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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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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夜深人静之际,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悄然从凉州城北门疾驰而出,其中既有跟随新凉王一同名动天下的八百白马义从,也有新赴凉的吴家百余名剑客,还有十几位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为首几骑分别是身着便服的当今北凉主心骨徐凤年,吴六鼎和翠花这一对剑冠剑侍,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澹台平静,还有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白眉老剑客隋斜谷,不过,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却不是上述几位,而是本该在陵州主持政务的徐北枳。徐凤年对橘子的突兀到来,哪里会计较什么擅离职守,高兴还来不及。白日里,清凉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传出,说风尘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门入府后,是王爷亲自端的脸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脸的时候,咱们王爷还赔着笑。这就很让府上的下人们犯迷糊了,是该说王爷礼贤下士好呢,还是该说徐北枳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委实太过炙手可热?反正一直以来,北蛮子徐北枳身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身份如此敏感,却能够在北凉官场青云直上,让外人始终觉得是在雾里看花。 徐北枳捎来了一个糟糕到足可称为噩耗的消息:以旧西蜀亡国太子苏酥为首的西蜀遗党被陈芝豹彻底剪除。这样一来,北凉先前的种种布局和一掷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说,无形中还助长了蜀王陈芝豹的气焰。用徐北枳的话形容就是,北凉好不容易养肥了一条看门狗,结果不但没吃到肉,更别提它替自个儿看门护院,以后指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徐凤年对此倒还算平静,当初在北莽小城里找到苏酥和那位老夫子赵定秀,相处过后自己就没有再抱太多希望。一来苏酥那家伙太惫懒,让他混江湖,也许会屁颠屁颠使出吃奶的劲头,但让他去庙算玩心计,相信苏酥只要能撂挑子就绝对不含糊,靠这小子让西蜀复国,比起当年北凉需要靠自己这个世子殿下去扛大旗还来得让人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再者,东山再起的赵定秀作为半个帝师,从来都认为只要能复国,是谁帮忙并不重要。跟北凉、跟他徐凤年的那点香火情,还不足以让赵定秀不顾大局去跟陈芝豹掰腕子。说到底,当初赵家天子让赵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断北凉与蜀、诏的联系,然后与西域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可惜在徐凤年的截杀之下,功亏一篑于铁门关。然而陈芝豹入蜀封王,把赵室朝廷既定的这些大西北战略给继承了下去。虽说徐凤年趁这个空当率先笼络住了六珠上师,对西域展开了广泛的渗透,可陈芝豹也很快还以颜色,坐西蜀而望南诏,可以说双方在这次交手中互有胜负,但对隔岸观火的太安城来说,对“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么都是赚的。没了蜀、诏这两块可供北凉在战事不利的形势下退兵的大后方,哪怕战事吃紧,北凉也只能死战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骁手上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为止。 不过,若只是想着让徐凤年生一场闷气,徐北枳也不至于亲自造访清凉山了。陵州刺史大人这趟火急火燎的“觐见”,还带来了一份腹稿,是关于北凉勋官的改革。先前徐凤年听取陈亮锡的建议,对北凉军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积弊清除,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卷铺盖滚蛋了,使得在凉、幽、陵三州境内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职,成了仅在一州正副三位将军之下、分量十足、手握权柄的武官。然后收回了大量原本供功臣居家养老的杂号勋官,这就动摇了北凉境内诸多将种门庭的根基。老一辈将校退出边关后,还想着当传家宝传给子孙的勋位被一股脑扫入历史的垃圾篓,而族内的子弟又大多不曾亲自建功立业,这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因为一个家族薪火相传的薪柴被抽走了。 徐北枳说,如果在太平盛世,清凉山劫富济贫也好,甚至是杀鸡取卵也罢,都不妨碍徐家在北凉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将种门庭不可不争取。 徐凤年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来阐述利弊。徐凤年不是听不进去意见的人,只不过他确实感到有些棘手,准确说是他有难言之隐。 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提出这件事,徐凤年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纳推行,可是从徐北枳嘴里说出,徐凤年就得细细思量。 徐北枳对徐凤年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他心目中的北凉军大框架:“边军不用画蛇添足,循着老规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但是现在北凉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去沙场厮杀。凉莽之战,拼领军将领,北凉略胜一筹;拼甲士骁勇,北凉稳居上风,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韧性一事上输给北莽太多。咱们北凉万万不能打赢十场仗数十场仗后,只因为一场大仗输了就输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坚毅,沉声道:“北凉的底子本就不够雄厚,如今守业无望的将种门庭都急着离开北凉,这帮人大多是蛀虫不假,可当真就不能化为北凉战力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从来都是比谁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设想,北凉设置镇、平、征三大武勋将军称号,这十二个称号,注定是给边军之中战功显赫的佼佼者设立的,但是接下来校柱、校骑尉两级总计十二阶武勋官,还有正治卿和资治卿两大文勋,则是给摇摆不定的观望者量身打造的,给那些肯出钱出力的将种门户以及肯出谋划策的读书人。当然,这些勋官都要保证一个前提:务必是离阳朝廷认可的正统勋位。如果可能,你还要跟太安城兵部讨要一份公诸天下的诏令,要求赵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认北凉各阶勋官,还得允诺,北凉勋官只要想离境出任外地官员,可降一品或者两阶担任职位,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拒绝!” 徐凤年苦笑道:“橘子,你真当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个小院落啊?我虽说跟卢白颉关系还行,可我确定这位棠溪剑仙接到折子后肯定是要摔在地上的。现在朝廷为了抑制地方势力,连阎震春、杨慎杏这样的老将军说丢出去送死就丢出去,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到时候照顾了咱们北凉,顾剑棠也狮子大开口的话,你说兵部和坐龙椅的那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北枳果断摇头道:“不一样。赵家自顾不暇,眼下就靠着北凉跟北莽死磕,这折子递上去,有五成把握。” 徐凤年也摇头感叹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递,可你要知道一点,上回靠着宋洞明提议北凉出兵靖难广陵道,朝廷才捏鼻子送来了漕粮,这次我看悬啊。” 徐北枳松开马缰绳,搓了搓手,轻声道:“折子不是现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长卿什么时候把朝廷彻底打疼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北枳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平静地反问道:“是怕我跟陈亮锡势同水火,各自觉得一山难容二虎?” 