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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谈谈岩田先生岩田先生 作者:HOBO日刊ITOI新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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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茂谈岩田先生 “我们不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是朋友” 宫本茂(Miyamoto Shigeru) 1952年出生。任天堂CEO,游戏创作者。参与制作了《超级马力欧兄弟》、《塞尔达传说》等游戏史上的名作。 我们擅长的领域不同 第一次见到岩田先生是1988年制作《FC大奖赛Ⅱ 3D热拉力赛》的时候。当时岩田先生是HAL研究所开发部的负责人,我知道在那之前他就参与过任天堂《高尔夫》和《气球大战》的制作,是个非常优秀的程序员,但还没有和他直接见过面。 那时,他问我能不能来看看HAL研究所正在制作的赛车游戏。当时HAL研究所的技术实力很强,游戏中的赛车跑道有着大胆的起伏,在此前的同类作品中不曾见过。但这部游戏整体还缺少一点魅力(笑),令人感觉可惜,于是他们将我召进团队。我把主人公换成马力欧,设定改成赛车拉力大奖赛。那个时候,作为各自公司研发部门的代表,我和岩田先生交流着“做一款这样的游戏吧”,探索关于开发的方向性问题,那就是我们两人最初共同参与的项目。 当时的岩田先生作为程序开发者,技术实力声名远扬。另一方面,我技术能力不足,属于靠创意扳回一城的类型(笑)。人憧憬的对象总是那些具备自己所没有的能力的人,因此与岩田先生一起工作,对我而言是很刺激的经历。或许在岩田先生眼里,我做事的方法也很有意思。因为彼此擅长的领域不同,自己所缺乏的正是对方的长项,所以会让人感到十分安心。相反,如果擅长的领域很相近,就容易对立,形成双方互不相让的局面。和岩田先生一起工作不用担心这一点。 以《3D热拉力赛》为例,如果它只是一部3D视角的赛车游戏就显得太普通了。让马力欧成为拉力大奖赛的主角,拿出这个提案是我的任务;而岩田先生在充分考量公司内程序员的特点和个性的基础上,判断组建什么样的团队,如何进行开发工作。 我们虽然都是游戏制作人,但负责的领域不同。因此如果开发途中遇到困难,就由岩田先生在技术层面进行重新审视,我则负责提供解决问题的创意。虽然方法不同,但目标一致。如今想来这种分工构造,在岩田先生担任任天堂社长之初就形成了。 岩田先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能力突出却为人谦逊。 他本来就具有实力,再加上热心于学习,能力越来越强,却始终保持谦虚的态度,支持着周围的人,提携大家共同成长。项目出现问题,他作为新成员中途加入的时候,既能做到照顾各方面的情绪,又能充分配置人员,让所有人参与到项目中,这一点相当了不起。 给新事物取名字 岩田先生就任任天堂社长之后,希望着手去做的事情很多,其中一个就是组建新的制度和框架,以及给这些新事物取名字。 例如,制作新硬件的时候,岩田先生组建了一个跨部门的制作团队,将团队命名为“圆桌”。有了这个名字,各部门的人就能聚在一起商讨,这个名字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虽然没有明确的组织关系,但建立起了交流的平台,就算人事部的人加入也没关系,团队的名字就传达了这一层含义。起好名字,大家自然就理解了各自的分工。 原本这是糸井重里先生擅长的手法,岩田先生很尊敬他,大概是将他的方法拿来灵活运用了。我认为这个方法很好,现在也会给各种小型会议、例会起名字。拥有一个好名字,会议和组织就能自动顺利运转。 需要做出决定、启动新项目的时候,岩田先生并不是一个人独揽所有判断,而是组建团队或框架,并赋予它客观性的名字,使其支撑起组织内部的决策机制。这是他很擅长的方式。 命名的效力不仅适用于组建团队,给商品取名字的时候,岩田先生也会再三考量。例如推出Wii的时候,他给手柄取名“Wii遥控器手柄”,这个命名意味深长。