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啊，老兄，正是如此。”卡特汉姆侯爵敷衍地说。

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三遍了，每次都抱着希望能以此结束交谈，好赶紧脱身。这里是他入会的一家私人会所：伦敦俱乐部，此时他正站在俱乐部的楼梯上动弹不得，被迫听着乔治·罗麦克斯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感受。

卡特汉姆·爱德华·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是卡特汉姆家的第九任侯爵。他个子矮小，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完全没有侯爵的样子。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窄长的鼻子显得有些忧郁；行为举止虽然有些呆板，但彬彬有礼。

对卡特汉姆侯爵来说，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四年前继承了他哥哥第八任侯爵的爵位。前侯爵可是个在全英国家喻户晓的显赫人物。他曾任外务大臣，在大英帝国的国会中举足轻重。他的乡间宅邸，烟囱别墅，素以好客而闻名。他的太太，波瑟公爵的女儿，帮了很大的忙。那里在周末常常举办各种非正式的聚会，推杯换盏中，创造和改变了很多历史。英国的达官显贵，乃至欧洲的达官显贵，可以说没有一人不曾在此盘桓。

这些都很好，第九任卡特汉姆侯爵一想起他的兄长，便肃然起敬，亨利真是把那些事做到了极致。卡特汉姆侯爵只是反对把烟囱别墅当作国家资产，而非一座私人的乡村别墅。他最讨厌的莫过于非政客去谈论政治，因此乔治·罗麦克斯的喋喋不休让他不胜其扰。乔治·罗麦克斯身材健壮，微微有点发福。脸色红润，眼睛有点凸出，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自以为是的劲头。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卡特汉姆？我们根本无法承受任何丑闻，现在的局势非常棘手。”

“始终如此。”卡特汉姆侯爵略带讽刺地说。

“老兄啊，我是当局者清。”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卡特汉姆侯爵又用回了之前的战术。

“如果在赫索斯拉夫的事稍有差池，我们就完了。最重要的就是石油开采权得授予一家英国公司。您一定要留心，好吗？”

“当然，当然。”

“迈克尔·奥保罗维其亲王这周末抵达，在烟囱别墅组织一次狩猎聚会做个幌子，整件事都能搞定了。”

“我本来还计划这个星期要出国呢。”卡特汉姆侯爵说。

“别胡诌了，我亲爱的卡特汉姆！哪有人会在十月上旬出国。”

“我的医生认为我的健康状况很差。”卡特汉姆侯爵一边说，一边充满渴望地看着眼前缓缓驶过的出租车。

但是，他无法脱身，因为罗麦克斯一和谁聊到严肃的话题，就会抓住对方不放，他这种令人不悦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现在的情形来说，他正紧紧拽着卡特汉姆侯爵的衣领。

“老兄，这件事我就郑重地托付给你了。现在是国家的危难时刻，即将来临的……”

卡特汉姆侯爵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突然觉得他宁可再办一百次聚会，也不愿听一次乔治·罗麦克斯用他自己讲演稿里的言论在这里絮絮叨叨。根据经验，他知道罗麦克斯至少还得这样不停地再讲二十分钟。

“好的，”他连忙说，“我会办好的，那么你来安排一切吧。”

“没什么需要安排的。烟囱别墅就是最理想的地方，何况它还有那么多的前世今生。到时候我会到修道院去，离那里不到七英里。我就不出席宴会了，不合适。”

“对对，不合适。”卡特汉姆侯爵同意地说，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合适，他也没兴趣知道。

“不过，要叫上比尔·埃弗斯莱，到时候他可以帮着传递信息。”

“求之不得，”卡特汉姆侯爵略微起了一点兴致，“比尔的射术不错，而且班德尔很喜欢他。”

“射术并不重要，那只是个挡箭牌。”

卡特汉姆侯爵又败下兴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样就行了。国王、国王的随从、比尔·埃弗斯莱、赫尔曼·艾萨克斯坦……”

“谁？”

“赫尔曼·艾萨克斯坦。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财团代表。”

“英国财团？”

“对，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而已。这人的名字挺怪的。”

“对了，还得有一两个外人，好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爱琳小姐肯定会注意这个的。得找年轻的、不爱搬弄是非的，又不懂政治的。”

“班德尔肯定会注意到的。”

“我想到一件事。”罗麦克斯忽然想到了什么的样子，“你记得我刚才说的那件事吗？”

“你刚才说了很多事。”

“我指那个不走运的意外状况。”他放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在侯爵耳边说道，“斯泰普提奇伯爵的回忆录。”

“我觉得你有点大惊小怪了。”卡特汉姆侯爵一边说，一边克制着自己不打呵欠，“人们都喜欢丑闻。我本人也会看一些回忆录，而且看得津津有味。”

“问题不是人们看或者不看，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看，关键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版这种书会把事情都搞砸，所有事！赫索斯拉夫的民众希望复辟。迈克尔亲王得到了英皇陛下的支持与鼓励，赫索斯拉夫的民众也准备拥戴他。”

“那么，那个准备把石油开采权授予赫尔曼·艾萨克斯坦公司、以得到百万贷款用于继位的人是谁？”

“卡特汉姆，卡特汉姆，”罗麦克斯用一种痛苦的语气在耳边恳求着说，“谨言慎行啊，一定得谨言慎行。”