徐凤年松了口气,玩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你们两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父无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谁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凤年翻白眼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可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徐北枳没像往常那样针尖对麦芒,刺徐凤年几句,而是说道:“我觉得凉莽一旦开战,得找个由头,不给顾剑棠所在的东线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徐凤年愣了一下,说道:“这不但触及了元本溪的底线,恐怕就连张巨鹿和齐阳龙也都不会答应。” 徐北枳淡然道:“连王仙芝都会输,世上应该没有谁可以百战百胜。”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陈亮锡最大的不同之处:陈亮锡做事,总是喜欢从细微处入手,极少一出招便给人大开大阖大气魄的感觉,徐北枳不一样,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纲挈领。 但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徐北枳没来由地笑了笑。 徐凤年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家伙。 月色下,徐北枳遥望北方,柔声笑说道:“年少时总想着有一天要跟着爷爷一起往南走,打北凉,不承想到头来颠倒了。” 徐凤年好奇地问道:“你在北王庭那边就真的没有一个牵挂的人了?比如说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女子,有没有气味相投的好汉,有没有特别想要骑在他头上出口恶气的混账?” 徐北枳一脸云淡风轻,轻声道:“没。” 一谋可值城池,数言而定国基。 谁会成为北凉第一位当得起如此说法的谋士,徐凤年拭目以待。 这时候,吴家百剑中有一骑加快前行,越过了吴六鼎和女子剑侍的坐骑,来到徐凤年一侧,抱拳朗声道:“在下亡国之人谢承安。斗胆一问,王爷得闲时可否与谢某人切磋一二?” 徐凤年笑道:“是为你谢半剑自己,还是为西蜀?” 曾经只输“西蜀剑皇”半剑的谢承安坦诚地道:“皆有。” 徐凤年双手拉住马缰,在某位百岁高龄的年迈剑客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懒洋洋地说道:“隋老前辈,这不有人找我比剑,咋的,是不是应该先问过你老啊?” 的确是徐凤年最新手下败将的隋斜谷气得两条白眉肆意飘拂,他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面容枯槁的谢承安平声静气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爷对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剑,良心难安。” 闭目养神的翠花冷声问道:“谢承安,入冢之后,你有什么‘自己剑’可言?” 谢半剑顿时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吴六鼎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既然都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地方,咱们也不用太讲究那条条框框。谢爷爷都说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凉王大人有大量,立于不败之地的架都不打,说不过去嘛!”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从来都不对付的那位吴家剑冠:“行啊,咱们也切磋切磋?” 吴六鼎嘿了一声,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时间!” 徐凤年说道:“就这里。” 吴六鼎恬不知耻地道:“一百年后!” 吴家剑士的脸色大多有些古怪,摊上这么个领头的少主,实在是丢人现眼。 一名中年剑客也加快马蹄,笑问道:“听说北凉王习武是从练刀开始的?” 徐凤年笑着问道:“怎么,你张鸾泰去吴家剑冢前的巅峰之战是输给顾剑棠,如今就想着从同样练刀的我这里找回场子?” 张鸾泰也实诚,点头道:“想是这般想,就是难如登天。” 那位被吴六鼎称为纳兰阿姨的胭脂评美人剑士虽然没有上前凑热闹,但清了清嗓子,大声笑问道:“王爷,我也不自取其辱与你比剑比武,就想问个小问题。王爷你长得这么俊,若是我年轻个十几二十岁,能一起过日子不?” 徐凤年转头笑眯眯地道:“这位姐姐,要不还是将来给我孩子当奶婆吧?” 那女子的胸脯随着马背起伏颠簸得那叫一个“波涛汹涌”,闻言后也不生气,调侃道:“早知道当初就该去找王妃,死皮赖脸认个姐妹什么的,说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爷称呼一声那个啥了呢。” 徐凤年无奈地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没跟我娘亲认姐妹。” 赫连剑痴、剑僧崔眉公这几位吴家剑冢中最为年迈的剑客都会心一笑。 一阵笑声过后,徐凤年说道:“诸位都是用剑的名家宗师,只是跟我比剑就算了,我不会答应的。” 这次出行,徐凤年腰间只佩了一柄凉刀。他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刀柄,仰头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边关,你们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
隆冬飘雪时分,凉刀出鞘,横放竖锋,无人时切雪,有人时割头饮血。 西北边塞,孤城依碛,云沙泱漭。 拂晓时分,马蹄轻盈,身材高大的练气大宗师拉缰勒马,望着这幅天高地阔的苍凉画面,心境尤为平和。她身边仅有两骑,吴六鼎和女子剑侍领衔的吴家百骑在一天前跟他们分道扬镳,在白马义从的护送下,一同前往褚禄山坐镇的北凉都护府驻地。不出意外,这群世间顶尖用剑之人会作为北凉边军最为隐蔽锋锐的“刀尖”使用。至于那名年纪轻轻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单骑返程。她与徐凤年和隋斜谷则继续北上,直接穿过了凉莽交界的边关防线,大摇大摆来到了南朝龙腰州境内。澹台平静弯腰伸手抚摸了一下细柔的马鬃。这匹战马雄骏非凡,确实只有北凉才能养出这般脚力出众的骏马。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坐马背安静无言的年轻凉王,这一路行来途中,一封封谍报军情不断送到他手上,徐凤年看过便随手烧毁,似乎没有一次插手边境军务。这样的甩手掌柜,看上去很轻松啊,似乎谁来坐他这个位置都能胜任。不过澹台平静还不至于是个井底之蛙,北凉既然号称手握三十万铁骑,若是身处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当太平王爷的,离阳赵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况还是当下的乱世。北莽百万大军压境,换作任何一个不能服众的平庸之主拥有西北门户,不等北莽大军亮出兵锋,北凉这边就已经大乱不止。边军再多,只要军心涣散,就算再给北凉三十万甲士,也一样挡不住被那老妇人放出笼子的北莽虎狼之师。 徐凤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马缰,驻马山坡,举目眺望。 火绝烟沉右西极,谷静山空左北平。但使将军能百战,不须天子筑长城。 这是一首在中原地带脍炙人口的边塞诗,诗人本是前途锦绣的寒士,却没想到祸从口出,正因为此诗在文坛素有“媚凉媚徐”之嫌,诗人回到中原为官之后,在地方官场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终不得升迁,最后抑郁辞官,就此沉寂。 徐凤年在初次跟老黄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去过诗人老家,虽说当时囊中羞涩得厉害,但是打肿脸充胖子买壶酒拎去拜访还是没问题的,可惜只见青苔满阶不见人。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会儿只觉得肯定是赵家天子动了手脚,等到后来亲身经历了些官场规矩,才逐渐清楚未必是坐龙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不过是下边揣摩天心的地头蛇官员们察言观色罢了。不说远处,只说近在咫尺的北凉,有多少官员为了巴结自己,动辄拿价值千金的古玩字画找跟北凉成为亲家的青州陆氏走关系,又为陆氏子弟在北凉官场的畅通无阻开了多少扇不为人知的后门?哪怕是称得上北凉最为清流的一些书院先生,也对文采平平的陆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着跟陆家继而跟徐家结下几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陆丞燕有主见,陆氏家主陆费墀早就借此一跃成为北凉的文坛宗主了。