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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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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阀世族,讲究国可灭,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灭。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由无数先烈支撑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断! 入冬后,广陵道那边绵延战事暂告一段落,开始要轮到北凉硝烟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无雪,更不知何时落雪。只是三十万边军腰间凉刀的出鞘,则是随时随地的事情了。 八千多彪悍羌骑,由姑塞州边境直插青苍、临谣两城之间。如褚禄山所料,快马轻甲的羌骑被柳珪用以切断两座军镇的联系。 羌族曾是历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钉,大奉王朝便被来去如风的羌族骑兵足足骚扰了两百年整。每个羌人儿时骑羊射鸟鼠,年岁稍长青壮时则策马射狐兔,几乎天生就是马背上的锐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国轻骑逐渐登上舞台,可以说很大程度上被羌骑硬逼出来的应对之策,羌骑也是中原骑兵的“授业恩师”之一。徐骁入主北凉前后,羌族日渐凋零,尤其是徐家铁骑经常拿大股羌骑来演武练兵,这对羌族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惨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个部落大小领袖纷纷解仇交质,订立誓约,甚至在北莽的牵头下,结联他种,跟其他一些被徐家边军打压的西北族部结盟,这才凑出了接近九千骑和两万余战马,打着羌骑的旗帜,向北凉徐家展开复仇。 这支原本在漫长边境线上穷困潦倒的羌骑,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得以实现数百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人马尽披甲。与寻常骑军略有不同,羌骑马刀使用了已经退出战争舞台的环臂刀。战刀与手臂环甲绑缚系连一体,除非砍断整条胳膊,否则刀不离手。而在环臂刀之外,羌骑还有名叫“拍髀”的羌族传统短刀,贴挂于大腿外侧,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们是用此物来割取敌人的耳朵和首级来充当战利品。 八千多羌骑向南疾驰,为首一骑壮汉弯下腰,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柄祖代相传的拍髀。这名万夫长眼神狠戾,充斥着仇恨。 当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闯入西北,当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当场杀死,哪怕是那些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也难逃一劫,虽未斩立决,也被徐家骑兵割去双手大拇指!这意味着就算这些孩子侥幸活下去,也无法牢牢握住武器,无法向北凉边军挥刀。这名中年万夫长姓金,当时他所在部落被徐家马蹄踏平之际,他运气好,正值少年的他跟随小队青壮在外狩猎储备过冬食物。等到他们返回部落时,除了满地死人,就只有那些双手鲜血淋漓使劲哭泣的孩子,孩子们的脚边,就是他们爹娘的尸体。 他发誓要亲手用这把拍髀割掉北凉境内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只要姓徐,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放过一个!尤其是那个人屠的儿子,世袭罔替新凉王的家伙,他不光要砍掉那年轻人的拇指,徐凤年的头颅、四肢、十指,都要一一割取下来! 这位万夫长缓缓直起腰杆,望向南方视野开阔的广袤大地,满脸狞笑。 听说流州境内就有个叫徐龙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权贵老爷那边很有名气,去年曾经把姑塞州几座军镇打得满身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骑兵独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将军柳珪彻底铲平流州之前,他一定要好好痛饮那些北凉百姓的鲜血,要让那个身体内流淌着人屠肮脏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龙象军不过三万骑,就想守住整个流州?在万夫长看来,那不过是中原老戏码的兄弟嫌隙而已,分明是年轻藩王忌惮弟弟的巨大边功,才故意让徐龙象和少年所有嫡系等死罢了。 