他着眼于从未接触过游戏机的人,坚持认为应该用“遥控器手柄”作为正式名称。同样,为了让新玩家一目了然,在游戏软件《Wii运动》、《Wii健身》的名字中加入了“Wii”前缀,这也是岩田先生的提案。另一方面,3DS则不采用同样的命名方式,等等。 他起名字时,不是一味按照已有的原则决定,而是一个一个去推敲名字应该怎么取。 岩田先生具备非凡的归纳整理能力,判断准确而迅速。取名字时,他始终注意,比起名称本身是否好听,更重要的是是否简单易懂,便于人们理解。 岩田先生还具有超群的阅读能力,能够迅速阅读别人编写的程序。他的编程能力之强不用赘述,同时他还擅长阅读理解他人的程序,并迅速加以修正。或许因为具备出色的推理能力,他对于如何编写程序能得出想要的结果熟稔于心。与其说这是因为他热衷于学习,不如说是源于对编程本身的热爱。 此外他敲击键盘的速度惊人。我曾经试着模仿,当然完全做不到(笑)。 和而不同 我很少得到别人的褒奖,但可以算是承蒙着岩田先生的夸赞成长起来的(笑)。他常常自称“宫本观察家”,真是名副其实,有时我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岩田先生却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创意要能够一口气解决多个问题”,这句话是我说的,但把它传播开来的是岩田先生。 比如,他发觉我好像对“从哪里开始构想、从哪里着手制作”一类的问题非常感兴趣,于是,时常与我聊这个话题。他不是直接提问,而是默默地来打探。并且津津于此(笑)。我不禁感叹:在其他方面,他已经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了,就不用在这个问题上也那么努力钻研了吧? 话虽如此,岩田先生身为游戏开发者的实力也毋庸置疑。比如《脑锻炼》系列,正是岩田先生从零开始一步步积累起来的。那个时期以一批DS游戏为代表的“从主题入手”的策划方式,可以说是岩田先生独自开拓的。 我做游戏时会首先考虑人们的生理和心理需求,比如“这样设计会给人什么感受”,“怎样能让玩家觉得有趣”;而岩田先生会从更加具体的主题入手。“锻炼大脑”,“大脑衰退会令人感到不安”,“为了脑力不衰退,人们一定想要锻炼”,他常常将此类想法与人的动机联系在一起,从主题出发创作游戏。不是茫然地去寻找创意,而是思考如何回归最初的主题。制作新的游戏机硬件时也是同样的道理。 虽然我和岩田先生的思考、创作方式都不一样,但从未出现两人对立、产生争论的情况。哪怕意见不同,能彼此交换视角和掌握的信息也是一种良性刺激。 如果问我们在哪个方面的差异最明显,应该说是对不同场合的着装要求的意识吧(笑)。岩田先生在这方面的标准非常严格,就算是没有特殊要求的场合,也会设定一个自我标准并严格遵守,且不让对方感到失礼。而我在这一点上是“差不多就可以了”的感觉(笑)。当然,岩田先生作为公司的领导者,从立场而言确实有严肃着装的需要。而这种严格或宽松的执行尺度,确实能体现出人的性格差异。 联手合作的《宝可梦随乐拍》 我与岩田先生共同制作游戏的机会不多,合作最深入的大概是任天堂64的《宝可梦随乐拍》。 这部游戏的创意诞生于一个名为《杰克的豆茎计划》的项目,旨在为任天堂之外的游戏创作者提供帮助。创作者们提出,想开发一部以拍摄照片为主题的游戏,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看不到方向。 我认为应该先确定拍照的方式,岩田先生则指出:“将拍照作为游戏主题的创意不错,问题在于拍摄的对象。”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宫本先生,拍摄对象或许非宝可梦莫属。”这是个好主意,我也表示赞同。就这样,我们为游戏定下了方向。所以说,岩田先生提出了“玩家想要拍的对象是宝可梦”这个创意,而我负责寻找有趣的拍摄方式,设计系统构造。那是我们合作相当密切的一部作品。 除了此类研发现场的直接对话,一直以来我们还共同负责培养、扩大项目本身。每当有人给我们拿来正在开发的新作,对于作品是否具有优秀的核心,我们的意见相当一致。比如,当一部作品完成度不错时,我们都明白,不会出现大的失败,但对于这样一部无功无过的作品是否值得投入心血去制作,我和岩田先生持有相似的疑问。