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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Whoduni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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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昨晚没睡好的人来说,从昏暗的走廊开门进入采访室,那光线实在太过刺眼。 “哟!” 室内中央有一组面对面放置的沙发,其中一张坐着一位男性。我一进入采访室,他立刻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我就知道是你。”他看起来很得意。 “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也好,省略了递名片、自我介绍的程序。”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是你的缘故,因为原本不是我要来的。” 我从冰箱里取出泡好的冰咖啡,给眼前的男人和自己倒至半个玻璃杯的位置。将玻璃杯放在桌上时,我又想起大山那充满歉意的脸庞,虽然他因为系统问题临时抽不开身,虽然是我自愿代他接受采访,但长期作息失调的我,在接到烫手山芋的情况下,会生闷气也是没办法的事。 更何况采访者是小皮,让我压力顿时上升不少。 “《风潮》周刊的陈先生光临敝公司,应该是为了VirtuaStreet的事情而来吧!” “Luva,你讲话何时变那么官腔了。”他轻啜了一口咖啡说道。 “我以为这是很适当的用词。” 我盯着眼前的大学同学兼前男友。陈扬宇,外号小皮,打从我们刚认识时,他讲话就是一派轻松的样子,这对记忆里空着一块,得和别人时时小心应对的我,是缓和,却也让我嫉妒。 尤其是自己对人际关系感到莫大压力,男友却天真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更是令人生气。 不过现在的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当记者的朋友,我不能随便迁怒对方。 “如果你觉得不自在的话,我可以叫你小皮,但可不可以不要叫我Luva?我有中文名字,而且你也说过Luva是Lover的俚语,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他搔搔后脑勺,一副很困扰的模样:“可是之前叫习惯了……” “我叫颜露华,你可以叫我露华,但发音请清楚点。” “好吧!” 他苦笑着,从上衣内袋拿出记事本和录音笔。 “你说对了,我们周刊打算针对市政府‘虚拟实境(Virtual Reality)商圈重建计划’做一系列的报道。第一步当然就是访问那些主事官员,不过其实他们都只是推手,民众也知道计划的首要目的,其实就是为逐渐没落的商圈打造虚拟模型,并将商业行为移到模型里进行,这些我们在过去就有零星的专文了。” 他咳了一下,拿起进入采访室前,柜台人员递给他的资料,指着上面的文案说道:“所以这次的企划,重点放在已近完成、进入测试阶段的西门町模型‘VirtuaStreet’上。从‘虚拟实境’这项科技,到团队的背景与开发过程,以及与政府合作的动机,这些都将成为我们的报道内容。” 小皮开启录音笔,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解释着,似乎是想完整录下采访过程,因此自己先做开场。但我在他提到“逐渐没落的商圈”时,就已经开始出神,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 逐渐没落…… 我虽然面对着他,但其实是在看窗外的景色。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两点,虽然是假日的大白天,外面街道的人流量却像是平日里一般,每秒最多只会经过一个人。虽不至于荒凉,却感觉没什么人气,在四周加高的大楼投影加持下,更显得死气沉沉。 这就是二〇二〇年的西门町,那个曾经繁华的闹区。 二〇一四年的桃园县龟山大地震后,北部各地开始重建,最接近震中的万华区,自然成为台北市内灾害最严重之处。 满目疮痍的步行街,以及不得不暂时停业的数家商铺、百货商场、电影院,虽然市内到处可见类似的情形,但是回归的人群就好比闹市区的血小板,人潮一多,结痂的伤口就会慢慢复原。然而自二十世纪末开始,血小板浓度开始由西向东扩散,最后东区的人潮渐渐压过西区,因此在大地震后造成的伤口,相对于东区的快速愈合,西区只能持续流血不止。 最后,当西门町逐渐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属于“闹市区”的一分子,只是个能勉强维持人潮的商圈罢了。