思及此,徐凤年难免有些感伤,他犹记得陆家老祖宗死前交给陆费墀一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灯笼,是想着陆费墀能够接过那跟随乱世一同摇曳的灯火,争取薪尽火传。很显然,对举族搬迁至贫瘠北凉早有怨言的陆费墀,在北凉太过顺当地扎根后,突然发现陆氏在北凉有了无人争锋的大风光。不仅是陆费墀,整个陆氏都太快得意忘形,远不如同为“皇亲国戚”的老狐狸王林泉那么藏拙。但真正让徐凤年感到积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刻意对世代书香的陆氏处处忍让,何尝不是故意挖坑让陆氏跳进去?王林泉的阳谋算计,比起陆家的不识趣,其实更让徐凤年头疼。 可这些圣贤难断的腌臜,说不得也理不清,徐凤年身为两个家族的“乘龙快婿”,总不可能拿北凉王的身份倚势凌人,大抵是做多错多的结局,总归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说法。 好在这些棘手之事还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陆丞燕那女子的处置也得体合宜,连二姐徐渭熊都承认她挑不出陆丞燕的瑕疵。女子与女子之间,婆媳、姑嫂、妯娌,这些关系,那可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男子身处其中,自然是无比遭罪。 徐凤年,或者说北凉的大难当头,从徐骁封王就藩北凉后就一天都没有变过,是虎视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灭掉北凉,绕过顾剑棠坐镇的东线边关,那么膏腴的中原大地就是任人宰割的娘们儿,北莽这个饥渴难耐的汉子如何能不拼死冲击北凉? 以前在徐骁和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下,北凉虽然不存在守还是不守的问题,但如何守,却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活守,就有着足够让北凉铁骑辗转腾挪的余地。可裹挟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诏作为支撑,足够跟北莽大军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战事不利后主动撤兵的北凉,那也是一片坚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长了北莽大军的补给线,北凉则可以在西蜀边境继续跟北莽对峙,甚至可以在广袤的西域骚扰战线过长的北莽。但是,因为陈芝豹封王入蜀,把北凉—西蜀—诏这一整条纵向的西线给拦腰斩断了,如此一来,徐凤年和北凉就没有了战略纵深,只有死守。 徐凤年内心深处有些不可与人言的愧疚,不过谈不上愧对北凉百姓,仅仅是觉得自己愧对李义山。 北凉军内部对北莽王庭的后院起火表现得太过乐观,徐凤年不认为这能牵制多少北莽压境大军的战力。利字当头,那就是大势所趋,那老妇人只要恩威并济,一手是拓跋菩萨的大军镇压,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诺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众志成城举国南下,时间不会太久。 隋斜谷百岁高龄,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都看过,世情世物已经很难勾起这位独臂老人的感触,他在怔怔出神的徐凤年身边,实在有些无聊,随口问道:“老夫年轻那会儿,就不懂那些将领士卒怎么就喜欢打仗,真是不怕死吗?春秋战事还好理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钱,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当命,如今北凉也算承平已久,真挡得住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平静地道:“很简单的道理:为国舍家,为家舍身。没谁不怕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北凉铁骑的悍不畏死,除了北凉人生性勇烈之外,还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凉,他们一退,边军一散,北蛮子铁骑南下,他们哪怕逃出北凉,两条腿也跑不过北莽战马的四条腿。” 隋斜谷撇撇嘴,讥讽道:“你们当官的,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不也没退路吗?” 隋斜谷翻了个白眼道:“就你这身手,要真想杀人,怎的不单枪匹马去龙腰州杀他个七进七出?难不成拓跋菩萨和洪敬岩那几个还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盯着?” 徐凤年淡然道:“我是能这么杀,可北莽武评上的人物也能这般杀回来。两国交战,这样的举动不能说毫无意义,可真的意义不大。当然,如果有一天北凉已经守不住西北大门,我肯定会这么做。” 隋斜谷还要说话,只听澹台平静冷哼一声,长眉飘摇的吃剑老怪物立即闭上嘴巴。 就在此时,远处扬起一阵尘土,看路线是北莽大军要长驱南下,大概是看到了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骑,这些骑术精湛的家伙就直奔山坡而来,但是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坡底五十丈外停马不前,与坡顶的徐凤年三人两两相望。 是一标北莽精锐斥候,看甲胄衣饰,不是与北凉游弩手齐名的乌鸦栏子,应该是南朝大将军柳珪的嫡系先锋。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赞誉为可当半个徐骁。原本是有望接替黄宋濮成为南院大王的人选之一,却给那老妇人嘴里的“董胖墩儿”捷足先登。 身为斥候,不论是北莽的还是北凉的,都最讲究规矩,除非是同行之间的狭路相逢,否则不泄露行踪前提下的搜集军情才是第一要务。 不过,能随手摘掉几颗敌方头颅的话,想必谁都不会拒绝。 这一标探子中冲出一骑,在百步外弯弓射箭。这支箭准头极好,直刺坡上三骑居中的徐凤年的头颅。这蛮子大概是想确定这三骑的实力,不好惹大不了就后撤,是绣花枕头那就杀人夺马。 如今凉莽两军对垒,最早开始互换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凤年撇过头,躲掉这根箭矢。 那一标探子很快就拨转马头退去。 隋斜谷瞪大眼睛问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凤年摇头道:“自然会有顶尖的北凉游弩手暗中盯梢。现在北莽的骚扰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这边为了获得北莽的准确动机,已经付出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这些北莽探子的行军路线就成了最宝贵的蛛丝马迹。至于谁才是真正的鱼饵,就看双方的实力和运气了。” 隋斜谷大大咧咧道:“弯弯肠子,真是不爽利!” 徐凤年笑道:“难道要北莽百万大军乖乖囤积一处,然后跟我们三十万铁骑来个一次性厮杀就是爽利了?” 隋斜谷反问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欢喜。谁输谁滚蛋,还要咋的?”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北蛮子倒是很希望北凉这么做,说实话,我也挺想的。” 老剑客的说法听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凉莽真能这么果决不留余地,还真是皆大欢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拦路虎,而北凉也不是没希望一举击溃北莽大军。北莽的优势很明显,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北凉的优势则在于北莽大军暂时性的群龙无首——董卓虽然已经名义上的大军统帅,可是他只有麾下的十余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龙腰州姑塞州的戍军以及包括柳珪、杨元赞在内的几位大将军的亲军,他这个南院大王可以调动,但绝对无法做到如臂使指。北凉不一样,褚禄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对北凉军的绝对掌控,在一战定胜负的对峙中,这就是北凉的机会所在。只不过这种等于在拿两个王朝国祚下赌注的“意气之争”,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奢侈了。 徐凤年看着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轻声道:“半个徐骁?不管这场大仗谁输谁赢,你柳珪的四万人马肯定会死绝。” 澹台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说,是去都护府还是继续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纵马下坡,往北疾驰。 只能跟在后头的隋斜谷愤愤道:“你小子不是才说这种行径毫无意义吗?!” 徐凤年笑眯了眼,转头望向高大女子,装傻问道:“澹台前辈,我有说吗?”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徐凤年自顾自哼起一支小曲儿。 