冬季水枯草黄,战马远不如秋夏膘壮,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对于久在边关熟谙严寒的凉莽双方而言,只要铁了心想打仗,哪怕是大雪纷飞的该死天气,也能在任何一块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骑万夫长金乘反而最喜欢深冬时节的厮杀,那种用长矛钉入敌人胸膛,然后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猩红血路的场面,真是比畅饮美酒还来得酣畅。 羌骑奔袭素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著称于世,赞誉的同时,也透露出羌骑的软肋,那就是只能在战场上做“一锤子买卖”。虽然进退自如,但在取得绝对优势展开衔尾追杀之前,很难在均势中扩大战果,既没有步卒方阵,更没有压阵的重骑。这次北莽的使者对他们这支羌骑便极为不敬,哪怕是有求于人,一样眼高于顶,在谈价钱前,甚至当面说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胆敢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话,小心脑袋不保。还威胁说如果不按大将军柳珪的军令行事,干脆就不用返回境内了,到时候北莽大军会直接视他们羌骑为敌军。 金乘狠狠磨了磨牙齿,老子要不是想着向徐家报仇,谁他娘喜欢跟你们这帮猪头肥肠的文官老爷打交道! 金乘举目远眺,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八千多羌骑火速南下,截断青苍、临谣两城,让作为流州州城的青苍城孤立无援,在他看来确实是个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骑也不用冒什么风险。但是他在南下途中,还是不断让二十几游骑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骑都必须奔出羌骑大军十里路程外,不论是否接触敌军,都要折返,由身后第二骑补上位置。游骑之间以此方式反复,形成一个缜密循环。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一名游骑手回到大军前头才对,何况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边专门给他赠送了一名斥候,是个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老家伙,腰间佩剑,气息绵长,哪里是什么军伍马栏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见这回北莽攻打北凉,的确是下了血本,连驯养二十年的江湖势力都不惜全盘托出了。 金乘不是那种为了报仇而鬼迷心窍的疯子,他知晓轻重,否则也当不了这个万夫长。他这趟是跑来辅佐柳珪大军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龙象骑军主力发生对撞,但是那名衣着装饰与中原世家子无异的北莽使者给过保证,三万龙象军除了少量人马有可能游弋在这条路线上外,绝大多数会被牵制在青苍城和青苍以东的地带,要不然北凉就等于直接将流州当作一颗弃子,白白葬送龙象军这支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军。 但是不是疯子的金乘,开始担心自己会遇上一个为了稳固王位而不择手段的疯子北凉王,和一个成为弃子后丧心病狂的龙象军主帅。 又等了片刻,依然没能等到游骑斥候。 眉头紧皱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后摆动了一下,示意身后骑军放缓前行速度。 约莫半炷香工夫后,羌骑大军视野中终于出现一位斥候的身影。战马狂奔而至,金乘和几名拍马加速上前的千夫长才惊悚发现那斥候背后插着数支弩箭! 那名重伤斥候在咽气前,竭力说出那用二十几条羌族游骑性命打探到的宝贵军情。 前方八里外,有敌军三千龙象轻骑。 万夫长金乘既喜又忧。喜的是对方不过是三千骑,并非龙象军主力,忧心的是己方大军是蹚浑水摸鱼来的,而不是才上阵露头就要跟那号称无敌于边境的龙象军死磕。现在摆在羌骑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继续南下,凭借兵力优势吃掉那三千骑,继续咬牙完成拦腰砍断整个流州的职责,但是羌骑会伤亡严重,将来奠定流州胜局后再去跟北莽讨价还价的底气就弱了。第二条路就是避其锋芒,不跟那三千龙象轻骑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进,之后再有不可避免的接触战,大不了象征性缠斗几下,以羌骑数百年来天下第一的转移速度,可战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就果断选择了后者。