这样的时候,身旁有一个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可以解决很多麻烦。 有关游戏的重要判断,我和岩田先生多数时候持一致意见,但意外的是我们的判断标准非常不同。有时我完全没有注意作品的背景设定,而岩田先生则会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解,让人感到很有趣。 因此,在对事物做出判断时,不单以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为基准,同时也以令人信赖的伙伴的基准做参照,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感激岩田先生的存在。 读书、开会与服务精神 岩田先生担任任天堂社长后,与HAL研究所时代相比,最大的一个变化是会去阅读经营管理类的书籍。尽管时间有限,他依然博览群书,发现好书还会推荐给大家。我不是经常读书的人,但岩田先生强烈推荐的书,我也会去读一读。 岩田先生读书,不是在书本中寻找线索,而是将平时思考的内容在书中进行理论印证,把书本作为向人们传达他的想法时的一项有用工具。任天堂在做什么,公司处于什么状况,他时刻思考着这些问题,如果想法在书中得到印证,就能进一步获得确信。他还将自己读的书推荐给员工,这样既向大家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又在公司内统一了意志。他就是这样让书籍在工作中发挥作用的。同一本书他会购买好几册发给周围的人,还曾经向全体员工推荐阅读书目。 岩田先生推荐的书籍中,有一本令我印象深刻的行为经济学领域的著作。在岩田先生介绍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领域;读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如此,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情”,非常能够认同。正如岩田先生一样,我也被这些理论吸引了,迅速阅读了许多相关书籍,加深了理解。每当我见到他,他就会说“任天堂在做的是这样的事情”,“宫本先生的思维方式与这个理论很相近”,总能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来向我解释。他对这个领域的研究之深简直达到能自己写书的程度了(笑)。 除了读书,身为社长的岩田先生也很重视开会。岩田先生很早就在公司内贯彻了“会议统筹”这一角色的重要性。 所谓“会议统筹”,就是让会议良性运转的人。如果会议中缺少创意,就负责添加创意;如果创意太多,导致过于发散,就负责归纳总结。简言之,就是会议的指挥。无论什么会议,都必须有一个决心“要在会议上得出答案”的统筹者。岩田先生认为这非常重要,也在公司内反复说明这一点。有时他会直接点名:“你来做会议的统筹。”有趣的是,被点名的人会自然形成相应的意识。 就这样,岩田先生的工作方式得以贯彻渗透,今天仍然在公司中被广泛运用。自己引入的工作方式能在公司中发挥效用,岩田先生对此感到非常开心。与其说这是社长的职责,不如说这更近乎一种服务精神。“采用您的建议后,工作变得顺利了”,是他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 “可视化”与全员面谈 身为社长,岩田先生会积极地将自己和公司领导层的思考、决策内容传达给员工。我们时常听到“可视化”这个关键词,任天堂的管理正可谓朝着可视化的方向推进。 这不仅仅意味着传阅会议记录,公开重要会议内容,还包括策划员工感兴趣的活动,从公司外邀请与我们有共识的嘉宾进行对谈,让分享各类讯息变成一项令每个人愉悦的事,可以说是下了很多功夫。 比如说,有一次董事会开会时,他把会议室一角的桌椅挪开,放置了一台大电视机,让平时不玩游戏的工厂厂长体验最新推出的运动游戏。厂长立即感受到了游戏的乐趣所在,大汗淋漓地说:“可要抓紧生产才行。”岩田先生总是这样,花费心思去搭建能够分享乐趣的机制。 出于同样的道理,岩田先生非常看重与员工一对一的面谈。 面谈是他从HAL研究所时代就开始实施的传统,在岩田先生心中的重要程度很高。