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李庄与江城 |1970年—1979年|
1970年 出生

烟霞里  作者:魏微

她是年轻夫妇的头生子。随着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她把年轻夫妇抬成了父母、大人。他们无所适从,又新鲜,又欣喜。在十二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黎明,父亲把她抱在怀里,端详良久。丑是丑了些,一团粉色的、皱巴巴的肉,有声音,有体温,从此世上就多了这样一个活物。

父亲很感动。是他造出了她,当他想到“造物主”一词时,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一股热流涌在胸口。他抱着她往窗口挪了挪,似乎想看清她。窗外正在落雪,清冷的晨光中,略微能看清她的脸,那么一团小粉肉,嘴唇嚅动。

有人把她接过去。父亲木怵怵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弄,双手交握,在屋子里团团转。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喉咙紧涩,眼眶发热。在他帮忙绞热毛巾的时候,那孩子已传到母亲手里,她躺在床上,疲惫而虚弱;此时她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托着那孩子,静静在看,一抹微笑浮在嘴角。

此时,1970年12月27日,在清浦县李庄的一间农舍里,天色将亮未亮,但落在父亲眼里的一切,显然也很明亮。床头一盏煤油灯,将这一对母女照亮,影子打在墙上一晃一晃。一屋子的人围着她们,观摩,感叹,轻轻说笑。

父亲掀开门帘,走出屋子。一夜大雪,至今没有停下的意思,天地混沌,院子里白茫茫一片。他抬头看天,雪花绵密,且柔且劲。雪花落在他的口唇里、眼镜上,口唇滋润,眼前模糊成一片。

身后有脚步声,他急忙背过身去,掸掸身上的落雪,有人在他的身上拍了两下,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说:“死样!瞧你出息的!”

直到这时,父亲才恢复了他的孩子本色,尥蹶子似的,他把肩膀抖了抖,那一刻他既委屈,又烦恼,又欢喜。在这清寒的早晨,他却暖意十足,雪花飘落之时,喜悦正徐徐上升,幸福和感激是那样紧紧地把他裹住,他不大理得清,脑子乱得很,不自觉眼里注着泪水。

老太太站在他身旁,把眼看着前方。只一会儿,天色就亮了一层,雪光映着,越发刺得人眼睛疼。她乍从暗处走出,一时不大适应。不适应的还有她的身份。她那年五十出头,先是年初,她成了一个女青年的婆婆,这女青年她不怎么熟,只见过两次,一次订婚,一次结婚;照实说,初见面就不怎么满意,但既然儿子相中,也就由他去了。

她是做惯母亲的,当婆婆却不大会,须得从头学起;也没认真学,因为没有机会,她不与儿子一块住。年头儿子结婚,她回来过一次,帮着张罗婚礼。新娘子是用手扶拖拉机接过来的,从几十里外的向阳公社。一大清早,迎亲队伍就出发了,傍晚时分才进的家门。新娘子很害羞,一直低着头。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她坐在床沿,像个木偶人。间或有人说了笑话,她忍不住,待笑不笑的样子,把嘴角往上一扬,那意思就是笑了。

这一笑,做婆婆的就看出来了,不大懂规矩,不是有家教人家的姑娘。这一带有个风俗,新娘子是不带笑的,必须板着脸,才能显出庄重。可是这个新娘子却不大理会,自从走下手扶拖拉机的那一刻,她的笑意就有点绷不住,本来就长得喜气洋洋,再加上高兴;因此一直低着头,把笑藏着掖着。

再看看儿子,一副傻乎乎样。从催妆那天,他就忙得脚不沾地,实在他也忙不出什么来,越忙越乱,整个丧魂落魄。若不是做父母的指挥得当,他这婚礼真不知弄成什么样!

及至正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开始迎来送往,给这个递烟,给那个点火。他那一身新郎服,深蓝涤纶罩褂,怎么穿怎么别扭。他一会儿扯扯衣袂,一会儿抚抚肩角,跑过来跟她说:“妈,怎么回事?这衣裳你找谁做的?不是照着棉袄的尺寸?真是!村里随便找个人也不会做成这样!”

