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真理

寻觅意义  作者:王德峰

我刚才在看同学们播放的讲座屏幕。在屏幕播放的同时,就有音乐了,我一下子感觉到音乐来了,艺术来了。当然,刚才的音乐好像只是陪衬和装饰而已,但是,音乐进入我们的心灵恐怕比学术的概念更加深刻。

两种真理:逻辑与体验

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人生应当有癖好。没有癖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癖好有种种,我认为人生最高的癖好应当是艺术和哲学。这里讲的“哲学”是广义的。各位若学的是物理学,假如在物理学的基础领域里进行思考,就跟我差不多是同行。研究理论物理学,也是一个很高尚的癖好。今天,人们拒绝用高尚和低微来区别事物,但我还是相信有高尚和低微的区分。一个艺术,一个哲学,都在高尚的癖好之列。哲学代表一种认识的兴趣,但是哲学的本义倒不是“认识”,而是“爱”,叫“爱智慧”,这是philosophy这个词的本义。这个本义经过苏格拉底之后,特别是经过柏拉图主义之后,就被转变了,哲学变成一种满足纯粹认识之兴趣的理论活动了,所以我们很难说它是“爱智慧”,哲学在欧洲往后的发展中背离了它的初衷。

那么,对智慧的爱保留在哪里了?保留在艺术中。艺术应当叫“爱智慧”,“爱”是情感。我在这种说法中,实际上是把艺术与智慧联系在一起了。艺术和真理关联,倘若我们到真理的境界中去,我们就有智慧。所以,就“哲学”这个词的原义而言,艺术的合适的名称倒是philosophy——爱智慧。

我不愿意仅仅在理论的思考里过自己的心灵生活,我始终需要艺术。对于我的心灵生活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必要的补偿。为什么?

在人的世界里,有两种真实性:一种是逻辑的真实性,科学在这方面展示整个世界的真实性。科学因为展示这个世界的逻辑真实性,就可以帮助我们趋利避害。还有另外一种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是对世界之构成的体验的真实性,我们体验什么?体验这个世界的原初构成。体验的真实性怎样展现出来?通过艺术。科学不可能展现这种真实性。关于这个道理,尼采说了再好不过的话,他说:“我们通过科学从事物中发现的东西是先已被我们塞到事物中去的东西,塞进去叫艺术、宗教,重新把它捡出来,那叫科学。”我读到尼采的这一段话时,觉得他是在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准确地说出了艺术与科学的关系的人。

我们是否相信尼采的这样一个判断?即,艺术与科学并不是毫不相干的,艺术先把某种东西塞到事物中去,然后科学再把先已塞进去的东西重新捡出来?在座的有不少是理科的学生,肯定对这样一个判断感到非常困惑。科学所发现的,乃是世界自己的真实性,世界的本来真相。我们哪怕不去这样描绘它,世界本来也如此。所以,科学家相信唯物主义,相信自己研究的科学的客观性。但是,尼采说出了更深刻的道理。我们之所以如此这般地认识世界,关于世界做出了科学的理论,其前提是什么?前提是我们的心是这样想整个世界的,是一种伟大的想象力才让这个世界可以被认识。这一点,各位是否同意?古希腊的哲学和古代中国的哲学,都是伟大的想象力的产物。这种伟大的想象力,和艺术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不能说,毕达哥拉斯的宇宙观是一种经验认识的结果。我们应当说,毕达哥拉斯的宇宙观是一种伟大的直觉和想象的产物。毕达哥拉斯的宇宙观是什么?是数的宇宙观。他把这个世界理解为一种服从于数的关系的结构。数是世界的本原。数的和谐的关系,乃是这个世界的内在结构。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才使今天的自然科学成为可能。

在自然科学中,我们把自然状态放在数学公式里面描述,如此,我们才认为自己获得了确凿的科学知识,这种要求以物理学为典型。但是,正是在毕达哥拉斯的伟大的想象中,才形成了这样的要求。毕达哥拉斯把宇宙描绘为一个巨大的百音盒,他用音乐来比喻宇宙的结构。为什么音乐是和谐的?因为数与数之间的特定的比例关系造成了这种和谐。乐音之间的比例关系正是一种数的关系。他从这个方面来领会整个宇宙,为欧洲往后的自然科学的诞生准备好了思想前提。

