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黄沙地落雷如雨 徐凤年雪中斩龙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他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蜀南竹海碧连天,晚来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袭白衣,面如冠玉,只是相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览胜的游学士子,要多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沙场气息。另外一位年龄稍长的男子则满身书卷气,更符合纯粹读书人的风范。

两人身后跟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绝蜀国。她白衣大袖,甚至连绣鞋也是白底,只绣淡青色莲花,好像是刻意与前方男子的衣饰相呼应。她手中拎着一截纤细折竹枝,前方两人脚步悠然却不缓慢,这让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气,但她丝毫不敢提议休憩片刻,因为她知道不论是登山,还是将来在那场硝烟中的跟随,她只要停下,那就永远都追不上身前的伟岸男子。

哪怕她是谢谢,是那位蝉联胭脂评的动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门春贴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心仪男子身边的中年书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与后者同姓,只不过她是微不足道的谢家旁支,他却是中原十大豪阀之一谢家的嫡脉,而谢家是不幸在春秋战火中首个倾覆的世族高门。

当时谢家那个名叫谢观应的嫡长孙,被誉为“天才”,文武双绝,与李义山隔江联手做《文武评》《将相评》《胭脂评》,只是随着徐家骑军的不断南下,谢观应突然失踪,在生死存亡之际失去家族砥柱的谢家,就此消亡。谢观应之后,两届新武评所幸还算中规中矩,得以勉强延续下去,只是文评就做得狗尾续貂,无法服众,很快就再没有人胆敢接手,后来连上阴学宫的徐渭熊都知难而退,就此打消念头。

她谢谢不过是一颗谢家当年落难时匆忙落在棋盘上的众多棋子之一。当这位消失了整整二十来年的谢家男子出现在西蜀,然后以谋士身份辅弼封藩西蜀的陈芝豹时,谢谢可谓如坠云雾。

三人拾级而上。山势回旋,崖壁如剑削,至山顶锁龙崖,远眺而去,竹海尽收眼底。

谢谢身为竹海主人,为两人介绍锁龙崖的典故缘由,手指崖刻,娓娓道来:“传闻上古时代有祖龙葬身西蜀,而这条龙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剥离,其中口中所衔龙珠便镶嵌于此壁之中,从此西蜀龙气只够化蛟,而不足以成龙,历来只有蛟而无龙。历史上曾有割据西蜀的武夫试图凿开锁龙崖,但很快便无故暴毙。数百年来,儒释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题字,各有千秋。占据最中央那块风水宝地的‘登仙台’,是大奉朝草圣所书;最上方‘修真安乐即昆仑’行书七字,则是道教圣人刘庵以剑刻下;崖刻中字体最小的,是一位无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处在于心字最早少了一点,后来有儒家宗师王远山于雪夜登山,持烛观字,兴之所至,抽出佩剑凿下那一点,这就是如今‘王远山雪夜画龙点睛,观字悟道成圣’的由来,他也就此跻身儒圣境界,超凡入圣。”

中年书生望着布满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人脸庞。人与山,客与主,两两沉默。

谢谢走到白衣男子身边,轻声问道:“将军,世上真有蛟龙吗?”

蜀王陈芝豹淡然道:“见之则有,不见则无。”

谢谢愣了一下,若是常人说这等同于废话的言语,肯定被她当成装腔作势的下乘机锋。可是向来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岂会如此无聊?

被观音宗宗主称之为谢飞鱼的中年书生微笑开口道:“其实不光是西蜀无龙,还有西蜀南边的南诏,燕剌王赵炳所在的南疆,胶东王赵睢管辖的两辽,也都无龙。可要说蛟,倒是处处皆有,不足为奇。龙虎山赵黄巢窃取西楚气数,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为穴,硬生生养出了一条黑龙。北莽吸纳洪嘉北奔带去的气数,也在西京某地成功养蛟蜕龙。”

谢飞鱼突然笑出声,“南疆赵炳和纳兰右慈一直为出龙一事殚精竭虑,小动作不断,太安城视而不见,北凉徐骁和李义山懒得计较那虚无缥缈的气运,反而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谢谢,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机?”

