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十月十三日(续)

烟囱别墅之谜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议事厅的钟敲了九下。

“唉,”卡特汉姆侯爵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这群人又回来了,就像羊群似的,摇着尾巴一只跟着一只,都回来了。”

他悲伤地环顾一圈房间。

“街头歌手领着猴子,”他盯着男爵喃喃地说,“还有思罗格莫顿街上好管闲事的八婆……”

“您这么说男爵可不太友好,”班德尔听完他的牢骚,抗议地说,“他和我说过,您可是他心中英国贵族热情好客的完美体现。”

“我觉得,”卡特汉姆侯爵说,“他跟谁都这么说,也不嫌累。但是,我如今已经不是往年那个好客的英国绅士了。等我把烟囱别墅卖给美国企业家,就搬到旅馆去住。住在那里,有人来烦你的话,你就能马上结账走人。”

“高兴点,”班德尔说,“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费希先生了。”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卡特汉姆侯爵的情绪起起伏伏,“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非让我掺和这些事。为什么要让他们在我的家里开董事会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拉弛庄园、何姆赫斯特庄园或者去斯特里特姆找栋好的别墅,在那儿举行会议呢?”

“那些地方氛围不对。”班德尔说。

“不会是有人要捉弄我们吧?”她的父亲紧张地说,“我一点都不信列蒙那个法国佬,法国警察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他们先给你的胳膊绑上橡胶带,把犯案经过讲一遍,让你触目惊心,再用体温计把你的体温都记录下来。他们要是冲我大喊,‘是谁杀了迈克尔亲王?’我的体温可能得是一百二十二度,甚至更吓人。于是,他们就会马上把我拖进监牢。”

门开了,特雷德韦尔上报:

“乔治·罗麦克斯先生,埃弗斯莱先生。”

“柯德斯到了,还带着他忠实的走狗。”班德尔喃喃地说。

比尔直接走到班德尔身边,乔治走到卡特汉姆侯爵跟前热情地打招呼,在公众场合,他都是摆出这一套。

“亲爱的卡特汉姆,”乔治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我收到您的口信就过来了。”

“你真好,真的好。见到你我真高兴。”

卡特汉姆侯爵唯恐失礼,所以总是无意识地表现得过于殷勤:“其实,不是我的口信,但是也无所谓了。”

同时,比尔低声和班德尔攀谈着。

“怎么回事啊?听说维吉尼亚半夜跑掉了,这是怎么了?她不会是让人绑架了吧?”

“不会,”班德尔说,“她留了一张字条,钉在了针垫上,这是她的风格。”

“她是一个人走的吧?不是跟那个美国殖民地的约翰一起吧?我一直都不喜欢他,而且还有传言说他就是那个超级骗子。但是我觉得不像。”

“为什么不像?”

“那个维克多王是个法国佬,而凯德是十足的英国人。”

“你没听过维克多王是个语言高手吗?何况,他还有一半爱尔兰血统。”

“我的天!就因为这样,他才再也不露面吗?”

“他露不露面我不清楚,反正他前天是不见了。但是,今天早上他发来了一封电报,说今晚九点钟会过来.并且让我们把柯德斯请过来。其他人也来了,都是凯德请的。”

“真是群英荟萃,”比尔环顾四周,说道,“坐在窗边的是法国侦探,壁炉旁边的是英国侦探。真是浓郁的异国风情啊。星条旗的代表没来吗?”

班德尔摇摇头。

“费希先生消失得无影无踪。维吉尼亚也不见了。但是其他人都在。比尔,我有种预感,水落石出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很快就会有人大喊‘是詹姆斯,那个侍从!’现在只等凯德的到来。”

“他不会再出现了。”比尔说。

“那干吗还要召开这个‘公司会议’呢?这是我父亲起的名字。”

“这背后肯定另有玄机。毫无疑问的是,他让我们聚到这里来,他肯定人在别处,你知道这一类的花样。”

“你是认为他不会来咯?”

“当然不会,难道他还会羊入虎口吗?这个议事厅里坐满了侦探和高级官员。”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就太不了解维克多王了。据说,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场面,而且每次他都能虎口脱险。”

埃弗斯莱质疑地摇摇头。

“这可是逆天而行。他不会……”

这时门开了,特雷德韦尔通报道:

“凯德先生。”

安东尼径直走到主人面前。

“卡特汉姆侯爵。”他说,“真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过意不去。但是,我相信今天晚上,所有的秘密都会真相大白了。”

卡特汉姆侯爵显得很宽慰,他对安东尼一直有种莫名的喜欢。

“没什么麻烦的。”他热诚地说。

“您真是太好了。”安东尼说,“大家都到了,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不明白,”乔治·罗麦克斯装模作样地说,“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样是不合规矩的。凯德先生是什么身份?现在的局势很艰难,也很微妙。我强烈建议——”