相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度沉寂,如今的西门町并不如当时那般幸运,还有步行街、电影院与青少年文化等“搀扶”的助力,最后就连政府也放弃了这位踽踽独行的老者,将其重划为商住混合区。 现在,政府又要以虚拟模型的方式将它重建。 不去打造过往的繁华实景,竟想只靠虚拟的“幻境”重现,说来其实是很讽刺的一件事。 “Will-o'-the-wisp。”我用了一个奇怪的单字。 “鬼火?” “虚幻的目标──也就是空中楼阁啦,原本我认为那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 “因为人们对于‘现实性’是很敏感的吧?无论多么沉浸其中,当意识到自己是身处由电子信号创造的世界,多少会有的‘理性’就会开始运作,终究不可能完全投入。” 我喝了一口咖啡,大量的咖啡因稍微缓和了我的情绪。 “举例来说,电子宠物和心爱的拉不拉多死亡,哪一个更令人伤心?没有人会选前者。” “也是有那样子的人吧!” “那是极少数,况且那种人,通常缺乏自己存在虚拟世界的‘意识’,错把虚拟当真实。当他们一回神,发现那些是可以大量复制、高速传送的电子信号后,就会恢复理智了。” “不过Luva……呃,露华你刚用了‘原本’两个字。” 小皮敲打记事本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我。 “对,我三个月前之所以自愿加入团队,其实是想知道那个大山在想什么,等着看好戏。应该没人会支持吧?结果发现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啊!” 我意识到摆在桌上的录音笔,连忙用手遮住。 小皮摆出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 “刚才那段我不会写出来啦!” “绝对不可以。”我用睡眠不足的双眼瞪了一下,心想这样能有多少效果。 “放心。嗯,你刚说一厢情愿……” “我原本待在其他的测试部门,之所以自愿参与VirtuaStreet的测试工作,就是要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结果当我第一次进入VR室,戴上HMD(头戴式显示器,Head Mounted Display),穿上体感衣(Force Feedback Clothing),启动系统后,整个人都傻了。” 小皮猛然拿起记事本,脸上浮现出浓厚的好奇。 “再多说一点。” “原本四面都是墙壁的房间,突然在墙上出现几扇门,任选一扇门进入后,就会来到一条四周都是光晕的通道,那情境有点像是科幻电影经常会有的穿越时空。从通道的尽头出去,就会来到……” 我拾起放在小皮面前的资料,翻至某一页,展示上面的平面图(参见图1)。 “喏,这是十几年前的西门町闹市区平面图,还有印象吗?这同时也是VirtuaStreet的内部世界,里面的每一栋建筑物、每一条街道,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用计算机图形学(Computer Graphics)的技术绘制的,是很逼真的3D图像。” 我的手指向图上标示①的位置。 “我是从一号门进去的。怎么说呢……真的很震撼,当年捷运站出口的画面,在我面前完整重现了。伫立在眼前的西门酷客大型公仔、汉中街斜向路段的入口,以及诚品116,这些街景就这样映入眼帘,好像我真的穿越时空来到二〇〇八年的西门町。唯一的差异是,这个世界里没有拥挤的人潮。” “哇喔!” “当然,虽然那些景物感觉是那么真实,但其实这些画面,都只是透过HMD显示的图像。因为显示屏幕就在眼前,会觉得那些东西似乎真的存在,而且影像会随眼睛位置的移动,产生相对应的改变,例如:你的头往右偏,视野里的景物就会往左移,更增加了真实感。” 我一边说明,一边做个转脖子的动作。 “嗯,‘看起来真实’?”小皮盯着资料上的文案,说道。 “不只是这样。” 我站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几下:“还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步行,任意浏览街道的风光。” “可是本人一直待在封闭的VR室里?” “对,因为地板就像跑步机的输送带一样,你往前走它就往后移动,还会侦测你行进的方向和速度,所以虽然感觉走了很多路,但其实都在原地踏步。除此之外……” 我摸了采访室的墙壁,并用拳头轻敲一下。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去触摸、感受。把手放在墙壁上摩擦,会有沙沙的感觉,被打到的地方也会觉得痛,这些都是透过穿在身上的体感衣达成的,也就是‘触摸起来真实’。还有‘听起来真实’,就是把虚拟世界里产生的声响,透过隐藏在VR室墙壁、地板里的扬声器播放,并侦测使用者耳朵的位置做调整,让上下四方的声音来源符合使用者的感受……” “等、等一下。” 