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离阳王朝有两个异类。一个是徐骁,哪怕封疆裂土做了异姓王,麾下将卒还是喜欢尊称他为大将军。再有一个就是顾剑棠,虽然没有封王就藩,可担任兵部尚书十多年间,武将对其私下敬称,也是大将军居多,如今成了离阳唯一头顶超一品勋位的大柱国,在两辽边关,仍是被称为大将军。春秋战事落幕后,论功行赏,相比徐骁,战功逊色一筹但是年纪更小的顾剑棠无疑更受离阳旧派勋贵和王朝新贵喜欢。等到这位徐骁死后当之无愧成为离阳军界第一人的大佬离开京城,执掌整个北地军政时,不论是顾剑棠本身手握的权柄,还是在离阳朝野的口碑风评,都直线上升。再迟钝的京官也晓得,远未到被人冠以年迈老臣这个说法的顾剑棠大将军成为三朝砥柱仅是时间问题,因为顾剑棠还是一位跻身武评的高手,以他的强健体魄和旺盛精力,再撑个二三十年实在太轻松了,所以边将受妒的说法,在顾剑棠这里绝不适用。 在顾剑棠入主两辽后的整顿完善下,二十年间吃掉无数军饷银子的离阳王朝东线被誉为固若金汤,两辽边军无一不唯顾剑棠马首是瞻。尤其是顾大将军辞去兵部尚书之前,太安城对形同无底洞的两辽军饷还偶有异议,在顾剑棠离京北上后,虽说没了主心骨的顾庐开始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朝廷对两辽东线的支持却越来越不遗余力。边关将士的战功封赏,原先朝廷还会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减就减,现在也开始畅通无阻,并且不打折扣。有这么一位主帅,两辽边军的风貌焕然一新,凝聚出罕见的军心一致。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传,顾大将军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然徐骁是大将军,他也是;徐骁做过大柱国,他也是了;那么徐骁是异姓王,他顾剑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谁人不知朝廷对北凉处处提防,对顾大将军却是素来信任有加! 东线士气高涨,尤其是在北蛮子竟然明目张胆地分兵压境后,两辽将领几乎人人都去过主帅军帐内请战。既然北蛮子摆明了是欺软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凉,还敢用二三十万这么点兵力跟咱们叫板,够咱们东线边军塞牙缝吗?然而,不管是春秋战事中就已跟随顾剑棠的嫡系旧部,还是一直在两辽稳步升迁的顾庐“外人”,都没能让大将军点头。到后来,很多将领甚至是被不胜其烦的大将军冷着脸直接轰出大帐的。
即将入冬,两辽寒风凛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戍堡的官道上,为首一骑男子披了件略显老旧的名贵狐裘,狐裘下是披挂多年依旧鲜亮如新的铁甲,身后则是两百弓马熟谙的精锐轻骑。男子已经不再年轻,两鬓霜色,可一眼看去,他身上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暮气,甚至还能清晰地辨认出他那种充满坚硬棱角的铁血气质。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做了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不曾被官场磨去一丝一毫的锐气,恰恰相反,那长达十几年的蛰伏,如同十数年如一日地磨刀,越磨,这柄刀越锋利。 须知他身上那件旧裘意义非凡。当年赵室定鼎天下,离阳先帝论功行赏,文官武将升官发财赏赐府邸的不计其数,但是被先帝御赐狐裘之人,只有三位。当时文官中获此殊荣的,仅有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碧眼儿张巨鹿;为赵家一刀一枪打下天下的武将获此殊荣的,只有徐骁和他! 他在将符刀南华赠给那名有趣的年轻人后,如今只悬佩一柄最普通的边军战刀,但没有人敢否认他是当世用刀第一高手。不同于江湖上那拨顶尖剑士的各领风骚,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师称呼的刀法大家,似乎都跟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武评有言,世间刀意,他独占半壁江山。 有一支风尘仆仆的骑队从西面小径插入官路,男子身后两名容貌肖似的年轻校尉之一微微皱眉,一个更年轻些的会心一笑,整个两辽,也就那丫头和那疯子敢这么拦路了。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是自家老子最心疼的闺女,一个是半子半婿的人物。这两位边关实权校尉可不是来两辽镀金的京城世家子弟,他们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权,都是靠着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顾东海、顾西山是离阳王朝家世最雄厚的将种子弟,没有之一,但是两名年轻人当年都是从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计功晋升为都尉后,甚至连他们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直到他们都成为独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进入两辽高层将领的视野,他们那会儿还是兵部尚书儿子的身份,才被熟谙京城官场的将领们认出来。 骑队领头的一男一女自然地与顾东海、顾西山并驾齐驱,毫不生分。 顾西山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家伙说道:“袁疯子,空手来的?你小子这么不讲究,就不怕我这个未来舅子跟你也不讲究?” 被称呼为“袁疯子”的年轻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齿,朝身边的女子摆了摆下巴:“还讲究个屁啊,你妹子这回差点一把火烧了蓟州雁堡!顾西山,你家是卖醋的吧?这么大一个醋坛子,她这么一闹,整个两辽都闻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着不说话。 顾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换作任何一个男的胆敢这么做,那玩意儿还不得被割了下酒?别说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两耳光。这次她在雁堡不过是给人脸色看,你小子就烧高香吧!” 腰间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华刀的年轻人正想说话,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前头的高大男子的背影,还是作罢了。 他再没心没肺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这个老丈人的面说自己未过门媳妇的不是。 顾西山瞪眼问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来的?!” 如今已将大半蓟北势力收入囊中的年轻人笑道:“刚砍下六百多颗北蛮子的脑袋,你要?回头我让人捎给你?” 顾西山有些艳羡,低声问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蓟州?咱们这边都多少年了还是没仗可打,你那边好像生意红火得很,我去给你当个都尉都成。” 在两辽和蓟州都炙手可热的袁庭山不屑地道:“都尉?甭想了,马夫干不干?” 顾西山骂骂咧咧。 顾东海一笑置之。对袁庭山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气气,从不摆什么名将之后的大架子,更没有流露过半点顶尖勋贵子弟轻视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这次雁堡认袁庭山这个女婿,还是他亲自牵线搭桥,否则雁堡再如何是蓟州豪强,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们顾家掰腕子。虽说他们爹从没有口头承认袁庭山是他的义子或女婿,但是两次进京都带上了袁庭山,足以向京城和两辽说明一切。 顾剑棠突然喊了一声袁庭山,后者赶忙拍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识地放缓马蹄。 顾剑棠平淡地道:“你递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的嘴唇死死地抿起,没有解释什么。 顾剑棠的语气依旧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北湖嫁给你后,就不是顾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击,但是依旧不愿低头,沉声道:“大将军,你放心,我养得起她!” 顾剑棠的嘴角似乎泛起一个冷笑,袁庭山勒住了缰绳,猛然停马。 除了打定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顾北湖跟着停下外,一头雾水的顾东海、顾西山都继续跟随顾剑棠前往那座戍堡。 顾北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惹我爹不高兴了?” 袁庭山龇牙咧嘴,一副很头疼的模样。他带来的那拨骑卒也识趣地停在路边。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说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几万北莽大军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递出去后,对你爹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爹还是不答应!老子就想不通了,当这个大柱国有啥滋味!” 顾北湖震惊地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请功的?” 袁庭山歪头吐了一口唾沫:“几百颗蛮子脑袋算个屁的军功,说出去老子都嫌寒碜!老子要做也是做大买卖,这回是帮着赵家皇帝杀一个人,他一颗脑袋值得上北蛮子几十万!” 顾北湖愕然。 顾剑棠回头看了眼南方,眼神复杂晦暗。
