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莽真龙点睛复活 徐凤年三请法身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两抹交错在一起的白光在临近真龙头颅后,猛然间分道扬镳,然后瞬间撞入真龙死气沉沉的眼眸之中!

点睛!

真龙开眼!


随着那紫雷如一条长虹贯穿天地,风雪为之牵引,倾斜着大肆飘零。邓太阿的左肩很快铺满积雪,右肩就要浅淡许多。他伸手拍了拍肩头,好奇问道:“那条真龙如此不济事?世人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邓某不知蛟龙的厉害,但敢确定任何一位陆地神仙,经此打击,也许会遭受重伤,但绝对不会死。那条吞食无数人间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既然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应该不至于这般不堪才对。这中间,可有古怪?”

澹台平静望着远方匍匐于地的一龙一蟒,神情复杂,缩在白色大袖中的五指悄悄颤抖,摇头道:“龙,可巨可微,能幽能明,受伤轻重,只需看它体魄大小的变化。愈是重伤,体型越发缩小。至于死亡与否,那就得看它是否临终吐出精华凝聚的龙珠,潜伏在渊,等待下一次转生。否则就算被斩下头颅,仍有由明转幽的机会。现在北莽真龙即便头颅被斩,可龙珠未吐⋯⋯”

邓太阿拍拂不尽肩头落雪,干脆抬起手轻轻一挥,漫天飞雪竟是如撞一座火炉,在他数丈外高空悉数消融。若是平时,邓太阿必然不会做出这种多此一举的动作,可见目睹这场大战后,饶是他这个领衔当世剑道的桃花剑神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邓太阿阻挡下惹人心烦的飘雪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异样,轻声笑道:“什么明幽,邓某是个粗人啊。”

澹台平静耐心解释道:“围棋亦有九品境界,用在蛟龙身上颇有相似之处。最后四境由低到高分别是具体、通幽、坐照和入神。先前真龙被我宗重器月井天镜蕴含的天道束缚,由入神暂时跌落具体境,即便被它以汲水之势窃取了一道半的天劫紫雷,也只攀升到坐照境界,恰如棋坛国手灼然高坐与人对弈。这才有了那一场龙蟒对峙。白蟒因有徐凤年相助,得以占据上风,否则寻常的蟒龙之争,哪怕是一尾大江之主的千丈巨蟒对上一条才得具体的十丈幼雏真龙,同样胜算不大。”

说到这里,澹台平静叹息一声,感慨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一条契合天道的真龙。”

邓太阿转头瞥了眼身边风雪中大袖如白鸾振翅的高大女子,无奈道:“倒是越说越晦涩了。好在勉强听明白里头的玄机了。澹台宗主的言下之意,是说那条真龙还有一战之力?真龙奸猾,那小子也不差,借雷池开出紫金莲花,现在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外力可以凭借,除了大眼瞪小眼还能做什么?”

澹台平静不作声,双手十指探出袖口边缘,将袖沿攥紧在手心。

邓太阿自言自语道:“一切就看徐龙象能否扛下最后一道天雷了。扛不下,有徐凤年顶上,那北莽真龙注定会崭露头角,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况且北莽练气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送出真龙,不会没有埋伏着后手。”

澹台平静问道:“难道邓太阿你就一直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这个说法挺应景。”邓太阿直视这位带领整座观音宗赶赴西北边疆的练气士宗师,哈哈笑着,反问道,“天劫要如何,徐家兄弟要如何,甚至那条真龙和北莽练气士要如何,邓某都不管。对阵双方,比拼道行,各安天命罢了。可如果有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力,那可就要问过我邓太阿答应不答应了。”

澹台平静脸色如常,问道:“此话怎讲?”

邓太阿转头望向远方战场,“龙蟒两败俱伤,以独有符器尽收囊中,那可是好大一笔功德。搁在沙场上,这等军功,应该不亚于武将的灭国之功了吧?澹台宗主,试问换成是你们练气士,跟老天爷邀功讨要个鸡犬升天的恩赐,行不行啊?”