小皮伸手示意我停下来:“关于虚拟实境的技术层面,我以后会访问你们的研发人员。Lu……露华你是测试人员吧,只要谈谈自己加入团队前后的观感就好。” 这家伙还是一样,以前就喜欢浇我冷水,枉费我特地询问大山那些资料,还事先预习了好几遍。 我按下话被打断的不悦,努力思考他所说的“观感”。 “嗯……那时从VirtuaStreet出来后,开始感到迷惘。” “迷惘?” “对呀!因为感受太过真实。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只要有身处在虚拟世界的‘意识’,要完全投入是不可能的,但实际体验后我反问自己:‘在这样逼真的环境下,人真的可以意识到吗?’毕竟我自己也产生了回到过去的错觉,一直到离开系统,才惊觉自己方才所处世界的不真实。就像我们公司的名字MirageSys,Mirage不就是海市蜃楼吗?” 我回到座位,再度轻啜一口咖啡。 “不仅如此,人类社会的相处模式也会大幅改变。” “啊,就是社论写的那些东西吧!” “以假乱真的世界,明明是处在斗室的人,却可以透过橱窗和老板交谈,沉浸在购物的情境里;明明是没有见面的一对情侣,却可以借由系统的连线,两个人手牵手在虚拟的街头散步。买卖、约会,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快要不用通过实际见面就可以达成,大家对此都很感兴趣,我却有点排斥这种变化。” “我记得还有人开玩笑说,那援助交际也可以借由虚拟实境达成了。” “我看了就反感!性交易问题是其次,我一想到在做爱的过程中,连两人确认彼此的拥抱都变成了电子信号时,就觉得很恐怖。” 我按住额头,因为在不知不觉间,我已开始头痛,连带语调也逐渐上扬。 “真抱歉。”我眼角又瞄到桌上的录音笔,察觉自己的失态,“又说了跟采访无关的事,你应该不会想写这种内容吧!” “没关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这点。” “可能是因为……”小皮凝视着我,眼神带着哀伤,“那十八年的空白,使Luva对于人际关系很敏感,却也很重视的缘故吧?” 这家伙,为什么老喜欢戳我的痛点? 而且又叫我Luva。 我将桌上的冰咖啡一饮而尽,将玻璃杯放回桌上时,不小心发出“砰”的声响。 挂在墙上的可视电话响起。 我立刻接起来,设定成免提模式,液晶屏幕立刻出现一位娃娃脸的男人。 “露华,情况OK吗?” “还、还好。”其实有点不好。“对了,这位是《风潮》周刊的记者,陈先生。”我将手伸向一旁。 “可以叫我小皮。” “你好,我是VirtuaStreet开发团队的经理,姓何,叫我大山就好,或是Bigmountain也可以。” 小皮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何彦山……吗?” “对对,真的很抱歉,临时有事没办法亲自招待你,我们再约时间吧!露华,结束后来找我。” “好的。” “那先这样,不打扰你们访谈,很高兴认识你,小皮。” 液晶画面立刻缩成一条线,我将听筒挂好。 “原来他就是大山啊,很年轻嘛!”小皮盯着资料上的“团队人员简介”一栏,说道。 “那是因为娃娃脸,他已经三十八岁了,比我们大上八岁。” “我还以为MIT出身的都会走研究路线。” “他待过研究单位呀!而且领域还不止一种。” “我看看,计算机图形学、人工智能(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机器人学(Robotics)、自然语言处理(NLP,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计算机视觉(Computer Vision),最后是虚拟实境,天啊这人……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是与机器对话的天才。”我挑了挑眉。 “你好像对他有意见。” “才没有,我很喜欢他。”话一出口,我慌忙补上一句,“……以下属的身份。” “哦?” 这次挑眉的人换成小皮,他露出一个别具深意的表情,说道:“也对,以快四十岁的男性而言,他缺乏那种中年的性格外表,却有股年轻的魅力。” “什么形容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是,反正与我无关。还有,不用一直在意那个录音笔啦!我早就关了。” 小皮制止我扑向桌子的手。 接下来几分钟,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直僵在那里,我盯着窗外闲静的西门町街道,小皮低头翻阅手上的记事本。我是刻意不去看他,但他好像纯粹只是想整理访谈脉络。 一派轻松。 总觉得访谈并没有进展,小皮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我该离开了,日后再来采访你们的研发人员。” “对不起,我讲的内容好像没什么帮助。” “没这回事,我知道了MirageSys有个测试人员虽然身在VirtuaStreet团队,却对这个计划抱持疑惑。