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京城有缸养龙 勤勉房君臣奏对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称帝坐上龙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宫跟她禀报,有一尾蛟龙蛰伏而眠于缸底。


祥符元年。初冬。

临近凉州城,一位衣衫单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旧的少年僧人结伴而行。

“笨南北,这都快到凉州了,我咋越来越紧张了?差不多能有头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给我爹写的情书那么紧张!”

“近乡情怯呗。反正徐凤年的家,也算你半个家了。”

“一个和尚说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爷打个喷嚏淹死你?”

“师父还有师娘呢,也没见师父怕刮风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说咱这趟也没半颗铜钱去买漂亮胭脂水粉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女大十八变,越长越难看?”

“哪能啊!”

“这可是你保证的,如果到时候不是这样,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弥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个问题,你们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们佛家’,我当年是被师父捡到后带上山的,还是师娘帮我剃的头发,师娘说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你瞧瞧,我那会儿才多大,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当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为什么佛门都说心无所住皆般若,那么那些菩萨大发宏愿,算不算执念的一种?若是的话,怎么还能有望成佛啊?”

“这个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后烧出了舍利,再来回答你?”

“你以前就这么跟那些大小光头讲法的?难怪老方丈总喜欢拖欠铜钱,娘让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坏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弃你说法讲经一塌糊涂。”

“⋯⋯”

“咦?笨南北,你怎么哭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时哭,笑时笑,吃时吃,睡时睡,念时念,木鱼响起时我即佛,这是师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这么笨,连佛法都悟不透彻,万一连你都成了佛,以后谁还愿意信佛啊!”

“嘿⋯⋯”

“对了,笨南北,说到木鱼,怎么没见过我爹让你敲过?”

“我们家也没有啊。”

“也对,不过咱们的那个小气鬼邻居,慧能大光头倒是藏了个贼名贵的木鱼,听我娘说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劲一敲,数十里外都听得到。你说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有次师娘要下山买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师父手头没余钱,就拉我跑出去躲师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头喝酒。慧能方丈喝着喝着就喝高兴了,坐地上捧着那木鱼拍了大半个晚上。我当时就给他们站在门外望风,也没觉得木鱼声有多响啊,就那么回事。其实啊,师娘是惦念那木鱼值钱哩!有回师娘看我洗衣服的时候说漏嘴了,她说将来一定要把这木鱼顺回家,然后给你当嫁妆,气派!”

“我的娘咧⋯⋯难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见着慧能大光头,就问那颗大光头多大年纪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脚小镇上转悠,从不行走江湖,否则哪个少侠高人乐意搭理她。”

“反正有师父紧着师娘,师娘也不乐意往江湖里凑的。再说了,师娘总讲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就是光长皮囊不长脑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个太安城,满大街尽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经的女子,一直就是师父的禁地。师娘哪里放心师父,要不然这趟师父去京城,师娘也不会跟着,是吧?”

“吴南北!信不信我告诉我娘去!?”

“阿弥陀佛⋯⋯师父,难怪你每次被师娘训斥都不还口,说多错多,徒增口业添烦恼。我有点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帮,一边走一边握紧双拳做敲木鱼状。

“咚咚咚~木鱼响起时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过头,偷着笑。

这一天,阳光温暖。

作为北莽南朝中枢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经不过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城池,随着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涌入,逐渐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风浓郁的黑瓦白墙,有了耕读世家的私人藏书楼,有了陌生的琅琅读书声,有了风流倜傥的高冠博带,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锦绣长裙,有了让当地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饱满,直到一举成为北莽的陪都。随着不断扩建,更有了本土陇关贵族和外来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济济,蔚然深秀。

这座城池,随着二十余年岁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长成了体态丰腴的美妇人。

然后在这个比往日略显冷清的御道上,有一行人缓缓走着,领头之人是位老妪,老妇人的岁数,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拟的。

披一件旧狐裘子的老妪身边跟着一名年迈儒士,更后边一些,又跟着一名佩剑的中年剑客和一位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二人并肩而行。

老妪突然轻声笑道:“听说咱们的军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没能打起来。”

