次。

蜀道是最后一柄落下的名剑,像是被人漫不经心摔在了剑山之巅。

原本又有松动迹象的剑山这次完完全全没了“生气”,偶有一两柄倾斜的飞剑从剑山上滑落,跌在丹种坪外。

一位遥遥站在街道远处屋檐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她瞥了眼高达三十余丈的飞来剑峰,讥讽道:“让你滚不滚,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徐凤年并未站在那剑山山脚处,也没有返回马车,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同一屋檐下。比他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只见徐凤年脸色苍白但神采焕发,这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不然,澹台平静更是视为天经地义。当年她的师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显雄壮,更像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师父的眼眸,从来都是跟眼前的年轻人如出一辙的干净,干净到师父第一次为她伸手指向那条过江蟒时,她都忘了去欣赏那尾正值蜕变的百丈白蟒,眼中只有自己消瘦的师父的眼神。

哪怕过了数十年,师父的那句口头禅犹在耳畔。

“傻大个呦。”

盯着徐凤年的澹台平静笑了,像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回心仪物件的小女孩。

徐凤年不明就里,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百岁高龄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态,饶是徐凤年这般的脸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本想聊上几句的他赶紧把到嘴边的言辞咽回肚子里。

澹台平静的失态很快消散不见,恢复成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的淡泊神情。她转移视线,平静地道:“这一剑叫什么,有没有名字?”

徐凤年笑道:“给招式取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不是俗人才会做的事情吗,澹台前辈也有这么俗气的习惯?”

她说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会打嗝放屁,怎就不俗了?”

徐凤年当年劝解温华不要太痴情于江湖上那些瞧着高不可攀的女侠仙子,因为她们也得拉屎,难不成她们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来?

那番话与澹台平静的这番自嘲,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那毕竟是那个徐乞丐落难时的愤懑之词,如今很难有这份苦中作乐的心境了。

徐凤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讪讪笑道:“不一样的。这话别人说来俗不可耐,可从澹台前辈嘴里说出来,听着还是透着股仙气。”

澹台平静的视线越过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积成山的数万柄剑,感叹道:“恭喜北凉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凤年撇了撇嘴,跟聪明人说话省事是省事,但无趣是真的无趣。他笼起袖子,跟澹台平静一起望向那座本该唯有天下之剑共主才能搬来的壮观剑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剑佩刀却是个绣花枕头,她藏有一柄神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凤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澹台平静问道:“何时前往凉州边境督战?”

徐凤年缓缓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先等金缕织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来。”

凉州城以丹种坪为圆心,拥堵得水泄不通。因为这场大战的落幕过于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边的人只看到那飞剑如蝗落剑如雨的场景,并不知晓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仍是一路向丹种坪杀去,这就使得圆心那块的一大拨看客根本别想走出去。可以说,大半的凉州城居民要么已经到场,要么在前来观战的路途中,折腾得比过年还热闹。北凉这边其实远不像太安城那样喜欢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万人空巷,可是这一趟热闹实在太过百年难遇,北凉武人被军伍生活压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凉王亲自出马与人过招,加上还顶着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凉州人也难免心动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离着丹种坪半里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对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她们分别是陵州别驾宋岩的独女宋黄眉、经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儿李负真。后者开始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委实是拗不过最喜欢舞刀弄剑的宋黄眉死缠烂打,这才不情不愿地跑来,结果马车被堵在半路。以宋黄眉的跳脱,二话不说就跃上了车顶,李负真则站在马夫身后,好歹没有错过那飞剑下坠的画面。

站在马车顶上的宋黄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山上数万飞剑四溅弹开的结果,既有惊艳也有失望,跳到李负真身边,满脸的意犹未尽,啧啧道:“咋样,咱俩没白来吧?荡气回肠啊!你要是没来,悔死你!”

李负真神情淡漠。

宋黄眉对此见怪不怪,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自说自话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家伙拜师学艺!就算每天给他端茶送水也不打紧,这样的绝顶高手,不拿来当师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李负真欲言又止,宋黄眉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她,哀求道:“负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晓你与那家伙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说话比我管用,要不你帮我说说情?”

李负真瞪眼道:“劝你死了这心!”