我也听了她自己的想法,其中针对科技与人性的观点非常有趣。最重要的是,我见到了这个团队的领导人,而且还知道他是天才,长得很帅──光是这些就很有卖点了。”他将手上的资料晃了晃,“再加上这些,这期的报道应该没问题。” 什么跟什么啊,所以报道的重点是大山的长相吗? 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送小皮到采访室门口。 “改天一起吃饭吧?” “你都约访谈的对象一起吃饭吗?”我刻意挤出一个微笑。 不知道我这句话他听进了几分,小皮沉默片刻,转身想走出采访室。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立刻叫住他:“小皮。” “什么事?”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既然用了录音笔,为什么你还需要记事本?” 他转过身来。 “我平时不用记事本的,记事本不是用来写对方的回答,而是整理询问对方的问题。” “为什么要特别整理?” “因为访谈的对象有八成是我的前女友,而且她有八成只会把我当一个记者看待,所以我必须因为这六成四的概率把问题列好,以免失了礼数。” 他回过头,打开门时顺便补上一句:“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啊,Luva!” 我将门重重关上,比刚才玻璃杯发出的“砰”声音大上许多。 警报解除,但是沉重的眼皮依旧。 有限公司MirageSys是属于美商系统,地处西门町的这家分部,自然不会遇到董事长、总裁或CEO层级的人物。说穿了,这家分社完全是因为VirtuaStreet成立的,因此只有研发团队和测试部,以及一些政府派来的产品规划人员在这里,对于一栋三层楼的办公室来说,走廊、楼梯等地方经常显得冷清而寂寥。 从汉中街的斜向路段走到底,尽头就是MirageSys的台湾西门分部,这栋被自家人昵称“小白屋”的建筑,不仅外墙漆成白色,就连内部的地板、天花板和墙壁也是一片白,过于平淡的装潢令人联想到雪地里的静谧,但在这个时代的西门町,或许这样才最适合。 大概因为日光灯与白墙合在一起太过刺眼,走廊在白天几乎不开灯,仅借由窗外的光线照明。 当然,没有设置电梯。 离开位于一楼的采访室,从走廊步上阶梯,就可以看到二楼整层的VR室,由于空间不能太小,因此这层楼采用挑高的设计,楼梯台阶数也比其他两层来得多。 我来到三楼的研发办公室。 第一次进入时,因为座位的棋盘格设计,让我联想起显微镜下的洋葱表皮细胞──尽管我已经没有学校生物课的任何回忆。每个座位都用四四方方的细胞壁围起来,在区域里工作的人,就是细胞的核,一个个的细胞,构成了VirtuaStreet团队的研发“组织”。 每个细胞内的细胞质,也就是气氛,都不尽相同。有的人正疯狂敲打键盘,有的人低头沉思,或是翻阅技术手册,有的人百无聊赖地盯着屏幕,甚至还有人头往后仰,当场在座位上午睡。 我想到座位呈六角蜂窝状分布的测试人员办公室。虽然天高皇帝远,但每个人却像工蜂般,机械地重复着每个步骤,那光景和这里呈现鲜明的对比。 我走向其中一个细胞。 “大山。” “啊,是你呀!”座位上的人抬起头,方才的娃娃脸映入眼帘。“如何,还顺利吗?” “还好。”我刻意撇嘴。 “我就知道,你的‘还好’通常是不太好。果然是那个前男友吧?” “没错,我很想只把他当成一个记者,可是对方好像不这么想,不仅约我吃饭,还一直叫我Luva。”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大山突然笑出声,“难怪,面试的时候我问你有没有外文名字,你就显得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样子。Luva很适合啊!以后我也这么叫你好了。” “请不要那样,太亲昵了。” “我开玩笑的。不过啊,一对交往过的男女见面,还得用当下的身份区隔……”他伸出右手食指,然后将左手握成拳状,把右手食指包起来,“越是想视而不见、隐藏起来的心情,它就越会被戳穿哦!” “我认为当关系改变时,相处的方式应该跟着改变。” “公私分明,是吗?有点辛苦呢!”大山牵动嘴角,微微一笑。 噢,又开始了,拜托不要。 “举例来说,我和前妻彼此是学姐、学弟的关系。虽然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但如果在路上偶遇时,把彼此当成不认识的路人,那不是很奇怪吗?就算打了招呼、交谈几句,但如果说的都是学生时代的往事,完全不提孩子,或是结婚后的种种,那也……” 虽然他的话并不是无法反驳,我还是觉得当下转移话题比较好。 “你结过婚?”而且年纪比你大,还生了小孩? “也对,我好像从来没提过。” 不知是否提问奏了效,只见大山收起嘴角的笑意,将头转向屏幕,继续刚才的工作。 “为什么……会分开?” “人会分开的理由有很多。” 