他们羌骑不是国力足以跟整个离阳王朝掰手腕的北莽百万大军,相较那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可怜虫北凉,羌族还要更加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当金乘做出抉择后,其中两名别族出身的千夫长显然也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名姓柯的年轻羌族千夫长对主将金乘这种懦夫怯战的行为极为愤懑,在马背上大声斥责,扬言要率领他的一千六百余本族羌骑与之死战。金乘阴沉着脸,耐着性子告诉这个愣头青,那龙象轻骑虽然战力逊色于起家的重骑,但也绝对不是轻松就可以收拾掉的敌人,万一除了这支三千兵马外还有龙象军遥遥接应,那么他们这八千多人就别想活着离开流州了。 可那年幼时曾经亲眼看到家族所有男性长辈被徐家凉刀剁下脑袋的年轻千夫长,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迎敌厮杀到底,还不忘对金乘冷嘲热讽,说他这个万夫长丢尽了羌族男儿的脸面。 金乘心中冷笑,轻轻拨转马头,让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拦着你。” 年轻千夫长振臂一呼,身后一千多羌骑齐声嘶吼,使劲挥舞着那柄缚臂战刀。 名叫柯扼的年轻人坐骑越过金乘战马身位的时候,脸色平静了几分,讥笑道:“我愿以我族一千六百骑充当先锋死士,万夫长大人若是还想获得凉莽大战的第一笔军功,该如何做,想必以万夫长大人的精明,已经很清楚了。” 金乘眯起眼,不计较这个蠢货的言语带刺,而是开始权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龙象轻骑的锋锐,那么赢下这场硬仗的话,除柯扼外的羌骑大军,其实所有人的损失都不会太大。 这笔买卖,可以做! 面无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骑率先脱离大军队伍,一冲而出。 看着那些脸庞上许多稚气还未褪去的骑兵愈行愈远,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感触,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过惯了醇酒美妇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深重了? 金乘晃了晃脑袋,试图摇掉这种该死的多余念头,眼神渐渐坚韧冷酷起来,转头对身边几名跃跃欲试的千夫长说道:“我们跟上柯扼,但是要拉开一里地的距离。” 五六位千夫长都雀跃点头,眼神炙热。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别忘了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价几百两银子购买一柄凉刀。嘿,巧了!前头就有三千多把在等着咱们去取,至于谁能多拿几把,就看谁能多宰掉几个北凉骑兵!我金乘不会仗着是万夫长就坏了这个规矩,所以兄弟们大可放心杀人去!”
相距羌骑柯扼部一千六百骑的六里地外,清一色的黑甲黑马三千骑,沉默着向前缓缓推移,匀速而有力。 一头巨大黑虎在骑军阵形外缘肆意奔走。 为首领军一骑是个不曾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凉刀就那么搁置在胸前马背上,尚未出鞘。 这骑半个马身后的一骑将领是疤脸儿汉子,斜向上提起一杆铁矛,矛头挂着一颗新鲜头颅,正是那名夹杂在羌骑大军中的游骑斥候,佩剑,剑术高低不知道,反正见机不妙后弃马跑路的速度也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过黑衣少年迅猛掷出的那根铁矛。疤脸儿跟那尸体擦身而过前,觉得反正闲着也无啥事可做,拔出插于尸体上的铁矛后,又轻轻一划割下了那颗脑袋,戳在了矛尖上。 疤脸儿正是战功显赫的龙象军悍将王灵宝。 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而是跟同为副将的李陌藩老老实实待在青苍城附近,只能各自熬着急躁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头子,带着一帮花拳绣腿的北莽废物前来耀武扬威。 不过主帅不知从哪个嘴欠的家伙那里获知有一支八千人羌骑率先突破了边境线,火急火燎送死来了。 王灵宝倒是想要戳死这帮活腻歪了的羌骑,可是都护府那边早有一封紧急兵书送到了流州刺史府邸,要他们龙象军各部按兵不动。刺史大人杨光斗更是主动出城探营,笑眯眯在他和李陌藩耳朵边聒噪了好些善意提醒。 王灵宝自然不敢违抗军令,别说那是新凉王的命令,哪怕光是褚禄山褚都护的吩咐,他王灵宝再桀骜,也不敢自作主张调动兵马。 不过既然自家主帅要杀人,天塌下来也有主帅扛着嘛,他王灵宝又怎么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了在广阔地带截杀这拨南下路线隐蔽的羌骑,悄然开拔的一万余龙象轻骑不得不分成了三批,分别在青苍州城和临谣军镇之间寻觅敌人。 一万大军开拔之际,杨光斗和那个叫陈亮锡的年轻读书人快马拦路,似乎想要劝阻,王灵宝就躲在大军后头掏耳朵,假装啥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 至于一万龙象军的分兵三路犯了兵法忌讳,王灵宝还真不当一回事。