就任任天堂社长之初,他与全体策划开发部成员进行了一对一的面谈,估计人数达到两百人以上。 但他并没有把与员工面谈定为一项公司章程,而只是作为个人的管理方针去实施。与上述的其他做法一样,说到底,岩田先生是“出于真心喜欢才做这些事”,因此也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同,并没有强硬推行的感觉。通过这些做法让员工形成主动思考的习惯,是岩田先生的目标。 要问岩田先生有没有发过火?(笑)从来没有,至少从来没有大声动过怒。当然,语气严厉曾经有过。 例如,某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让客户等待了很久,那么,比起发生问题本身,他更严肃看待“有没有对客户进行合理的说明”。 在这一点上我与岩田先生一样,对于丝毫没有解决本质问题,就自顾自宣称“工作在顺利推进”的人感到气愤。就算公司内或自己所知范围内的工作在顺利推进,但对于当事人而言,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再得到这样的回应反而会令人感到不安。“在公司内部和外部进行调整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回应。”曾有人用这样的回答让客户等待。岩田先生因此动过怒,换作我也会生气(笑)。 素面待人的岩田先生 与岩田先生交流时,无论我们的意见怎样不一致,都没有见他露出过愤然不平的神色,只不过有时他会变得沉默。上一刻还聊得很愉快,下一刻忽然变得沉默。见他沉默不语,就明白大概是出现意见分歧了。 但这种时候,岩田先生不会去争论,而是会去思考。他会花时间慢慢思考,将意见分歧作为思考的主题。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提起“上次那个问题是这样”,我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一直在思考啊”(笑)。 这也是岩田先生的有趣之处。 因此可以说,他时刻在摄入,贪心于获取新知。除了阅读之外,午饭也是他的摄入时间(笑)。与岩田先生一起吃午饭,他总是津津有味地听我讲遇到的种种难题和发现。下个星期午饭时再碰到他,他又会说“上次聊的那个问题,我弄明白了”(笑)。 岩田先生的个性,从我认识他之初就没有改变过。真的,丝毫没有改变过。 刚开始时,岩田先生从HAL研究所所在的山梨县来到京都,我们一起工作到深夜时分,两人会一起去吃拉面。按照任天堂的惯例是不会请客招待的,无论去多少次,我们都是各付各的。后来,我们俩分别成为社长和专务,但依然各自付账(笑)。二十年间,始终各付各的账单(笑)。这种关系,还有这种生活方式,始终未曾改变。到了夜里像笨蛋一样,夜深人静去吃拉面。但是非常快乐。只是花在晚餐上的金额变大了(笑)。 所以说我们是朋友,并不像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过火、吵过架。无论年龄还是入社先后顺序,他说起来都是我的后辈,却先成了社长。按照一般公司的感觉,彼此难免会有尴尬的地方,但在我们之间毫不存在。与岩田先生这样的人并肩工作,会发现“看吧,他更适合做社长”,就顺理成章地如此分工了。这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不知不觉中,我们确实变成了朋友。 此外还有什么呢?对了,在家里,岩田先生一定是个受尊敬的父亲吧。岩田夫人也亲切而富有魅力。因为运动的时间有限,岩田先生就在社长办公室放了一台跑步机,还经常玩《Wii健身》。点点滴滴细数起来,真是不少回忆。 岩田先生与我还有一点不同,他十分注重有效利用新干线和飞机上的时间。而我很懒惰,路上只会倒头就睡(笑)。我们去欧洲的时候,晚上从羽田机场出发,一觉醒来抵达巴黎。“一大清早就能立即开始工作了”,他这么说着,看上去很开心。 另外就是,你们知道吗?在公司里,岩田先生的绰号是“卡比”。如果会议时间很长,他就会不停地吃零食,因此得到了“卡比”的爱称。开会时岩田先生面前总是堆满了零食(笑)。 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岩田先生不喜欢腌菜,其实这点和我一样。不过我的喜好大概身边很少有人知道(笑)。