她看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心里无限悲凉。正午时分,日头短促;晴冷的天气里,他兀自跑来跑去,额头上出汗了。他拿手背在额头上轻轻一抹,便又跑开去,一边说:“烦得要命!热得跟大夏天似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二十三岁了,头一回把他当成了一个青年。眼下,这个青年就要成家了,她为他高兴,却也莫名失落。想起很多年前,他从她的身体剥离时的痛苦;这一次也是剥离,不疼,却五味杂陈。仿佛从此以后,她不再单纯拥有他,从前他是她的儿子,现在他是男人、一个女人的丈夫。从此,她那完整的五口之家将不复存在——虽然本来就流离四散,但孩子一天不成家,她的家就是原来的形态,不会长出枝枝蔓蔓。

她婆婆只做了一周,便匆匆离开。首先是不习惯,也怕碍着人家,并且,自己的家也放心不下。谁想年底她又回来了,这一趟升格成了奶奶。

此刻,她站在雪地里,轻轻吐一口气。还好,母女平安。刚才一场虚惊,说起来真有点儿险,倘有个三长两短,儿子非吃了她不可!

今年发生了多少事啊。自从老幺出生,十几年来她就没这么忙过。离开李庄十八年了,她极少回来。并不是心冷,而是几百里的山路,又是坐车,又得换船,她不识字,又是小脚,一个人根本出不了门。这一趟,还是儿子接她来的。当然是来侍候月子,但小两口没经验,头一次生娃,有长辈在,总能压压阵。

回来了当然好。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却换了一茬。老一辈多数不在了。和她同辈的,也有在的,也有不在的,这些她都知道,但见了面,叙起旧来到底不一样,感情生出来,有怆然之感。年轻人她都不认识,但儿子一介绍,她就想起来,说:“呀,长变了,小时候是鼻涕虫。就记得腊月里,鼻子底下拖着两行冻溜溜。”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她主要是受不了村子里的穷。有一句话,她是从老幺那里听来的,成天挂在嘴边,问他什么意思,解释半天,她终于弄明白了些。今年两次回村,她总想起这句话,“敢教日月换新天”,换了吗?没换。实在说,不比她离开的时候好多少。

家家苦寒,吃了上顿没下顿。滴水成冰天,可怜连双棉鞋都穿不上,多数穿毛窝窝、高木屐,或者直接趿双“解放鞋”。单衣薄衫,外加一层夹袄。就有穿棉的,领口、袖口也都蹭得油光发亮,破棉絮从衣缝里挤出来。一俟进屋来,个个冷得缩头缩脑,搓手跺脚。

姑娘小伙儿按说是最要好的,但也不行,寒碜得很。补丁层层摞,打在膝盖、手肘、衣襟处。隔壁二嫂来串门,见建国媳妇也在,直夸对方补丁打得好,针脚细密,方方正正。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些记忆。是她从前熟悉的生活。

此刻,奶奶也顾不上那些了。她立在院子里,想起屋里的小生命,家里添了人丁,她很高兴,那是一种只有当了奶奶才有的正大庄严。说真的,儿子结婚时她没这么爽气,家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外姓人,硌得慌。现在,这个外姓人给自家生了娃,老田家的种,她很是感激!

她掸掸身上的落雪,准备回屋去。这雪下得,才一会儿,身上就湿成一片了。她转过身去,待走不走的,柔声跟儿子说:“放心吧,大雪是好兆,这孩子生来吉祥!”