龙象军不顾流州大局的这顶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说三千龙象军会在八千羌骑手上吃亏,王灵宝第一个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当尿壶给人用。 王灵宝当时看见那位刺史大人气得不轻,若不是实在打不过咱们主帅,估计肯定要动手打人了,那个似乎很受王爷器重的读书人倒是瞧不出什么明显表情。 王灵宝其实心知肚明,回到青苍城后,龙象军违反军令的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到怀阳关都护府,届时就算有龙象军统帅顶着,他王灵宝身为副将也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这算个啥? 十多年后,真正意义上的凉莽大战终于等到了,他妈的娘们儿大肚皮生个娃儿也不过是怀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这些糙爷们儿可是苦等了整整十几年啊!这第一场仗,他王灵宝不打上头阵,第一个就对不起自己!而身前那位年纪轻轻的主帅为何执意要打这股羌骑,王灵宝懒得管。 王灵宝长呼出一口气,手腕一抖,抖落那颗碍事的头颅,望向远处。双方间距不足两里地,已经可以看到敌方骑军开始加速了。 王灵宝喃喃道:“北凉有咱们守着呢,大将军,放心走好。” 徐龙象缓缓抽出那柄北凉刀。 日光照耀下,闪现出一片雪亮。 与此同时,三千龙象骑军开始提矛! 两支骑军开始毫无花哨地对撞冲锋。 地势平坦宽阔,利于骑军展开阵线,既然是个骑战绝佳地点,那么同时意味着这儿会是个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羌骑是轻骑中的轻骑,一方面是穷得叮当响,根本“重”不起来,另一方面则是个个长臂如猿,膂力超群,这就使得他们几乎每一骑都是马背上的神箭手。与北凉徐家有着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轻千夫长柯扼,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马队的冲锋速度,大手一挥,以一方黑巾蒙上马眼,胯下坐骑的步子骤然增加。若是有观战者位于横线上望去,一定会被这些昂首战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那种肌肉感惊艳。 中原地带在冲锋中蒙住马眼的习惯始终不曾流行开来,但在草原之上是传承数百年的旧俗。一开始是保证战马在面对中原步军拒马方阵的时候无所畏惧,同时还能刻意让战马“受惊”,在骑军与骑军的转瞬即逝的凶悍对撞前,骑兵狠命鞭挞,能够催生战马爆发出更大的脚力,用战马的速度来带动骑兵冲锋的侵透力。不过遍览天下精锐骑军,恐怕也就只有北凉铁骑不屑使用此种“雕虫小技”,这归功于北凉每一匹军马的由生转熟,各大马场倾注了无数心血,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银子。北凉每一匹最终踏上大型战场的熟马背后,都会有一匹甚至数匹战马死在之前。 战场上,只有一千六百余数目的羌骑发出震天嘶吼声。 两相对比,同为轻骑的三千龙象军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古怪,厮杀之前集体沉默无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在于他们简直就是拿轻骑当重骑使唤的亡命之徒。 龙象轻骑在提矛加速冲锋之后,直奔对方,甚至放弃了一波轻弩泼洒敌军骑阵的杀伤力! 北凉铁骑善战,且敢死战! 中原用兵,历来擅长骑步结合,步军居中,骑军位于两翼。后者并不用于正面陷阵,除了受限于骑弓劲力逊于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外,更主要还是骑军本身最大优势便是强大的机动性。 在春秋一长串经典战役中,这种无可争议的战争定式,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只要是能被冠以名将头衔的将领,哪怕是步军统帅,给他一支数千人规模的骑军,一样能够指挥得有章有法,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了。 当时饱受战火熏陶的那一大群离阳高层武将,不会用骑或者说不会破骑,那么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这种骑步结合的战术,一旦挪到了补给困难的地方,难免水土不服。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主动对北莽发起那几场大战,就吃足了苦头。许多初期看似形势大好的局面,就都被一些发生在主战场外的战事给毁掉。以北莽拓跋菩萨和董卓先后两代著名北莽将领为例,这两位的成名之作,都是靠着轻骑动辄长达千里的长途奔袭,一口气绕到离阳大军的后方,直接捣烂一条甚至数条主干补给线。离阳朝廷那些名将尤其是骑将对此大为懊恼,可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有一位在脱离步军配合下,去跟北莽骑军硬碰硬的天才将领冒尖。但即便如此,骑军必须割裂出去独当一面的苗头,以及随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还是出现了。