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 一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田庄乳名小丫。像绝大多数小孩,她三月翻身、六月能坐、九月开始满地爬,李庄人所谓的“三翻六坐九爬爬”。十月她能站立了,摇摇晃晃,动辄在床上摔个“狗啃屎”。大人笑,她也笑。

十一月,她开始学走路,很不稳当。大人蹲在地上,拍拍手说:“小丫,来,走两步!”她便迈开步子,一试一探。

大人说:“来,不怕的,小乖!”她终于鼓足勇气,连走两步,眼看就要跌倒,被大人一把搂在怀里,把脸贴着,亲来亲去。她皮肤柔软,有奶香,真是,怎么都亲不够。

有时,她也会被弄哭。半岁的时候,她会发出简单的音节:爸爸、妈妈、丫丫;在她或许是无意识,却把父母乐坏了。那天,当她坐在床上,双手上下拍打,喊出“PaPa”的音节时,做父亲的一把举起她,往上一扔,再接住;把脸凑上去,狠狠亲她。

母亲嗔道:“喏,哭了!你怎么回事?跟你说过无数遍,轻点,轻点!你弄疼她了!”

自从小丫出生,家里的中心便发生位移,父母自觉退让,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他们当然是忙坏了,但也开心,每一天都充满新鲜惊奇。每一天都是第一次:第一次㞎㞎,第一次笑……这些后来都忘了,但唯有当时带给他们的感动,值得铭记。

当然最忙的还是母亲,简直累死。首先不得好睡,一夜醒好几次,被小丫给哭醒。懵懵懂懂中她把衣裳掀起,先拿奶头堵孩子的嘴,一边轻轻拍打,拍着拍着,母女俩或能都睡了。她那阵子蓬头垢面,月子里不能洗澡,身上痒,头发也痒,总抓来抓去,疑心有虱子。

吃得也不如意,尽生气,为一碗老母鸡汤跟婆婆有了芥蒂。实在说,芥蒂天生有,地老天荒一直在着,无关老母鸡的事。订婚之日,婆媳俩算是第一次照面,彼此都生分客气,婆婆威严板正,儿媳妇则低眉顺目。公正讲,两人演得不错,照心目中理想的形象,虽然理想中的婆媳是怎样的形象,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私下里,她问未婚夫:“你妈是不是很难侍候?”

“没有的事,”未婚夫说,“街坊邻居都叫她大菩萨。”

“我做错什么了吗?你看她苦大仇深样,撂脸色给谁看呢?”她怯怯的,低头蹭自己的鞋尖。“或者是对我不满意?”

“哎呀,”未婚夫不耐烦了,“你想多了,她就那样。”

另一边,婆婆把儿子叫来一旁,从头到尾问了个遍,说:“你俩到什么程度了?”

儿子反问:“你说到什么程度了?这都订婚了,还问这个!今天带过来,也就是通知你们一声罢了。”

她一时气结,半晌才道:“你可要想清楚,婚姻非同儿戏,两人要过一辈子呢。”沉吟一会,嘴里“啧啧”有声,道,“这姑娘,真有点说不上,长得太机灵了!心眼儿全搁脸上了。我怕你将来要受罪!”

儿子懒得听她啰嗦,掉头就走,被她喝住:“我话还没讲完呢。”

实在她也讲不出什么来,横竖不如意、不踏实。那么多女同学,个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找哪一个不好,偏偏找这个!前一阵李贞还来过家里,问他可有回家,什么时候回家。说有个同学才从北大荒回来,想着大家一块聚聚,得凑他的时间。

她跟儿子说:“你就是不听话!她有哪点好,把你鬼迷心窍的!你娶了她,再想回城可就不容易了!乡下的日子你怎么过得?一家人好不容易逃出那鬼地方,你倒又回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儿子烦不胜烦。订个婚怎么那么复杂!个个婆婆妈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没一个省心的!把他连结婚的心都淡了去。

老母鸡事件是这样的。为伺候月子,婆婆巴巴从江城的家里抱了只老母鸡回来,临到头,儿媳舍不得杀,说留着下蛋,鸡蛋一样可以补身子。婆婆同意了。隔了两天,儿子突然跟她开口借钱,说去镇上买只老母鸡,给月华补身子。

她把眼瞪着儿子,问:“谁的主意?你说!是不是她的意思?”

儿子急了:“你还能小声点?只是借好不好,又不是不还你!犯得着这样吗?”

