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兰卡斯特太太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塔彭丝皱着眉站在那里,这时,门突然出人意料地开了。塔彭丝向后退了一步,喘着粗气。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见到面前这个人。门口这个人,跟她在煦阳岭见到的穿着一模一样,笑容也是一样的浅淡温和——正是兰卡斯特太太本人。

“呃。”塔彭丝说。

“早上好。你找佩里太太吗?”兰卡斯特太太说,“要知道,今天是赶集日,幸好我能让你进屋,我有段时间都没找到钥匙。我觉得这肯定是后来配置的钥匙,是吧?快进来吧。也许你愿意喝杯茶什么的。”

就像做梦一般,塔彭丝迈进门槛。兰卡斯特太太仍然优雅得像个女主人,带她走进客厅。

“请坐吧,”她说,“恐怕我不知道杯子什么的在哪里。我才来这里一两天。现在让我想想……但是,肯定是的,我以前见过你,是吗?”

“是的,”塔彭丝说,“您在‘煦阳岭’的时候。”

“煦阳岭,煦阳岭。这让我想起了什么事。哦,当然了,亲爱的帕卡德小姐。没错,是个好地方。”

“您离开得很突然,不是吗?”塔彭丝说。

“现在的人都很专横跋扈,”兰卡斯特太太说,“催得你团团转,根本不给你时间安排一下或者好好收拾东西。我相信是出自一番好心。当然了,我很喜欢亲爱的内莉·布莱,但她是个喜欢支配别人的女人。我有时候想,”兰卡斯特太太俯身靠近塔彭丝,补充道,“我有时候想,你知道,她不是很——”她意味深长地拍拍额头,“当然,的确有这种事。尤其是老处女。未婚女人,你知道。对工作什么的特别积极,但有时候也有些古怪的念头。遭罪的是牧师。有时候她们似乎认为这些牧师向自己求过婚,但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哦,没错,可怜的内莉。有时候很明智。她在这个教区做得很好。我相信她一直都是个一流的秘书。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有些古怪的念头。比如,突然就把我从煦阳岭带走了,然后又来到坎伯兰,一座暗无天日的房子,然后又突然把我带到这里——”

“您现在住在这里吗?”塔彭丝问。

“哦,也可以这么说吧。总之这是个古怪的安排。我只在这里待了两天。”

“在此之前,您是在罗斯特里斯养老院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个名字。不如‘煦阳岭’好听,你觉得呢?事实上我在那里住得一点也不安稳,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经营得不好,服务差,咖啡也是杂牌的。不过我也慢慢习惯了,认识了一两个有趣的伙伴。其中有个人多年前在印度的时候跟我姑妈很熟悉。要知道,能找到个跟你有关系的人真让人高兴。”

“肯定是的。”塔彭丝说。

兰卡斯特太太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

“现在,让我想想,你去过‘煦阳岭’,但不是去那里住的。我想你是去看望那里的人吧。”

“我丈夫的姨妈。”塔彭丝说,“范肖小姐。”

“哦,是。没错,当然。我记起来了。你不是有个孩子在壁炉后面吗?”

“没有,”塔彭丝说,“不,那不是我的孩子。”

“但你是为这件事才来这里的,不是吗?这里的一个烟囱出了问题。一只鸟掉进去了,我理解是这样。这个地方需要修理。我一点都不想住在这里。不,一点也不想,下次我一见到内莉就告诉她。”

“您跟佩里夫妇住在一起吗?”

“哦,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的,而从某种角度来讲又不是。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吗?”