澹台平静脸色微变。

邓太阿不理睬澹台平静的微妙变化,双手环胸,望向高高在上的云端,冷笑道:“邓太阿以往一心只求剑道登高望远,但是现在开始,实在是烦透了这些居高临下的钩心斗角,生生世世斩不断理还乱,拖泥带水,人人被当作牵线傀儡。”

邓太阿重重冷哼一声,“吴家剑冢葬剑十数万,邓太阿出而一剑不取,至今尚未有过一把佩剑。”

一向与世无争的澹台平静全无退缩,破天荒与人针锋相对,问道:“怎么,威胁我?”

邓太阿豪迈大笑,“你也配?”

澹台平静胸脯起伏不定,显然怒气不小,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紫金莲花绽放的雷池渐渐枯萎,破格晋升坐照境界的雪白巨蟒没了支撑,气息涣散,濒临死地,跟徐凤年对视一眼后便缓缓闭上眼眸。

腋下夹刀而立的徐凤年背靠着巨蟒脑袋,盯住身前那颗等人高的真龙头颅,“还装死?有点真龙该有的气象好不好?”

那颗龙头原本呈现死寂气息的黄金眼眸依旧没有生气,但是听到徐凤年的话语后,两根龙须悠游晃动。

徐凤年见它终于懒得藏拙示弱,视线稍稍往上偏移,看着并无一物的空中,一语道破天机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等北莽西京练气士以百余条性命作为代价,帮你‘点睛’再生吧?”

真龙双眼毫无生气,但两根龙须如风中双莲曼妙摇曳,带动空中浮现一阵阵玄妙纹理。

徐凤年笑道:“你我谁生谁死,也就那么回事,反正都有那么一位练气士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等你入神,她就可以拿出月井天镜将你降伏镇压,你甘心吗?”

龙须摇动,涟漪起而声响动,借天地之口庄严出声。

充满了讥讽鄙夷的意味。

“蝼蚁!”

徐凤年闻声后心脏如擂重鼓,胸口衣衫顿时被扯出裂缝,但神情怡然,甚至还有心情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笑道:“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这个道理我当然听过。你这些应运而生的真龙也好,头顶那群久居高位最喜好讲规矩的天人也罢,看待世间,都是如同在看井底之蛙。世人的生死福祸,皆是操之于你们手中鱼竿,再以‘长生’二字的鱼饵诱之,美其名曰‘天理循环,法网恢恢’。”

说到这里,还擦着脸的徐凤年没有完全放下手臂,那把出鞘凉刀便斜挂在腋下,从刀尖滑落一滴具体境真龙的鲜血,挑动眉头,瞥向天空,嘴角扯动,“我打架一向不是太喜欢动嘴皮子,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你我心知肚明。你在等,我也得慢慢恢复。跟王仙芝死战后,高树露赠予我的天人体魄坏去大半,气机外泄不止,但是没有去修复体魄,而是前往武当山采取秘术,一心致力于完善体内的那座池塘,不惜在武道上瘸着走路⋯⋯”

徐凤年歪过头狠狠吐出一口鲜血。世人习惯以痛彻骨髓或者痛彻心扉来形容一个人的疼痛至极,但是像徐凤年这种体内气机粉碎由内及外的疼感,更加夸张,就像是一个不曾习武的普通人,被一柄小锤子一寸寸敲碎捣烂肌肤骨骼,外加被细针不断挑弄筋脉,但是头脑却偏偏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

徐凤年脸色有些狰狞,“真是痛啊,经历好几次了也没能习惯。当年端孛尔纥纥的那支雷矛,比起来跟挠痒痒差不多。”

说话间,那口即将落地的鲜血竟化作一尾形似赤色蛟蛇的灵物,蹿回徐凤年身上,渗入肌肤转瞬即逝。

只见徐凤年袒露的肌肤处处可见红丝扶摇如蛇吐信。

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徐凤年将沾满真龙血液的北凉刀握紧递出,抹在雪白巨蟒的额头上。

两缕龙须剧烈晃动,好似在震怒。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黄蛮儿,再撑一下。”