青衫老者嗯了一声。

老妇人感慨道:“墙内开花墙外香吗?为何朕很欣赏的两个人,都要前往离阳?一个敢单枪匹马杀到帝京城墙脚下与朕对望,还有那个,一人即是一座宗门。如果朕没有记错,这个只有一人的宗门,名次还要在公主坟和你们棋剑乐府之上吧?他们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说也罢。”

棋剑乐府在最巅峰时坐拥四大高手,虽然跻身武评的黄宝珠或者说魔头洛阳已经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铁骑共主,剑气近和铜人祖师也是北莽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

世间谁敢小觑棋剑乐府?

穷酸老儒模样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老妇人转头望向那个佩剑的中年人,“黄青,与那人对敌,可有胜算?”

不是问几分胜算,而是“可有胜算”!

被问之人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虽不让人惊喜,但好歹也不至于让老妪大失所望。

黄青,本名孙少朴。棋剑乐府词牌名“剑气近”,同时还是洪敬岩的师父。因为愤懑于离阳王朝大肆嘲讽北莽剑林的青黄不接,甚至有人扬言整个北莽江湖无一人可谈剑道,他因此改名黄青。

能让剑气近担当扈从的老妇人,身份也就显而易见。

这头日渐迟暮的雌鹰,飞翔在比大草原所有雄鹰更高天空的岁月,已经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宫城,然后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小心翼翼的引领下,最终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静阁楼。

楼内有一口不明材质的灰黑色阴刻螭龙缸,缸不过半人高,但是尤为阔大,霸占了整个阁楼大厅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称帝坐上龙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宫跟她禀报,有一尾蛟龙蛰伏而眠于缸底。一眼望去,有无蛟龙看不出,但视线中那幅画面已经足够诡谲。无风无浪,水面明明静止,却处处不平。若是仔细辨认,依稀可见缸内有许多不同色彩的小鲤悬停水中不游弋。

慕容女帝抬起头环视一周,除了身边的太平令,屋内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内地位仅次于国师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隐秘却是最擅风角占敕的练气士第一人,还有祖辈世代为北莽皇室推演谶纬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烛。这九个深居此地数十年的真正隐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黄宋濮也没能都见过一面,至于其他南朝权贵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内有这么一座奇怪阁楼,有这么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这么多奇人异士。

慕容女帝轻声问道:“那个说自己身体有恙暂不朝会的离阳天子赵惇,如今身在何处了?”

满头鹤发却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着一根纤细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长竿,在距离水面两尺高的某个地方,轻轻画了一个小圆。百岁高龄的道德宗老神仙连嗓音也如孩童无异,清脆说道:“以位置推断,赵惇确实如朱魍谍报所言,已经秘密巡视两辽了。”

慕容女帝手指轻轻敲击缸沿,讥笑道:“才知天命的岁数,就要死在朕这么个老妇人前头,还真是可怜。”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谁敢答话。

她又问道:“除了象征陈芝豹的那条小东西突然生出了龙爪,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况?”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点了点比先前偏南几分的地方,“张巨鹿那一尾,在缸内下坠了四尺,即将沉底。”

老妇人哈哈大笑,“好一个离阳王朝自杀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点的位置,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太安城了。

这位在麒麟真人飞升之后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无表情,移动竹竿,在西北方位点了一下,“徐凤年依旧在怀阳关一带逗留。”

突然,有一尾长不及两寸的小黑鲤骤然跃出水面,然后不是坠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些位置。

慕容女帝皱眉道:“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气的语音不急不缓说道:“是徐龙象。有些不曾进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负气运的武人,除非气机外泄太过厉害,否则哪怕在缸内占据一席之地,他们的方位也会模糊不清。那些善于敛气的练气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泄露天机,就再难逃法网恢恢了。至于那些接近陆地神仙的人物,他们的本命鱼甚至会扰乱缸中水。”

“比如?”

“武当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发天机震动,导致缸水外溢。”

“还有吗?”

“有。黄龙士,澹台平静,谢飞鱼。原本最是线索模糊的三人,陆续有了征兆。”

“那曹长卿?”