李负真微微撇过头,语气冷淡:“我与他从来便不对眼⋯⋯”

宋黄眉嬉皮笑脸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何况男女能够成为冤家,本就说明有缘。”

李负真冷哼一声:“那也是孽缘。”

宋黄眉翻了个白眼,看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着自食其力好了,于是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偷偷摸入清凉山王府。为了能跟他练剑,女子矜持大家闺秀什么的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李负真在这一刻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如今北凉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随着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北凉官场都清楚,今年极有可能是李功德担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后时光了。而且当时经略使大人在陵州军政变动中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虽说生了个争气的好儿子,依旧跟徐家联系紧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规矩,而且当下不是顺顺当当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够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之际保住官位。如此一来,门庭喧闹远逊前几年的陵州经略使府邸越发冷清,官场上的新人旧人都一股脑跑去了刺史徐北枳和别驾宋岩那边混熟脸。李负真对官场起伏一向不关心,可是看着爹年事渐高,又没有小辈孩子可以含饴弄孙,整天就是闲在家中对付那些花草鱼虫,李负真也不明白是因为爹的官瘾突然变没了,还是对前程认命了,但她还是更习惯那个每天与大小官员客套寒暄玩弄心计的爹,每天都斗志昂扬,每天都知道明天该见谁该说什么话,而不是像现在悠游度日,做一个富贵老闲人。

李负真没来由生出一股冲动。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会不会答应让我爹多做几年北凉经略使?

李负真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李负真啊李负真,你为何会有这种荒唐的念头?

宋黄眉了解这位负真姐姐的性格,倔强起来,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的,也就绝了要她帮自己引荐的心思。

宋黄眉嘿嘿一笑,凑近李负真:“负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经略使大人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古怪名字,比我的还要稀罕。负是什么负?真又是什么真?”

李负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真难倒她了。她对自己的名字从未深思过,一直觉得兴许就是久负盛誉的负,天真无邪的真,大概是爹想着她这个女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吧。

宋黄眉见她沉默不语,也就懒得刨根问底,自言自语道:“以前总听说那家伙曾经在春神湖上请下了真武大帝,一拳头就灭了小天师赵凝神请来的龙虎山初代祖师爷。以前吧,还觉得世上哪有神仙,现在觉得还真不好说。”

说到这里,宋黄眉哈哈大笑道:“负真姐姐,真武大帝里也有个‘真’字。”

真武?

李负真笑了笑,然后猛然间就笑不出来了。

有个词叫辜负。

数百陵州精锐骠骑护送三驾马车驶入凉州城,领衔之人是那陵州副将韩崂山,之后数骑观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凉可谓权倾州郡的实权校尉,这让目睹此景的城内百姓都啧啧称奇,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军界如此兴师动众,一下子就拿出了小半座陵州将校级别的武官。马队之中,有一骑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准确说来是有鸡立鹤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马凉刀和铁甲锐矛之中,唯独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为当头一驾马车保驾护航,时不时瞥向那车窗,眼神中颇有自得之意,正应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双眉悬得色”的说法。他正是金缕织造局的一把手王绿亭,此番赶赴北凉王府,不是织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这位紫金王氏的年轻家主的的确确做出了一桩漂亮的政绩,当得起陵州副将韩崂山为其鞍前马后。三驾马车内并未搁置什么金银珍稀,也不是要向清凉山进贡的什么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缕织造局换了主人后,王绿亭就一门心思亲手抓这件事情。在离阳王朝其他版图辖境内,织造官一职无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达御书房的特权。王绿亭是李息烽告老还乡后北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织造官,跟那位雄才伟略的赵家天子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王绿亭除了密切监视陵州的江湖势力,尤其是鱼龙帮的崛起,更多的还是当个字面上名副其实的织造官,做那缝补衣服的活计。

为首的马车内放着一只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里面还坐着三位女子。年纪最大的女子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最小的女子体态婀娜,姿容出众,虽然穿着织造局定制的冰纨质地女工服,但细处处处可见心思:面敷浓淡相宜的鱼媚子,画眉用的石更是从号称陵州女子销金窟的细娘斋购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余的磐形雕鱼玉佩。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优渥的官宦门户,另外配饰寥寥的两女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富贵女子对那年长女织官向来有说有笑,对另一位姓许的女子却是百般刁难,当然那些伎俩都是台面下的手腕,肯定不会惹旁人讨厌。年轻女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对那出身贫寒的小寡妇如此敌视力,反正怎么瞧着都不舒服。也许是那许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还要“不太平”,也许是她明明是个住在乡下还有个拖油瓶儿子的粗鄙妇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缕织造局内还要受男子的瞩目。就像那织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彦,就瞎了眼对这小妇人一见倾心,跟灌了迷魂汤似的,连家里早已说好的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也推了,扬言非那许家娘子不娶,还说只要这女子点头,他愿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过往,甚至会对她的儿子视如亲生。不光是这个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陵州一位三十岁出头便即将成为校尉的武将,前途似锦,家里的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将军,什么样的良配找不到,对其亦是惊为天人。这让车厢内的年轻女子不禁愤懑世道的不公,那姓许的狐狸精浑身上下透着股乡土气,相貌出彩归出彩,却也算不得如何惊艳,莫不真是深山野林里走出的精怪,否则那些男子怎的人人为之癫狂?