她厉声道:“没钱,就是有也不借!该给的都给了,我这婆婆做得坦坦荡荡,哪一样摆不到桌面上!跟我玩这套!一看就小家子气,爱贪小便宜的,怎让人瞧得上!”

老母鸡算是泡汤了。她生产时受了些罪,孩子落地后,胎盘迟迟下不来,导致大出血,身体有亏空,精神也不济。她后来落了些毛病,跟了她一辈子,不能受寒,不能吹风,一到阴雨天关节就隐隐作痛……凡此种种,她都归结于老母鸡汤,把婆婆记恨许多年。

对丈夫也不满意,动辄说:“我也不馋那一口。是你妈太让人寒心。我月子里吃的什么?天天鸡蛋——红糖鸡蛋、挂面鸡蛋……我都快吐了!”

丈夫不作声。婚后不久他就学乖了。第一,妇道都一个样,说话如同放屁,不必当真。第二,婆媳之间最怕传话、搬嘴,听着就行了,全当耳旁风;或者能逃则逃,省得烦心。两人都是戏精,面和心不和,只把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这一天,他听妻子数落,照样不吱声。心里想,你也别不知足,有鸡蛋吃就不错了,村里的产妇你又不是没见过,顿顿喝稀粥,别说挂面,面条都是稀罕物,孩子一落地就下地干活的也不是没有。也就你,月子里养得白白胖胖。

妻子像是他肚里的蛔虫,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冷笑道:“我也不是不知足,两码事儿。你看看这家前屋后的,还有比老母鸡更值钱的?我当然得留下,还指着它下蛋卖钱呢。结婚时还得过他们一分钱?老头子一个月七八十的工资都哪儿去了,嗯?买只老母鸡能花她几个钱,嗯?”

丈夫最听不得她一口一个老头子,烦人!他们父子关系冷淡,两年前离开江城时吵过一架,他发誓,从此自力更生,再不要家里的钱。订婚时,母亲偷偷塞了他一笔钱,说:“你爹的意思!”被他拒了。一是念着弟弟妹妹出门在外,急需用钱;二则也还是为争一口气。

结果,这笔钱变着法子还是花在他们身上:婚床、箱子、桌椅、锅碗瓢盆,四季换洗衣裳——单的、棉的……还要怎样!

他忍气道:“老母鸡有什么要紧?鲫鱼汤还不是一样!”

这一来,她是真生气了。他不提,她都忘了那回事了,怒道:“鲫鱼汤是催奶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为了我吗?她是为田家的种!队里分的那几条鱼,我才吃几条?奶水下来了,就不叫吃了,有哇?就省给儿子吃了,有哇?”一边泪如雨下。

顿了顿,又说:“我不是跟你争,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太不把人当人了,当真我就是你家的生育工具?哪怕我是老母猪呢,下了猪仔,也得喂我一顿糠吧?你说,你凭良心说,儿子儿媳她可一样对待过?她偏心偏得厉害!”

丈夫瞥了一眼妻子,心里说:你废话!能一样吗?你又不是她肚里出的。

屋外有人声。两人都止了声,侧耳静听。院子里,婆婆与五婶正一递一声,婆婆叹道:“他五婶,要么说人心不知足呢!天天好吃好喝侍候着,到头来倒落了一身不是!生了个丫头,还有脸乔张做致!有本事生个带把的出来,再给我撂脸子!”声音不大,正够屋里听见。

屋里,夫妇俩怒目相对,一个是要扬声,怼给屋外听;一个是你给我闭嘴,你今天敢吱一声,死定!两人瞪了好一会儿,那想怼人的,终于把话咽进肚里去,一边拿手打褥子,用力打,用力打。

丈夫转身来到屋外。五婶已经离开了,他母亲冷着一张脸,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讪讪地走上前,说:“干什么?凶巴巴的!”

母亲拿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轻声道:“我今天撂一句话给你,老天作证!两口子就是相互降的事,你降不住她,她就降你!你们才开始,第一,有些事不能让,让成了习惯,就会一边倒,让她事事得逞,骑到你头上;第二,一个家庭,男人掌舵好过女人掌舵,我知道你不同意,什么男女平等,没有的事!要么男压女,要么女压男。你一男子汉大丈夫,屋里头都摆不平,外头你还能成什么事!”一边说,一边拿手指戳儿子的脑门,狠狠戳,狠狠戳,说:“听到没?不能让她当家,凡是女人当家的,日子就理不顺!不信你走着瞧!”