科学代表了人类心灵的一种能力,艺术则代表另一种。科学所提供的真理是逻辑的真理,它来自我们心灵的一种形式抽象化的能力,我们用一种抽象的形式,去描述和整理世界;另一种真理是艺术的真理,它是我们的心灵的想象力的产物,我们用心灵的想象去感受世界的原初构成,超越感觉经验而去重建世界。

注意:在这里,不是整理世界,而是重建世界。我们人类唯独在艺术的领域里,才真正地重建世界。在科学的领域中,我们只是描述和整理世界。因而,对于艺术品,对于真正的艺术作品的意义,我们绝不可小看。

于是,就有两种真理,即两种truth(真实性):一种是逻辑的真理,一种是体验的真理。

如果我们追问:毕达哥拉斯的伟大的想象力来自哪里?回答是来自体验。体验什么呢?毕达哥拉斯不是从上天降临到古希腊城邦的一个神,他绝不是神,他是人,一个普通的人,其实和我们大家没实质的差别。这个人在哪里?在生活中。他是在生活中体验的。道在生活之中。他在体验中不是做了一个文学家或戏剧家,而是做了哲学家,提出了一种宇宙观。这样,我们也就谈到人生了。倘若我们不在人生之中而对人生有一种根本的体验,我们既做不了科学,也做不了哲学,同样也不可能做艺术。

让我们就以科学为例吧。科学的研究活动分为两类:一类是应用性的研究,一类是创造性的研究。创造性的研究者,比如爱因斯坦,他在科学的领域中活动,但是他的心灵却是艺术的心灵。他能把由艺术的心灵所发现的东西放到一个逻辑的公式里去,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如果没有一种伟大的直觉和想象,他不可能突破牛顿物理学的范式而提出相对论。科学史上所发生过的科学革命,都说明了这种情况。我们心灵的最根本的力量、基础性的力量,其实并不是我们今天那么崇尚的理性,倒是想象。

“想象”是怎么回事?它来自对生活的体验。“体验”又是怎么回事?体验是情感与形象的统一。没有情感,就没有想象。那么“情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太深了,心理学家永远讲不清楚。对于人类的情感,你可以做心理学分析,那是科学的分析,把一个现成的情感作为一个客体来描述它的基本特征和演变规律,那叫心理学。但是我们追问:情感本身是如何可能的?这就是一种哲学的问法。在哲学中,我们总是追问“某某事物如何可能”,然后才留给科学做第二件事情:“某某事物实际上是怎样的。”

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人类的情感。当然我们会认为动物也有情感。比方说在黑猩猩的面部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出它们也有快乐和沮丧,但是,动物的情绪与人类的情感有本质的区分。这个区分是什么?人类情感的本质根源在哪里?在这个问题上,海德格尔帮助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人类领会虚无。

对虚无,我们没有认识的可能,因为它是nothingness,我们无法认识它,我们不可能know nothing,只能know something,know nothing就是“一无所知”,nothing不可能成为know的对象。那么,虚无是怎么给予我们的?在情感中给予我们,在忧虑和不安中给予我们。忧虑和不安,是最本质的情感,因为它是对虚无的领会。领会不是认识,这一点我们中国人是最明白的,西方哲学要到很晚才明白,要晚到海德格尔才清楚。海德格尔认真地来讨论情感,并且认为它是比人类的认识活动更根本的一种心智力量。这种心智力量是对虚无的领会。只有在对虚无的领会中,我们才把握到存在。把握存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时间。时间之流,就在我们对存在的把握中被开启了。

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哲学中最难的问题。海德格尔的那本著作的书名就是《存在与时间》。时间就是这样进入我们内心的:通过情感。在本质性的情感中,我们把握存在,时间才被开启了。只有在自然科学中发展,时间才变成了一种外在的尺度,用来度量自然界的变化,那叫物理时间。“物理时间”的概念,其实是从本真的时间概念中派生出来的。本真的时间不是一个外在的东西,它源自我们对存在的领会。

时间之流被开启,人就发现了自身,发现自己是人。海德格尔非常小心谨慎地说:我们此刻不用“人”这个词,我们用“在”。人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在者,他领会“在”本身。而这件事一开始就是艺术。艺术在时间之流中抓住了存在,凝结了存在,于是,它作为作品永远地在那里。语言也是这样形成的,语言是对存在的领会之凝结。所以,艺术和语言、劳动一样古老。