“既然成了儒家圣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问一答到这里,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柳珪大军主力已经跟龙象军碰上了?”

南溟真人犹豫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对。应该是徐龙象去了青苍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骑。”

老妇人脸色阴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开来,“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静道:“既然露出了破绽,那么可以让黄青和铜人去刺杀徐龙象。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再有。”

老妇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问道:“赶得上?”

作为北莽帝师的老儒生笑道:“尽量让他们往那边赶,之后就看双方运气好坏了。”

老妇人笑道:“那就试试看。”

这位太平令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屋子,去跟剑气近黄青面授机宜。

老妇人自问自答:“如果成了,那双方钩心斗角这么多回合的流州,还能有仗打吗?”

“没啦!”

嘉德殿设有勤勉房,有别于国子监,以供离阳赵廷宗室子弟求学,因正统一脉的皇子成年除东宫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问学授业之地,少数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后代,也得以进入这座被誉为小御书房的地方,这些公卿也莫不视为家族殊荣。勤勉房设少傅、少保两职总领学政,此外还有二十余位地位超然的授读师傅,分别授教儒家经典,以及各自被皇帝钦点为某位皇子皇孙的单独恩师,无一不是王朝当代文豪大儒,偶有学问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黄门入内讲学。

那群龙子龙孙与勋贵子弟于冲龄之岁进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动的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无间,读书不辍。这项传统,自先帝起至当今天子,二十年来,不可撼动。而且勤勉房规矩烦冗,极其严苛,入学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论身份,路遇授读师傅务必作揖行礼,犯错轻则挨“竹罚”,重则贬低将来获封爵位一级。当年马上得天下的先帝亲笔题写匾额“尊师重道”以儆后人,当今天子书写楹联“立身至诚,求学明理”悬挂两侧,除去那名来历晦涩的皇子赵楷,包括太子赵篆、大皇子赵武在内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度过漫长光阴。

若说京城黄门郎地位超然,是日后有望封侯拜相的龙门之鲤,那么勤勉房讲学师傅则更是当之无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龙之蛟,有“准帝师”的美誉。至于少保、少傅两职,历来都是实设一人虚设一人。宋家两夫子称霸文坛三十载,对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马戎是先帝与当今天子的两朝恩师,在京城以外名声不显,可是四年前马戎病逝时,皇帝陛下携皇后亲自前往马府灵堂披麻戴孝,为其守灵一夜。

马戎死后,少傅、少保两职都已空悬,太安城勋贵门第都认为新入京的齐阳龙会暂时担任少保,作为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位置,然后一举成为离阳王朝的官员领袖。可是一个资历清誉都不够格的“年轻人”,很突兀地闯入了所有人的眼帘,将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号的尾巴上考取过进士,但远没有前三甲那般瞩目,进入过翰林院担任过黄门郎,一样不温不火,直到他成为禁中御书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了几眼打量。但也仅限于此,可是随后此人悄然晋升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和老上司“储相”殷茂春,陆续参与了京察与地方大评两桩足以决定离阳四品以上大员官帽子有无的大事,这个在庙堂上可算年轻人的书生,才真正让人感到惊艳咋舌。

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评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气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这才三个月的时间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调回京城,否则朝野上下都坚信此人会死在南下途中。以至于当他破格成为勤勉房少保后,大多数人都有些麻木了,此人委实是在官场的升迁路线太过生僻隐蔽,完全就没有给人烧冷灶的机会,到头来只知道他前些年娶了个籍籍无名的郡主,是个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亲国戚,在朝堂上素来不掺和党争,与文武官员都不凑近,与宫中宦官更是从无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没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处刨根问底,得知真相后就越发如坠云雾——此人竟是北凉人士?原本朝廷出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晋三郎就已经很让人吃惊,不料此子声势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须知晋兰亭的进身之阶可称不上怎么光彩,据说先是靠着一封老凉王的引荐信跻身京城官场,后来又是以兰亭熟宣这种雅玩挤入公门。而作为国子监右祭酒同乡的他,身世清白,进阶之路也走得坦荡干净,哪怕娶了位郡主,这些年也从未传出半点夫凭妻贵的闲言闲语。而且这些年在京城所处几个位置,不论是短暂的翰林院黄门郎,还是最长久的东宫侍讲还是更为短暂的起居郎,始终都算是个相当靠近帝王家的读书人,恐怕就算他自己满大街喊自己是北凉死间,也没谁愿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于北凉寒门的读书人,陈望。当然,如今京城上下都应该敬称一声“陈少保”了。