糸井先生到京都来的时候,我们会邀请他去一家餐厅吃饭,唯独那家店的淡口腌菜我和岩田先生都觉得很美味。虽然不是特意聊起这个话题,但过了很久我偶然提及“只有那家店的腌菜好吃”,他立刻回应,“我同意,我同意”(笑)。 岩田先生已经不在了,但公司仍然在正常运转。因为他留下的话语、组建的制度,年轻人工作起来兴致勃勃。唯一的困扰是,我在周末想到的那些无足轻重的点子,周一没有人倾听了。 再也不能与他一边吃午饭一边聊忽然想起的问题,这让我感到困扰,或者说是寂寞吧。 糸井重里谈岩田先生 “一个以让大家快乐为目标的人” 糸井重里(Itoi Shigesato) 1948年出生。广告文案撰稿人,HOBO日刊ITOI新闻主编。游戏创作者、词作家,活跃于多个领域。因开发《地球冒险2》与岩田先生相识,从此成为知己。 见面次数越多就越发信赖的人 初次见到岩田先生是开发《地球冒险2》的时候。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既没有打过招呼,也没有简单聊过天。任天堂前社长山内溥先生曾经问我:“见过岩田先生没有?一定要见见他。”他反复提及,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后来听岩田先生说,那段时间山内先生也曾多次对他说,“一定要见见糸井先生”(笑)。 结果,制作《地球冒险2》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困难,团队陷入困境时,请来了岩田先生。记得是在东京,我们聚在制作《地球冒险2》的子公司APE,向岩田先生说明《地球冒险2》这款游戏的开发状况。我们探讨着他能以何种形式参与进来,并将情况和盘托出。 那时岩田先生说的一番话,后来成为流传很广的名言。 “运用现有的东西进行修正,这个方法要花两年时间。而从零开始做起,只花半年时间。” 当然,制作团队选择了从零开始。结果,包括最终调整在内,一年后《地球冒险2》顺利问世。如果了解当时制作一线的困难程度,就能明白这个成绩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结果令人欣喜。 我对岩田先生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感觉非常合拍。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的话语让人觉得值得信赖。岩田先生曾回忆说:“第一次见面时我也相当紧张。”但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在已有基础上修改,还是从头做起?”这句话单从字面上看会让人觉得不够谦逊,但岩田先生完全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传递出十分看重对方自由选择的权利的感觉。怎么说呢,原本是我们请他来帮忙,但在技术问题之外,岩田先生工作方式的魅力也令我们深受感触,见面次数越多就越发信赖他。 此外,我还有一点有意思的个人感受,岩田先生的到来从积极意义上给我带来了紧张感,让我意识到肩上的责任。当时我的本职工作是撰写广告文案,虽然已经参与游戏制作数年,但是还保留着一些业余玩票的心理。尽管这种心态对维持创造力具有正面作用,然而另一方面有着让项目整体陷入危机的可能性。岩田先生加入进来,既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也从未表露出束手无策的样子,总是笑盈盈地推进项目重建的工作。当然,他本人必定是全力以赴的,不会像旁人眼里看起来那么轻松。我们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也会更尽职负责地投入工作之中。 就这样,项目开始向好的方向扭转,夸张地说,是岩田先生给了我们希望,告诉我们“可以做到”。 从最初见面那个时候的印象,到后来成为任天堂社长,岩田先生从来都没有改变。啊,宫本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首先为大家整顿好环境 我记得很清楚,岩田先生在重新制作《地球冒险2》时,首先从组建起新机制入手。 