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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性的双重标准和对女性的分离支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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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与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沟通,或者想要放弃去理解的努力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终归人种不同,没办法。” 像我这样的人,看着男人们,有时忍不住想嘀咕——怎么回事,真不敢相信是同一种生物,终归人种不同。 每当“婴儿潮一代”[指在日本战后生育高峰期即1940年代后期出生的一代。]被笼统地当作一个整体来谈论时,我一直坚持说这一代男人和女人“人种不同”。这是忠实地坚守“浪漫恋爱”信念的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代,可这一代男女配偶的结局却是同床异梦。一九六〇年代后半期,在男女择偶行为中,“恋爱结婚”的比例第一次超过“相亲成婚”。在父权家庭中长大的这一代男女,热烈向往自由恋爱的婚姻,并付诸实践。没有任何人强迫,明明是自己挑选的人,可是,那时自己“爱上”的,就是眼前这个“外星人”吗?——一定有不少的妻子,是怀着一种落寞萧索的心情在望着饭桌那头的丈夫的脸吧。 萨义德在《东方主义》〔Said,1978〕一书中指出,把对方当作不可理解之物(异人/异物/异教徒),将之从“我们”之中放逐出去的方法(亦称“他者化”),有“人种化”和“性别化”两种,这两种方法互为一体。即,“东方”等于“女人”。这里的“东方”是“异国(异乡)”的别名,“东方主义”是将与自己不同的社会他者化的方式。 萨义德将“东方主义”简明地定义为“关于何为东方的西方世界的知识体系”。“东方主义”,就是关于东方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希望它是什么的西洋人的幻想的别名。因此,无论知道了多少东方主义,对真正的“东方”还是一无所知,知道的不过是西洋人头脑中的东方。 最脍炙人口的“东方女人”,应该是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女主人公。对,在东方主义的视野中,日本就是被表象为“蝴蝶夫人”。用现在的话来说,蝴蝶夫人就是单身赴任的驻外人员的当地妻子,她的情人接到本国的调令后把她体面地抛弃了,但这个不甘死心却又软弱无力的女人,日复一日望着大海,沉溺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你一定会来接我”的幻想之中。无需赘言,这个幻想不是蝴蝶夫人脑子中的,而是创作出蝴蝶夫人这一形象的普契尼的脑子中的幻想。 对于西方男人,没有比这更舒适方便的幻想了。对方是不能理解的他者,这意味着,那既是充满迷幻魅力的快乐之源,又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丝毫威胁的、完全无力的存在。对方不但作为诱惑者主动委身,还在自己离去之后毫无怨恨地继续爱慕自己。对“被我抛弃的那个女人”所怀有的一点点心痛的感觉,也因女人的爱的伟大而得到净化。还有比这更能满足西方男人自尊心的故事吗?质疑“那种女人怎么可能有”的声音,被西方人的巨大幻想所淹没,没人听见。东方主义就是让支配集团不去面对他者现实的装置,所以,无论如何陈述“日本女人其实是这样的”,这种声音也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用更低俗的话说,东方主义就是西方男人的自慰品。我真弄不懂看到这种自慰品还拍手喝彩的日本观众的心思。我一看到《蝴蝶夫人》就作呕,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看下去。 人种与阶级也是合为一体的。 在最近的人种研究中,与“社会性别”(gender)一样,人种亦为历史建构的产物,这已经成为常识。人类是一属一种,无论任何人,99%的DNA是相同的,但却偏要制造出“人种”(race)的概念,用肤色把人区别开来。所谓“性别”,就是通过排除“非男人”(未能成为男人的男人和女人)来维持分界线,使男人作为男人得以实现主体化的装置。与此同理,所谓“人种”,就是(发明了人种概念的)白人通过排除“非白人”而定义“何为白人”的装置。白人研究〔藤川编,2005〕将这些真相接连不断地暴露出来。“身为白人”意味着拥有支配劣等人种的资格。在历史上,人种概念是与帝国主义支配世界的意识形态同时出现的。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Morrison,1992=1994〕,在剖析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时指出,在这部可称为美国建国神话的“国民性小说”中,为了确立哈克的“白人性”(whiteness),黑人逃亡奴隶的存在不可或缺。这部描写一个少年成长经历的美国版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同时也是一个讲述“真正的美国人(男人而非女人)如何诞生”的国民故事。通过帮助逃亡奴隶,哈克成了赢得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解放奴隶、保卫民主自由的美国的高贵的“白人男性”(white man)的象征。对于“白人性”,白人们毫无自觉,完全看不到他们着手研究这个问题的迹象,所以,才有了由莫里森这样的黑人女性开始的白人性研究(whiteness studies)。 人种这个概念,以前的用法与现在有区别。在西方露骨的人种主义偏见传入日本的明治时代,当时的文本中有“上等人种”“下等人种”等用法,实际含义相当于现在的“上流阶级”“下流阶级”。贫困、懒惰、性的堕落,被描述为“下等人种”的特征,几乎如DNA一般,世代相承,无法期待能被改善。 比如,娼妓产生于“下等人种”中,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社会事实,但在明治时代的话语中,成为娼妓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她们生来淫乱。就连被誉为明治时代第一号“女性之友”的岩本善治先生[岩本善治(1863—1942),日本明治时期教育家、评论家。尤其热心致力于女性教育。],也展开“自我责任”论,说失身女人本人有问题。 在这里,我们会想起明治时代另一位著名的男女平权论者植木枝盛[植木枝盛(1857—1892),日本明治时期思想家、政治家、自由民权运动理论家。]。植木以言行不一而闻名。作为自由民权论者,他在各地举办讲演会,呼吁男女同权。植木还有一丝不苟地记录每天行动的习性,留下了一部《植木枝盛日记》。日记中有如下记述:“明治一三年九月一七日 夜 在千日前席上演说。讲男女性论。召菊荣妓。”〔高知新闻社编,1955:173〕 这则日记成为植木刚讲过男女同权便去妓院买娼的证据,为此,后来的女性主义者们批判他言行不一。可是,对植木本人来说,这种行为不是什么自我矛盾。在他的头脑中,娼妓“人种不同”,可以任意使唤,根本不能成为“同权”的对象。他在别处表示,自己将来的妻子必须是才德兼备值得尊敬的女性。在一个以阶级的双重标准来对待女人的社会里,植木的言行未必能说是不一致。视之为不一致,是在平等思想,即一切女人不分阶级皆为同等之人的观念普及之后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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