今日勤勉房,不过卯时三刻,天色犹昏暗,便已是书声琅琅。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体上六岁至九岁在下房,十岁至十五岁在中房,十五岁以上就读上房,其中女子年龄划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业师傅的承认,方可退学。

今日正值儒家日,三房内各有一位长者在引读儒家张圣人的经典,难易程度自然会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着一位身着紫袍系御赐羊脂玉带的“年轻士子”,看着那些摇头晃脑使劲诵读经书的幼龄稚童。按着先帝立下的规矩,都不许在房内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时房内只有在师傅讲案底下摆有一只小铜皮火炉,那些绝大多数生下来就与国同姓的孩子,跟贫家子弟就学私塾并无两样,大多脸颊冻红,手脚畏缩,趁着师傅读书的间隙,赶紧低头呵一口热气在被冻得僵硬的十指上。

屋外,除了这名衣着特殊并且在一般人眼中颇为陌生的读书人外,还有一位得以披大红蟒袍的宫中老太监,小心翼翼站在外边。上了年纪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没有注意到那位读书人的到来。这也难怪,他说是得盯着勤勉房以防不测,可他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换了七八件了,十多年下来,宫中事务本就气度森严,哪有什么不测?不管成年从这里走出去后在外头如何行事跋扈的赵室子弟,求学之时,谁不是如他这般毕恭毕敬站着,他们则乖乖坐在那里念书背书?饶是赵武和赵风雅这样出了名的皇子公主,只要是进了勤勉房坐下后,那也都是夹起尾巴做人的。

老太监看了眼屋外,院子里入冬后倒是在枝头多挂了一盏大红灯笼。他悄悄叹了口气,听说外头不太平啊,广陵道上那些余孽贼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姓姜的小丫头说复国就复国了,害得宫内好些个当年从西楚皇宫里逃出来的老家伙时下都胆战心惊,得闲时连几口小酒都不敢喝了,说是怕被人误认为心有积郁借酒浇愁。好像西边那些大小蛮子也不消停,大蛮子北莽要闹,小蛮子北凉也跟着闹。他这辈子也算见过些风雨了,可就是整不明白这些家伙好好太平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个什么劲?甚至连那位首辅大人也鬼迷心窍了,你说你碧眼儿年纪还没我这么个宦官大,官却也已经做到那么大了,怎的还不知足?这不明摆着是自寻死路吗?老太监没来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嘘,心想首辅大人哪,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没了,明年春就又有了。

这时候院外出现一个蹑手蹑脚的矮小身影,猫腰小跑进来,结果一看到门神似的老太监,立马如丧考妣。老人只敢心中笑了笑。这小家伙是丰郡王的孙子,不是长房长孙,却也很受宠溺,不过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个受气包,毕竟丰郡王的头衔在宫外挺能吓唬人,可在这里边还真没谁当回事。加上小家伙身体孱弱,性子又软,成天被欺负得都不敢回家跟长辈诉苦,便是换上了双喜庆的新靴子,也会被那帮淘气蛋子立马踩成旧的,老太监都见过好几回这娃儿躲在院墙根下哭花脸了。看着孩子那病态苍白的小脸庞,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声的可怜模样,年迈太监虽说有些心疼,但先帝爷定下的规矩,他一个阉人哪敢违背?迟到一次竹罚,两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无爵可降,直接驱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来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个无法无天的老亲王独苗嫡长孙,直接被贬成了庶人,要晓得那个亲王与先帝爷那还是同胞亲兄弟,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

老太监拦下那满头汗水的丰郡王之孙,冷着脸说道:“若是咱家没记错,这可是你第二次迟到了。你先进去吧,咱家会录下的,回头转交给宗人府。”

那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刘爷爷,我真不是故意迟到的⋯⋯我,我得了风寒⋯⋯”

老太监挥挥手,根本不愿意听这孩子辩解。帝王家事无大小,这是宫中前辈用无数血淋淋事实教会晚辈的道理,他不过是一个奴才,何必自寻烦恼?