她瞥了眼那被自己腹诽为“许狐狸”的女子,然后对年长女子笑道:“宋姐,我小时候听爹说他曾经去过一趟清凉山,那会儿还是跟刘郡守携手而往,是参与咱们小王爷的庆生宴。我爹还说了,大将军还亲自走下正位,与他们喝过一杯绿蚁酒哩。”

那年长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儿,谁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财神爷,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儿。藻儿你文采好,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凉山,指不定被王爷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红女学士,到时候可别忘了宋姐姐啊。”

昵称藻儿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学士委实不敢奢望,藻儿能给那位王爷做个小丫鬟就是天大的幸事喽。”

那背井离乡入了织造局的小娘许清神情淡淡的,对身旁二女的一唱一和不愿掺和。其实她至今也不知怎么就被幽州官府相中了自己的女红,与其他州郡十数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并被选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誉的富饶陵州。她只能解释为当时在倒马关老家,得闲时给幽州官家女子缝制些女儿家的贴身小物件,才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机缘。其实她起先不太情愿远去陵州,儿子右松年龄还小,家里田地少归少,可也耽搁不得,乡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爷的眼睛毒得很哪,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发话了,说这是赵家村天大的荣幸,只要她去陵州织造局,村里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学费用,还会请邻里乡亲帮着照顾她家的庄稼,右松更是能够寄住在教书先生那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没有了后顾之忧,许清还是问过了右松。孩子懂事,虽心底恋着娘亲,却拍拍胸脯说没事,娘亲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保证等娘亲回来后,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诵得滚瓜烂熟。

许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随之翘起。

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嘴角的笑意,心中恨恨,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地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陆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陆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的,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越发恭敬,心想着以前偶尔还会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两方的大人物,就没人敢不卖王大人几分人情,使得织造局在陵州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时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因为隐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的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将一个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让她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工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上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的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地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完工后,总高手大人在向王织造邀功时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每幅的龙都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它会从画稿上腾跃而出吞云吐雾。许清是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稀的妆花,并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即便只挑错一根,也会功亏一篑,要从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被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命人当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地为她求情,本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承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的大蟒袍,上有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外,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后,王绿亭才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长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陆、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个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泛起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地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的北凉王穿衣,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这个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位爷那才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这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枰相中的女人,所以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地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一说起那片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事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最后才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位于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性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发白地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越发战战兢兢了,隐约有要哭的迹象。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局促不安的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着脸,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谙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是难如登天。

大管家自不会去跟那女子斤斤计较什么,可这位当之无愧的北凉大人物确是如王绿亭所料想,对王绿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个金缕织造局都有了些恶感。

王绿亭看着那许清不减反增的慌乱,心中哀叹一声。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纪轻轻的织造大人,然后转头对那女子温颜笑道:“姑娘,没事,咱们王爷是天下顶好说话的好人,放心进去吧,办错了事也不打紧的。要不咱俩打个赌?若是王爷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出来后,我给你十两银子;如果王爷果真如我所说那般好说话,姑娘你可就得给我十两银子,如何?”

许清终于轻松了些,咬着嘴唇点点头,不再那么拘谨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帮着推开院门,等她跨过门槛后,再轻轻掩上。

然后,许清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独自站在一株秋天里绿意犹在的枇杷树下。

枇杷树孤孤单单的,他也是孤孤单单的。

许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眼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影,怎么跟那位两次途经倒马关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转过身,许清立即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神时,又忍不住提心吊胆。

相貌不是一个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许清整个人都蒙了。明知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年轻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个人,但她在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真的很想他。

小娘许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她就是这样了。

徐凤年其实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板上钉钉是皇甫枰多此一举。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徐凤年走到她身前,接过箱子,淡然说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后离开,跟门外的王绿亭说一声,本王说了,蟒袍不错。还有,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王府。”

许清茫然地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徐凤年转过身,笑了。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但肯定是那女子这辈子最大胆的喊声:“徐公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涨红了脸,更是满头汗水,几缕鬓角的发丝粘在脸颊上,她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开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不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

她还欠他钱呢。

他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要她还五十年。

她其实不愿意承认,答应去金缕织造局,是因为听他说过自己是游学的陵州士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徐凤年穿上了那件明摆着僭越王朝礼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当年徐骁穿上的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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