一抹璀璨白光始于西京,从北莽飞速冲入流州。

细看之下,其实是两条流华交缠扭曲在一起,如双龙逐珠。

徐凤年竭力挺直腰杆,露出郑重其事的罕见神色,左手握刀,右手张开,提起凉刀在手心重重划过。

死死攥紧拳头。

此时面对龙头的徐凤年身后,咬剑前冲的少年硬生生跟那道紫雷对撞。

本该击中徐凤年后背的天雷被少年拦截,一撞之下,消瘦少年当场被冲击得双脚落地,身体后仰。

原先笔直一线的紫雷轨迹微微偏移,出现了一丝转折。

绚烂紫电在少年头顶疯狂溅射。

少年被势不可挡的紫雷撞入地面,双脚膝盖已经深陷地面。

紫雷前端被少年咬在嘴中的定风波切割出一条缝隙,但仍然不足以破开紫雷。

紫光疯狂萦绕长剑,长剑颤动如秋蝉凄切长鸣。

一柄哪怕名列前茅的名剑定风波,如何能挡下这道紫雷?

黄蛮儿徐龙象的整张脸庞都“嵌入”紫色雷光中。

表面上,第八道紫雷粗壮仅是如合抱之木,并不如何雄奇骇人,只比纤细如线的第六道天雷胜出一筹,甚至远远不如被徐凤年一袖青龙毁掉的第一道雷,后者好歹还粗如水缸大口。但是一旁观战的澹台平静和邓太阿都无比清楚,这道紫雷足以剥离出数百条等同于威势凌厉的第六道天雷。如果剑气近黄青能够活着见到这一幕,恐怕再不甘心,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这才是跻身天象境界后徐龙象的真正实力。

如此恐怖实力,任何练气士都觉得为天地难容。

一道身影突然浮现在少年身边,依稀可见是一位身披黄紫道袍的老者。

咬住长剑的黄蛮儿艰难扭头,任由紫雷撞在脖子上。

年迈道士双目紧闭,面朝少年。

一老一少,久别重逢。

老人咧嘴一笑。

先前徐凤年刀尖开出那一朵紫金莲花,便是这位老人以本命紫金莲花彻底凋零换来的悲壮结果。

老道士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烟消云散。

少年的脸庞被紫光笼罩,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更看不清少年是否流泪。

下半身已经消散的老道士先转头瞥了眼徐凤年那边,“姓徐的,可别死翘翘了,以后上坟带不带酒不打紧,多烧几本《素女心经》就可以了。

“徒弟啊,师父不过就是先投胎去了,下辈子咱爷俩再做师徒⋯⋯

“还有啊,今年山上山楂真是多啊,可惜你小子不在了,没你帮着吃,师父摘了好些也吃不完。”

老人转头看了眼少年,像是回到了龙虎山的那个山脚破败道观,一如既往絮絮叨叨着,最后老人伸手指着天空,气哼哼道:“黄蛮儿,干他娘的天劫!”

一代天师,就此消逝。

扭转脖子为了去看老人的少年被天雷撞击得越来越低下脑袋,试图抬起一条颓然下垂的胳膊,想要去伸手抓住师父,不让老人离去。

但徒劳无功。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蓦然腹部如擂鼓震动,与大地共鸣,激荡出一圈圈涟漪。

物有不平则鸣!

除去兄弟和龙蟒这一圈,之外方圆十里,大地全部瞬间塌陷!

但就在徐龙象越挫越勇的转折点上,那条在具体境界濒死却未死的真龙获得了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强大新生。

两抹交错在一起的白光在临近真龙头颅后,猛然间分道扬镳,然后瞬间撞入真龙死气沉沉的眼眸之中!

点睛!

真龙开眼!

尸首分离的真龙身躯那四只龙爪撑入地面。

被凉刀切下的头颅掠回身躯,紧密无缝,恢复如初。

这条真龙飞入天空,消失无踪。

下一刻,真龙其头探出云层,睥睨天下,俯瞰世间,其尾远在八百丈外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澹台平静痴痴然言语道:“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千丈,天龙⋯⋯”

徐凤年对此视而不见,喃喃自语道:“本来想以后去洛阳古城才让你现身的。”

一滴鲜血从拳头缝隙缓缓坠落。

血滴距地三尺时,徐凤年轻喝一声,沉声道:“请!”