然而,我们当代人类的心灵,丧失了发现真理的力量。我们只是寻找逻辑上的真理,也就是寻求“正确性”。逻辑的真理和体验的真理,哪一个更根本?逻辑的真理其实是对体验的真理的重新表达而已,给体验的真理以一个形式化的表达。在体验的真理中,我们才做成一个世界,使世界成为可能,使它呈现给我们。所以,艺术不只是对情绪的表达。当然,我们可以把艺术作这方面的这种用途,我们难过的时候,听一段音乐,让我们的心情平缓一点。艺术的这种功能在心理学上成立,这没问题。但是,这并不是艺术本来的使命和它的本质。

之所以要谈这一番哲学上的话,是因为我总是想,倘若我们复旦大学的学生希望成为有创造性的人才,就要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拥有发现真理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来自逻辑的推论,而是来自伟大的想象和体验。

艺术中体验人生与世界

我接下来具体谈一谈,何谓体验人生、体验世界?要说这件事,我们有一个方法,就是回忆一下什么是艺术的理想。我们就讲小的事情吧。有时候,一部小小的艺术作品被创作出来了,它也许谈不上是伟大的作品,但它仍然有一个真正的艺术上的起因。

现在我设想,我有这样一个祖母,我是在她的关爱下长大的,长久的共同生活,使我与她之间有一种深刻的情感联系。我对她的人格有极为深入的领会,她作为我的老祖母,其全部的魅力和精神力量对于我的心灵影响非常大。我就在这种影响中慢慢成长,我的成长的最重要的阶段都与我的老祖母联系在一起。有一天,她去世了,我非常难过,那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痛苦。我觉得她的去世是一种永不可弥补的损失,于是,我必须将这一切予以表达。凡深刻的情感都给予我们以一种内驱力,非表现出来不可。我想要表达的对象是如此真实,是老祖母在我的心灵中留下的深刻印象。这是如此真实的东西,是真理,是人生的真相。我要把它表现出来。你们想,我该怎么表现?

我找来我的一个朋友,跟他讲述我的老祖母,我叙述了老祖母的形象,以及她的言行、经历等等,说了一大串的话。但我的那位朋友听了之后,觉得我所说的只是千千万万个老祖母中的一个,天下的老祖母大抵如此。于是,我的这些叙述失败了,未曾达到本来的目的,因为我原想给他以一个独特的,同时又是非常深刻的老祖母的形象。我要说出老祖母与我之间的全部的情感联系以及这些联系的全部生动的性质,我要把这一切呈现出来,我做得到吗?语言的叙说此时是那么苍白无力。怎么办?有另一条道路可以走。

假如我从小就学画画,我能画肖像画,我曾画过许多张肖像画,但我却一直并不真正懂得绘画的意义。此刻,我却突然就懂了,为什么?因为我原本是可以把我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老祖母画出来的!于是我赶紧进入我的画室,把我的画布支起来,我要画一幅油画,把我的老祖母画出来。等我把这幅画画成功之后,我再拿给我的那位朋友观看,而这位朋友就在一眼之中便看到了“我的老祖母”!胜过千言万语。在我所创作的老祖母的肖像画中,一个人性的世界打开了,这个人性的世界是如此地丰富和深邃!我本来只是一个业余的画匠,但是,通过这一次的老祖母肖像画的创作,我成了真正的画家。我第一次领会到了绘画的真实意义,它的不可取代的意义。

当然,绘画只是艺术之一种。假如我不是学画的,我不是在美术学院而是在音乐学院受过训练,学过钢琴演奏,而我一直不知道弹奏钢琴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就在我对老祖母的深深的思念中,以及想要把她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愿望中,我第一次这样地坐在了我的钢琴面前,我弹了一首曲子——一首奏鸣曲。我在这支奏鸣曲的弹奏之中记下了乐谱,我第一次从事音乐创作了。我创作了一个并不很长的钢琴奏鸣曲,也就三段: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这个格式我倒是一直很懂的,现在我就用这个格式写了一首曲子,然后演奏给我的朋友听,我的目的是让他听到我的老祖母。这可能吗?我们切莫以为我们只在一幅肖像画里才看得到老祖母。不,我们在一首音乐作品里也能听到她!这不仅是因为我给它加了一个标题:《我的老祖母》。这叫标题音乐。假如我没有加这样的标题呢?假如我创作了一首无标题音乐,我的朋友也能从中听到我想要他听到的东西。如果我问他:“你听到了什么?”他也许回答说:“我听到了一首《祖国颂》。”这就对了!我的老祖母就是我的祖国!一种充满温暖和博大的慈爱的人性世界,在我的作品中呈现出来了。作为音乐家的我来说,为了表现我的老祖母,我没有任何别的手段,我只有这种方法,即作曲。