太安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内,赵家天子走到书房中间,蹲下身,亲自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一旁贴身伺候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静无声,如灵猫步行,但是可以看出这位韩生宣接班人的战战兢兢。赵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禄对此一清二楚,是蓟北当红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来的。至于密折上头写了什么,以前韩生宣担任掌印太监的时候,可以先行浏览再斟酌是否需要递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转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宫内设置了起居郎,这一手让哪怕大红大紫的宋堂禄也从不去沾碰密折。赵家天子拎着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只是才点燃一角,就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敲了敲火盆边缘,熄灭了火苗。 御书房内有四五位岁数都不大的起居郎,他们埋首书案下笔如飞,丝毫不像是察觉了这边诡异的光景。 炭火映照着赵家天子苍白的脸色。 一名得以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屋外轻声说道:“陛下,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求见。” 赵家天子的手臂悬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那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嗓音。 宋堂禄屏气弯腰,也不敢说话,但是一只手伸到背后,朝并没有掩门的屋外轻轻摆了摆。 那个一样弯腰低头的大太监照理说看不到司礼监掌印的细微动作,但马上就开始后撤。 赵家天子缓缓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禄轻声道:“陛下。” 赵家天子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宋堂禄就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小巧的绣墩子,赵家天子就这么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搁在正黄龙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条锦绣坐团龙上。团龙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蓄有美须的晋兰亭跨过门槛,正要跪拜,赵家天子轻声说道:“免了。” 赵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禄赶忙又搬来一个墩子,受宠若惊的晋兰亭谢恩后小心坐下。 赵家天子看了眼这位出身北凉的读书人,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和颜悦色地道:“三郎有事启奏?” 晋兰亭的神情坦然而坚毅,整个人如同神明附体一般,颇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架势,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臣确实有事,本该上递奏章,但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当面陈述于陛下!” 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辅。 御书房内,几乎所有身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手腕一颤。 赵家天子默不作声。
东宫,太子赵篆独自一人站在那个养有一只学舌的蠢笨鹦鹉的金丝楠木鸟笼下,吹着口哨,心情愉悦。 他自言自语道:“宗旨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让我算一算啊,罪状有几桩。 “操持朝柄,独断专行。 “私养边军,挥霍国库。 “勾结权阉韩生宣。 “因私怨构陷忠烈韩家。 “治国无为,致使西楚复辟。 “还有?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啊。”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难为咱们这位晋三郎了。”
随着北莽大军向南推移,位于龙腰州边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极其引人注目的城镇。在上任城牧陶潜稚无故暴毙后,顶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庙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不过,当他仓促得到那个消息后,仍然吓得不轻,带着几骑亲卫拼了命地往城外冲,但是在一条官路和羊肠小道的交界处被很不客气地拦下。对此,城牧大人毫无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赶时间,他时不时转头打量那几名神情肃穆的骑卒。嘿,是咱们北莽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的斥候——乌鸦栏子!听说培养一名乌鸦栏子都比得上两名北庭皇帐独一份的重骑了,也亏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这银子。 董卓升官后,出门依旧披甲,哪怕上朝觐见女帝陛下,也没有穿过一次南院大王的显赫官服,但是这趟没有惊动各地边军的微服私访,在来到留下城附近时,却换上了这身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袍子。他牵着陶潜稚之女陶满武的小手,走到新老两座坟前。老坟有些年头了,躺在里头的那位虽然无亲无故,但以往不会杂草丛生,因为躺在新坟里的那位活着的时候,会让人经常拔草,从冲摄将军位置退下担任留下城城牧后,更经常会来上坟,可惜如今跟老家伙成了邻居,想来是真的有心也无力了。 董卓蹲下身,把一壶酒放在脚下,先在老坟坟头上默默拔去泛黄杂草,喃喃道:“老伍长,别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经发过誓,一日不成为一品高官,就一天没脸来给你上坟敬酒,今儿我这小胖子可算发达啦,你脸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个?咋的,难道是终于知道自己那满嘴黄牙瞧着瘆人啦?” 战功煊赫的董卓在战场上追亡也好,逃窜也好,哪怕没了战马,那都是两条腿能快过四条腿的,可这时候拔着那些幼龄稚童也能轻易清理的枯草,却显得尤为吃力。 这个喜欢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欢往别人大门上贴春联的大将军和南院大王,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含糊不清地说道:“中原那边有个说法,叫衣锦还乡,老伍长,你凭良心说,我董卓今天够不够‘衣锦’?!老子身上穿的是啥?是跟当年那个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样品秩的袍子!老伍长,你敢相信吗,当年那个见着一小标北凉骑兵三条腿都会软的,那个被你骂是孬种的小胖子,是你带的所有兵蛋子里当官最大的一个了。”董卓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坟,“你再瞧瞧陶潜稚这个王八蛋,比你还不如,都没死在战场上,说死就死了。这不是逃兵是什么?老伍长,你跟这种人做邻居,能睡安稳?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蓦然转头,朝着那新坟怒吼道:“陶潜稚,老子骂的就是你!老伍长走了后,兄弟里你最先当上伍长,第一个当上都尉、校尉,第一个当了将军,这就算了不起了?放屁!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个冲摄将军,一个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个大爷!”