被赵毅招徕远去广陵江畔的卢升象和一直无缘塞外征战的许拱,就各有兵书出炉,只可惜秘不传世,但是在军方内部有口皆碑。徐骁便对那位出自姑幕许氏的龙骧将军许拱十分欣赏,认为此人本该可以风头盖过“独领东南风骚”的卢升象。不过当年那帮离阳高层大人物都心底有数,若是当时给陈芝豹和褚禄山机会,那么这两人无疑会在北莽这座崭新战场上,一跃成为不亚于春秋四大名将的煊赫人物,不过当时新天子就算出于私心,愿意给陈芝豹施展手脚的机会,那一大帮子“开国”元老也不答应徐家后继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战中,北凉铁骑也诞生了一整套针对性极强的成熟战术。比如北莽骑军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为惊人的锐士,寻常骑弓八十步外便难破甲,两军对撞而冲,北凉铁骑在陈芝豹的影响下,变态到了直接抛弃弓弩对射的这个过程,凭借甲胄占优,任由莽骑抛出攒射,己方只管埋头冲锋。因此陈芝豹曾经有一个让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论断:在兵力大致相当甚至微小劣势的前提下,北莽骑军的命,只够活四十步! 外人毕竟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幕,始终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 但无法否认,关于万人以上纯粹骑军与骑军捉对厮杀的珍贵经验,整个离阳王朝,恐怕就只有得天独厚的北凉边军有了。别看赵室朝廷对西北边事像是装瞎子,可每一次风吹草动,上任金缕织造局李息烽都会不厌其烦地悄悄传递密折送往京城。而这些折子上的内容,广陵王赵毅和燕剌王赵炳不知花了多少人情和疏通了多少关系才成功买走,以供诸多幕僚谋士翻来覆去琢磨。 与此同时,离阳朝廷这边自身也未束手待毙,干脆把北莽连同北凉一起视为假想敌,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战马的铁蹄。从春秋硝烟中脱颖而出的中原翘楚将领毕竟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颇有成效,步军结阵拒马的兵种分配和武器搭档,都可谓登峰造极。在永徽之春的科举考试中,甚至就有意味深长的类似相关考题。这就导致答卷中出现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大多数被认为是书生意气的无稽之谈,但这之中,有一个论点在沉寂数年后突然熠熠生辉,那就是以极端对抗极端。那位在当时科举中名落孙山的考生提出倾斜财力物力全力发展那堪称畸形的重骑,力争跨过万人门槛,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数支重骑,搁置在距离边关不远的重镇。他的那份答卷当时在离阳朝廷泥牛入海,可事实上几乎同时,北莽王庭就开始疯狂用银子去堆重骑,直到多年后离阳朝堂才后知后觉,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国姓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耶律重骑和慕容重骑!人数堪堪触及一万门槛,但再是门外汉的文官,也知道要养这两支重骑,那就等于在国家身上割肉放血去喂养这两大只饕餮。因为重骑真正耗费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是养兵。后知后觉的离阳朝堂,迫于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顾庐和东线边军的舆论压力,这才硬着头皮跟在北莽屁股后头打造出了朵颜铁骑和雁门重骑。前者不足八千骑,后者数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于为何当年那名赴京赶考的书生会莫名其妙死于一条无名巷弄,谁在乎? 不过若是有人知晓这桩秘事,应该都会为之感慨,一个籍籍无名的江南书生笔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会影响到大漠边塞两百万甲士的生死。 敌我相距八十步外,头排战线铺开如一线汹涌潮水的羌骑娴熟搭弓射箭。 快速冲锋中马背的剧烈颠簸,敌方骑兵的人马披甲,以及急促接触战中的换射时间不足,都是决定骑射只能是锦上添花的重要原因。 北莽正规边军的枪矛配置还算不错,不说董卓的那支董家军,便是那些大将军和持节令的嫡系亲军,就完全达到了离阳精锐边军的水准。只不过这支羌骑就要寒碜许多,倒不是北莽吝啬到不愿意掏出万余支精制枪矛,而是就算送给有自己一套熟稔战术的羌骑,只会是画蛇添足,而绝对不是雪中送炭。战马的调教就已经让人头疼,何况是骑兵马战的实力培养?战刀枪矛的轻重长短与骑兵手臂体力的关系,需要多少场厮杀付出多少条人命,才能磨合出一个最佳答案?枪刺敌骑的精确区域,战刀劈砍的最优角度,甲胄披挂的合适重量,都因人而异,都是大学问,所以所有羌骑如果把主战兵器突然换上太过奢侈又太过陌生的枪矛,以至于拖累了羌骑一贯的转移速度,那么这支羌骑一旦到了流州,要么运气好,没碰上龙象军,只当是欢欢喜喜游历了一次,运气不好如当下,万夫长金乘想都不用想,掉头就跑吧,争取把那些枪矛卖掉换成一笔跑路钱。 