乔治口若悬河的演讲被打断了。巴特尔警长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片刻,乔治忽然面露疑惑。

“你要是这么说,那好吧。”他勉强地说。然后,他大声地加了一句话,“那我们就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

安东尼并没有把他明显的鄙视放在眼里。

“这只是我一点小想法,仅此而已。”他爽朗地说。“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前几天我们得到了一份密文,上面提到了里士满和一些数字。”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们曾经尝试解密,但是失败了。现在我们用已故的斯泰普提奇伯爵的回忆录(我碰巧看过)来解答下这个难题。回忆录里提到了一个以‘花’为主题的晚宴,参加宴会的人都穿戴表示花的标记。伯爵本人佩戴的徽章正是我们在秘道的墙洞里找到的奇怪纹样,它代表玫瑰的意思。你们应该还记得,还有一排排的东西:纽扣、字母E和编织物。诸位想想看,这座别墅里有什么是一排排的东西呢?书,对不对?而且,卡特汉姆侯爵图书室的目录卡里还有一本书题目就是‘里士满伯爵’。这样一来,各位就对那个隐藏珠宝的地方心知肚明了。从那本书开始,用那些数字去查找书架和书本数,我们一直苦苦找寻的东西应该就藏在一本假书里,或者是在某本书后面的洞穴里。”

安东尼谦虚地环视四周,很明显是在等着听众们的掌声。

“这真是太巧妙了!”卡特汉姆侯爵说。

“非常巧妙,”乔治谦逊地承认,“但是,事实如何尚待证实。”

安东尼哈哈大笑。

“实践是最好的检验,对吧?我就证实给大家看。”他一跃而起,“我去书房……”

还没等他再往前走,列蒙先生就从窗前走过来。

“等一下,凯德先生。卡特汉姆侯爵,请您允许?”

他走到书桌前面,迅速潦草地写了几笔,装进信封,然后按响唤铃。特雷德韦尔应声而来。

列蒙将信递给他。

“请你立刻送去。”

“是,先生。”特雷德韦尔说。

他像平常一样,仪态庄重地退下了。

一直站在那里踌躇不定的安东尼,又坐下了。

“你有什么想法,列蒙?”他温和地问。

空气里突然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

“如果钻石在你说的地方,反正已经藏了七年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时半刻。”

“你继续说,”安东尼说,“你肯定还没说完。”

“是的,还没说完。在这个时候,让房间里的任何一人出去都是不明智的行为。尤其是来历不明的那个人。”

安东尼的眉毛一扬,然后点上一支香烟。

“我想,流浪的生活是不太体面。”他思索着说。

“凯德先生,两个月之前,你在南非。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再之前呢,你在什么地方?”

安东尼往后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悠闲地吐着烟圈。

“加拿大,荒野的西北。”

“你确定,你没坐过牢吗?法国牢房?”

巴特尔警长不经思索地向门口移近了一步,仿佛要挡住退路似的。但是安东尼没有一丝反击的迹象。

反而,他注视着那个法国侦探,哈哈大笑起来。

“可怜的列蒙,你真是着魔了!你真是看谁都像维克多王。所以,你以为我就是那位引人注目的人物?”

“你否认吗?”

安东尼将衣袖上的烟灰拂掉。

“我从来不否认我觉得有意思的事。”他轻松地说,“但是,这个指控实在太可笑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个法国人将身子向前一倾,他的脸正在痛苦地抽搐,看起来似乎很不解,仿佛安东尼的反应让他非常迷惑。

“先生,如果我告诉你,这一次,我就是来逮捕维克多王的,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你要怎么办?”

“非常钦佩,”安东尼评论说,“为了逮捕他,你以前也出来过吧,列蒙?他的本领在你之上,难道你就不怕悲剧重演吗?大家都知道,他很狡猾!”

法国侦探与安东尼之间的谈话已经发展成一场博弈,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张。这是两人之间的博弈:一方的法国侦探剑拔弩张,而另一方则抽着烟泰然处之。

“如果我是你,”安东尼接着说,“我会非常紧张。步步为营。”

“这一次,”列蒙冷酷地说,“不会有丝毫闪失。”

“你看起来胸有成竹,”安东尼说,“但是有些东西非常重要,譬如说,证据。”

列蒙笑了笑,这反而让安东尼有了兴趣。他坐直身体,捻灭了香烟。

“你看到刚才写的字条了吧?”法国侦探说,“那是给部署在旅社的人写的。我昨天已经收到法国寄来的指纹卡和贝迪永[贝迪永:阿方斯·贝迪永,十九世纪法国巴黎大区的鉴证科办事员;他开发了第一个现代制度的刑事鉴定系统。这套系统被称为“贝迪永法”(Bertillonage),由三部分组成:人体测量、准确描述犯人体貌特征的文字以及标准化的面部照片。]人体尺寸测定表,这些都是维克多王的,也就是那个欧尼尔上尉的。我让他们马上拿过来。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那个人了。”

安东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列蒙,你真是相当聪明,我从没想到这个。那些文件一到,你就会让我把手指蘸满墨汁,还有其他难堪的事。你会量我的耳朵,找寻我的识别特征,假若这一切都和文件描述吻合的话……”

“是啊,假若一切都吻合呢?”