他宣称要在半年之内完成项目,并不是自己闷头默默修改游戏,而是首先组建起让团队全体成员参与进来的机制。他别具一格的做法让我很受震撼。 困难时刻,他像空降部队一样加入团队。他当然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宣称没有问题,让大家放心。然而,岩田先生救团队于危急之境的方法,并不是仅凭他的一己之力。他首先为团队全体整顿好环境,让每个人都能接触到游戏的内容。因此,人人都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成功”。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全力以赴,这样一来,大家就能兴致勃勃地投入工作了(笑)。 岩田先生还有一句名言:“程序员不能说不。”日后这句话被断章取义,给程序员带来了负担。那当然不是岩田先生的原意。他说这句话的语境是:“糸井先生只需尽情构想,思考怎样去实现是我们的工作。”对此我心怀感激。 此外,对于新创意,岩田先生总是给予积极的回应。每当我像个不负责任的大叔一样,提出一些有趣而异想天开的创意时,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说着“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有时候他会说,“那么,也可以这样做”,并反馈给我新的提案。因此像“地下帝国”的演出,还有“章鱼消除机”的发明,无论是提出创意的一方,还是实际制作的一方,都很享受其中。 我记得岩田先生还说过:“计算机能做到的事,就交给计算机去做。”对于平时就熟练操作电脑的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对我而言却很新鲜。“人想做的是只有人类才能完成的事情”,这句话岩田先生经常挂在嘴边,我也非常认同。岩田先生大概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计算机,但是他不认为熟练运用计算机就能高人一等。正因为计算机是方便的工具,才更让人对只有人类才能完成的事情抱有兴趣。 回忆起来,《地球冒险2》开发期间,我并未与岩田先生深入探讨过游戏的具体内容。剧本和对话已经完成,岩田先生做的是将这些已有的素材重新组合。每当我提出“想实现这种效果”的时候,岩田先生就会说“那么这样如何”,总是报以接纳的态度。我从来没有听他发表过“必须这么做”或“游戏本该如此”这样的言论。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忘记了(笑)。我们会一起探讨的是更本质的问题,比如人们会对哪些东西产生兴趣。 开发工作经常持续到很晚,但岩田先生不得不回山梨去,所以我时常在新宿车站南口为他送行。通常他会乘特急梓号列车,并说道:“梓号会晃来晃去呢!”他混在登山客之中,归程也是一副开心的模样。 无论什么场合,都是小弟角色 岩田先生比我小大约十岁,我想他大概习惯了“无论在哪里,都比周围人稍微年轻”的感觉。他三十出头就当上了HAL研究所的社长,成为任天堂社长的时候只有四十二岁。 说起来,尽管岩田先生是领导者,但同时也处处扮演着小弟角色。或许正是因为肩负着任天堂这个大公司的社长的重任,才会表现出像弟弟的一面吧。小弟角色并不是年幼的意思,而是先人后己,能照顾全局。无论提案或是命令,岩田先生都不会像是在发号施令。他会说,“我思考了一下,这样试试如何呢”,带着商量的感觉。 回忆起来还有件事情,岩田先生表现出像弟弟一般。《地球冒险2》终于要发售了,我们要举办一场庆功会。在准备会议上,岩田先生罕见地问:“能否满足我一个冒昧的请求?”我正不明缘由,他就接着说道:“庆功会能不能请糸井夫人(樋口可南子女士)参加?”(笑)尽管我妻子是个不太出席这类场合的人,但好好说明理由之后她欣然答应了。原来岩田先生也有像追星族的一面呢(笑)。 大约在《地球冒险2》发售前后,他问我:“能否请糸井先生来HAL研究所给大家讲讲您思考的内容?”我沿着中央高速路去了山梨,在HAL研究所扮演了一次讲师角色。一般而言我会谢绝演讲的邀请,但是岩田先生的请求无法拒绝。 