咚!

如水滴敲在安静水面,声响格外明显。

长达千丈的天龙口出一颗天雷如圆球,冲向地面。

徐凤年身前滴血之处出现一名魁梧男子,浑身金光流溢。也许中原大地上千年以来,史书上数以百计的皇帝君王,都没有一人能跟他身上的帝王之气相提并论。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出,轻描淡写便撑住那颗遮天蔽日的紫雷。

背对徐凤年的雄伟男子平静道:“捎句话给她,就说,‘寡人有愧’。”

徐凤年默不作声,侧身面朝南方,挤出第二滴鲜血,“再请!”

一名儒生模样的男子笑吟吟浮现在徐凤年对面。

他对徐凤年点头一笑,“不问我来自何处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见谁。是我说与吕洞玄第六世的,也算是说与自己听的。今日过后,不后悔?”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

那人会心一笑。

他两鬓霜白,但是丝毫不损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清逸风采。他望向远处某位掩嘴而泣的高大女子,轻轻说了句“傻大个呦”,随后单手托起手掌。

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

脸色苍白的徐凤年再转望北,沉声道:“三请!”

一道光柱不知从几万里之遥的高处轰然降临世间。

一尊真武法身!

但是不同于上次春神湖上宝相庄严衍生而出的万千气象,这回真武法身的出现,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九天之上,无数根鱼线一般的黄金丝线纷纷画弧而落,在大地上触底弹起,疯狂缠绕这尊真武法相的四肢。

但哪怕这种降世悖逆天道,依旧没有一根渔线胆敢出现在真武法身的头颅附近。

可是法相四周那些大袖飘摇空灵非凡的散花天女,都被一根根交织成网的渔线扯碎。

邓太阿根本顾不上身边澹台平静莫名其妙的失态,脸上满是震撼神色,苦笑道:“王仙芝你是个怪物,但这家伙则是个疯子啊。”

澹台平静回神后,毕恭毕敬弯腰一揖到底,泣不成声,低头哽咽道:“师父你说天道是要让人俯首低头,但是大道,却是要让那东海之鳖和井底之蛙,皆可自得其乐。徒儿错了,也明白了。”

当那尊真武法身抬起一脚后,大战便开始酣畅淋漓。

只见这尊法相一手扯去身上密密麻麻的金黄渔线,一脚便踩断了那道对少年黄蛮儿依旧不依不饶的紫雷。

紫雷如一根鱼竿崩断成两截。

前踏出一步的法相双手分别握住两截紫雷,一截甩手抛回高空,剩下一截丢掷向那条已成气候的北莽天龙。

古书记载水虺、山蟒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变真龙,再千年而终成无上天龙。

北莽真龙本不该这么快便成就天龙之资,但天道如此。

那条在云端游走的天龙与真武大帝法身为敌,竟是有敬但无畏,伸出一爪按向那半截紫雷。

龙爪被雷矛贯穿,天龙低头破开云雾,向地面发出一声咆哮,从嘴中再度炸开吐露出一道紫雷。

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不论天地,身处北方,也敢放肆?!”

真武法相随之同时缓缓开口,声音恢宏至极,如洪钟大吕回荡天地。

掀起云海如怒涛的天龙在真武法相出声后,顿时显出千丈真身,无再半点云雾遮掩。

与之同时,东西南三方又各有一道威严无匹的光柱落下。

于是四方天地齐震。

仿佛回光返照的徐凤年呈现出病态的神采焕发,转头朝那尊法相趋于虚幻的真武法身点头致意。

身具满身帝王气势的魁梧男子已经随意拨去了那颗紫雷,笑问道:“更待何时?”

那位掌托升空明月的儒雅男子,当他五指张开后,月辉无双,那轮圆月化作光芒全部流淌入徐凤年手中的北凉刀。他微笑道:“天人无忧便无忧,世人自扰且自扰,我与三世吕洞玄论道三次,都觉得理当井水不犯河水。道理道理,大道天理,不合大道的天理,便不是道理啊。”

言语之间,随着光华流散,风流儒雅的男子身形开始飘摇不定。

那大秦皇帝猛然大笑,出现在真武法身脚下,坐北望南,在他化作光华散入真武法相之前,呵斥道:“滚!”