“哦是的,”塔彭丝说,“您可以相信我。”

“哎,其实我不住在这里。我是说不住在房子的这一部分。这是佩里夫妇住的地方。”她向前探了探身,“要知道,还有另外一半,在楼上。跟我来吧,我带你看看。”

塔彭丝站起身。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疯狂的梦境之中。

“我得先锁上门,这样更加安全。”兰卡斯特太太说。

她带着塔彭丝走上一段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她带着她穿过一间双人房——估计是佩里夫妇的房间,穿过一扇门,来到隔壁一个房间。里面有个盥洗台,还有一个高高的枫木衣柜,就没别的东西了。兰卡斯特太太走向枫木衣柜,在它背后摸索着,突然就轻松地把它推到了一边。衣柜好像装有小脚轮,因此很容易就把它从墙边推开了。令人吃惊的是,衣柜后面是个壁炉。壁炉上方是面镜子,镜子底端是个小架子,上面放着几只瓷质小鸟。

让塔彭丝讶异的是,兰卡斯特太太抓住壁炉架中间的那只小鸟,用力一拉。显然,小鸟粘在了壁炉架上面。其实塔彭丝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所有的鸟都被牢牢地固定住了。但是兰卡斯特这个动作,让整个壁炉“咔嗒”一下从墙上脱离,向前移动。

“很巧妙,不是吗?”兰卡斯特太太说,“要知道,这是很久以前他们装修房子的时候设计的。他们管这个房间叫牧师洞,但我认为这不是牧师的洞。不,跟牧师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进来,我现在住在这里。”

她又推了一下。她前面的墙也向后移,片刻之后她们就置身于一个布置精美的大房间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运河和对面的小山。

“漂亮的房间,不是吗?”兰卡斯特太太说,“如此美丽的景色。我一直都很喜欢它。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在这里住过。”

“哦,我明白了。”

“不吉利的房子,”兰卡斯特太太说,“不,他们总说这座房子不吉利。我想,你知道,”她又说,“我想我应该再把门关上。还是小心一点好,是吧?”

她伸出一只手,把她们刚才经过的那扇门关上。机器回到原来位置的时候发出一声尖厉的“咔嗒”声。

“我想,”塔彭丝说,“他们想要用这房子当藏匿点的时候,对它做了一些改动,这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做了很多改动,”兰卡斯特太太说,“坐下吧。你喜欢高椅子还是矮椅子?我喜欢高椅子。要知道,我的风湿病很重。我想你会以为这里可能有个孩子的尸体。”她补充道,“真是个荒唐的想法,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也许吧。”

“警察和强盗。”兰卡斯特太太语气宽容,“要知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很蠢,做的一些蠢事。歹徒,大劫案,对年轻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年轻人觉得当枪手的情人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相信我——”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拍拍塔彭丝的膝盖,“相信我,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但你知道,一个人想要的不止这些。偷了东西然后逃跑其实真的没什么刺激的。当然了,需要好的组织。”

“您是说约翰逊太太或布莱小姐,不论您怎么叫她——”

“哦,当然了,对我而言她从来都叫内莉。但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说是为了方便起见,她时不时地自称约翰逊太太。但要知道,她从来没结过婚。哦,从没。她一直独身。”

楼下传来敲门声。

“老天,”兰卡斯特太太说,“肯定是佩里夫妇回来了。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

敲门声还在继续。

“也许我们应该让他们进来。”塔彭丝说。

“不,亲爱的,我们不能那么做。”兰卡斯特太太说,“我无法忍受人们总来打扰我。我们在楼上聊得很愉快,不是吗?我想我们就待在这里好了——哦,老天,现在他们去窗户下面叫喊了。去看看是谁。”

塔彭丝走到窗前。

“是佩里先生。”她说。

佩里先生在下面大声喊道:

“茱莉亚!茱莉亚!”

“没礼貌,”兰卡斯特太太说,“我不允许像阿莫斯·佩里这种人叫我的教名。不,不允许。别担心,亲爱的,”她又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们可以好好地聊个天。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这一辈子真的很有趣,跌宕起伏,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写下来。我很复杂的,你知道。我是个野姑娘,我跟一群,呃,真的很普通的罪犯,搅和在一起。不提了。其中有些人很讨厌。我跟你说,里面的确有不错的人。地位很高。”

“布莱小姐?”

“不,不,布莱小姐跟犯罪扯不上任何关系。那里面没有内莉·布莱。哦,不,要知道,她很虔诚的,信仰坚定之类的。但信仰也有不同的方式。也许你知道这一点,是吗?”