董卓惨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丢人现眼,所以死都不肯来董家军帮我。别人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来,看老子不一脚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吓着了那个跪在新坟前头的小女孩,董卓敛了敛情绪,拧开酒壶盖子,从怀里掏出三个酒杯,一个放在老伍长坟头,挤了个笑脸,对陶满武说道:“小满武,把杯子给你爹。就他那酒瘾,躺了这么久,我估摸着馋得够呛。” 小女孩双手接过酒杯,等董叔叔倒满一杯酒后,轻轻洒在爹坟前。 董卓洒了一杯酒在老坟前,自己也仰头哧溜喝光了一杯,自顾自倒了一杯后,又是一口饮尽。发现小满武双手捧着酒杯递过来,董卓笑了笑,说道:“叔叔不给你爹喝了,就让他躺那儿干瞪眼。” 小丫头的泪水盈满了那双眼眸,偏偏强忍着不哭出声,又委屈又伤心。 董卓赶忙给她倒了一杯酒,看着这孩子郑重其事地又洒了一杯,董卓的眼睛又泛起酸来,他歪头望向这座新坟,低声道:“你放心,小满武比我亲闺女还亲,等我打下了北凉,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将来不敢说把整个中原给咱们小满武当嫁妆,半个总是逃不掉的。” 董卓转头看着老坟:“老伍长,是不是又想说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这回你还真别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个屁,都有一大把人说是香喷喷的。洪敬岩、慕容宝鼎这些瞧着威风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给我打下手。北凉铁骑不是雄甲天下吗?老伍长,你大着胆子敞开了说,要他们今年冬死几万人?他们要是少死一个,我回头就直接在你们边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来跟你们做邻居!你要是实在没法子开口,托个梦给我也成。” 陶满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洒下第三杯酒后,她放下酒杯,一言不发地跪在坟前。 董卓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安慰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壶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里,轻声道:“当年老伍长你就带了我们这几个兵,我董卓现在董家亲军就有十万!我还有北莽最好的乌鸦栏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边的姑塞、龙腰两州二十几座军镇的三十万边军,归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柳珪、杨元赞这些大将军的十几万私军,还是归我管。再往北一点,两个持节令手里的一半兵符、二十万人马,也捏着鼻子乖乖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边草原上都收拾干净,除了拓跋菩萨,其他人只要到了南朝边境,一样归我管!北凉才多大的地儿,这么多人这么多战马,撒泡尿就能让北凉来一场洪灾了。开春前大打一场,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场,北凉就彻底玩完了。” 董卓阴森森地笑道:“北凉那边一定还以为怎么都要打个三年五载,但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这次就做一回头狼,不一口气吃饱肉绝不罢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丢掉,站起身后,说道:“老伍长、老陶,这空酒壶我就带走了,等哪天带兵一路打到离阳南疆,给你们装一壶那儿的泥土回来,让你们这两个连北凉也没去过的乡巴佬见识见识,到底啥样的沃土才能种出稻谷来。” 董卓起身后,看着还跪着的小满武,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咱们该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华贵袍子,脱了,叠好放在两座坟之间,淡然道:“衣锦还乡,无人看啊,那还穿着干啥?” 董卓把小满武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大步离开,笑道:“小满武,叔叔不是送了你一匹小马驹吗?很快就可以跟咱们百万大军一起踏冰渡河了。” 铁马冰河入中原。
当那个消息传遍京城时,太安城没有哗然,反而人人噤若寒蝉。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几年内便扶摇直上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罗列出十大罪,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离阳王朝“祥符之春”的缔造者——首辅张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觉得这个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疯了,跟张首辅叫板,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是什么?这十多年来,想要首辅大人丢官的人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会蹦跶几下,但大多时候首辅大人都懒得正眼瞧一下,而这些不自量力的人,无一不是跺跺脚京城就能震上一震的勋贵大佬,但谁成功了?何况他们胃口不大,只是想着那碧眼儿脱去官袍而已,从不敢奢望让这位离阳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见先帝。 十大罪中,最让人信服的其实就一条,那就是逼死了满门忠烈守国门的蓟州韩家。这确实是翁婿两任首辅衣钵相传的一桩王朝秘事,晋兰亭用“灯灯相续,薪薪无穷”八字来形容张巨鹿这一脉的政改,可谓精准无比。 值得玩味的是那条勾结权宦韩生宣,导致内外廷乌烟瘴气。如今“人猫”韩生宣已死,首辅大人如何自辩? 但是最有杀伤力的那条,同时也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不是私养两辽边军,而是十大罪中的最后一条:执政十多年来,大开漕运盐铁,倾力资助西北! 虽然这个消息很快沉淀下去,看似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但越来越多的人咀嚼出了其中三昧。 虽然首辅大人还是每天参与朝会,该夜宿禁中当值之时必然在尚书省当值,处理各项政务也依然有条不紊,首辅府邸门可罗雀不奇怪,毕竟首辅大人向来不喜欢私下会客,可跟首辅同一条街上的高门大宅也开始门庭冷落就很能让看客浮想联翩了。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张巨鹿没有像上次针对赵室勋贵那般给予雷霆一击,对晋三郎这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忘恩负义和疯狗咬人,碧眼儿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有“隐相”之称又在今年全权负责地方官员大评的殷茂春,悄然提前返回了京城。 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殿下一起登门拜访了齐阳龙的府邸。 桓温称病不参加大小朝会。 紧接着,一声冬雷在太安城响起。 那个被西楚叛军瓮中捉鳖而灰头土脸的大将军杨慎杏秘密上疏太安城,证明首辅张巨鹿当年阴私构陷韩家之事确实无误!
立冬之日,清晨大雾,皇帝陛下亲率太安城一众公卿将相迎冬于北郊。 显贵之中,除了门下省主官桓温依旧不曾露面,以张巨鹿为首的京城文武百官一个不漏。 立冬无早朝,但迎冬之后,会有一场盛大朝会,天子赐袄百官,寓意体恤臣子以御冬寒。 这一天,天未亮便已早早起床在书房独坐的坦坦翁,对着窗外的天色发呆许久。 天色渐明,老人去书架上抽出一本恩师当年赠予的手抄本,自己磨墨,在手抄本扉页上颤颤抖抖写下一行字,打算让府上管事送往首辅府邸。 “入冬天渐寒,老友且加衣。” 写完之后,老人又开始发呆。 然后,一位府中老管事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撞入书房,天塌下来似的悲怆地道:“老爷,首辅大人在朝会上说徐家两代人戍守西北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徐凤年子承父业,忠心可鉴,当袭封大柱国!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大人为何要如此行事⋯⋯关键是陛下竟然也未动怒,虽未答应那大柱国,却在被拒圣旨之后,再度赏赐了那新凉王一个上柱国⋯⋯” 桓温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书房复归寂静无声。 桓温轻轻合上那原本摊开的珍藏手抄本,喃喃道:“老家伙,只能烧给你了。”