那些背井离乡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为北莽捎带去了许多秘传高超的铸造技艺,可是北莽的大量缺铁,让许多南朝匠人成了无米之炊的苦命巧妇。 陈芝豹曾言:枪矛不足的北蛮子,不过是一群马背上的步卒,而已! 可以说,擅长兵种搭配的西楚兵圣叶白夔,将大型战争的残酷程度一步步推到了一个高峰,那么陈芝豹就是将庞大战争推敲分割到了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后者不但记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连他们的个人性格和带兵风格,以及他们正常情况下的综合战力和突发状况中的战争潜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古代军事大家喜欢以瞬息万变形容战事的难以预料。陈芝豹,早已将那‘万变’烂熟于心。当之无愧的大秦以来用兵第一人,远超先贤与同辈。” 这种听上去烂大街的溢美之词,随便拎出个读过几本兵书又仰慕白衣兵圣风采的江南士子,都说得出来。 可事实上说这话的人,是公认棋局上官子无敌的曹青衣——曹长卿。 流州不闻号角呜咽,不闻战鼓喧天,就这么在一场急促接触战中悄然死人了。 羌骑的两轮远程骑射取得情理之中的建功,只是战功的大小,却让羌骑出乎意料。 当一根箭矢准确钉入一名龙象轻骑的面目后,这名骑兵的头颅顿时被势大力沉的箭矢往后扯晃出一个幅度,然后就那么坠马而亡。无主的战马继续惯性前冲。许多羌骑为之发出一阵欢呼声。 一根羌族箭矢的箭头在一名龙象轻骑胸甲敲出一串火星,却没能刺透,可是这名北凉边军士卒的运气实在糟糕,战马被另外一根力道极沉的羽箭射中铁甲间隙的脖子,马匹嘶鸣一声,马身微微倾斜,颓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个打滚卸去冲劲后的轻骑迅速站起身,他先前提矛的那条胳膊已经折断,但他在没了长矛后,迅速抽出了腰间凉刀,直面那些只差二十几步就会撞到自己的羌骑,开始在直线路径上向前大步奔跑! 柯扼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不只是因为这两轮密集箭雨只带给龙象轻骑不足百人的伤亡,更因为这些敌骑哪怕明明可以用长枪拨开迎面箭矢,但是没有一骑做出这种有损于长枪冲撞力的动作! 一骑都没有! 两军突骑出,敌我死难分。 年轻千夫长的莽撞冒失,给他和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的一千六百骑,带来了灭顶之灾。 即便羌骑见机不妙,那条面对面的一线潮锋线,主动迅速开始向左侧拉伸斜去,希冀着凭借羌骑的速度来缩小正面战场的损耗。 羌骑的锋线向左规避微斜。 可是龙象轻骑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应对,整体向右倾杀而去,马蹄炸雷的声势在变更中丝毫不减! 大战线上的急速变化,分摊到敌对每两骑的位置上,其实并不多。 龙象军和羌骑相互嵌入骑军战阵! 就这么一个短暂的眨眼工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骑被一枪破甲刺穿身躯!这些羌族健儿尚未完全脱离马背,就已死绝! 其中更有数十羌骑的尸体竟直接被龙象铁枪挑挂到了空中。 那象征生死的一线之上,尽是羌骑伤亡带来的鲜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运儿躲过头排龙象轻骑的长枪突杀,但是很快就被后边的长枪在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一些个更幸运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骑,即便在第二排龙象轻骑的长枪下活下来,也被第三排的轻骑瞬间突杀。 有一位羌骑的肩头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龙象轻骑刺透,一个摇晃,来不及庆幸,就被第三根铁枪钻入脖子,尸体向后仰倒,在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离,最终坠在沙地上。 龙象军副将王灵宝更是直接一枪串出了三颗糖葫芦。 这场冲锋,龙象轻骑如重锤凿穿纱窗纸一般轻松。 疤脸儿王灵宝手腕轻轻一抖,将那三具羌骑身躯滑出铁枪,没有转头观察战场,连地上的尸体看都不看一眼,继续策马向前奔杀。 相距第二支羌骑军也不远了。 王灵宝身后,满地的羌骑尸体,满是血。 许多羌骑战马在主人战死坠马后,奔出去一小段距离后,缓缓停下。 三百多受伤落马的龙象军骑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绝的羌骑。 一些羌骑说着龙象轻骑听不懂的言语,应该是在求饶,可没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将军当初率领百骑出辽东起,四十年来,徐家铁骑就没有收留俘虏的习惯。 除去一千六百羌骑锋线最两端的四十多骑,其余羌骑仅在三千龙象轻骑的一次冲杀下,就这么全死了。 为了报仇雪恨也为建功立业而闯入流州的年轻千夫长,在射杀一人刺杀两人后,也死了。 