“那么问题就是……”卡特汉姆侯爵依从着压低了声音，饶有兴致地继续说，“斯泰普提奇伯爵的回忆录提到的一些事会使他们美梦破灭，主要是奥保罗维其家族的暴行劣迹，对吗？到时候国会上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把现在宽大的民主政体改成守旧过时的专治统治？就因为那些吸人血的资本家的政策措施吗？然后就会出现‘打倒政府’这类的呼声……是吗？”

罗麦克斯点点头。

“可能还会更糟，”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假设，只是假设，那个不幸的失踪事件又被翻出来，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

卡特汉姆侯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不明白。什么失踪事件？”

“你肯定听过啊，就是他们都在烟囱别墅的时候发生的，亨利非常担忧，他的事业也因为那件事几乎都毁了。”

“这事让我觉得太有意思了，”卡特汉姆侯爵说，“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失踪了？”

罗麦克斯向前探了探身子，将嘴巴靠近卡特汉姆的耳朵，卡特汉姆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哎呀，你别对着我的耳朵嘶嘶地讲话。”

“你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卡特汉姆侯爵嫌恶地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确实听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风声。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干的，那个东西一直没找到吗？”

“没找到。我们当然会极其慎重地处理这件事，决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斯泰普提奇伯爵当时也在场，对这件事虽然不完全了解，但也多少知道一些。我们和他在土耳其的问题上有过几次争执，如果他怀恨在心把那件事公诸于世，想想会引发什么样的丑闻，又会有多么深远的影响。所有人都会说，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压下来？”

“肯定会这样。”卡特汉姆侯爵兴致勃勃地说。

罗麦克斯的声音提高了几个音调，他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得保持冷静。”他喃喃地说，“我得保持冷静。你说，如果他没有恶意，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文稿送到伦敦去？”

“是很奇怪，你确定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我们在巴黎有情报人员。那份回忆录在他去世的几周前已经被秘密转移了。”

“这样看起来这里面确实有玄机。”卡特汉姆侯爵说，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兴致。

“我们发现那些文稿寄给了一个叫吉米，或者叫詹姆斯的人，那个人是个加拿大人，现在在非洲。”

“这事办得很有排场啊。”卡特汉姆侯爵兴高采烈地说。

“詹姆斯·麦格拉斯乘坐格兰纳堡号会在明天抵达，也就是周四。”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得立刻找到他，向他解释这件事的严重后果，然后恳请他推迟回忆录的出版时间。至少等一个月再说吧，而且无论如何都得审慎地编辑一下才行。”

“那如果他说‘不行，先生！’或者说，‘见你的鬼去！’这样的话，那可如何是好？”卡特汉姆侯爵说。

“我就害怕会这样。”罗麦克斯坦白地说，“所以，我突然想到，把他也请到烟囱别墅，可能是一个好办法。他受邀去拜见迈克尔亲王，肯定会受宠若惊。这样一来，对付他就容易多了。”

“我不同意。”卡特汉姆侯爵连忙说，“我和加拿大人完全处不来，尤其还是在非洲住过的加拿大人。”

“也许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可造之材也说不定。”

“我拒绝，罗麦克斯。我坚决反对，你找别人应付他吧。”

“我忽然有个妙计，”罗麦克斯说，“女人！找个女人去对付他，跟他说一点，但不说透。女人可以很有技巧地让他明白现在的形势，又不会激怒他。我声明绝不是赞成女人参政，只是圣斯蒂芬大教堂虽然已经完全成为废墟，但女人在她们自己的领域内还是能起到神奇的作用。你看亨利的妻子就是个典范，她可帮了他不少。玛希娅非常了不起，真是个独一无二又十全十美的政治家的贤内助。”

“你不会是要请玛希娅来参加聚会吧？”卡特汉姆侯爵有气无力地问道，一提到他这个令人可畏的嫂子，他就有点脸色发白。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举例说明女人的影响力。我建议还是找一位年轻、有魅力、美丽和智慧并存的女人。”

“班德尔也不行吧？她什么用处也起不到，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激烈的社会主义者。你要是和她说了，她肯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我没有考虑爱琳小姐。令爱非常可爱，但完全是个孩子。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有手腕、够冷静、八面玲珑的女孩。我有个完美的备选，我的表妹维吉尼亚。”

“瑞福太太？”卡特汉姆侯爵笑容满面，他开始觉得聚会可能会有趣起来，“这个建议非常好啊，罗麦克斯，她可是全伦敦最有魅力的女人了。”

“对于赫索斯拉夫，她也很了解。你应该记得，她的丈夫在那儿的大使馆工作过。而且，就像你说的，她很有个人魅力。”

“人间尤物。”卡特汉姆喃喃地说。

“那就这么定了。”

罗麦克斯先生终于松开了抓住卡特汉姆侯爵衣领的手，卡特汉姆赶紧趁机逃脱。

“再会！罗麦克斯！你来安排吧，拜托啦。”

卡特汉姆钻进一辆出租车，他对乔治·罗麦克斯真是厌恶到了极点。他那又红又肿的脸、沉重的呼吸声、凸出的严肃的蓝眼睛，都让他不胜其烦。想到周末的聚会，他不禁叹了口气。真是讨厌，非常讨厌！转念他又想到了维吉尼亚·瑞福，心情欢快了一些。

“人间尤物啊，”他自言自语，“人间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