我们在这样一个简单的例子中说出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事关艺术的本质。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现在,让我们继续讨论别的事情,一种更基础的事情,那就是,音乐是如何可能的?音乐如何可能把我的老祖母呈现给你们?或者,一幅肖像画如何可能把我的老祖母呈现给你们?这里讲的“呈现”,绝不是指画得很像现实中的原型。我的目的并不是画一个年岁比较高的老太太,我要画的是一个老祖母。老祖母在这里具有精神的意味,但她同时仍是感性的。因此要问:“这样的绘画是如何可能的?”我们不问摄影如何可能。摄影是技术。人类通过模仿人的眼睛而设计了照相机,里面的底片相当于视网膜,通过光学和化学的原理的结合,我们把外部形象保存在纸上。我们现在不是谈论摄影,我们谈论绘画。

在谈论绘画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谈论一种世界如何可能在感性的形象中被打开。而且,当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觉得它是无穷无尽的,它既是确定的,又是不确定的。“确定的”,是说某种确定的形象,比如我画一个老祖母,就肯定不是画了一个部长、工程师或者其他什么人物,这是确定的。但它又是如此地不确定,以至于可以让观者无限地追问和感受。

我们看过列宾的画作吗?列宾为托尔斯泰画过一个肖像画,假如今天我们有幸能够把原作拿来,放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观看很久。在列宾的笔下,托尔斯泰坐在一把围手椅上,略有点偏斜地朝向我们,他的左手搁在一本书上。画中的托尔斯泰的眼神,我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穷尽。在第一眼之下,你觉得这是一个基督教的圣徒,但是你再一看,又不是圣徒了,而是一个充满忧虑的人,再一看,仿佛他又充满着悲哀,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你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去体会,你永远说不完他的所有那些犹豫、矛盾和痛苦以及他的圣洁,这一切都在列宾的笔下呈现了。你如果请托尔斯泰真人坐在你面前,你给他拍照,即使拍一百张,都拍不出这样的效果。只是在列宾的画作中,托尔斯泰之所以是托尔斯泰才呈现给我们了。托尔斯泰的精神世界,或者说,俄罗斯近代文学世界的一个方面,都凝结在列宾的这幅肖像画里了。

我想,我们就是这样跟艺术打交道的,我们就是这样进入了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我们从中获得了什么呢?获得了我们自己对生活的再感受。

我们并不是带着一种纯粹客观的兴趣,去观赏列宾的托尔斯泰肖像画的。我们也不是带着一种纯粹客观的兴趣,去聆听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的。我们进入这些作品,是为了看到自己和听到自己。但是,你听得到你自己吗?假如你的心灵是不够丰富的,假如你对人生的体验是肤浅的,你只能听到一点点。听到一点点也有好处,它会引导你。艺术作品的伟大性,以及它们之于我们永远是人生的导师,就在于这一点。比如说,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是我们一辈子听不完的,因为写下这个交响曲的布鲁克纳的心灵远比我们更丰富、更深广。我们时常地需要布鲁克纳的作品来引领我们。

这些都是非常具体的例子。可以说明艺术究竟意味着什么。艺术为什么是我们人类生活中的一个不可取代的领域?假如这个领域消失了,后果将是怎样的?后果就是人类文明的停滞、历史的终结、人的物化。虽然今天到处都是科学、逻辑,而且还数字化生存,不过,我们还是有最后一点希望来抵御这个时代的病症。

这个时代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它在根基上有毛病。我们抵御其病症的希望就在艺术中。艺术是那样的重要,我把它抬得很高了。其实,并不是我把它抬得很高,而是我们向来受惠于它。倘若我们从来没有受惠于艺术,这是莫大的遗憾,我们的人生就会是单一的。若我们也在艺术中生活,那就是过了双倍的人生。你也许活到八十岁,你若也在艺术中生活过的话,你就活了一百六十岁。当然,这个比喻太机械。我的意思只是说,倘若你从来没有在艺术中生活过,你的损失会有多么地惨重。