就在此时,老太监才察觉到身边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惊之余,更是吃惊,回神后正要行礼,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已是宫中大太监的老人便只能大弯下腰。那个紫袍玉带的读书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的冰凉小手,略微用力,才掰开他的五指,发现都已咳出血丝了。读书人看了眼这个泪眼蒙眬的孩子,温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有说话,牵起他另外一只手跨过下房门槛。屋内讲读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坛名宿,瞥了眼读书人那袍子,又看了眼那迟到的幼童,面露不悦。但这位文坛大佬再远离官场是非,毕竟还是有些忌惮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了诵读,伸手从书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着脸对那孩子说道:“赵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认罚,不过而立之年的读书人温声说道:“韩讲读,赵历晚到非顽劣,而是得了风寒。小小年纪便是咳血,也坚持入房就读,终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边的降爵不可免,可这竹罚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学究冷哼一声,“免去竹罚?成何体统?!”

读书人还是笑意淡淡,说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学究斜眼瞥了一下这位“后来者遥遥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连齐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师出何处?”

注定已是成为祥符年间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陈望平静说道:“晚辈自学,并无师门。只是陈望窃以为,天下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张圣人说得,帝王公卿说得,贩夫走卒也说得。”

那位韩大人则嗤笑道:“那韩某可就要多问一句了,这谁都能说出口的道理,又有谁能自证其道理?”

陈望轻声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恻隐,两不相误。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无情;人非禽兽,岂能没了恻隐之心?”

韩大人脸色铁青,紧握那根不知打过多少龙子龙孙手心的竹鞭。别人趋炎附势,会敬你怕你陈望陈少保几分,我韩玉生可不把你这北凉蛮子当回事!

老学究正要动怒,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蟒袍的荣贵稀客,赶紧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学孩子也都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参见太子殿下”的喊声此起彼伏。

赵篆哈哈笑道:“叨扰韩讲读授业了,罪过罪过。有一事需与韩讲读说明,赵历这小侄儿赶来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嘘寒问暖了半天,才耽误了时辰,宗人府那边我会亲自去知会一声。至于这竹罚嘛,韩讲读若是怕坏了规矩,我来替小历儿受罚。再者,这孩子受寒不轻,我还要跟韩讲读告个假。读书是要紧,可身子骨毕竟更是头等大事。咱们读书读书,读死书无所谓,读书嘛,终归是开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万一读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韩玉生赶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马求情,韩玉生哪里还敢斤斤计较,他也没觉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觉得张圣人在世,也会像自己这般行事。

嗯,陈少保先前不是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嘛。

赵篆揉了揉赵历的小脑袋,笑眯眯说了句以后别忘了多去找你婶婶讨糖吃,然后再让那老太监领着赵历去找位御医。他与陈望走在幽暗小径上,沉默片刻后出声打趣道:“陈望,看上去你这个少保当得不顺心啊。”

陈望一笑置之。

赵篆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家伙,很认真问道:“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跟咱们那位‘铁骨铮铮’的晋三郎可都是北凉人士,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异,想来我陈望在用柴火在雪地里练字的时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么研制上等宣纸了。”

赵篆无奈道:“你这性子,谁敢让你外放做个地方官。”

这个谁,显然不会是泛指,而是专指他这个照理说甚至可以监国的太子殿下。

陈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撑死了就做个下县县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会戴不稳。”

赵篆拍了拍他的肩头,“当我傻啊,会舍得大材小用?”

陈望没有接话。

赵篆突然问道:“你怎么评价首辅大人和齐祭酒?”