“我想,有很多不同的教派吧。”塔彭丝说。

“没错,必须有不同的教派,为了普通人的信仰。但还有一些普通人之外的人。他们是一群特别的人,有特别的使命,是特殊军团。你明白我说的吗,亲爱的?”

“我觉得我不明白。”塔彭丝说,“您认为我们不应该让佩里夫妇进自己的家吗?他们越来越烦躁了——”

“不,不让佩里夫妇进来。直到,哦,直到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害怕,亲爱的。这非常,非常自然,没有坏处。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是要睡觉一样。没有坏处。”

塔彭丝盯着她,然后她跳起来,朝着墙上的门走去。

“你不能从那里出去,”兰卡斯特太太说,“你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它根本不在你以为的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地方的全部秘密。我年轻的时候跟一帮罪犯住在这里,后来我离开了他们,得到了拯救,特殊的拯救。我得到了一样东西,赎我的罪,一个孩子,知道吗,我杀死了他。我以前是个舞蹈演员,我不想要孩子,在那里,在墙上,是我的画像,跳舞时的——”

塔彭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一幅全身像,女孩穿着白缎荷叶边演出服,演的是传说中的“睡莲”的故事。

“睡莲是我演得最成功的角色。每个人都这么说。”

塔彭丝慢慢走回椅子坐下,盯着兰卡斯特太太。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回想着一句话,一句在“煦阳岭”时听到的话。“那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那时她很害怕,很害怕。现在也很害怕。她也不确定自己害怕什么,只是看着那张和蔼的脸与亲切的笑容就让她毛骨悚然。

“我不得不遵守下达给我的命令,总要有人担当毁灭的使者。我被选中了。我接受了命令。你瞧,他们从罪恶中解脱了。我是说,那些孩子无罪了。他们太小,不会犯罪,仍然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遵照命令把他们送进了天国。他们仍然是清白无辜的,还不知道什么是罪恶。你可以想象被选中是多么大的荣耀。成为被特别选中的那一个。我一向很喜欢孩子。我自己没有孩子。这很残酷,不是吗,或看上去很残酷。不过那真的是对我的行为的报应。也许你知道我做过什么。”

“不知道。”塔彭丝说。

“哦,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我以为那件事你也知道。有一个医生。我去找他。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我很害怕。他说拿掉孩子不会有事的,这样就没人知道了。但你瞧,还是出事了。我开始做噩梦。我梦见我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问我她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孩子告诉我它想有人陪着她。要知道,是个女孩。是的,我确定是个女孩。她来了,说想要其他小孩做伴。于是我就得到了命令。我没法再有孩子了。我结了婚,以为我会有孩子。我的丈夫也迫切地希望有个孩子,但没用,因为我被诅咒了。你明白这一点,是吧?但还有个办法,一个赎罪的办法。弥补我所做的一切。我做的就是谋杀,用杀人赎杀人罪。因为以后的谋杀就不是真正的谋杀了,他们是祭品,他们应该被献出。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不是吗?那些孩子去跟我的孩子做伴。不同的年龄,但都是小孩子。命令下达之后,我——”她探身向前,碰了碰塔彭丝,“做那种事真令人愉快。你明白吧?豁免他们真令人愉快,这样他们就不会像我那样了解到罪恶了。这件事我谁都不能告诉。但有时候还是会有人知道或者怀疑。当然了,我是说,他们也得死,我才能安全。所以我一直很安全。你明白,是吗?”

“不,不太明白。”

“但你就是明白。所以你才来到这里,不是吗。你知道的。那天我在煦阳岭问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我说:‘那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我想你会过来的,也许因为你是个母亲。我杀的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希望你下次再来,然后我们一起喝杯牛奶。通常都是咖啡,有时候是可可。知道我事情的任何人。”

她缓步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橱柜。

“穆迪太太——”塔彭丝说,“她是其中一个吗?”

“哦,你知道她,她不是个母亲,她是剧场的服装员。她认出了我,所以她必须走。”她猛地转过身,走向塔彭丝,手捧一杯牛奶,微笑地劝诱道:

“喝下它,”她说,“喝下去吧。”

塔彭丝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后她跳将起来,冲向窗户,抓起一把椅子,打碎窗户,探出头,尖叫道:

“救命!救命啊!”