谢谢摇摇头。

谢飞鱼转头瞥了眼白衣陈芝豹,语气渗着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广为流传的‘白蟒兴秦’四字谶语,黄龙士是始作俑者,我也为之推波助澜,钦天监当时很快就从灰尘扑扑的地方志古籍中找出了佐证。地肺山的黑龙,便是为此而来。至于朝廷御赐给徐凤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说起来,谶语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包括我在内所有人再怎么捣鼓,说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给那位黄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说到这里,谢飞鱼突然望向北边,眯起眼,略带讶异的咦了一声,左手缩在袖中快速掐算。

陈芝豹几乎同时望向北方,只剩下依旧懵懂无知的谢谢一头雾水。

她听说过跻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后,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对于一品四境,谢谢近水楼台,见解颇深。天象境是一道门槛,天象、指玄两境的悬殊,仅次于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门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许多天赋不俗的望气士,例如观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剑这种指玄神通,而且许多身在一品金刚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两手指玄秘术做杀手锏。天象相比指玄,实在要凤毛麟角许多。跻身指玄,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少数,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陆地神仙境界,则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情。

谢飞鱼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轻声道:“如果说天象之前,武人体内气机深浅,只是一口井一方池塘,各有深浅,但终归只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战,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水便一分。那么一旦跻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与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属于有源的活水。只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灾泛滥,湖水自然难逃牵连。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与天地共鸣后,就像跟老天爷交了一份户牒路引,三教圣人不敢擅造杀孽,就在于三教中人‘规矩’最重,正所谓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陈芝豹问道:“北莽那边动手了?”

谢飞鱼点头道:“动静委实不小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以及这位中年书生偶尔的出声,即便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谢谢陆续听到了剑气近、谪仙人、七雷变八雷、齐玄帧、龙虎紫金莲、蛰眠大缸等。

其间,谢谢发现陈芝豹的视线从西转移到东,好似在欣赏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但她顺着他的视线,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暮色渐浓,谢飞鱼难掩疲态,但整个人很快逐渐神采焕发,伸出那只左手弹了弹五指,一锤定音说道:“大事可期。”

谢飞鱼望向天空,伸开双臂,喃喃道:“天地之间,有着一层层的筛子,易上难下,谪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网之鱼,也是天人故意丢下的鱼饵啊。

“我谢家以退为进,我谢飞鱼一退再退。

“陈芝豹,我助你吸纳龙树僧人的佛家气运,用以弥补你退出北凉的损失。之前更是助赵黄巢养龙于地肺山,让你进京担任兵部尚书,换取他积攒下来的道门气数。

“只等曹长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融合于一身⋯⋯”

谢谢脸色苍白,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陈芝豹面无表情。

谢飞鱼缩回手入袖,自嘲道:“圣人有云,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陈芝豹皱起眉头,“谁说西蜀有蛟无龙?”

谢飞鱼转过身面对那号称锁龙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现出一口白碗。碗中有一条条小蛟如鱼游弋。蛟跃出碗口,如飞鱼,游向山壁,隐没其中。

谢飞鱼哈哈大笑,“齐玄帧打破了蛰眠缸,龙蟒大战在即。今夜过后,南疆隐龙仍是难成气候,西蜀却有真龙一条!”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边关性情多豪迈的男子一般不讲究。她身材异常高大,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巍峨气象。她亲眼见证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壮观画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间最顶尖的练气士宗师,也难免心神摇曳。她尾随那人来到此地后,看到了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剑气近黄青临终的地仙一剑,齐玄帧的横空出世和最终消散。对于齐玄帧的出现,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几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缘”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缠身,病去如抽丝。齐玄帧或者说吕祖若想继续修道无碍,就必须得出一个“结果”,跟身为谪仙人的铜人师祖彻底了去恩怨。至于为何一气化生的齐玄帧将铜人师祖丢掷到广陵道,她猜测应该与黄三甲有关,如果后者能够将功补过,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黄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龙象手下,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在她看来,镇压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这位老匹夫的拳头当然不讲理,可徐龙象的天赋异禀一样毫不逊色,甚至要比远处视线中的那一位,更不讲理。黄青就算资质、心性和实力都在顶尖武夫之列,可此时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龙象,仍是为时过早,真正成为剑仙之后还差不多。

由于齐玄帧的横插一脚,局势并未一边倒向北莽,但是大厦将倾的势头依旧难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复杂,双手抓起两把沙子。她犹豫不决,是否该出手?

她澹台平静和那烂陀山的六珠菩萨如今都算登上了北凉的贼船,各有各的隐秘诉求。后者是希冀着借助北凉铁骑一统西域,甚至在将来能够畅通无阻传法于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观音宗就没有这么多功利性,澹台平静的初衷无非是“补天”。宗内祖师爷曾经传下“天倾西北”的四字谶语,后来经过她师父毕生苦心孤诣的钻研,直达学究天人之境,不过也才得出“西北云天破开大口,气机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结论。澹台平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凉真是罪魁祸首,那么观音宗作为北凉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临阵倒戈,只是这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静始终没有跟那个人坦诚相见。非不愿,实不能。

澹台平静看了眼远方,第五道天雷将坠未坠,那人在迅速换了一口新气之后,蓄势待发。

在这之前,他试图去阻拦徐龙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头顶天雷盯上,无暇他顾,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余的应对。