还没满月,婆婆找个由头就离开了。母子、婆媳都松了口气。是儿子送她走的,先到的县城,再转托县城运输公司的朋友,顺带将她捎回江城。临走的那天,婆媳俩都依依不舍,婆婆跟小两口说:“今年也是不巧,大妹小弟回家过年,你爹又感冒,我恨不能一身掰开十八瓣用!”

儿媳抱着小丫,将婆婆送出老远。婆婆也是一步一回头,撵她娘儿俩,道:“赶快回去!不是一家人的样子!”一边塞紧小丫的小包被,又把儿媳的头巾往下拉一拉,说,“别受风,别着凉。坐月子可不是玩儿的!”

儿子一旁冷眼看着,明显不耐烦,心里想:都是戏精!

婆婆一走,夫妇俩恩爱如初,欢得像两只小跳蚤。那做妻子的,压抑了许多天,心字头上一把刀,一直在忍。如今,连吸口寒凉的空气都觉得新鲜。平时碍着婆婆,时不时她就要下地走一走,帮着打打下手,搭讪着说些闲话;现在不必了,一切都可省去。这才是她的家,不拘束,想怎样就怎样。

那做丈夫的,也觉得像去了掣肘。平时他都不怎么敢跟妻子说笑,虽然两口子说说笑笑,他母亲也未必会怎样。这也不知什么心理。

小丫满月的那一天,正是大年初一,虽然是赶巧,也预示着一种新气象。春联、炮仗、汤圆、饺子……样样备齐;家前屋后扫了一遭,简朴的桌椅也擦得泛清光。两人守岁一直守到天亮。堂屋里蹲着一口大破锅,锯屑燃起,大门关上,身上暖和和的。

说起来,这算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新年了。去年新婚,春节是去江城过的,与公公婆婆一起,别手别脚。今年就不一样了,一家三口,团圆美满。此刻,小丫正躺在母亲怀里,痴睡不已。两口子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觉地傻笑。两人似乎不大能相信,这样一个小东西,她来到人世已一个月。

屋外听得见狗吠、几声爆竹,更显得长夜寂静。那当是他们一生中最悠长的大年夜了,可以把一切从容去体会。后来家里又陆续添了人丁,各式鸡零狗碎,渐渐麻痹了,年年岁岁,过年也就那么回事了。

丈夫说:“我平时不在家,你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了。”

她瞟了他一眼,意思是:说这些个!

她那时确实不知带孩子的辛苦。没有帮手,一个人根本对付不来。主要是小丫难带,夜夜闹,时时哭,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她有时气不过,顺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两下,小丫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她迁就为止。都说三岁看到老,小丫在一岁的时候,天性已展露无遗:爱哭,任性,不开朗,怕见人。

除了父母,任是谁她都不让抱。有人向她张手,说:“来,三娘抱抱。”小丫便把头转过去,磕在她母亲的肩膀上,撇着嘴,想哭。倘若人家再张手,她就不客气了,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单调且响亮,堪称号啕,做母亲的烦躁之至,转身进屋,将她扔到床上,说:“哭,哭!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还真治不了。小丫会一直哭到她讨饶,将奶头塞进她嘴里,方才罢休。小丫三四岁的时候与母亲斗狠,在斗不过母亲的情况下,她来了个绝活——绝食。她三天不吃不喝,把母亲吓得半死,把她抱在怀里,哭道:“大乖乖,小丫丫,妈妈的心肝肉,我的小甜甜、小庄庄……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啊?妈妈赌咒!”

母女俩的战争,这一对绝不是孤例。对此,我们的理解是,这或许是人类情感的基本形态,其性质,相当于父子战争。具体讲,都呈现一种相爱相杀的关系,可视为一个人对他自己的反动、背叛,是自己与自己开战,是互为一体,又彼此对立,像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

相形之下,母子、父女之间则和谐多了,凡事包容,凡事体谅,是舍己、利他,不计较,不争斗。是真正融为一体,是一枚钱币只有一面,是自己爱自己。目前,我们并不清楚这种情感形态是如何形成的,只能说,造化弄人,抑或是上帝的一个促狭设计。

小丫确实是个讨嫌的孩子,活泼可爱在她身上是没有的;这么说当然有失公允。心情好的时候,她也活泼可爱的,在她母亲怀里一耸一耸的,一边把头东张西望。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能吸引她的目光,勾着头看很久,眼睛扑闪扑闪的,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一边嘴里发出“噢噢”的欢快声。