东南西三地三道巍然光柱竟随之凝滞一颤。

虽然随后三道光柱不甘示弱地瞬间暴涨,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徐凤年已经双手握刀。

真武法身也做出握刀姿态。

那条天龙四爪重重在高空按下,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衔龙珠。

大珠如烈日当空!

徐凤年一脚踏出,一刀斩下。

真武法身同样是一脚前踏,一刀斩下。

天空中被劈出一轮弧月。

斩在那颗当空悬停的如日大珠之上!

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天龙千丈身躯片片龙鳞一起剧烈震动。

徐凤年那一刀劈下,如开山一半停滞不前。

刀锋上崩碎出一个细微口子。

徐凤年握刀双手的手心血肉磨尽,最后白骨触及刀柄。

那条做四爪抓地状的天龙被逼迫得步步退让,不断嘶吼。

徐凤年浑身炸出一阵猩红血雨,怒吼道:“老子斩的就是天龙!”

那把凉刀砰然断裂成两截。

徐凤年重重扑倒在地面。

高空中,那颗龙珠也轰然炸裂开来。

一轮弧月将龙珠后面的北莽天龙头颅当空斩成两半!

大地晃动,身长远不及千丈天龙的巨大白蟒一跃而起,张开大嘴,囫囵吞下全部天龙头颅和半条身躯!

半截天龙已经入腹的巨蟒将其拽到地面之后,继续吞食最后的那半截龙身!

天地重归寂静。

再无天人天龙,大雪终于下落得肆无忌惮了。

徐凤年斩龙。

凉蟒吞龙!

浑身鲜血的徐凤年盘腿坐在地上,大雪压身,雪血相融后,更显得狼狈不堪。徐凤年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着五脏六腑。眼角余光瞥见那断作两截的北凉刀,想要驭气取回,但念头初生就吐出一口鲜血。

此时一尾四不像的雪白活物从他身后游弋而出,在空中如在水中,长不过三尺,身躯修长似蛇,额头有双角如蛟,两须如鲤,且有四爪。它猛然间迅疾如雷电,下一刻便将断刀衔至徐凤年腿上,抬起那颗小脑袋,邀功一般朝徐凤年摇晃尾巴。

徐凤年笑了笑,伸出手摊开,小家伙忽然游转身躯,纹丝不动悬停空中,看样子是假装视而不见。徐凤年弯曲手指在它头颅上轻轻一叩,似蛇似蛟的小家伙啪嗒一声摔在徐凤年膝盖上,先是装瞎,这回是干脆装死了。

满脸血污的徐凤年哑然失笑道:“那珠子都粉碎了,就算被你吞下,想要完全消化少说也得几百年,对你我裨益不大,但是黄蛮儿需要用它来养身固体凝聚魂魄。乖乖吐出来,我数到三。”

结果等徐凤年数到三的时候,躺在他膝盖上装死的小家伙特意抽搐了一下,好像在表态它是真的英勇阵亡了。

徐凤年双指拈住它的尾巴,无奈道:“不愧是我的本命物,无赖起来很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回到凉州以后,听潮湖中那万尾锦鲤任你吞食。”

小家伙脑袋浮起与尾巴齐平后微微后仰,首尾衔接,弯出一个可爱小圆,就像是一块灵动的龙璧。

它稍作犹豫,不情不愿张开嘴巴,吐出一颗丝丝裂缝清晰可见的珠子,分明是小如米粒,却焕发出日月光辉。吐珠后的小东西有些萎靡不振,一闪而逝,凭空消失。徐凤年一手拿住两截凉刀,一手双指捏住珠子,艰难站起,转身走向徐龙象。