陈望没有半点忌讳地直截了当说道:“张巨鹿为人,严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齐阳龙为人,温和而可爱,如冬日和煦。两人无论治国才干还是自身操守,都可谓几近圣人。能与他们同朝为官,是我陈望的荣幸。”

赵篆感叹道:“可惜一山难容二虎。”

赵篆很快就笑道:“户部尚书王雄贵有可能要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你对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有没有想法?这座小庙殷茂春是绝对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担心跟他争什么。”

吏部尚书赵右龄,礼部尚书白虢,户部尚书王雄贵,加上一个储相殷茂春,曾经都是首辅张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门生。细算下来,如今沦落到只剩下一个公认永徽四子中才学最次的王雄贵,还在坚持为那座张庐支撑门面。

听上去似乎连王雄贵都要走了,还是去当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广陵道经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该明白了。

要杀飞虎,先斩羽翼!

陈望只是摇头不说话。

赵篆嗯了一声,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不是帮你,反而害你成为众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赵篆像是自言自语,“父皇悄然巡边,就这么拖着,耽搁朝会,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曾被马戎评点为“器识端谨”的陈望,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但是赵篆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经悄然炙热。

监国。

赵篆收回视线后,就又是那个性情温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微笑道:“听说元先生这趟游历大江南北,身边带了个人。”

陈望问道:“可以说?”

赵篆略显无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说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难凤凰不如鸡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陈望疑惑道:“宋恪礼不是在广陵江北一个上县做县尉吗?此人剿匪颇有建树,这份不俗政绩,只是被上头刻意压下了。”

赵篆深深看了眼这位陈少保,然后笑得都眯眼一线了,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嘴巴堪称密不透风的谨慎家伙,“装,继续装。别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谋划,你陈望会抓不到重点?宋家顷刻间覆灭,明面上如何台面下又如何,庙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们,其实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见‘二楚’的,真不多。首辅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两个,接下来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那也肯定有你陈望。”

陈望没有承认什么,但也没有否认什么。

赵篆小声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经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隐相人选,就算后两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下任首辅才对,没料到最后给宋恪礼不声不响截胡了去。”

陈望犹豫了一下,说道:“元先生选中了宋恪礼,但是首辅大人也做出了选择。”

赵篆对此事是真的雾里看花,十分好奇说道:“肯定不是王雄贵,也不会是赵右龄,那能是谁?”

陈望平静道:“礼部尚书白虢。”

赵篆下意识地笑出声,显然不信这个荒谬说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虽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场对他更是人人亲近,我也相当欣赏这位放荡不羁又极富才情的礼部尚书,可你要说张巨鹿经过十多年的千挑万选,临了选了当初放弃过一次的白虢担任那座张庐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陈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赵篆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陈望在他心中是个从来不会说笑的老夫子式人物,这句话真是让他长大见识了。只是笑过之后,赵篆就开始沉思。

父皇为了给自己铺路,用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让父皇感到最头疼和痛苦的,无疑是辅弼鼎臣的碧眼儿。赵篆本身在承认首辅大人的功劳后,对张巨鹿这个人绝对全无好感。还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赵篆,就极为忌惮这位哪怕权倾朝野却无半点私欲的首辅大人。张巨鹿若只是位潜心做学问的儒家圣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坛搁在张圣人身侧,很简单。可张巨鹿不一样,他重事功而轻学问,是典型的权臣权相。赵篆内心深处,觉得张巨鹿就是个没有丝毫生气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远之。

如果张巨鹿果真如陈望所说选中了昔年的得意门生白虢,作为他死后的“守陵人”,那么赵篆就不得不仔细权衡利弊一番了。

一个羽翼需要很多年去丰满的宋恪礼,将来赵篆再没有手腕,也能轻松对付。

这不过是远虑。

因为每一位新皇帝,从来不忌惮什么新臣子,怕的只会是那群老臣。

显而易见,白虢可能会成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这是近忧。

陈望没有打扰太子殿下的出神,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没有回神,就脚步轻轻反身离去。

过了很久,赵篆张开手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转头望去,没有看到陈望。

赵篆独自离去。

天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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