兰卡斯特太太大笑。她把牛奶放在桌上,靠回椅背,放声大笑。

“你真蠢。你以为谁会来?你以为谁能来?他们得把门拆了,把墙打穿,到那时候——你知道,还有其他办法。不需要牛奶。牛奶是个轻松的方法。牛奶、可可甚至茶水。为了小穆迪太太,我把它放在了可可里面——她爱可可。”

“吗啡?你怎么弄到的?”

“哦,那很容易。许多年前跟我一起生活过的一个男人得了癌症,医生让我保管他的药,让我来负责,还有其他药,后来我对医生说我都扔了,但其实我留了下来,其他药和镇痛药,我想有一天它们也许会有用,确实派上了用场,我还有一些,我自己从来不吃这种东西,它们对我没有用。”她把牛奶推向塔彭丝,“喝了吧,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了。另一种方法——问题在于,我不清楚我把它放在哪里了。”

她从椅子里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我把它放哪儿了?放哪儿了?现在,我老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塔彭丝再次大喊道:“救命!”但运河岸边仍然空无一人。兰卡斯特太太仍在房间里转悠。

“我想,我想一定是,哦,当然,在我的编织袋里。”

塔彭丝从窗户边转过身,兰卡斯特太太朝她走了过去。

“你可真是个蠢女人,”兰卡斯特太太说,“想选这种方式。”

她猛地伸出左臂,抓住塔彭丝的肩膀。右手从背后伸出来,握着一把刀刃细长的匕首。塔彭丝挣扎着。她心想:“我可以轻易地阻止她。容易。她是个老太太。虚弱无力。她不能——”

突然,一阵带着恐惧的寒意袭来,她心想:“但我也是个老太太。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壮。我没她有力气。她的双手,她的抓握力,她的手指。我想是因为她疯了,我总听人说,疯了的人很有劲。”

明晃晃的刀片向她逼近。塔彭丝尖叫起来。她听见楼下有喊叫声和拍打声。门上传来的拍打声似乎是有人想破门或破窗而入。“但他们绝对进不来这里,”塔彭丝想,“他们绝对打不开这扇机关重重的门。除非他们知道开关。”

她拼命挣扎。她努力摆脱兰卡斯特太太的掌控。但是后者比她高大,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她仍面带微笑,但是表情不再和蔼。现在她的脸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杀手凯特。”塔彭丝说。

“你知道我的绰号?没错,不过我已经升华了。我成了上帝的杀手。是上帝的旨意让我杀了你。所以这件事就合理了。你肯定能明白的,不是吗?你瞧,这就合情合理了。”

此时塔彭丝正被挤在一张大椅子的边上。兰卡斯特太太用一只胳膊把她抵在椅子上,力气越来越大——没办法再后退了。兰卡斯特太太右手里的锋利钢匕首渐渐逼近。

塔彭丝想:“我一定不能慌,不能慌——”但随之而来的另一种想法却无法摆脱,“但我能做什么?”挣扎是徒劳的。

然后是恐惧,就像在“煦阳岭”她第一次产生预感时感受的一样。

“是你那可怜的孩子吗?”

这是第一次警告,但是她误会了,她不知道这是警告。

她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钢刀,但奇怪的是,让她害怕到瘫痪无力的不是闪闪发光的金属及其威胁性,而是刀面映照出的脸——兰卡斯特太太那微笑而慈祥的脸,幸福满足的微笑,一个执行自己的命令的女人,温和而理智。

“她看上去并没有疯,”塔彭丝想,“这才是可怕的地方——当然,她看着不疯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正常的。她是个极为正常理智的人,她是这么认为的,哦汤米,汤米,这次我真是卷进大麻烦里了。”

眩晕和疲惫淹没了她。她的肌肉放松了,什么地方传来玻璃碎裂的一声巨响,把她震晕了。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2

“好了,你醒过来了,把这个喝了,贝雷斯福德太太。”