大山转过头来,摆出一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笑容,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嘴角也竭尽所能地上扬──那是“话题中止”的信号。 唯有此时,他眼角深邃的鱼尾纹才能凸显他的年龄。 “在做什么?”其实这问题没什么意义,只是我不想就这么离开。 “在修改UI(用户界面,User Interface)。” “有Bug(程序执行的错误)吗?” “不是,是政府那边的人想换界面。唉!我觉得穿越时空的设计很棒啊,可是他们却坚持,说改成按钮式的传送门比较有现代感。” 他立刻操作鼠标,执行某个程序,内容似乎是VirtuaStreet的模拟画面。 一开始是VR室的四面墙壁,空间中央有个虚拟的模型假人,假人头上套着显示器,身上穿着体感衣,衣服的手、脚、肩膀、头部和其他部位都有金属电缆和墙壁的各部分连接,以传达施力和受力信号。 很熟悉的画面,我当时就是这么进入二〇〇八年的西门町的。 但是,画面上墙壁的颜色逐渐转暗时,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原本四面墙应该会各出现三扇门,合计十二扇门,此时却一扇门都没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在假人面前浮现一个半透明的视窗,上面有十二个按钮,代表可供选择的十二个入口,此外旁边有个很大的数字“30”,似乎是选择入口的时间倒数。 “为什么要限制时间啊?”我问。 “这个地方叫‘大厅’,因为会用一台比较小的服务器(Server)处理,为了避免使用者全挤在这里,我们设定时间一到就会自动传送。之前的那个设计,西门町和‘大厅’空间上是相连的,因此没有使用其他的服务器,也不需要读秒。” 假人按下一号按钮,画面突然产生变化,一阵闪动后,出现了假人传送到捷运站出口的影像。 “麻烦又俗气。”大山露出一副苦瓜脸,“搞不懂那些官员脑袋里装什么。” 我点头表示同意。 “对了,叫你过来是想交代一件事。”仿佛突然想起似的,大山猛然抬头,“最近新的数据系统要上线了,想请你做个检查。” “是那个可以统计线上人数的系统吗?” “对,还加了一些功能,请你明天一整天盯着它看,比较它和旧系统的数据是否一致。” “数据需要列打出来,当作压力测试(Stress Testing)报告吗?” “不用。” 我想也是,那样很浪费纸张吧! 约莫一年前,VirtuaStreet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压力测试,除了公司本身的部门外,还对外招募许多临时测试人员。 要成为虚拟的购物商圈,VirtuaStreet自然不可能是只容一人进出,街上杳无人烟的系统,必须具有多人登入的功能。除了MirageSys本身的VR室,政府也请求公司技术人员协助,帮忙在全省设立VR室的据点,这些VR室,就是使用者们进入虚拟商圈的通道。如同文案上面的宣传词:“在自家附近,也可以逛西门町!” 而处理使用者的各项操作,就是位于西门分部一楼,数台大型服务器的任务。VR室、服务器,以及连接它们的独立网际网络,构成了整个VirtuaStreet系统,就像线上游戏一样。 顺带一提,VirtuaStreet里当然有许多关于“吃”的店面,但不表示这些食物也是“虚拟”的,事实上,是因为政府与知名的便利商店、速食店、餐厅都有签约,全省的VR室都设有这些连锁店的简易厨房,就连MirageSys也有。食物来源其实是厨房,却让使用者认为自己是在虚拟商圈里吃到一样。 其他的物品交易,则采用电子商务模式,使用者挑选想买的东西,不久就寄送到府。 至于西门町的招牌──电影院,因为是提供影音的服务,所以也没有任何问题,使用者在售票口付费,进入虚拟的院厅,观赏存放在服务器里的影片,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要有从业者才行。因此对外招募的测试人员中,包括先前已签订契约,决定在此开店的使用者,他们也借由VR室进入虚拟商圈,自己扮演老板,或是利用系统提供的AI店员,和顾客进行买卖。 不过,目前虚拟世界大部分的店面,仍只是暂时模仿彼时西门町的模样,徒具外观,并不提供服务。而且有些店面碍于现实技术,也不太可能会有从业者进驻虚拟世界,例如理发店、刺青店。毕竟这些需要灵巧的手艺,虚拟实境是无法精细模拟的。 还有不少临时测试人员,是来进行“体验”的民众。 闹市区一定会有大量涌入的人潮,所以压力测试的目的,是检查系统在使用者人数暴增时是否会产生问题。目前全省的VR室仍不向一般民众开放,但获准成为测试人员的人,可以在限定的时段到自家附近的VR室登入,体验虚拟商圈的世界。 我回到自己在测试部门的座位,打算收拾桌面,早点下班。 不过墨菲定律在此刻发挥作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我接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一位中年女人。“哈啰,小露,好久不见!”边说边挥着手。 “未央姐,好久不见。” 我的情绪稍微放松──至少是和工作无关的电话。 “你附近有人吗?”女人睁大眼睛。 “有时会有人经过。” “好吧!喔,我是想说好久不见了,所以打电话给你……” “讲得好像是远距离恋爱的情侣一样。” “的确很远没错啊!” “你现在在哪?尼泊尔还是南非?” “都不是,我在台南啦!刚从西藏回来,后天才要去尼泊尔,嘻嘻。” 难怪背景一片凌乱。 “如何,工作还好吗?”她一边整理行李的物件,一边问我。 “很好啊!你知道我们公司的VirtuaStreet系统吗?已经开始压力测试了。未央姐要不要申请当测试人员?还有,我的上司人也不错,改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老娘我现在只想游山玩水,不想理电脑和男人,无论是那个什么测试,还是当别人的侧室,我都没兴趣啦!” “他现在是单身……”虽然结过婚。 “小露,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女人三十拉警报。”她的视线从行李堆中转过来。“我的警报早就坏了。” 真可恶,又给我放大绝招。 “而且……”又来了又来了。“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成天混在电脑堆里,不怎么和人接触,会变成只和机器对话的笨瓜喔!” “才不会。” “算了,不打扰你上班。我从尼泊尔回来之后,会北上去找你。” 咔嚓。 这女人,就像风一样。 坐在附近的一位同事靠过来,指着画面刚消失的屏幕,问我:“你妈妈?” “不,是朋友。” “可是,你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家人。”他丢下这句,就回到座位上了。 我的确是以朋友的态度在对话啊!八成是她的问题。 我整理好桌面,拎起自己的肩包就走出办公室,步至一楼时,我打开手机,拨了台南的那个号码,刚走出“小白屋”的大门,手机正好接通。 手机屏幕上,又出现刚才整理行李的女人。 “妈!”我劈头就抱怨,“以后不要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啦,演戏很累欸!” 我的人生记忆,开始于十八岁那一年。 像是被开启了生命的“开关”,该年的某一天,我从西门町的联合医院醒来。 当时,眼前站着一位女人。“太好了,你安然无恙。” 很像一般连续剧经常出现的桥段。 我试着理解当下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不仅如此,我连自己的一切背景,包括姓名、居住地、父母是谁,甚至几岁都不知道,女人当下也只跟我说,她名叫范未央,是最近和我认识的朋友。 听说我遭遇车祸,整个人弹飞十米远,落地时,后脑遭受强烈的撞击。 肇事的车子随即逃逸。我经由急救手术才得以挽回性命,却造成了其他的后遗症。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大脑受损引发的逆行性失忆,换句话说,醒来后的记忆没有问题,车祸前的记忆却有如被侵蚀的山岩,早已被削去一大半。醒来后的十天内,我抓取那些残存的片段,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却仍旧徒劳无功。 值得庆幸的是,在车祸发生时,急救人员在我身上找到身份证,得知我名叫颜露华,我据此查出户籍资料,知道自己父母已亡故,也找到一间像是自己住过的房子。 第一次见到家里的摆设,我却涌上一股想砸烂的冲动,因为它们形式上属于我,精神上却不属于我。 我在杂乱的书架里发现一份文件:某大学的入学通知,意识到自己必须自力更生。今后的房租、学费怎么办?该去打工吗?神啊!我出车祸前有这么软弱吗?若是如此,为何要让我醒来? 天上掉下来的灾难,却也伴随着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是你妈妈。” 那女人,为何会那么说呢?当我的妈妈,意味着和我一起生活,赚钱供我吃住、缴学费,偶尔还会给些零用钱,除了慈善家和老色鬼,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想收养一个十八岁少女。她──一位在征信社工作的女调查员──很明显不属于上述两者。 况且,“母女”这种关系,可不是花钱养育就能了事。更重要的是,年龄差距十二岁的母女,就算是收养也不具法律效力,充其量只是在扮家家酒罢了。 然而,当时彷徨无助的我,只能将这句话视为“神的恩典”,坦然接受。 一起生活后,我们发现这种状态竟意外地适合彼此。我对过去一无所知,连带也变得敏感,生怕“过去”会突然袭向自己,导致手足无措,但是我也不想逃避,因为过去大部分已成空白,再缩进壳内的话,就会真正一无所有。 适度的装蒜、对人际关系的神经质,这些都让我倍感压力,甚至因为收到高中同学会的邀请函而沮丧好几天。最后还是翻出毕业纪念册,才下定决心赴约。 从这点看来,已知道我情况的“妈妈”,相处上就没什么负担,是属于“安全”的人。 