我们都追求幸福,we live for joy(我们为欢乐而生活),但是欢乐的实质是什么?我们作为人的欢乐,它完全在我们的心灵里。这个心灵应当被开启,由艺术的力量来开启。心灵的本真活动就是艺术。我们从小时候起就这样做了。我们在上学读书之前,已经唱过儿歌了,听过童话了,也曾经拿过一支画笔在墙上或在纸上涂鸦。我们从事过艺术创作,尽管它们是如此地幼稚和简单,但我们已经开启过自己的心灵。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让这种活动早早地结束了。我们把艺术的创作交给了专家,那些专家把它作为一种职业,其职业的活动则作为一种产业,通过这产业再把艺术还给我们,供我们消费。这就是艺术在今天的处境。

我们向来错过了我们本来所拥有的财富,以及我们的心灵本来所拥有的能力。我们长久地告别它,远离它,我们只是在苦恼的时候需要它,在欢乐的时候找它来陪衬一下。我们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与艺术打交道。

如何进入体验的真理

我接着想来谈的一点是:艺术如何引导我们进入体验的真理?

艺术是在一个感觉的世界里的,而不是在一个抽象思维的世界里面。我写的一篇论文,肯定不是诗歌。诗歌虽然也诉诸对语词的理解,但是通过对语词这些观念符号的理解,我们仍然被引回到了感性世界里,这就叫文学。动物不是也在感性的世界里吗?为什么动物没有艺术呢?因为动物没有心。当然,高级动物都有心脏,但是心脏不等于心。我们的“心”既很真实,又虚无缥缈,因为在解剖学上找不到。哲学上就要讨论这样的“心”,其困难程度可以想见,从古代讨论到今天,还说不太清楚。西方人也说了,苏格拉底也说了这个“心”,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理性。他说,没有人有意为恶、无意为善,因为人有心。善是什么?善是理性的知识。因此,苏格拉底把人心理解为理性的能力。这样的心当然没有解剖学上的证据,它超生物,但它真实,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于是,有一种学问要来研究真实的“心”,那叫哲学。中国的哲学也研究“心”。从孟子开始就讲“心”,一直讲到宋明儒学的时候,就有了“陆王心学”。心学肯定不是生物学,也不是心理学。

好,我们就来看“心”是如何形成的。你不能说心和我们的肉体毫无关联,虽然在解剖学上找不到这个“心”,但是它和我们的肉体是有关联的。如果你否认这个关联,那个理性的“心”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当然,犹太教给它一个解释:人类犯了原罪,偷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实,分享了理性。理性本来是上帝的品格,那叫神性。因为我们恰好偷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实,我们就有了理性的心,犹太教认为这是罪恶——原罪。古希腊哲学则认为这是人的光荣。两种思想不一样。对此,我不在这里讨论。

我们就来看这个“心”是如何可能的。如果你说它脱离肉体,你会走到古希腊的唯心主义,从柏拉图主义一直到黑格尔主义。现在,我们的哲学如果有一点儿进步的话,那么,它是由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名字所标志的,因为他们都把这个“心”归根到底理解为感性的。

感性的“心”,是什么样的心?就是艺术的心。你是一个艺术家,是不是?你创作艺术作品的时候,你是不是光开动你的理性的头脑?假如真这样,你就不行了。我为什么写不出诗来?因为一想到要表达情感,就开动了理性的头脑,因为哲学这个专业让我形成了如此的习惯,所以我感到遗憾,我写不出诗了。诗人能开动理性的头脑吗?千万别动,一动,写出来的就全是概念。