可是,倘若家里来了人,情形就全变了。小丫开始哭,哭得人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并且,她的哭声很响,几乎是大吵大闹,如此,大人便没法说话了。这种情况下,来人就会笑道:“没事,没事,就是路过,顺便进来瞧瞧。小丫怕生,不欢迎客人,我知道了。下次不来了就是了。”说着,便往外走。

也是蹊跷,人家一走,小丫便止了哭。把她母亲恨得,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揪了两下,照例她还是哭,只是哭两声也就算了。

做母亲的很犯愁,有一次跟父亲说:“怎么办啊,她这么个性格,又臭又硬,整天闹得要死。”

父亲说:“不是很像你吗?”

母亲踢了他一脚,笑道:“去死!”

小丫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体质柔弱,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她那时还不会说话,哭是她唯一的表达方式。起头,母亲没理她,以为又是在胡搅,晾了她半天。后来,听得孩子没声了,进屋一看,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拿手一试,吓死,发高烧呢。

母亲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往大队部跑,一边跑,一边哭:“小丫,妈妈该死!妈妈不当不理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没得活了。小丫,你再坚持一会儿,啊?妈妈求你了!妈妈求你了!”

路上见到个骑脚踏车的,母亲伸手一拦,也不管人同意不同意,先跳上后座,说:“去大队部!”这时,她身上果断、泼辣的一面就出来了,不复是李庄人心目中的那个动辄害羞红脸、低眉顺目的小媳妇。也不装了。女人一旦不装,她就真是个妈妈了。

到了大队部,抱着孩子一头冲进医务室,见海燕正在坐诊,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先把孩子搁床上,然后弯着腰,手扶膝盖,在她这是喘一口气,在海燕却是以为她要下跪,因而吓了一跳。

初时,海燕还在李庄,不久因为业务能力强被抽调到公社,一时又没有接替她的人。而小丫是三天两头就生病,于是娘儿俩便奔波于李庄、公社间,二三十里地呢,都是母亲抱着她一步步用脚量出来的。受了老罪了。

后来,每当小丫与她拌嘴、怄气,忤逆她的意愿,做母亲的总会想起这一节,先是生育之疼,再是养育之苦……一点一滴全浮上心头。为了小丫,她还落了一身的病!每到这时,做母亲的就会感到心酸,悲凉至于落泪。她就会想,作孽啊,生下这东西干什么呢?讨债来的吗?上辈子欠她的吗?

然而1971年春节,小丫才满月,这一切还没发生。也就是说,爱还没有破碎,也没有伤心,实在说,爱还未及开始,未有交流、感应、互动。小丫一直在痴睡。她无知无觉地、静悄悄地被爱着。因此,爱就显得格外圆满,格外动人。

十点半了,父亲伸手就火时看了一下手表。夫妇俩有个约定,午夜十二点准时放鞭炮。后来,这个约定成了家规。很多年后,当这个家庭已经老去,这条家规便由孩子们继承,带往一个个新的家庭。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大年夜十二点,是他们最期盼、最紧张的时刻。期盼在于放鞭炮,紧张在于必须卡着点,不能早一分钟,也不能晚一分钟,否则新年就不向好,“辞旧迎新”成了泡影。

母亲看着铁锅里的锯屑,慢慢燃成了灰白。突然想起两年前,她和丈夫还不认识,今日已是一家三口。大年夜深沉漫长,微火在烛照,人的脸上有光。她觉得很好。因而笑道:“你还记得那次相亲?”

“什么?”丈夫也笑了。

“看上我什么了呀?”

丈夫笑:“看上了吗?”

“讨厌!”妻子伸手一挥,给了他一个棉花拳。

真的,看上她什么了?父亲也搞不大清爽。是在媒人家见的面。媒人是爷爷的老同事,下放到向阳公社,与她家走得近。媒人说:“姑娘长得好,又机灵,又爱笑。能干得不得了,是过日子的人。初中毕业,方圆几十里地,就数她出挑。成分也好,划的贫下农,但家底不错,她爹活络。再有,她家是军属,她叔在武汉的部队里,已做得不小的官了。你既已落户农村,一时半会也难回去,不如先见个面,再作打算。”