一方杀得十分干脆利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带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一千六百骑,去给金乘未来在北莽朝堂上的飞黄腾达铺路。 这个在北莽边境草原上习惯了享受胜利的羌族健儿,牢记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却忘了自己要复仇的仇家,是怎样的存在。离开那个说到底其实只能算是异乡的家乡前,他听说过龙象骑军在去年杀穿了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样从许多南朝人嘴中听说过那只是姑塞几大军镇守将的疏忽大意,还听说有人讲只要董卓或者随便哪位大将军的兵马出动,那些深入腹地的龙象军绝对会一个都回不去,北莽边军会将那些割下的头颅纷纷丢在两国边境线上。 柯扼是来复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个还在草原上等父亲回家的幼子,只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继续报仇了。 对羌人来说,近百年来的流亡历史,就是不断从一个异乡走到另一个异乡。 他躺在血泊中,头顶的阳光刺眼。然后他发现头顶出现了一片阴影,那是个双肩因为受伤而一高一低的龙象轻骑,柯扼垂死挣扎,试图抬起手臂绑缚的那柄战刀。那名都尉装束的轻骑似乎发现了柯扼的徒劳反抗,皱了皱眉,一刀砍下这名羌骑青年的脑袋,略微想了想后,又剁下了那具尸体的右手。然后都尉和许多尚可一战的龙象轻骑如出一辙,清理完战场后,寻找合适的战马,翻身上马,再度展开冲锋。 在中原那边许多富饶地方,不管谁杀谁,大多会充斥着柔肠百转的阴谋诡计,便是帮派与帮派之间的死斗,说不定也存在着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阴谋家的暗中怂恿。说到底,在那里,杀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但是在接下来的凉莽边境上,死人会很简单,而且和弓弩铁蹄的速度一样快。 杀穿一千六百自寻死路的羌骑队伍后,在王灵宝和两名校尉的带领下,龙象轻骑的战马步子出现了一种暗含规律性的放慢和加速。如此一来,战马可以充分发挥出第二波冲劲,去保证有效的追杀。这就是沙场名将和庸将无形中的差异。战争,尤其是一场局部战役,当然需要万人敌千人敌,但是更需要王灵宝这些熟谙战场规矩的将领。少了前者,仗打得会更辛苦,但少了后者,只有溃败。 约莫大半里外,万夫长金乘虽然完全傻眼了,但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场经验的中年羌骑,没有任何呆滞,二话不说,就带领羌骑绕弧撤退。之所以不是停马后转身逃亡,是因为那支战力损耗可以忽略不计的龙象轻骑,根本不允许他们出现这一点点浪费。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双方距离和战马奔速,一夹马腹,想要去徐龙象身边说出心中想法。可这位龙象军的少年统帅已经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北凉边军人人皆知的简单手势。 快骑阻截! 在先前冲杀中并无展现太多夸张战力的徐龙象,只是用那柄战刀砍死了三名羌骑,都是一刀剁掉脑袋罢了。当王灵宝看到主帅高高跃起,弃马不用,而是开始拖刀奔跑后,笑了笑,有些哭笑不得,咱们这位主帅啊,真是让人无奈。 在徐龙象做出那个手势后,身后原本始终在刻意保持队伍齐整的龙象骑军终于有了变化。战马更具爆发力的四百多骑,瞬间就冲出了大军队伍。这些精骑果断跟随那位心目中的战神主帅,去截杀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骑大军。 豪阀世族,讲究国可灭,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灭。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由无数先烈支撑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断!北凉铁骑的脊梁,宁碎不断。至于北莽有没有粉碎这根脊梁的本事,那可就有的相互绞杀了。 在徐龙象越来越快的奔跑途中,一头巨型黑虎蹿到了他身侧。然后黑衣少年身后四百快骑,和更后的两千多龙象轻骑就看到了古怪至极的一幕。徐龙象一个不减速的弯腰,双手扯住那头黑虎的两条腿,身体一旋,就这么把黑虎砸向了那羌骑大军的中央地带!巨大黑虎轰然坠地后,继而不断翻滚。在大地上扬起无数尘土,制造了无数烂泥似的尸体和大量的人仰马翻。疤脸儿王灵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被砸中的那些家伙,肯定会很疼。 当前方四百快骑即将追上羌骑大军尾巴的时候,后头王灵宝瞥了眼先前那个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烂如泥的尸体上,开出了一朵朵硕大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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