固定的嘘寒问暖与絮絮叨叨、热腾腾的家常菜,以及出社会前的金钱资助,凡是“妈妈”会做的事,除了生产与哺乳之外,她没有一项不做的。 先前我像鹦鹉学舌般不断催眠自己,还在心中偷偷加上引号的“妈妈”,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真正的妈妈了。然而如此一来,我们母女俩同时出现的机会也渐渐减少,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穿帮,每次都要解释也很麻烦。 已经情同母女,还要装成一般的室友,也是很累人的。 我们一同在台北生活六年,因为大地震的缘故,妈妈的征信社停业,我们才搬迁至台南,随后我就进入MirageSys的台南分部工作。 不过西门町对我而言,一直有种奇特的乡愁。 实际年龄三十岁,社会年龄却只有十二岁,要说我自己的“出生地”,的确是这个西门町。 因此加入这个团队,回到台北的理由,或许不完全是对小皮说的那样,只是看好戏那么简单。 而是被那股乡愁,牵引过来的缘故吧! “哔哔哔──” 我清理便当的残骸,将头转向数据比对的指示灯,仍然是绿色,我叹了口气。 早上,难得来到“蜂窝”──测试部办公室──的大山,还特地请人牵了几条管线过来,如此劳师动众,只为了昨晚他跟我提的数据系统测试。看他亲自下场组装元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好啦!大功告成。”他拍拍沾满灰尘的衬衫。 桌上放着两台一模一样的机器,连接着许多管线,左边是我用过的旧系统,右边应该是新系统。 大山打开两个系统的开关,两台机器的面板上立刻浮现许多数字。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大山转头对我说:“这两台机器每分钟会更新一次资料,请你定时去检查两台的数据是否相同,直到晚上九点压力测试结束为止。” “每组数据都要比对?”天啊! “喔,差点忘了。” 他搔搔头,指着一个连接两台机器的小灯。 “如果两台数据一样,就是绿色;只要一组数据不一样,就会变成红色。” “要做记录吗?” “不用,只要在变成红色的时候通知我就好。”确认机器运作正常后,大山带着疲惫的神情离开了。 附近的同事又靠过来:“喂,大山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说什么啊!我们只是上司和部属的关系。” “可是,我看他最近常过来。” “那是因为VirtuaStreet测试得紧,再加上我们比较熟。而且,其实我和他八字不太对盘。” 同事带着一脸疑惑回到座位,我开始和一堆机器奋战。 我不时去确认那小灯,小灯总是伴随“哔哔哔──”的声音亮起,且每次都是绿色。两台机器的第一个栏位是Players,应该是指目前在虚拟世界的人数,且面板都一样,似乎没什么差异,不知道大山昨天说的“加了一些功能”是指什么。 为了避免错过信号转换,我尽量不去上厕所,还请同事帮我买便当,再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解决。 就这么度过一个工作日,距离晚上九点还有两小时,线上人数也越来越少。 午休的时候没有休息,我开始有点疲惫,意识逐渐抛到九霄云外。 九点后,要给大山报告──我突然想起早上和同事的对话。 或许外人都看不出来,其实大山对我而言,比较像是天敌──也就是蟑螂和蜘蛛、老鼠和蛇、水虎鱼和河豚的关系。 我来到西门分部后,很快就和大山熟络起来。他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像一般的上司,总会让对方体认到一股“对等”的气氛。 所以在某次闲谈时,我把自己入行这几年来一直抱持的疑问,毫不保留地问出口。 “和机器对话,有趣吗?” 虽然在相关产业工作,但其实我和妈妈的观念类似,对成天埋首屏幕、写程序的男生有种“你们是在和非生物对话”的感觉,因此在大学时期,我很讨厌程序语言课,反而在外语方面显得较有兴趣,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读错科系了。 “有趣啊!就和人类对话一样。”他回答我时,嘴角露出淡淡的浅笑,“而且简单。” “可是,和机器对话久了,不会觉得模式太类似,脑袋有些僵化吗?” “你这么说,是对机器的歧视喔!会觉得模式类似,是因为机器被赋予的思想太单纯,但就技术层面来看,要机器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思考,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现今我们和机器沟通,都得通过程序语言,但要经由一般人的语言来对机器下指令,已经是指日可待了。到时候,和机器对话就跟和人对话一样,没什么区别。” “可是,机器不去给指令就不会动,这点和人不一样。” “人类不也是吗?要外来刺激才会有反应。” “才不是,人类会主动关心别人。” “那只是一种被教育的情感罢了。”