他盛情难却,迷瞪瞪就去了。他那时对男女事不大上心,也不能说不懂,有点犯迷糊,属于开窍晚的那种。谁知见了面,一眼就相中了,简直惊艳。不大像村姑,清清素素。春天里,她穿月白小褂、蓝裤子、黑布鞋。扎两根麻花辫,一搭在前、一搭在后。身体轻盈,走起路来,就见两根辫子在肩上一跃跃。

五官未必有多俊,但合在一起,就觉得清甜甜的。她主要是白,屋子里坐着,很容易就把人比下去了,独有她一个人在发亮。父亲不大好意思看她,只和媒人说些闲话。余光中,见她窘得很,把手指卷着衣角,慢慢卷,慢慢松。翻来覆去。

很多年后,父亲但凡想起这一幕就觉好笑,跟田庄说:“那天被你妈给骗了,装得呐!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他这话半真不假,骗是骗了,他有时悔,有时喜。在田庄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她早已习惯了父母的言谈方式,毫无尊者相,在小孩子面前也不避讳的。

实在说,母亲那天是装了些,但也未尝不是真情流露。她那年二十一岁,相亲相到了如意郎君,怎能不害羞?没有恋爱经验,与男同学玩暧昧总不能算的,都不曾单独约会过。

初中毕业头两年,玩得最疯,成天往镇上跑,有时好几天不归家,住镇上同学家。后来搞大串联,她夹杂其中,耍过一阵。也曾出演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在公社大礼堂,下面全是人。她心里慌,把油彩打多了,天又热,一登场脸全花了,底下哄堂大笑。公社书记正在喝茶,笑得把茶水喷了一地,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脸颊跟个猴屁股似的!”

这么耍到二十岁,慢慢也就收了心,只等嫁人。以她的年纪,在村里可说是老姑娘,但她与普通村姑又不大一样。她是初中生,七乡八里难得一个识字的女青年。因之,衡量村姑的那一套行为准则,就套不牢她。她大约要开放一些、现代一些,村里人对她也网开一面,拿她当个知书达礼的人。

自然,这样的人找对象最蘑菇,只能在男同学里踅摸。心里圈了个范围,一时拿不定主意,总觉得平庸了些。也相过亲,她不如意。就在这时,未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出现了。

相亲当天,她起了个大早,去镇上澡堂洗了澡。知道男方是城里人,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两年前落户顺河公社,当了回乡知青。本来按政策,他是可以留城的,但自己却执意回乡当农民,有扎根的意思。条件是不用说了,打着灯笼也难找,她一听就动心了。

最动心的还是他现在的身份,县水利局的一名临时工,平时四乡八野走遍,测水文,做勘察,画图纸,建大坝,修路桥……不是挣工分的,而是拿工资的。及至见了面,不承望他还长得好!小方脸,戴眼镜,斯斯文文,一看就是有知识、有内涵的。她心上欢喜,很注意不露声色。卷衣角的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这样的条件,样貌再推扳些我都答应。

见面不久,媒人向双方传达了彼此中意之情。那天,父亲正在清浦闸上工,心里想,作为男方,他是不是得有所表示。怎么表示呢?写信?去她家里?或者托媒人捎话,约她出来见个面?一时主意不定。正在这时,听得工友向他喊话:“田家明,有人找。”

他抬眼望去,见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开始也不能确定,定睛再看时,果然是她,他就笑了。他静静笑了好久,这才想起要迎上前去,接她手里的网兜,里头塞了新瓷盆、牙膏、毛巾等什物,他说:“买这些干什么?都有。”把她往工棚领去。

她从头上摘下草帽,说:“这个也给你。”他接过草帽,见她头上还戴一个,正在疑惑。

她笑道:“你的是新买的,拿手里碍事儿。”他把嘴唇咬了咬,心里想,倒是个机灵俏皮人。

工棚里简直坐不住。大门敞着,不时有人张头探脑,或者踅进来打声招呼。所有人都在笑,把他俩看来看去。他只好领着她出来,到河边走走。其时已近傍晚,夕照下的河面,光影荡漾,一浪一浪向前涌去。两人坐在河边,父亲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唐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而身旁的她正屈膝抱腿,此刻她多么年轻。

两人是真正恋爱过的,从认识到结婚也就半年,半年里总有十几次约会。他带她到他以前的工地,用公家的破脚踏车,把清浦县的城乡逛了个遍。当然她最喜欢去的还是县城,逛个公园、看场电影,出来以后就很满足,接连叹气道:“这才是人的生活!”