一只玻璃杯压在她的嘴唇上,她激烈地抗拒着,有毒的牛奶,是曾经说过的跟“毒牛奶”有关的事?她不喝毒牛奶……不,不是牛奶,味道不一样——

她放松了,张开嘴唇喝了一小口——

“白兰地。”塔彭丝品了出来。

“非常正确!再喝点,多喝点——”

塔彭丝又啜饮了几口。她向后靠在靠垫上,环视四周。窗口能看到一张梯子的顶端。窗前的地板上是一堆碎玻璃碴。

“我听见玻璃碎了。”

她推开白兰地杯子,视线从拿着杯子的一只手和一只胳膊转移到一个男人的脸上。

“格列柯。”塔彭丝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她看看房间。

“她去哪里了?我是说兰卡斯特太太?”

“她在休息,在隔壁房间。”

“明白了。”但她不确定自己真的明白了。她过一会儿才能清楚点。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菲利普·斯塔克爵士。”她缓慢而犹疑地说,“是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说格列柯?”

“受苦。”

“你说什么?”

“那幅画,在托莱多,或者是普拉多,很久之前我就这么想,不,不是很久之前——”她思索着,终于想了起来,“昨晚。聚会,在牧师的住所——”

“你做得很好。”他鼓励道。

不知为什么,坐在这里,在这间地板上满是玻璃碴的屋子里,跟这个面色阴暗、极度痛苦的男人说话,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我犯了个错,在‘煦阳岭’。关于她,我全想错了。那时我很害怕,一波一波的恐惧,但我弄错了,我不是怕她,而是替她害怕,我以为她会发生什么事,我想保护她,救她,我——”她疑惑地看着他,“您明白吗,还是听起来很傻?”

“没人比我更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

塔彭丝盯着他,皱着眉。

“她,她是谁?我是指兰卡斯特太太,约克太太,这都不是真名,只是取自玫瑰树的名字。她是谁?真正的她?”

菲利普·斯塔克苦涩地说:

“她是谁?真正的她?真正的那个,真实的那个。

“她是谁?眉头上有上帝的印记?

“你读过《培尔·金特》[《培尔·金特》(Peer Gynt):易卜生创作的戏剧作品之一,它通过纨绔子弟培尔·金特放浪、历险、辗转的生命历程,探索了人生是为了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的重大哲学命题。]吗,贝雷斯福德太太?”

他走到窗边,驻足良久,望向窗外,突然,他转过身。

“她是我妻子,上帝保佑。”

“您妻子,但她去世了。教堂里的追思牌——”

“她在国外去世了,那是我散播的故事,我在教堂为她设立了追思牌。人们不会对失去亲人的鳏夫问太多问题的。之后我就不住在这里了。”

“有人说她离开了您。”

“这个故事也是可以接受的。”

“您把她带走,当您发现,有关孩子的事——”

“所以你知道那些小孩的事?”

“她告诉我的,似乎,难以置信。”

“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正常的,没人怀疑。但是警察开始怀疑了,我得有所行动,我得救她,保护她,你明白吗,能理解吗?至少理解一点点吧?”

“是的。”塔彭丝说,“我非常理解。”

“她,曾经那么可爱——”他声音有点发颤,“你看她——在那儿,”他指着墙上的油画,“睡莲,她是个野丫头,一直都是。她母亲是沃伦德家族的最后一员,一个古老的家族,近亲结婚。海伦·沃伦德。她离家出走了,跟一个坏家伙混在一起,一个惯犯。她女儿当了演员,被训练成为一个舞蹈演员,睡莲是她最受欢迎的角色,后来她跟一帮罪犯混在一起,寻找刺激,纯粹是为了寻开心,她总对事情感到失望——

“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结束了所有这一切,她想要安定的生活,安静地生活,家庭生活,生儿育女。我很富有,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我们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都很伤心。她开始受到内疚的困扰,也许她的精神一直有点失常,我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

他绝望地摆摆手。

“我爱她,一直爱她,不管她,她做了什么,我要她安全,平安无事,不要被关起来,终生囚禁,悲伤欲绝。而我们的确保证了她的安全,已经很多年了。”

“我们?”