少年呆呆站立,嘴中那柄名剑定风波的剑身,和下垂双臂都有刺眼的雷光萦绕游动。

其气势之盛,就连徐凤年都感到心惊。

但这种强大,就像一个看似鼎盛的王朝,实则危机四伏,一触即溃。

徐凤年没有走近气机紊乱至极的徐龙象,松开双指摊开手心。那颗破碎龙珠在掌心滴溜溜转动起来,徐凤年往前一推,珠子滑出掌心,但是很快就一弹而回,若不是徐凤年赶紧侧过身,就要被珠子撞到。对江湖武夫来说这颗珠子是无法想象的大补之物,滋补精气神的效果,堪称无出其右。珠子大概是感受到徐凤年的抗拒,只能在四周旋转,对灵性盎然的珠子来说,它选择黄蛮儿作为龙穴自然远远不如天然相亲的徐凤年。

澹台平静掠至徐凤年身边,神情复杂,问道:“天予不取,就不怕反受其咎?”

徐凤年淡然道:“黄蛮儿为了扛下天雷,自封心窍,三魂七魄都很不稳,就算一步跻身天人,可跟丧失心智的高树露无异。澹台平静,你要是帮上忙,我就不跟你计较先前试图龙蟒双收的险恶用心。”

澹台平静心思百转,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徐凤年冷不丁嬉皮笑脸道:“那算我求你了,傻大个,行不行?大不了回头我把月井天镜还给你。”

澹台平静愣了一下,神情恍惚。

邓太阿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旁,轻声笑道:“都这会儿了,还打情骂俏?”

澹台平静转过头,望向自身气数锐减但同时疯狂汲取天地气运的少年,脸色凝重起来。

邓太阿哪壶不开提哪壶,打趣道:“呦,咱们澹台宗主好歹百岁高龄了,也会做出此等小女子娇羞状,瞧瞧,耳朵都红透了。”

澹台平静没有理会桃花剑神的戏谑,轻声叹息道:“就算我帮忙,恐怕也来不及了。跻身天人境界,只余一个执念。不斩执,就算邓太阿夺走那柄剑,我送入珠子,一样没有意义,徐龙象还是回不来人间。况且,不论是我送珠,还是邓太阿夺剑,代价都会很大。”

澹台平静抬手拂袖,清风卷起一捧黄沙飘荡向少年,沙砾没有立即化为齑粉,而是如一根箭矢射入湖水中,一点一点缓慢下来。但是在缓慢的过程中,出现一种“自然”同时又堪称“无理”的风化。说自然,是因为寻常黄沙大漠上的沙砾风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无理,则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在这短短几丈距离内便出现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过程。这种诡谲现象,就像一个才会走路的稚童,走出一步就变成少年,再走几步就走完了中年暮年,直至老死。

邓太阿啧啧称奇道:“这就是天道。”

澹台平静忧心忡忡道:“所谓的天人境界,即无忧忘世,众人皆醒我独睡,正如圣人所言的列子御风而行,独来独往。如何让徐龙象醒来,才是最难的地方。”

邓太阿笑了笑,“大道理说破也没鸟用,邓某倒是有一剑⋯⋯”

说话间,邓太阿便双指并拢,竖起后轻轻往下一劈。

若说徐龙象四周依循天道规矩,自成小千世界,此方天地混沌如鸡子,那么邓太阿这一剑势便要天地开辟,一线劈开了那鸡子。

邓太阿放声笑道:“‘开山’之后再来一剑,就叫‘铺路’吧!”

指剑削山,山要合拢。

又被邓太阿在山与山之间横放了一道道剑气,硬生生阻挡住了天道汇聚之势。

邓太阿御气踏风飘然前掠,跃过其中徐龙象的头顶后,手中多了那柄紫电缠绕的定风波。这位桃花剑神径直穿过这座天道雷池后,身形愈行愈远,叩指弹剑,大笑道:“开山、铺路两剑换一把趁手好剑,互不亏欠。”