父亲摘下眼镜来,拿手擦拭。都说大雪天出生的孩子有好命,这话他信。那一刻,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突然降临,这情感广大无边,在孩子还未成形时,它已生成;及至落地,一照面他就有温柔缱绻,虽然那时他未有留意。

这情感就一个字。这个字在中国人,读和写没问题,说出来却是不容易,羞死了个人。这个字,与他对妻子、对父母的都不一样。具体他也说不上,好像是天生的,无条件,无目的,具有单向性,不求回报。很多年后,每当父亲读到歌咏伟大的父爱、母爱文章时,就会想起1970年12月的那个清晨,他的大女儿出生,他站在雪地里,感动到哭泣。那天他真是稀奇,或许是初为人父的原因,有一种紧张新鲜。

又或许,1970年的那场大雪,下得那样缠绵。雪地里站久了,看天光雪光交相辉映,才知雪色称得上一个“艳”,内里的光芒,你称作神圣也好,圣洁也好,是那么个意思。或许对于每一个年轻的家庭,新生儿的诞生都如同神迹。爱,从一开始就抵达沸点,是饱满纯粹,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是永不止息。

大雪又加剧了这神迹。雪片覆盖了人间的一切污迹,代之以纯白洁净。父亲觉得自己像是获得了新生,在爱还未及施与、未得到回应时,他先把自己感动了一回。爱当然是伟大的,但是很多年后,父亲自忖,那其实只是人的本能,动物也做得出的事。

屋子里,那孩子已传到奶奶怀里,轻轻走,慢慢晃。母亲睡着了,受了一夜的罪,疼得山崩地裂,想去死。生了足有四五个小时呢,半夜开始叫唤,待要去请接生婆,哪里出得了门?大雪封路,驴车不能上路;走路倒是可以,可是来回将近二十里地,怕来不及。村里的妇道们都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很快得出一个意见:两手准备吧;接生婆自然要请的,倘来不及,只好妇道们自己上了。

做父亲的慌里慌张,才要出门,只听身后的床上传来一声嘶喊:“田家明!”他回过头去,看见妻子那痛苦而扭曲的脸,她略微抬起头来,一脸的泪水,眼睛里满是绝望。

那一刻,他全明白了。她是害怕。她怕自己会死掉;怕他一离开,两人便阴阳两隔,都来不及告别;她更怕孩子已死在肚子里,掉出来的不是骨肉,而是一摊污垢血水。满屋子济济一堂的人,全不在她眼里。那一刻,他是她的天,能决定她的命。有他在,她就是死,也觉得安心。

他正在犹豫,做妻子的再次被疼痛袭击,她把手抓着床沿,龇牙咧嘴,呼吸急促,像濒死之人。她连喘气都不敢用力,怕牵扯疼痛;她也须攒点力气,攒到她能微弱地发出声音,再次唤声“家明”,攒到她能再看他一眼,慢慢地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走。

做完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后,她突然把肚子一挺,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照实说,那嚎叫声能把屋脊盖都掀掉。

父亲脱下雨披,他决定不走了,与妻儿共死生。他不是不知道他的这一决定所带来的风险,母子俩都有可能死掉。他把雨披丢在地上,拨开人群,来到妻子身旁。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把嘴角往上扬一扬,有感激之意。两人都面如死灰,一副听天由命样。不同在于,在她这是安慰,一家人再也不分离;在他则是施与安慰的人。

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有人说:“来了,来了。”

父亲掀开门帘,走到外间,见是本村的杨大夫。他一时愣住了,怎么偏偏把他忘了?脑子里一直都是接生婆。

杨大夫并不是本村人,他是刚结束的公社“赤脚医生班”领队,学员由各村推荐,学成归来后为社员服务。这一阵,杨大夫奉命各村巡回指导,住在李庄大队部。

一旁五婶说:“是我做主请来的,懂一点接生,没干过,手生。我知道不合适,以防万一吧。”

有人接话道:“当然不合适,哪有让外头男人钻自家女人裤裆的!”

屋子里有人笑。

杨大夫黑着脸,跟五婶道:“你看!我本来就不想来的,正睡得好好的!”掉头就走。被父亲一把拉住,满脸哀求的神情。

身后传来咳嗽声。父亲回过头去,见奶奶铁青着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父亲急道:“妈!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会死人的!”