感性的“心”如何可能?哲学的进步在这一点上是真实的。让我们来看人的感觉。我们的感觉和动物的感觉有区别吗?当然,人和动物的感觉都有感觉器官做生理基础。我有两个耳朵,黑猩猩也有两个耳朵,我能听到声音,它也听到了。一声炸雷,我一慌,它也一慌。但是炸雷过后,它照样去觅食了,然而我却感慨起来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居然感慨了,还写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我和动物一样地听,但我的“听”终究还是和它的“听”不一样?这里有一个很基本的解释,那就是我们人类对听还有一份“听”,那叫“听听”,即对听的听。对听的听,是什么呢?我们不仅听到了实际的声响,而且对自己的这份听还有听,但并未经过我们的理性的头脑,不要以为是我们的理性在听,理性不可能听,理性可以对声音进行声学研究。但是声学家从来不听,因为他把声波加以描述,放到一个数学公式里,他哪里需要听?声学家只是在声学研究之外才听,才能对自己的“听”有另一个“听”。只是在这种对“听”的“听”当中,他才能真正发现音色、韵律、节奏、旋律、音程的张力。这绝不是理性的头脑的思考之所得,而是我们的感官之所得。

我们的感官是神奇的,那叫“人类的感觉”,因为它对感觉还有感觉,对“听”有“听”,对“看”有“看”。因为我们对“看”有“看”,我们才区分了色调,我们还在各种颜色中区分出了暖色调和冷色调;我们还看到了形体,它的变化的韵律、节奏,于是我们能够绘画。我们获得了一般的“红”,这个一般的“红”并不是概念,还是感觉,因为有这种感觉,我们才能区分这是深红,那是浅红,还有那一个是桃红。这种区分是不是经过概念的?没有。我们在一眼之中就看到了。我们的听觉也是神奇的,我们对“听”有“听”,于是,我们有音色的感受、节奏的感觉等等。我们把这一切通通组合起来,拿来派用处,即做音乐。为什么音乐对狗来说是不存在的?音乐对狗来说仍然是一个物理世界、声学世界,刺激了它的耳朵的鼓膜而已。但是对于我们而言,它变成了音乐,而且是那么地优美动听,因为我们是在听音色、节奏、旋律、音程张力。因此,我们的感官是神奇的,它神奇在哪里?在感官中有心。我们的感官是心灵的感官,这就是我刚才讲的感性的心。

艺术未来之使命

我今天来到这里,几乎一直在讲本体论——哲学中最难懂的部分。是的,对于艺术的本质的讨论,一开始就要进入本体论才行。本体论的研究不是出于哲学家们的学究气的癖好,它实在是对我们生活的根基的研究。在这种研究当中,我们能够领会到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所以,我们现在马上要追问我们自己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身在内,都要追问自己:我们的感官有多少心灵的成分?

倘若我们的感官、我们的听觉、我们的视觉缺乏心灵的成分,那我们赶快来弥补这种缺陷。你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全是概念的东西。你看到了一棵树,你知道:哦,这是一个东西,叫“树”。这是树,是植物,是城市的“肺”,等等。你如果永远只看到树的概念,你的视觉就缺乏心灵的要素。假如你在一眼之中看到了那棵树的美,并且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它画下来,那就说明你的视觉是有灵性的,你的视觉和心相关联。假如你听到那音乐,你觉得这只不过是噪音,就像那些对西方古典音乐不太喜欢的人,觉得小提琴一拉就像锯木头一样,我就跟你讲:“你的听觉有问题。”你答:“我的听觉很好。”是的,很轻微的声音你也听得出来,一点不聋。但我说“你的听觉有问题”,并不是在生理学意义上讲的,而是在心灵的意义上讲的。

我们人生的精神境界,并不是概念的境界、理论的境界,而是感性的境界。各位不要以为心灵最高的境界是理论思维。你学了那么多物理学、化学、数学,你的心灵境界就提高了吗?当然,你的思考很周密,你也许智商很高,但是心灵境界与智商是两回事。我们提升我们心灵的境界,这才是我们人生的必要任务,而且它本身就是幸福。

假如我们追问人生幸福的本质,我们就应该说,它是不脱离感性的。不脱离感性,并不是说不脱离肉体。肉体与感性是要区分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具有心灵的性质,就不仅仅是肉体器官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的心灵之所以丰富并且具有力量,全在于我们的心灵的感性力量。头脑是不会有力量的。

现在许多人讲“头脑风暴”,有个电视节目专栏就叫“头脑风暴”。我觉得头脑风暴是一个很奇怪的概念。那些成功人士在那里说他们做成了大事业,是由于他们的头脑中的一些伟大的观念所造成的,我不相信。一个成功者,做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是出于何种力量?头脑风暴?不!是出于他心灵的力量。

艺术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状况之中,就其本应承当的使命而言,处于一个非常孤独的地位。它岌岌可危,这是黑格尔曾经预言过的艺术的衰亡,不幸而言中。海德格尔则提出了追问,追问我们大家:艺术在今天会不会始终只是一种文化的伴随现象,从而不能进入我们的命运之中,成为真理在其中原始发生的过程?