几乎在邓太阿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澹台平静就驭气从徐凤年身边摘取那颗珠子,紧随其后跟在邓太阿身后,宛如一线天的路径仅有一剑长度的宽窄,一身大袖白衣的澹台平静像一只束手束脚的白鸾,跟随邓太阿掠过徐龙象头顶,同时手腕一抖,将那颗珠子拍入少年的胸口。当澹台平静在远处落脚后,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有余悸,仿佛魂魄都在战栗,感觉比生死大战的劫后余生还要来得强烈。正因为她是世间首屈一指的练气士,是世上最清楚天道森严的人物,才最觉得后怕。这个道理很简单,假设当朝首辅张巨鹿在太安城内微服私访,老百姓与之擦肩而过,不知身份大可以不当回事,但若是一名在六部任职的官员与碧眼儿打了个擦肩,难免如履薄冰。

邓太阿和澹台平静一前一后穿过雷池,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转过头,露出骇然表情。

两山合并,但是徐龙象身边站着徐凤年。

澹台平静知道他是靠着月井天镜前往,也可以凭借月井天镜抽身,但关键在于这趟往返的中间,徐凤年不是去看风景的,是去“喊醒”弟弟徐龙象,每度过一个瞬间,他可能要衰老一旬甚至是一个月,也许小半炷香工夫后,澹台平静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伛偻老人,而不是一个先前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北凉王。

澹台平静咬了咬嘴唇,她可以理解徐凤年把珠子赠给徐龙象,天底下兄弟间的兄友弟恭并不少见,虽说帝王将相的门墙内相对罕见,但是徐凤年愿意把好东西让给徐龙象,她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当时徐凤年肯为了弟弟力抗天劫,澹台平静一样认为在情理之中,毕竟那时候徐凤年还算有一战之力,可是当下你徐凤年体内气机池塘干涸见底,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澹台平静不可抑制地怒气冲天。

她突然微微张大嘴巴。

徐凤年似乎只跟弟弟说了一句话,然后便迅速退回到了原地,从那面摇摇欲坠的月井天镜中踉跄走出,脸上带着灿烂笑意。

澹台平静不觉得一句话就能喊醒徐龙象。

一句话能打破天道?

但接下来的景象让她不得不相信,规矩和道理这两样东西,在这对兄弟身上真的行不通。

少年睁开眼,转身跑向徐凤年。

他低着头蹲下身,轻轻背起精疲力竭的徐凤年。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应该就是那姗姗来迟的两千多骑龙象军了。当然就算这支骑军早早赶到战场,也只有毫无还手之力被殃及池鱼的份。

澹台平静来到兄弟二人身边,瞥了眼徐凤年搭在弟弟脖子上的双手,手心如被刀锋剔剐干净,露出触目惊心的白骨,她轻声提醒道:“王仙芝的弟子,楼荒来了。”

远处风雪中,一名木讷男子腰间佩古剑“菩萨蛮”。

疲惫不堪的徐凤年一脸无所谓,微笑沙哑道:“楼荒就是看戏来的,真要报仇,也会老老实实等我恢复实力。如果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仇家,那么楼荒就不是王仙芝的亲传弟子了。”

澹台平静冷笑道:“楼荒等得到那一天?”

徐凤年瞪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怎么跟师父说话的?!”

澹台平静如同被触及逆鳞,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

徐凤年用下巴敲了敲黄蛮儿的肩头,示意他不要理会这个婆娘。

澹台平静的言下之意是问徐凤年能否重返巅峰,这个巅峰显然不可能是当初力战王仙芝,也不可能是“三请”之时,而是扛下最后一道天雷之前,那时候徐凤年虽无高树露体魄但拥有充沛的精气神。徐凤年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经此一战,他跟前世算是彻底撇清界线了,坏处是没了压箱底的手段,好处则相对隐蔽一点,那就是北凉不会因为他徐凤年一人的气数气运而发生波折。反过来说,徐凤年有了本命物,已经跟北凉的命运戚戚相关,一旦北凉被破,他必定身死。对此徐凤年倒是没什么患得患失,能救下黄蛮儿,并且让这个弟弟没有后顾之忧,今天这笔大买卖,就算赚到了。跟老天爷撕破脸皮做生意,非但没赔个精光,还有点赚头,本身就是件足以让徐凤年自己都感到牛气冲天的技术活儿。