他哈哈大笑,“机器也可以输入这种情感。” 我那时被他的回答弄得有点恼怒,拼命想找出“人性”独有的部分,企图推翻他的理论,但不久发现其实怎么说都一样,因为在他的观念中,没有什么性格、行为是机器无法设定的,高度科技发展下的机器,要和人类完全相同也不是不可能。 有点像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的唯物主义。 那是我第一次彻底败北。之后我们又有零星的几次争论,虽然每次我都无法认同他的意见,却都找不出话反驳,之后我就学乖了,每当意见有冲突,我都会设法引开话题,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只要成功,我的情绪就不会太糟。 每当他开始发表论点,都会先微微一笑,最后话题中止时,又会以一个深切的笑容做结尾。 天敌。 连同上次“公私分明”的话题,目前我对他的战绩是三胜七败,胜率百分之三十。 哔哔哔── 嗒、嗒、嗒── 哔哔哔──嗒、嗒、嗒── 断续交替的机械声与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然惊醒,拾起放在一旁的手表──已经过了九点。 “醒啦?”大山交叉着双手站在一旁,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甚至是责骂或不悦都没有。 我马上发现了原因。 因为他的眼睛正盯着指示灯看,而且指示灯在我打瞌睡的这段时间背叛了我,变成红色。 “对、对不起。” “没关系。”仍然不带感情。“可是,怎么可能……” 他是指“怎么可能会不一样”吧!研发人员在测试之前,对自己写的程序通常信心十足,因此出错时都会显得难以置信的样子,大山尤其如此。 我将视线转向两台机器。光第一项Players的数据就不同了,左边那台显示“1”,右边的显示“0”,换言之,旧系统认为现在还有一人在虚拟世界里,新系统则认为没有人。 “会是bug吗?” “有可能……不,还不能确定。”大山抚着下唇,像在思考某个问题,“难道是Zombie?” “僵尸?”突然听到奇怪的词汇,我感到疑惑。 “啊!该不会……” 大山的脸孔突然有点扭曲,但旋即恢复正常,过了不久,他将脸转向我。 “露华,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知道你应该下班了,还要求你这个有点无理……” “没关系,你尽管说。” 我对他方才的表情有些介意。 “就是……”他将放在我桌上的一沓纸摊开,上面出现我昨天给小皮看的西门町平面图,“我想进入VirtuaStreet看一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两个人巡视比较快。” “巡视?” “嗯,把西门町都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还有人留在里面。” 他说完后,也不等我点头,立刻转身离开办公室,往二楼的VR室走去。 “我们就分开搜寻吧!先从东西向的四条大路找起。” 我戴上头戴式显示器,穿上体感衣,启动系统后,耳边传来隔壁VR室大山的声音。两个房间其实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因此我有些纳闷,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山在更改界面的同时,也在“大厅”新增了聊天系统,让每位使用者可以指定另一名使用者对话。 当然,进入虚拟街道后,就不需要聊天系统了。只要两人的位置够接近,就能自由谈话。 “要怎么走?”我大声询问。 “这样好了,你等一下进入②,从峨眉街中华路口出发。”传来大山的回答。“然后沿着峨眉街直走到康定路口,我则进入③,从武昌街中华路口出发,沿着武昌街走到康定路口,然后我们在电影公园那里先会合,报告彼此情况。” 我在脑中描绘出搜寻路线。(参见图2) “接下来,我们两人各自往反方向走,你走向成都路那一边,我走向汉口街那一边,然后我们各自沿着成都路和汉口街直走,走到中华路口,在中华路的中段,也就是制服街那里再会合一次。” “原来如此,所以是先巡视较大的四条路。” “对,如果什么都没发现,再想另外的办法。不多说了,我要从③进去了。” 我到现在才发觉,眼前浮着一个半透明的选单,就像昨天大山展示给我看的那样。 “快!时间到了就会强制进入①喔!” “喔、喔……”我立刻伸手碰触②的按钮。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身体开始有浮起来的感觉,这就是“传送”吗? 即将被传送到②时,我突然感到头戴式显示器的后方有些紧,有种“后脑勺被按在墙上”的错觉。 然而那时的我完全没想到,那是即将面对“死亡”的预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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