安东尼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

“是啊,假若一切都吻合,”他轻轻地问,“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侦探似乎吃了一惊,“那么,我就证明了你就是维克多王!”

但是,第一次,他闪过了一丝不确定。

“无疑,你会心满意足。”安东尼说,“但是我没想出来这对我有什么伤害?我并不是在承认我是维克多王。但就是为了辩论,假设我是维克多王,我可能正在努力痛改前非呢。”

“痛改前非?”

“只是个假设。假如你是维克多王,运用你的想象力。你刚刚出狱,正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冒险的那股冲劲儿;甚至你还碰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打算安家娶妻,退隐山林。从此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如果你是维克多王,你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

“我不会那么想。”列蒙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

“也许你不会,”安东尼承认,“但,你并不是他?”

“你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一点也不是胡说。列蒙,说说看,假如我就是维克多王,你究竟可以指控我什么罪名?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犯罪证据肯定是找不到了。我已经坐过牢,就一笔勾销了。你或许可以按照‘有犯罪意图的街头滞留罪’的标准找一条法国法律,那你还是会心有不甘,对不对?”

“你忘了,”列蒙说,“美国!你冒充尼古拉·奥保罗维其殿下诈骗,这事怎么说?”

“没用的,列蒙,”安东尼说,“那个时候,我和美国八竿子都打不着,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证明这一点。如果维克多王在美国假扮尼古拉殿下,那么,我就不是维克多王。你确定是假扮的吗?而不是尼古拉殿下本人?”

巴特尔警长突然插话说道:“凯德先生,不错,那个人是个骗子。”

“巴特尔警长,我不会跟你唱反调的。”安东尼说,“你一贯都是正确的。那也就是说你相信尼古拉殿下死在刚果咯?”

巴特尔警长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我就拿不准了,但大家都这么说。”

“真是谨言慎行。你的箴言是什么来着?多行不义必自毙,对吧?我从你的箴言里偷师了一招,让列蒙先生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不去否认。但恐怕他会很失望。你知道我总是有王牌的。我早就预料到今天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我带来了一张王牌。这东西,确切地说,这个人,就在楼上。”

“在楼上?”卡特汉姆侯爵兴致盎然地说。

“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最近过得很艰难,脑袋被人打得特别惨。我一直都在照顾他。”

突然传来艾萨克斯坦先生深沉的声音:“我们能猜出是谁吗?”

“随你。”安东尼说,“不过——”

列蒙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的话茬:

“都是蠢话!你以为你又比我聪明了。你所说的或许是对的,你那时候确实不在美国。你那么精明,如果这点是假的,你就不会那么说。但还有另外一件事,命案!是的,命案!迈克尔亲王的命案。那天夜里当你找钻石的时候,他撞破了你的诡计。”

“列蒙,你听说过维克多王杀人吗?”安东尼的声音十分尖锐,“你比我还清楚,他从不杀人。”

“除你之外,还有谁会杀他?”列蒙大喊,“你告诉我!”

他的话音刚落,走廊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安东尼把之前的若无其事抛诸脑后,一跃而起。

“你不是问我谁杀了迈克尔亲王吗?”他叫道,“我不用告诉你,我会展示给你看。那哨声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信号,杀害迈克尔的凶手现在就在图书室。”

他从窗户一跃而出,其他人跟在后面,绕过平台,一直来到图书室的窗口。他推了推,窗子开了。

他轻轻地把厚窗帷拉到一边,所有人都能看到房间内的场景。

书柜前面站着一个黑影,正全神贯注地把书一本一本地迅速抽出来,又放回去,完全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声响。

那个人影手中拿着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模糊地映出他的轮廓,所有人都站在那努力辨认他的样子。这时候,有一个人忽然从他们身旁跳过去,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手电筒掉到地下,不亮了,房间里充满恐怖的搏斗声。卡特汉姆侯爵摸着找到开关,打开电灯。

两个人正扭作一团,等众人围上去,一切都结束了。一声急促的枪声,接着,那个个子矮小的人身子一弯,便倒到地上。另外一个人转过身面向大家,是包瑞斯。他的双眼充满愤怒。

“她杀了我的主人,”他咆哮起来,“现在又想打死我,我把手枪抢过来指着她,但是枪在打斗的时候走火了。这是迈克尔殿下的旨意,这个恶女人死了。”

“是个女人?”乔治·罗麦克斯大喊。

他们走到尸体近处,那人躺在地板上,手里握着手枪,脸上露出恶毒的样子,而她正是白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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