奶奶仍在摇头,半晌才说:“晦不晦气?!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五婶抬腿就往外走,说:“我去叫海燕去!”

杨大夫叹道:“海燕也不行!她懂什么?一小毛丫头!”

海燕姓张,村里的赤脚医生。她是南京知青,黑五类,属于“可教子女”。去年初中毕业,今年就到了李庄,跟五保户李大娘一起住。她略微懂一点儿医,简单说,就是会打针,会消毒,会用酒精棉球。这一招,还是她父母进了牛棚,她因为要照顾病中的奶奶,从医生那里学来的。

有一次她房东发烧,她就去公社买了一支安痛定,用从前给奶奶打针的针管,开水煮过,给李大娘打了一针。谁想李大娘的病很快好了,这事就传出去了,越传越神,渐渐就有人来找她看病。她顶不住,就去县城买了本《红医手册》,上面有紫药水、红药水怎么用之类,开始给人看病。她在公社的“赤脚医生班”学了点针灸,略微知道哪儿是经络,哪儿是穴位,再有就是上山采草药。接生她没学过。

果然,一进门她就慌了,跟杨大夫说:“怎么办?我不会啊!”

杨大夫苦笑道:“来都来了。”向里屋努了努嘴,示意她进去。

海燕瑟缩在门口,又听得产妇一声声惨叫,越发不敢进去,朝杨大夫哭丧着脸。

杨大夫说:“照我说的做就行了。锅里先煮上一把剪子,别的人家都准备了。”煮剪子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问,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杨大夫道:“孩子是从哪儿出来的?”

屋里的人都愣了一下,突然欢笑不止。

海燕一脸懵懂。从前,她拿这个问题问过父母,回说是肚脐眼、耳朵眼,或者是天上掉的、树杈长的。她也知道是打发她,不了了之。这一次,她不能不刨根究底,接生可不是玩儿的。

有人逗她说:“屙出来的。”

海燕吓了一跳:“啊,屙出来的?那身上是不是沾了屎?那可怎么洗?”

五婶把她拉进来,说:“来,姑娘,有我们在呢。”

海燕与产妇还算熟,都是村里的外来户,平时很少照面,但遇上了,海燕就会“家明嫂”“小孙姐”地乱叫一通。两人相差四五岁,但俨然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还是毛丫头,一个已是妇道。认识的时候,小孙的肚子已经显了。海燕对她印象不错,跟村里的小媳妇不大一样,长得甜,倒也未必是美,一张干净的小圆脸,眼睛不顶大,看上去清清亮亮。

她是妇道里少有识字的,也因此,对海燕她是当自己人,很亲。性格上,她说不上是内向还是外向,首先是害羞,不怎么爱讲话,但笑起来的时候却格外爽朗。每年农闲,生产队照例要办“扫盲班”,那一回她被请去当先生,腆着肚子上了台,小黑板上先写个“人”字,跟台下说:“两条腿走路,像不像?”

底下嗡嗡声一片,搓麻绳的,纳鞋底的,烟锅磕在地上叭叭响。她有些犯难了,犹豫一会儿,转身在“人”字上加了一横,说:“这是什么?”

一个叫建军的小学生抢声道:“我知道,大字,大肚娘的大字。”

下面有人笑。

有个男人问建军:“你还知道大肚娘是怎么弄出来的?”

建军说不上。

男人笑笑说:“问问她日字怎么写,要不然就让她在人字下面加一点,田家明光凭两条腿,哪能搞大她的肚子?”

她顿时变色,把脸涨得通红,拿不准是不是要发作,兀自在台上扭捏一会儿,突然摔了粉笔,双手叉腰,慢慢走出屋去。

海燕也跟着出去,听不下去了。她送李大娘来擦呱,顺便待了一会儿。来村子才半年,说是跟贫下中农相结合,别的没学会,村言村语她全听懂了。小孙倒是消气了,她是妇道人家的心态,既已做了妇女,就免不了要吃男人的言语,虽然刚才有点窘。

她跟海燕说:“这种地方,你以后少来,我怕听脏你的耳朵。”

她问海燕,家住南京哪里,离夫子庙可近?