“内莉,我亲爱的忠诚的内莉·布莱,我可爱的内莉。她很棒,计划并安排了这一切。养老院舒适又安全。没有诱惑,没有孩子,让孩子远离她。这似乎有效,那些养老院都在很远的地方,坎伯兰,威尔士北部,没人会认识她——或者我们是这么想的。这是艾克尔斯先生的建议,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律师,他的费用很高,但我很信赖他。”

“勒索?”塔彭丝说。

“我从没这么想过。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顾问——”

“是谁在那幅画上画了船——叫‘睡莲’的船?”

“是我。这让她很高兴。她记起了自己在舞台上的光彩。这是博斯克温的画作之一。她喜欢他的画。于是,有一天,她用黑色颜料在桥上写了一个名字,一个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所以我画了一只船来遮住它,写了个名字‘睡莲’——”

墙上的门被推开了,友善女巫走了进来。

她看看塔彭丝,又看看菲利普·斯塔克。

“没事了?”她平淡地说。

“是的。”塔彭丝说。她发现友善女巫的优点是她不会大惊小怪。

“你丈夫在楼下,在车里等着。我说我会带你下去找他——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觉得可以。”塔彭丝说。

“我猜你会愿意的,”她看看卧室的门,“她,在里面吗?”

“是的。”菲利普·斯塔克说。

佩里太太走进卧室。她又出来了——

“我看见——”她问询地看着他。

“她给了贝雷斯福德太太一杯牛奶,贝雷斯福德太太不喝。”

“于是,我想,她自己喝了?”

他犹豫了一下。

“是的。”

“莫蒂默医生稍后过来。”佩里太太说。

她过去帮塔彭丝站起来,但塔彭丝自己站起来了。

“我没受伤,”她说,“只是被吓到了,现在没事了。”

她站在菲利普·斯塔克对面,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话要说。佩里太太站在门口。

最后,塔彭丝说话了。

“我帮不上什么忙,是吗?”她说。但这算不上是个问题。

“只有一件事,那天在教堂墓地打晕你的人是内莉·布莱。”

塔彭丝点点头。

“我意识到肯定是她。”

“她昏了头。她以为你在追踪她——我们的秘密。她,我为这么多年我施加给她的可怕压力而感到痛苦懊悔。任何女人都不应该被要求承担这么多——”

“我想,她深深爱着你,”塔彭丝说,“我想我们不会再寻找约翰逊太太了,如果这就是你不想让我们做的事情的话。”

“谢谢你,我很感激。”

又是一阵沉默。佩里太太耐心地等着。塔彭丝看了看四周,走到被打破的窗前,看着下面平静的运河。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见到这座房子了。我要好好看看它,这样就能记住它了。”

“你想记住它?”

“是的,我想。有人跟我说这座房子被用错了地方。现在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诧异地看着她,但没说话。

“谁让你到这里找我的?”塔彭丝问。

“爱玛·博斯克温。”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和友善女巫一道穿过暗门,走下楼。

为情人建造的房子,爱玛·博斯克温这么跟塔彭丝说过。啊,她就这样离开它了,被一对情人拥有的房子,一个死了,一个忍受痛苦,继续活着——

她走出大门,向等在汽车中的汤米走去。

她跟友善女巫道了别,钻进车里。

“塔彭丝。”汤米说。

“我知道。”塔彭丝说。

“别再这么做了。”汤米说,“再也别这么做了。”

“不会了。”

“你现在是这么说,但你还是会去做的。”

“不,我不会了。我太老了。”

汤米发动汽车,他们开走了。

“可怜的内莉·布莱。”塔彭丝说。

“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深爱着菲利普·斯塔克。这么多年为他做任何事,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忠诚。”

“胡说!”汤米说,“我想她每一分钟都乐在其中。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

“无情的坏蛋。”塔彭丝说。

“你想去哪儿?马克巴桑的兰姆及弗拉格旅馆?”

“不,”塔彭丝说,“我想回家。家,托马斯。待在家里。”

“阿门。”贝雷斯福德先生说,“如果艾伯特用一只烤焦的鸡迎接我们,我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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