就这样,《地球冒险2》发售后,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之后,岩田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做HAL研究所的顾问。那时,他说:“首先,请让我将自己的工作理念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他来到我的公司,将心中所想倾囊相诉。我接到岩田先生的邀约时,本就打算立即答应,但还是倾听了他的一席话。 这番话主要是关于“快乐”的。 回想起来,岩田先生始终在讲述着同一个理念,他是个希望让大家都快乐的人。让自己快乐,让工作伙伴们快乐,让玩家们快乐。并非是让人们“获得幸福”,而是用字母写下的“HAPPY”起来,类似的话我也曾经讲过。对于这一理念,我完全赞同,因此感到非常欣喜。 啊,还有一点,好像不值一提,那就是岩田先生每次说“HAPPY”的时候,都会双手“啪——”地张开(笑)。就像这样,说“HAPPY”(笑)。这些事情,不可能会忘记呀。 那一天,真的很美好。只有我们两人,聊了很久很久。 总是聊个不停,这样才开心 岩田先生成为任天堂的社长之后,我也开始定期前往京都,经常和他见面。凡是我到京都去,几乎都能见到他;岩田先生到东京来,也会顺道来我们公司聊一聊。就算日程紧凑,我们也会尽量调整出时间。 我们每次见面总是聊个不停,以至于我妻子感慨:“男人就是喜欢讲话呢。”(笑) 比方说,我们在京都见面时,两人一起出门处理公务,结束后在外面边吃边聊,回来仍然话题不停(笑)。岩田先生会一边讲话一边和我家的狗玩投球游戏。我妻子带狗出门散步,回来时我们俩还在聊天。最长的一次,他中午到我家,我们一直聊到大约晚上九点。岩田先生的妻子一定也会感到不可思议吧(笑)。 要问我们在京都和东京见面花这么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简要而言,就是“最近在思考的问题”。从类似于“我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开始聊起,然后聊到“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就此而言,我是这么想的”,因此可以说,我们之间像是在开会一样。即便不是具体的工作上的事务,我们也会绞尽脑汁地认真思考(笑)。我们之间绝对不会出现激烈的争论,而是在相互给予肯定意见的基础上,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想法。并不是“你说一,我说二”,而是“你说一,我接着一继续说”。这真的非常有趣。是不是有些不同寻常呢?(笑) 我们一起坐新干线也是话题不停,但我会在中途睡着。而岩田先生旅途中不会打盹,他一直讲个不停。这种时候,我会直截了当地说:“不好意思,我要睡一会。”(笑)只有这样,岩田先生才无可奈何地拿出电脑,咔嗒咔嗒敲击键盘。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 他的优点是不会感到难为情。也不会硬撑面子,作为老板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所以就算两个男人一直聊个不停,也不会有拘谨或尴尬之感。这是岩田先生身上特别优秀的一点。 该怎么形容呢?果然应该说他是人格高尚的人。无论男女,彼此能够长时间相处融洽,不出意料都是具有高尚人格的人。反过来说,也是不解风情的人吧。 他本人有这样一种说法,也可以拿来作为一项优点解读:岩田先生是个不懂世故人情的人。但这种疏于世情是非常好的,凡是见过岩田先生的人应该都会同意。“那么你就懂得世故人情吗?”如果有人这样问,我也会说自己有些傻气。可以说我们在这一点上的确是相通的,彼此呈现出来的一面是很合拍的。 随着时光流逝,陪伴在身边的朋友们变了不少,但屈指算来,我与岩田先生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的。 即便生病的时候,也是一贯的作风 关于病情,岩田先生对我讲了很多。 他得知生病的时候,我正在京都短期出差,那一天约了和别人吃饭。岩田先生很少见地说:“能不能加我一个?”平时他很顾虑他人,这种请求不多见。因为对方也是熟人,我就回复说欢迎加入。 结果,在饭桌上岩田先生什么也没讲。开心的气氛之下很难说出口吧。