世事多无奈,无疑又是一个非不愿实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澹台平静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经获悉他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抬起双臂,大袖如翼。

双拳贴在一起,缓缓拉出一段距离,黄沙从指间洒落。

黄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悬停。

瀑布天落,其喷如珠,其泻如练,其响如琴。

她身前出现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画面,毕竟仅是发生在咫尺之间,称不上壮观,但绝对惊世骇俗。

观音宗拥有两样秘传重器,使得这座宗门力压北方扶龙派练气士。一样是卖炭妞手上那件差点让徐凤年阴沟里翻船的陆地朝仙图,还有一样便是越发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月井天镜,分别针对天地间的毓秀钟灵,让其难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缚在规矩方圆之内。后者在数百年来第一次现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静试探徐龙象。不过那时候的符器月镜,由两滴绿色水珠坠出两线后画弧而成。也正是那个时候,某人违反常理从月镜中一穿而过,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让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师心生涟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则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静要抚平涟漪,更是抚平道心。这次破例帮他一回,就当偿还“前世”那份引领之恩了,之后不论凉莽大战走势如何,她都不亏欠半点,一切照规矩行事。

澹台平静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黄沙造就的静止瀑布,准确说来是月井天镜另一种形态的显圣。

她双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镜骤然变大,竖立在身前。

澹台平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镜面。

这面镜子平移出去,然后一闪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这面扩大无数倍的月井天镜缓缓浮现。

镜子以南,是叼着剑低头奔跑的徐龙象。

镜子以北,是一头在蛰眠大缸被齐玄帧破碎后怒而现身的庞然大物。

少年和那头本该只会绣在世间龙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会在镜子出现的地方出现对撞,然后便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捉对厮杀。

那巨物翻云覆雨而至,云雾中偶见狰狞头颅、飞舞长须和那双黄金色的眼眸。

当它察觉到前方天镜泄露的气息时,硕大金眸中显示出一丝充满人性化的讥讽。

它略作停顿后,便俯冲出云雨,径直撞向镜子。

背对澹台平静的徐凤年如释重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点头。这个细微动作,当下已经算是对这位练气士宗师竭尽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静遥望那个头悬紫雷的孤单背影,没来由泪水蒙眬。

曾经有个双鬓霜白的男人,站在广陵江畔,说此生来生都愿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天上风景再好,从不羡慕。

澹台平静兴师动众祭出宗门重器后,神情有些颓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这对正在力扛天劫的徐凤年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举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龙蛇的说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后才能登门化龙。春秋九国,战火纷飞,除去西蜀自古便锁住真龙,八国各有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潜伏,随着离阳赵室一统中原,原本有蛟无龙的北莽借机养出一条真龙,是为了入主中原夺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赵黄巢也侥幸在地肺山养出一条黑龙,更在下马嵬驿馆阴险布局,是为了吞食西楚气数和祸害北凉徐家。如今谢飞鱼追随陈芝豹入蜀,捕蛟养龙是助陈芝豹三教熔炉而成圣,一旦功成,不说那蜀地气数暴涨,光是陈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凤年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人一较高低,甚至胜算更大。

天下真龙有三,所针对的对象,竟然到最后都是她眼前这个男人。

尤其是北莽这一条,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澹台平静看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道:“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终于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个注定连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转身走下山丘。

徐凤年先后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两指断江、悟自北莽峡谷的起手撼昆仑和老黄的剑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这四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凤年抬头看着第五道不断滚动积蓄紫气白电的天雷,默不作声。

如果说仙人抚顶,是结发受长生,那么紫雷压顶,是在说生死在天吗?

此时此刻,徐凤年说不出什么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被动扛雷,而是脚尖一点,在黄沙大地上踩出一张庞大的蛛网,拔地而起,一掌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总要试一试。

徐凤年手掌触及恢宏紫雷,如一根针尖对上重锤,那道粗壮天雷没有顺着手掌流泻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镜面,保持整体下坠的态势,显然是不给徐凤年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徐凤年手心处,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电如水珠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凤年双眼泛红,偷师于人猫韩貂寺然后不断孕育的红丝,如万千尾纤细赤蛇游动遍布全身。

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工夫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反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至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弋,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噪,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地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的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哧哧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首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从而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发。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跋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外,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楂,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而已。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才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陆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首,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跋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我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速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澹台平静叹息道:“不管有几道天雷压顶,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势,必然是之前数雷的总和。”

邓太阿啧啧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澹台平静问道:“你不帮忙?”