我们正越来越远离艺术的真谛,远离艺术与人生的真实关系,远离艺术与人类命运的关系。我们远离这一切,我们用艺术娱乐,用艺术为资本增殖服务,我们把对艺术的商业运作看成是艺术活动本应追求的目标。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一代代表人物之一阿多诺,在谈到艺术的当代处境时说,一种古典的艺术的真理并没有消失,它在未来的世代是会重现的。但是,他也为今天艺术的状况感到悲哀。

如果我们这样提问:“对于当代文明的病症的诊治,对它的根基上的毛病的治疗,应从哪里入手?”我们可以看一看马克思的回答:“扬弃资本,推翻资本的统治。”这当然属于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但这本来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不要以为无产阶级革命就是指在城市的街道里流血打仗,无产阶级革命是一种感性基础中的革命。无产阶级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是工人而伟大,而是作为未来时代的新的社会原则的发现者而伟大。无产阶级最有可能发现未来社会的原则,因为它一无所有。资本对它来说,只是一种统治的力量,而不是生活的幸福的源泉。所以,这个阶级是最有希望的,马克思寄托希望于这个阶级。新的社会原则将从哪里被发现?将从无产阶级的感性意识里被发现,这就是无产阶级的感性的“心”。所以,未来真正的艺术,应当属于无产阶级,而不是资产阶级——这就是马克思的思想。

我们现在不谈无产阶级,就谈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异化的不仅是无产阶级,企业家们也异化,所以,企业家们是否能够在经营资本之余,也到艺术领域中走一遭呢?如果能走一遭,肯定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们个人有好处,对他们将来自觉地放弃资本统治也有好处。所以,有一种观点就认为:艺术在今天若能重新焕发它的生命,它就具有一种世界历史的使命。我们还能寄希望于哲学的革命,来引导世界走出一个新的天地吗?不得而知。传统的哲学正在终结,未来的哲学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海德格尔不知道,马克思也不知道。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中国思想,中国思想倒是大有希望!中国的哲学大有希望,因为中国的哲学对待世界的态度是艺术的态度,即感性的态度。“美学”这个词,aesthetics,本义就是“感性学”。马克思所期待的世界转世,也即资本世界的彻底解体,是一场感性基础的革命。感性基础的革命实际上是心灵的革命,是感性的“心”之生成,而这需要艺术来表达,需要艺术中的新的伟大作品来启示世人。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今天在这里就两种真理所作的区分,以及就艺术之使命所做的讨论,其证据在哪里?大家可能同意我,也可能要批评我,不管怎样,我认为最后的证据是在各位自己的生活里,在各位正在展开的人生旅途中,在我们民族的命运的展开过程中。在这一切之中,你们将慢慢地体会到:只有在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中,我们才能领会人生的真谛。对人生的领会,当然离不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际,但是,我们光有现实生活的遭际,而不进入伟大的艺术作品,我们的心灵就不会有力量。我们对伟大的古典艺术作品的热爱,就是对人生真谛的领会,这是同一件事情。这种领会,不是一种理论上的理解、概念上的分析,不是用理论的语言来讨论我们的生活。在我们对生活的最真切的领会和体验中,就包含着真理。比如,西方以往的那些伟大的宗教音乐,虽然是为宗教题材而创作的,但我们今天的聆听者仍然能够从中领会到人生的真谛。艺术固然可以被用作许多实用的目的,或为政治所用,或为宗教所用,或为娱乐所用,但即使是在这些用途中,真正的艺术作品仍然保持着它们不可消解的价值。例如,我们今天如何理解《红楼梦》?这部文学作品究竟是反映当时清朝政治的内幕、权力的斗争,还是表达了另外的主题?这样的讨论自可没完没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确认了《红楼梦》是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它的价值不依赖于它所反映的那个时代本身,它超越那个时代。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上慢慢地被我们体会到。

最重要的事情,乃是保持我们自己去体验真理的力量,而我们也只有在艺术中才能保持这样的力量。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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