县城的大百货、二百货,每个柜台她都流连,站着看,蹲着看,侧身看,眼里的光,看了让人心疼。到了布匹柜台更是挪不动脚步,把布捏来捏去,窝手心搓搓,迎光看看,挂身上比试一下。待要给她扯几尺,她又不同意了,掉头就走,说:“不花那个瞎钱!”

有一天走在街上,她突然来了一句:“将来我们把家搬来这里。”

“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她笑了笑,“还早着呢,将来的事。”

进城的念想,她一直有,模模糊糊的,不知从何入手,直到遇上父亲,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也许,她是先有了这念想,才会遇上父亲。无论如何,从那以后,成为城里人一直是她的梦想,她愿意为此而奋斗,她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直到十年后,一家人搬来县城,她才算了却这桩心事,跟田庄姊弟说:“好了,我把你们带到这里,下面就靠你们自己了。”

她又说:“倘不是我坚持,你们现在还在乡下喝西北风呢!是不是文盲都说不定。”

很多年后,当田庄离开县城,到大城市读书生活,发现县城根本不是城,顶多就是一城乡接合部。可是对于母亲而言,那是真正的城:定量粮,户口簿,有单位,拿工资,旱涝保收,还每周一休。对于母亲而言,县城是她够得上的城。

譬如江城,自然是比县城更高一级的城,公园更大,楼层更高,街道敞亮,也少有灰尘。订婚之前,她随家明去玩过,但没进家门。她隐约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淡得很。她识趣地想,这地方就别指望了,怕是难回来!这方面,她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家明带她去了他的母校,江城一中。这学校她知道,如雷贯耳的省重点,不知出了多少人杰。两人在操场上走了走,她很好奇他的经历,怎么忍心回乡当知青!他本来不是必须走的。但是她没问,因为两人不甚熟,她得顾及体面。

熟了以后,她就不拘礼了。有一次,两人回到李庄,照样不敢进家门,怕邻居撞见,介绍起来不方便。两人鬼鬼祟祟爬上后山,简直像偷情。家明指着一个小院,说:“那个是家,看到没?黄泥土坯墙,三间茅草屋。”

她辨不出,因为家家都是黄泥土坯墙,几间茅草屋。

“喏,”家明说,“左数第七家,稻草人旁边那一家。”

她点点头,就是它了。比左邻右舍还要寒碜,也是没人住的缘故,荒了近二十年,松松垮垮,像只老黄狗趴在那儿。一年前家明回来,在这里住过大半年,睡觉都不脱衣服的,差不多把它当狗窝了。比较起来,还是现在住工棚更舒服些。

家明把他的家眺望很久,才说:“这就是我家祖屋了,好几代人都生在这里,我是到了五岁才离开。”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也是你的家,你要好好建设它!”

她想了想,笑道:“建设好以后呢?”

“嗯?”这个家明倒没想到。

“离开它,到更好的地方去!”

家明疑惑地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

她低下眼睑,认真地说:“我会好好顾家的,你放心,我做你的坚强后盾,将来我们搬到城里去!”她似乎有点难为情,一边拿脚踢着树桩。

家明还是没听明白,抑或是听明白了,但脑子有点蒙:他才回乡一年,怎么又要进城?!

“我要进城!”她把身子扭了扭。见家明没反应,她把脚一跺,身子一蹶,两根小辫子甩在身后,待笑不笑、温柔而固执地说,“我要进城!偏要!”

家明由不得笑了,把嘴唇咬了咬。她这个样子,简直了。他把身子酥了半截。

村里的鞭炮声渐趋密集。家明看了下手表,新年快到了。他起身拿鞭炮,找一根竹竿绕上。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点燃了引子。母女俩站在他身后,母亲把小丫的头脸紧紧裹住,怕震着女儿。

小丫甚事不明,可是她要让女儿做一个在场证明,这是田家明一家的第一个春节,仿佛远古洪荒,空虚混沌,从前的一切都不算了,从这一刻起,他们一家开天辟地,像一股绳拧在一起,像光明从黑暗中分离,一切渐趋澄明,一切都将向善、向好、向上。

母亲感到自己浑身绷紧,既泰然又镇定,她知道那是一种力量,一种混杂着孤独、责任感、带有信心和豪情、满怀骄傲的力量。全村都在放鞭炮,就数她家最响亮!

母亲终其一生都不明白,1971年春节,她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生出的那种孤独豪情,那种地老天荒,一切由他们创造的开天辟地般的光明景象,抑或是幻象,原来有个现成词汇的: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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