大战之后,徐凤年有些困意,眼皮子直打架,但是在昏睡过去之前,徐凤年还是有些话要跟弟弟说清楚,于是就那么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断断续续说起了心里话。

“黄蛮儿,我不想说什么你师父不是为你而死的屁话,老天师就是为了你搭上性命的,你有愧疚,其实哥也有类似的愧疚⋯⋯

“当初老黄离开北凉去武帝城,我也很想因为老黄是个剑痴,去东海就是为了证明‘剑九黄’这三个字,但其实我很清楚,老黄就是为了我去的,没其他的缘由了。他也许是想告诉我,将来你徐凤年有一天没了北凉,还有个江湖可以念想念想嘛。也许是老黄觉得我跟他第一次走江湖,都没怎么给我长过脸,要再风风光光走一次。也许⋯⋯谁知道呢,总之就是老黄走了。跟老天师一样,人生在世都难逃一死,但为了我们,很早就死了。

“你小子想着替哥多杀几个高手是几个,你的想法我懂,但是没做好,准确说是做得一塌糊涂,哥也就是一路赶来打这个打那个,实在顾不上揍你,否则早揍得你屁股开花了。现在也想揍,就是真没力气了⋯⋯

“小时候我明明做了错事还喜欢跟徐骁顶牛,觉得那是一种很解气的事情,就怕咱们爹不打不骂,事后还总觉得自己爷们儿,长大后才知道这是不对的。黄蛮儿,你别学哥。”

徐凤年唠叨的嗓音越来越小。

徐龙象始终没有插话,小心翼翼背着这个哥哥。

小时候他早早就显露出天生神力的天赋,经常背着哥哥在清凉山跑上跑下,偶尔哥哥还会在手里拽着一只风筝,爱凑热闹的大姐便跟在他们身后跟着跑,欢快嚷着飞喽飞喽。

黄蛮儿轻声道:“哥,不许睡觉。”

位于西京内廷角落的那栋僻静小楼,廊中跪倒了一大片人,此楼不远处,则躺着许多死人,而且死的都是被北莽视为价值连城的练气士。

身披黑衣白裘的老妇人站在屋檐下,双手叠放插袖横在胸前,撩起的衣袖恰如蝠翼。

这位让北莽男子尽数匍匐在她裙下的老妪很少动怒,但是今天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先是楼内擅长占卜的道德宗南溟真人战战兢兢告诉她,棋剑乐府的铜人师祖生死不知,剑气近黄青毫无疑问是死绝了,然后国之重器的蛰眠大缸被不知名的陆地神仙一掌拍碎,那条豢养二十余载耗费无数气运的真龙破缸而出。这也就罢了,天雷滚滚之下,那条趁火打劫的天龙竟然还没能占到半点便宜,于是她果断决定帮它一把。因为她一向敢于跟老天爷豪赌,不上赌桌则已,要赌就赌一把大的。上一次她赢了,赢得钵满盆盈,整个北莽王朝跟了她姓。可是这一次,那个南溟真人告诉她输了,楼外那一百来条尸体就是明证。其实她的震怒不是自己在北凉流州输掉一场无关大局的战役,甚至都不是死了条真龙,更不会是那些向来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练气士。

真正让年迈妇人无法忍受的,只是一件根本无法与人言的小事:她在人生最落魄寒酸的时候,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辽东莽夫,在权势正值巅峰的时候又输给了他的儿子!

太平令站在妇人身侧,老人是唯一还敢站着的北莽臣子。

她终于开口了。

“传旨董卓,准其擅自调动所有边境兵马,不论大将军还是持节令,一律听命于他。违者,让董卓先斩后奏!

“传旨拓跋菩萨,领亲军火速南下,直扑流州。

“传旨李密弼,着手准备鲤鱼过江。

“传旨黄宋濮,命其起复,领军坐镇西京。”

一道道圣旨从她嘴中说出。

她毕竟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妇人了,难免精力不济,一时间有些难掩苍老的疲态,但是她今日甚至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片刻的懈怠,从宽袖中抽出手猛然扯掉身上那件老旧狐裘,丢到台阶外的雪地中,然后大步离去,再不看一眼那件不断积雪的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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