之后,为庆祝女儿的婚约,我在京都聚餐,他又问:“能见个面吗?”我这才得知他的病情。比起电话或邮件,他一定想要当面说出来吧。但紧接着,他就将话题转到:“送什么结婚贺礼好呢?” 之后我们也聊了很多。岩田先生仍是他一贯的作风,尽最大努力去治疗的同时,也将万一的可能性考虑进来。他还向我介绍“有这样的治疗方法”,而且非常详尽(笑)。我会给他发邮件,也去看望过他。在他短期回家休养时,我还到他家中拜访过。具体的事情不便多讲,但岩田先生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己一贯的风格。当然,不是说他一直穿着西服(笑)。 岩田先生去世之后,岩田夫人邀请我过去。葬礼开始之前,我见到了静静地躺在一边的岩田先生,他像往常一样穿着西装。现在回想起来仍会觉得他走得太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那时我也比现在年轻一点,但岩田先生比我更是年轻许多。 虽然如此,我与他的距离毕竟相对远一些。毫无疑问,岩田夫人和亲属们,还有一起工作的伙伴们,他们的感受和承受的重量想必是不同的。 岩田先生葬礼那一天令我难忘。那一天大雨滂沱。我与宫本茂先生一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猛然间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岩田先生认为自己有多大概率能够治愈?” 随即,宫本先生很自然地答道:“当然了,他持着能够完全治愈的态度,完全没有对死的准备。”啊,原来他身旁的人是这样的感觉。我意识到,我与岩田先生的距离还是相对远一些。距离近的人当然会有如此感受。我深切地感到,宫本先生与岩田先生真的是心意相通。 这样表述或许不够恰当,但在一定距离之外,视野里看到的是单纯的事实。然而,对距离近的人而言,“情”的部分会更加鲜明。听到宫本先生回答的瞬间,我忽然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难为情。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关键所在。 怎么讲呢,我们始终心系在一起。 岩田先生在世时,得知患病时;那天,岩田先生叫我去见面时,我向宫本先生提问时——这些时刻联系在一起,如此奇妙,令人感慨。岩田先生仿佛还在那里,我们一直聊到京都的天色变暗。 想要创造更多快乐 我与岩田先生认识这么多年,也多次见过他的家人,显然他是个好父亲。岩田先生去世之后,他儿子的一句“在家里他也是个好父亲”令我印象很深。能让儿子如此明确断言的好父亲着实很少见。 有趣的是,岩田先生与儿子有些地方很像,两人想事情时都有来回踱步的习惯。两人同时想事情,在房间里来回走时,甚至会撞到一起(笑)。与他们一家人聚会时,岩田夫人给我讲了这个插曲。岩田先生在一旁苦笑说:“确实如此呢。” 现在岩田先生的儿子已经结婚了,但当年他与女朋友刚开始交往时,岩田夫人开车看到了两人逛街的身影。岩田先生异常兴奋地告诉我,儿子当时的神情是“不曾在家中表现出来过的开心”(笑)。比起这件事本身,岩田先生的表情更令我难忘。他说道:“那么开心的神情,俺都没见过。”岩田先生自称时用了“俺”,他很少这样自称,听起来着实有趣。 岩田先生发自内心地喜欢看到大家的笑容。他也将这个目标列入任天堂的经营理念。的确,他是一个希望给世界创造更多快乐的人。 并且,他是一个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惜舍身奉献的人。他喜欢帮助他人,喜欢钻研各种事物,也喜欢为此而沟通交流的过程。 所以说,每周一与宫本先生一起吃午饭的时间,凝聚着岩田先生所喜爱的一切。因为他们一起讨论着游戏创意,说着“我懂了”,试图给自己与玩家都带来笑容。 每次到东京,顺路来我的公司的时候,他总是携带着许多创意、理论和思考中的问题,露出一副很开心的表情。按理说作为公司的社长,身旁应该有人陪着,但他总是一个人打出租车、拖行李箱,用高昂的声音喊着“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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