入冬时节,塞外水枯草黄,能遇上那丁点儿顽强的绿意就分外惊喜。三人牵马停在一处水源畔,再径直往北策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筑城。徐凤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长呼出一口气。 不谙兵事的隋斜谷随口问道:“这些北蛮子脑子进水了不成,为何不在初秋时分屯兵边境?历史上这些在马背上逐水而居的游牧蛮子,不都是在秋天杀入中原大肆抢掠秋收吗?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还抢个啥?” 徐凤年忍俊不禁。澹台平静淡然解释道:“你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历史上几场游牧民族带给中原巨大创伤的浩劫,其实大多是在冬天南下,借着河水结冰,骑兵畅通无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蛮子就是凭此杀入中原腹地。” 徐凤年接着说道:“草原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关系,主动权一直在后者手中,每当后者呈现疲态时,是一头幼虎、病虎或者即将老死之虎时,北蛮子就变成了最强大的时候,因此每次中原内乱,北蛮子都会南侵过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说到底,从大秦至离阳,还是中原王朝压着北蛮子打居多。要知道,当时大秦正史可是记载着‘蛮兵五而当秦兵一’,大奉朝巅峰时官史也有说过‘蛮子颇得秦巧,犹三而当一’,也就是说,当时即便北方游牧获得了许多大秦朝的铸造工艺,三个蛮子也只能相当于一名大奉甲士的战力。只是时至今日,北莽依靠吸纳了无数春秋遗民的南朝迅速崛起,在中原那边,胆敢自称与北莽厮杀、数量相当而不溃败的劲旅,估计也就只有广陵王赵毅和燕剌王赵炳的精锐部队。” 隋斜谷忍不住问道:“离阳王朝一统中原,难道还不够强大?不都说离阳之强盛,远超大奉直追大秦了吗?” 徐凤年哈哈笑道:“如果当今天子初登大宝那会儿,没有急于向世人表明他的雄才伟略,没有跟北莽打那几场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国的实力,那么接下来这场离阳、北莽的虎狼之争,我北凉三十万甲士有还是没有,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最多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赵的皇帝小子脑子进水了,当时也没谋士劝阻?” 徐凤年无奈地道:“当时离阳跟北莽的胜负就在五五之间,谁敢胡乱劝说?何况赵家天子心底,最想凭借己身军功压住以我爹和顾剑棠为首的一大拨春秋名将。世上的人和事,哪来那么泾渭分明的黑白对错?像我,是徐骁的儿子,在我眼中,徐骁自然便是无一大非大过却有无数大是大功的异姓王,那么在太子赵篆这些皇子眼中,当今天子更是离阳历史上最勤政爱民的帝王。当年赵楷要在芦苇荡截杀我,我也要去铁门关截杀他,我与他两人,也没谁就是罪大恶极的家伙,只是没办法,当时都是棋子,而且还是被推过河的卒子。” 隋斜谷讥讽道:“呦,听口气,敢情今儿你小子就摇身一变,成下棋之人了?” 对于吃剑老祖宗的挖苦,徐凤年笑着不说话,站起身后望向北方,那里的一条线上,有瓦筑军镇、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练气士白衣装束的澹台平静突然说道:“对游牧民族来说,一个强大稳定的中原王朝何尝不是一种灾难?一旦这个王朝的掌舵者崇尚边功,同时身边围聚有一群希冀着扬鞭大漠的天才将领,边境就免不了要烽烟四起。游牧部落和农耕王朝的厮杀,即便离阳王朝覆灭,换了一个又一个姓氏的君主,也不会改变——” 徐凤年摇头道:“可以!” 澹台平静不敢置信:“可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们能够打下这片土地,然后在那儿打造出数条贯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你疯了?” 徐凤年眯起眼,轻声道:“我没有疯。真要说疯,那也是当时才执掌国柄的年轻首辅疯了。当年在徐骁和顾剑棠之间选择谁来镇守西北门户时,朝廷争论不休。明面上翁婿两首辅都是坚决反对由我爹来封疆裂土做异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个内幕:反对派中,有人说服了当时致仕还乡却官威犹在的老首辅。这个人,就是张巨鹿。因为这个从未投军从戎的文官,有着所有武将都无法想象的野心——年轻的首辅要以北凉作为进攻北莽的前哨,以北凉铁骑作为进攻北莽的主力,尽量减少离阳的兵力损耗和补给压力。在这个前提下,张首辅才会让朝廷默许徐家对西蜀、南诏有节制的渗透。” 徐凤年缓缓说道:“在这个年轻首辅和北凉双方心知肚明的形势下,许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满门忠烈的韩家过于固执保守,亦不想拿整个家族根基为北凉徐家作嫁衣裳,因为一旦妥协,韩家作为北方军事砥柱的地位就会消失,那么世世代代跟北方游牧民族作战的韩家,也会很快变作过眼云烟。要知道,当时徐家赴凉,韩家家主跟我爹,两位至交好友还把酒言欢来着。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的第一个婚约,可不是后面那个什么驸马,而是韩家那会儿一个还扎羊角丫儿的小姑娘。那时候就躲在她父亲身后,露了半张脸,朝我做了个鬼脸。”徐凤年双手缩在袖中,“起先事情还未谈崩,韩家也做了许多努力,然后元本溪横插了一脚,狠狠阴了张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调动铁骑,跨境去救出韩家子弟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徐凤年望向天空:“小时候,还经常梦到那个只见过半面的羊角丫儿姑娘,半张脸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说疼。” 徐凤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梦梦到她,等到后来想再梦到她一回,已经没办法了。” 徐凤年的腰微微弯了弯,似乎不堪重负,又似乎记起了谁。 “小时候不懂事,说了很多气话,还当面跟徐骁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骁的儿子,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是这样,我娘也是这样。 “长大后,才发现徐骁其实做得已经不能再好了,能给我的,他这个当爹的都给我了。他嘴上总是说着他在年轻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带兵打仗后打了多少胜仗,享受到了多少风光,而我那时候总是没耐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耐烦了,就会说:徐骁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全天下的明眼人、聪明人都笑话徐骁傻,帮着先帝打下了天下,结果给人家的儿子防贼一样防了二十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骁是不会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现南北划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这样,离阳就越得寸进尺,所以赵家天子才会让赵楷持瓶去西域,让陈芝豹断去北凉退路,逼着徐家三十万铁骑的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赵家天子用这种手段帮着他的儿子穿上龙袍。赵篆的庙堂,臣子中,不会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骁,不会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张巨鹿;版图内,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会有觊觎龙椅的藩王,只会剩下一个元气大伤的北莽,留下来给他儿子去完成大秦、大奉两大王朝都没能做到的伟业。 “徐骁曾经说过,当今天子的气量远远不如先帝,但确实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徐凤年说着说着,蹲下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握在手中。 隋斜谷轻轻叹息。 澹台平静猛然转过身,望向远处,有十数骑扬尘而至。 铁甲染血,刀弩破败。 徐凤年站起身。 原本想着借这一方宝贵水源迅速补给的十数骑发现三人后,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中——若是没有水,他们和战马都扛不住数里外敌方黑狐栏子的追击。 为首一骑大手一挥,带头冲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骑翻身下马,在装水入囊以及战马饮水刷鼻时,都有人小心翼翼地盯住徐凤年三人,以防不测。这里已经算是远离北凉边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在北凉境内遇上北蛮子的概率差不多。这十四骑都是轻甲轻弩的精骑,人人身材魁梧马术精湛,腰间又都悬佩有最新一代的凉刀,可见是北凉边军中最拔尖的游弩手。不过这次应该是遇上了敌方起码百人骑队以上的围剿追杀,人人负伤,其中一匹战马到了水源处,摇晃了几下就当场倒毙。那名骑卒忍着眼泪,不去看心爱的战马,不需要他半句话,身旁两名骑士就换了一把战损更轻的弓弩给他,而这名没了坐骑就注定不可能活着返回边境的游弩手,更不可能与战友同骑一马返程,那只会多害死一名袍泽。