邓太阿瞥了眼那条黄金眼眸的悬空真龙,摇头沉声道:“这有什么好帮忙的。我会请曹长卿一起对付王仙芝?曹长卿会请求徐凤年联手刺杀离阳天子?徐凤年会喊帮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邓太阿突然笑出声,有些无奈,“如果可以,这小子多半会的。吴素怎么有这么个无赖儿子。”

澹台平静淡然道:“他也是徐骁的儿子。”

邓太阿感慨道:“是啊,不过三人都执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澹台平静笑道:“不这样,你邓太阿会传授给徐凤年飞剑?”

澹台平静其实很不愿意与人说话,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将落未落,带来太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烦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语来分心借以静心,“你悟剑以后,谁是你的最终对手?”

邓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圣后的陈芝豹吧,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静对此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入蜀辅佐陈芝豹的谢观应,城府可怕,躲藏得比离阳帝师元本溪还要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时光不遗余力地布局,才选中了陈芝豹,就是为了能够让摇摇欲坠的世族豪阀重新崛起。因为陈芝豹一旦下决心争夺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高门华族来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统,谢观应身后的那些势力必然人人皆是从龙之臣。其实可以说,谢观应的敌人,是先后三人:毁掉门第根基的徐骁和为此推波助澜的黄龙士,再就是为寒门打开门缝的张巨鹿。如今一个死了,两个也都快要死了。谢观应的胜算很大。

邓太阿说道:“来了!”

他和澹台平静几乎同时往后倒掠。

那条北莽真龙也摇尾晃须转身离去。

呈现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动一座山岳投掷于海。

高空震荡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大地与之共鸣而颤动,大雪黄沙共翻滚。

一道紫雷光柱“缓缓”渗透出涟漪阵阵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凤年以气驭回那柄北凉刀,不是当初曾经一刀洞穿铜人师祖的最强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双手握刀!

他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可惜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都不在了,要不然这两老头儿,肯定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出那缺门牙的光景,一个大概会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时无比憧憬江湖,自己总以为高人行走江湖没点风度怎么行,怎么会有喝彩和叫好,不承想最后自己最敬重的两个高手,都是没半点高手风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几里的澹台平静始终盯着那处恢宏战场,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战”啊。

她的视线中,只见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后宏大紫雷被纤细白光一劈为二,化作两条紫雷洪流,分别流泻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来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断汹涌垂下,势头好似没有止境。

在澹台平静眼帘中,就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层“湖面”,便是个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来越慢,开始呈现出凝滞不前的疲态,虽然距离那“湖面”不过十几丈,但委实是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澹台平静神情悲凉,“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白光彻底停滞后,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压回地面。

邓太阿朗声笑道:“是谁说过?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当白光坠地时,只听大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低吼声。

双手握刀的徐凤年右手握刀不变,左手沿着那柄凉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后不顾锋刃,五指紧握刀尖!

他脚下紫雷如洪水泛滥。

徐凤年的双臂绽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弃刀。

紫雷倾泻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澹台平静几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徐凤年已是七窍流血,视线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凉刀的刀尖之上。

开出了一朵紫金莲花。

很小,但摇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朵莲花怒放。

如同莲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断的紫雷终于彻底迎来尾声。

越是如此,澹台平静越是倍觉凄凉,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邓太阿盯住了那条不仅仅是隔岸观火的狰狞真龙。

它趁着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间隙,偷偷疯狂汲取着紫雷。

身躯已有长达百丈的规模。

徐凤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凉刀抵住地面来支撑摇晃身形。

北莽真龙在远处高空竟扯动嘴角,发出了一声如同嗤笑的声响。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睁大黄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惊惧的眼神。

那个渺小的蝼蚁,升入高空,与它在同等高度上遥遥对峙!

这一刻,不仅是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就连邓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莲池中,翻滚摇动,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两百丈巨蟒!

徐凤年就站在巨蟒头顶。

龙蟒对视!

两头庞然大物的头顶,紫雷滚滚。

澹台平静闭上眼睛。

邓太阿喟叹道:“最后的选择,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邓太阿没有说出口。

斩龙!

巨蟒向那条真龙迅猛撞去。

北莽真龙汲取紫雷不停,但是当龙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时候,吞雷生长的真龙才生长到一百五十丈。

真龙抬起头颅,做天王张须相,朝那高出一头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张嘴扑下,一口咬住真龙的脖子。

徐凤年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一刀刺下!

徐凤年将刀刺入真龙头颅。

死死咬住真龙脖子的巨蟒同时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龙一蟒,一同坠落。

重重坠地。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凉刀刀锋全部钉入真龙头颅,只余下刀柄。

龙蟒相互撕咬缠斗。

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

北莽真龙头颅被斩,滚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凤年腋下夹刀,满脸鲜血,不知是哭是笑,颤颤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间倾斜挂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剑少年,悍然决绝地撞向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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