海燕很好奇:“你去过南京?什么时候?”

“上辈子的事了。”她笑道。

海燕家住南京三条巷,是个二进小院。她七八岁时,父亲上下班还有专车接送。后来就不行了,院里挤进来好几户人家。她一家过得胆战心惊,几同贱民。海燕这次下乡来,有意避开同学,就怕人识得她的身份,她要到一个干净的地方,重新开始。

到了李庄才知道,没人在乎她的出身,她是狗崽子有什么要紧,贫下中农也不觉得自己就高人一等。这是海燕最感激李庄的地方,世上还有这样淳朴的地儿,她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在感,看见谁她都不拘束,像是回到了家里。

小孙说:“海燕,你才来,听我一句劝。第一,不要早早处对象,王玲你总认识的,来了才两年,就嫁给了本村人,烂在这里了。第二,有机会赶早回去,你别犯傻,存着什么扎根的心。”听得海燕一愣愣的,她都没想到那一层呢。

这天凌晨,海燕踅进产房去,见小孙下身赤裸,她吓得急忙转过身去。天,怎么会是这样!生小孩这么丑的?很多年后,当海燕从广东省人民医院妇产科光荣退休,一生接生的小孩不计其数,最难忘的还是1970年12月,李庄的那一个。她常常想,那孩子也不知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那年她十七岁,她不能忘记自己的窘、各式心惊肉跳。先是看到人体之丑,简直心都灰了。姿势也不雅,小孙自己当然顾不上,海燕却有羞耻感。小孙在大喊大叫,几个妇道按住她,一边叫唤:“海燕,海燕!”她不知道怎么办。小孙哭,她也哭,接生虽然算在她的名下,实在她也没做什么,只记得被妇道们支使得团团转。妇道们比她懂,但是有她在,妇道们就觉得安全。

毋宁说,孩子是自己跑出来的。先是头,跟着是小手小脚。海燕看得头发都支棱起来了,那一刻她已忘了羞耻,感动得眼里汪着泪水。造物是如此神奇,这样一个小东西,出自她母亲的胯下,生时带着污血,看上去却是清明洁净,尤其是把她洗了,用小被子裹起,从一人手里传到另一人手里。

海燕有样学样,把孩子托在臂弯里,笑眯眯地看着,终其一生,她都觉得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妙不可言的存在。

奶奶说:“海燕给起个名字吧。”

“啊?”海燕很不安,“这怎么行?”

“起一个吧,”奶奶笑道,“是你接生的,讨个彩头!”

海燕把眼看着窗外。雪仍在下,刚才来的路上,就深一脚浅一脚,听得脚下吱吱呀呀响。现在,总也有几尺深了吧?窗外是白茫茫的世界,院门大敞,院墙挡住了她的视线。然而她看得见,大雪正覆盖着整个村庄,在方圆几十里地,在清浦县的各个村镇,大雪纷纷扬扬,落在田野、山头、树梢、屋顶、草垛、猪圈……天地苍苍,人间茫茫。

她想了想,说:“要么叫田庄吧。”

这一年,中国新生人口2710万,平均每天7.5万。无论按年计、论天计,田庄都是这庞大数字中的一个。

这一年,《人民日报》《红旗》《解放军报》发表元旦社论,题目为《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

元旦社论发表的这一天,清浦县青年田家明、孙月华结为夫妇,似乎是,他们以一场婚礼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六十年代真的过去了,那火热的、迷茫的、快乐的青春年代。这一天,他们长大成人,婚礼是他们的成人礼。

七十年代的伟大,或许还需验证,毕竟这才第一天。但他们心潮澎湃是真的,年底,他们便生出了小孩。

新的世界正展现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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