这位骑卒背好轻弩,摸了摸腰间凉刀,对其他所有游弩手咧嘴一笑,然后转身迎向那些衔尾追杀他们、阻截军情传递的黑狐栏子。 就在此时,已经上马的为首游弩手看到那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哥笑了笑,说道:“我拿三匹马跟你们换一把凉刀,如何?” 那游弩骑标长模样的汉子愣了一下,问道:“你也是凉人?” 徐凤年点头:“地道的凉州人。” 那标长快速说道:“既然如此,凉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头能够去封狼关找我,我叫朱耕,这回我和兄弟们欠你一条命!公子的坐骑都是千金难买的良驹,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买不起,朱耕这辈子肯定还不起这份恩情。朱耕不是矫情的人,只敢说以后多替公子杀三十个北蛮栏子!” 朱耕朝那个先前明摆着去送死的骑卒说道:“李廷吉,滚回来,跟老子上马返回封狼关!” 徐凤年把三匹马都送给朱耕,交出缰绳的时候说了句朱耕没听懂但也来不及深思的言语:“游弩手一标五十骑,是我欠你们三十六条命。” 十四骑在马背上抱拳致谢,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后边最多两里路,有六十黑狐栏子和三百北莽轻骑。” 徐凤年点了点头,等到十四名游弩手远去后,他看着那两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转头对澹台平静和隋斜谷说道:“劳烦两位前辈把这两匹马送往封狼关,然后去都护府等我。” 隋斜谷正要说话,被澹台平静冷冷一瞥,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徐凤年右手拎着那柄借来的北凉刀,缓缓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沙砾的左手五指松开,黄沙散落天地间。 他独自缓缓走向那三百多骑。 明年春,某个小院里的枇杷树会又发新芽,又会开新花。 后年春依旧,就是不知道能否亲眼见到了。
在春秋战火中,斥候作为一支军队最敏锐的触须,很少动辄半标一标这样大规模地出动,但是在凉莽边境线上,恰恰相反,斥候很少单枪匹马去捕捉军情,原因很简单,双方在斥候的运用上都堪称登峰造极,不论是重视程度,还是损耗速度,都要远远超出中原地带,甚至达到了一个让中原将领觉得夸张的地步,双方一旦碰头,往往意味着一方注定要全军覆没。在双方单兵作战和配合默契度都大致相当的时候,人数就决定了谁能带着重要军情离开战场。 北凉边军以游弩手名动天下,北莽也毫不逊色,董卓的乌鸦栏子、黄宋濮昔年亲手打造的远游斥候以及被誉为大将军柳珪亲儿子的黑狐栏子,都是当世最出类拔萃的斥候。游弩手标长朱耕率领五十骑深入大漠腹地,既是运气也靠实力,在通过观察推演出一份谍报后,返程途中被一标黑狐栏子截杀,然后,不仅第二标栏子火速加入追杀队伍,身为南朝边军统帅之一的柳珪得知战报后,毫不犹豫地调动附近三百轻骑,务必要将这条漏网之鱼抓住。 寒风呼啸,战旗猎猎,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大帐内,大将军柳珪眉头紧皱,蹲在一口即将煮沸的锅子旁边。这段时日他甚至很少去看那幅无数谍子用鲜血性命换来的北凉边境图,不是因为柳珪大权旁落,也不是这位名将不重视北凉铁骑,而是连他这位边帅到三天前为止,都还不晓得己方到底要主攻何处,要把北凉北线三州中的哪个倒霉蛋作为大军突破口。董胖子这么胡闹,虽说慕容、耶律两姓因为后院大草原上的动荡不安自顾不暇,可是南朝两根大梁之一的老牌龙关贵族,素来跟以柳珪、杨元赞代表的军方新贵们不对付,这次更是在西京朝堂上跳脚骂娘,群起而攻之,恳求皇帝陛下收回董卓的兵权。黄宋濮都已经告老还乡,还差点被这些恼羞成怒的华族豪阀拎出来“鞭尸”几下,可见时下南朝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关键是主帅董卓先前藏藏掖掖,似乎铁了心要让那将近百万的大军白白消耗粮草,他柳珪和杨元赞就是想为他说几句话也办不到,反而只会火上浇油。柳珪暂时负责姑塞州所有军镇的边防军务,在战时,连原本品秩官位相同的持节令也要听命于他,这是北莽历史上不曾有过的特例,也是皇帝陛下给予主帅董卓的天大特权。要知道,北莽不同于离阳中原,手握雄兵的持节令绝对不是一道经略使或者一州刺史。 想到这里,柳珪已经闻到了砖茶羊奶和酥油茶叶混合的独有浓香。掀开锅盖,这位曾是中原士族出身的大将军心情转好,抓起一把盐丢入锅子里。与奴隶出身的大将军杨元赞不同,也与祖辈辉煌的黄宋濮不同,柳珪的家族在北奔遗民中不入流,但到了北莽南朝以后,也不至于被莽人当成猪狗肆意宰杀。柳珪能有今天的地位,要归功于年少时在旧国的寒窗苦读,归功于那些书上读来的兵法韬略,柳家也因为他柳珪在北莽焕发了第二春,他也成了族谱上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人。不过柳珪功成名就之后,不像很多念旧的春秋遗民或者骄奢淫逸的北莽贵族,他从不去喝那些一叶一金的中原名茶,到了北莽后,柳珪就喜欢上了眼前锅子里的奶茶,喜欢那种羊奶马奶带来的浓烈腥味。 柳珪舀了一碗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一手托碗,慢悠悠地转动着。家族内子弟好像都喝上了一种产自春神湖的名茶,不惜一掷千金,甚至还有年轻人扬言,以后打下了中原,一定要在春神湖的岛上拥有自己的茶园。这位大将军笑了笑,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真当中原是纸糊的?就算中原好欺负,北凉这道门槛怎么跨过去?怕就怕到时候北莽是断了一条腿才得以跨过啊。接下来南边有坐拥天险的陈芝豹,此人用兵堪称化腐朽为神奇,给他三万兵马,可当十万雄兵。东线上还有春秋名将顾剑棠,这次广陵道内讧,隔岸观火的东线战力毫发无损。柳珪停下转动茶碗的动作,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北莽百万大军的真正敌人是三人:徐凤年,陈芝豹,顾剑棠。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柳珪喝了口茶,见淡了,又抓了些盐丢进去,然后喊道:“林符。” 一名在帐外守候的雄毅武将掀起帐帘走入,柳珪抬了抬手中茶碗:“来一碗?以后可能就没这份心情了。” 那名中年武将摇了摇头,柳珪也不强人所难。这家伙是他的心腹爱将,曾是黑狐栏子的主将,后来柳珪嫌大材小用,给了他两条路:在自己军中当个正三品实权将军,继续戎马生涯刀口舔血;或者去西京兵部当个兵部侍郎,安安稳稳过官老爷的日子。结果这家伙两条都没选,死活要当他的普通亲卫。柳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个生生死死见过无数回的汉子,怎么就放不下一个没啥嚼头的“情”字?老子的女儿早已出嫁,子女都快一箩筐了,你林符待在我这么个糟老头身边有屁用!不过这些心里话,从不儿女情长的柳珪也知晓太伤人,不好说出口。 柳珪问道:“那标北凉游弩手怎么样了?” 林符沉声道:“放心,逃不回北凉。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探查到了些东西,也只会以为我们大军开拔,是要倾力去打那个流州。” 柳珪抬起头,神情肃穆,似乎没了先前的和蔼,但也没有刻意流露出威势。 然而林符瞬间便满头大汗,低下头,说道:“大将军,除了一标黑狐栏子和三百亲骑加入追杀,属下还跟随军的朱魍谍子要了一名小宗师高手。还有消息说,玉蝉州持节令的女儿鸿鹄郡主也悄悄跟上了。” 柳珪轻轻嗯了一声,瞪了一眼这家伙:“幸好你小子没蹭喝那碗茶,否则看我不抽你十鞭子!” 在南朝军界作为青壮年将领之一而极富名气的林符讪讪一笑,像个犯了错差点被严厉的先生打板子的蒙童。 柳珪喝了口浓茶,轻声说道:“为将之人,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要多死很多人啊。林符,你知道为什么北凉王被人骂作‘人屠’却不以为意吗?知道他这位大将军会愧疚什么吗?” 林符摇头道:“北凉王的心思,卑职可猜不透。” 柳珪轻声道:“人屠,那是杀敌百万的称呼,作为带兵之人,被这么喊根本不痛不痒,跟我抽你十鞭子差不多。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纰漏,害死了本可以活下来的麾下士卒,那才会良心难安。” 林符小声道:“大将军,我就一个小亲卫,这话你对那个如今扛着北院大王招子的董胖子说去。” 柳珪又气又笑,无奈地道:“知道你们不服气董卓,不过人家确是有真本事的。你们这帮兔崽子以后少阴阳怪气地说话,滚!” 林符退出大帐。背后传来柳珪的军令:“传令下去,帅帐南移,跟随大军前往流州。” 林符转身问了一句:“大将军不把那锅茶喝完?” 柳珪平淡地问道:“那我柳字军儿郎得少砍多少颗人头?” 林符二话不说,健步如飞跑去传令,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大将军,从现在起我就不当亲卫了,上次说好了让我当三品将军的,除了两万大军,还有那黑狐栏子都得归我管辖⋯⋯你老不说话,就当默认了啊⋯⋯” 柳珪笑了笑,抓紧时间多喝了一碗茶。 因为在一个月之内,不断有各路人马离开原先驻地赶赴姑塞、龙腰两州边境驻扎,到达之后,西京兵部又长时间全无动静,导致怨声载道。结果三天前,南院大王董卓终于有所动作了,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让人眼花缭乱,连他柳珪都感到出人意料。 边帅柳珪的亲军开拔,杀往流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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