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 四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小丫在李庄住了些日子,过了春节才回江城。爷爷奶奶把她想得不行了,一连来信,又把电话打到父亲工地上,爷爷说:“你看怎么办呢?你娘快把眼睛哭瞎了,说没活头了。”

奶奶确实没活头了。姑姑年前就回了内蒙古,顶不住那边催,闲在家里也没事儿,招工回城又没有机会。爷爷倒是托了关系,都说要等,也不知人家是不是托词。他本人又是个薄脸皮,开口求人在他已是不容易。回到家来,就见娘儿俩哭天抹地,他都烦死了。

田书记——扫厕所的田书记——自从当了爷爷后,性情大变。他当爷爷当上了瘾,就开始得寸进尺,进而想回头当个好父亲。大抵是,人不能柔下来,一柔则全柔,整个人温情上身。儿女的事,照以前他是不会管的,本来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十几岁就参加革命,不是也革出来了?指望过谁?

另则,家明、家凤也确实讨嫌。爷爷这一代人的窝囊在于,儿女到了青春期,突然气焰大涨,涨到要气吞山河的地步,何曾把爹娘搁眼里?温良恭俭让是没有了,整个就是鄙视。他除了含着一张脸,早已知道自己威权扫地。他已算幸运了,儿女没与他断绝关系,没打他、骂他,没写告发信,没去检举他。没在他挂牌子挨斗的时候,也跟着众人一起竖拳头、喊口号,说“踢开党委闹革命,打倒走资派、当权派田英俊!”,算是给他留了颜面。

三个小孩中,反是家亮招人疼,虽然成绩差,逃学,斗殴,无恶不作。但家亮的好处在于,大人面前很会装,嘴巴甜,眼头活,总做出一副委屈相。幸亏早早把他送出去了,没赶上“斗批改”,要不然定比他兄姊忤逆得多。

两个大的,家明犟,家凤横,都不大讨喜。家凤主要是风风火火,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还成天昂着头,气焰十足。对上人的信赖都不及对她哥。说话也没好声气,偶尔露个笑脸,都像在施舍。用词极简洁,都是电报体,或者命令式的,跟她娘说:“我那双白球鞋今天要洗!”

家明是另一种,比他妹妹沉静,但是更麻烦,太有主见了。遇事不跟大人商量,都是自己拿主意。大人叫做的事,他也去做,但执行起来大打折扣,实则是对大人不服气、不认同。妹妹去了内蒙古两个月后,他也去了李庄。临走前一天才告诉家里,他娘一直在抹眼泪,说:“都走了,家里一个都不剩了。”

家里确实只剩娘一个了。田书记那一阵也在挨批,白天上班,晚上批斗,有时就睡在区委。那晚他回家拿衣服,见家明正在收拾行装。他一时也没说什么,直叹气。三个小孩里,唯独老大他最不亲。劲儿劲儿的,有点“宁折勿弯”的意思。早就跟他说过,他这样的性格,走上社会一准摔跟头。他哪里会听?

从前,田书记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当然他也有这本钱,多年来冲锋陷阵、披荆斩棘,可说是以一己之力,为儿孙后代开辟了一条新路子,得以冲出农村,来到城市。真正是这个家庭的创造者、革命者,某种程度上也是赐予者、施与者。

儿女长大了,田书记的本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并且,儿女似乎忘了有那回事,以为眼前的一切是现成的,理所当然的,有赖账的意思。田书记很不高兴,人怎么能忘本呢?岂不知,忘本正是人的天性。

尤其是对大儿子,他似乎吃不大透。父子俩都在谨守本分,守到最后,只剩下底线,但就是不越矩。两人很少碰面(儿子住校),就是碰面也是讪讪的,不大自在。

家明对父亲,从前只有怕。到了初中就开始远离,高中有一度是审视怀疑,很严苛的,在心里。后来则是漠视,就当没他这个人似的。他高一那年,个头突然蹿出一大截,喉结长起,声音也变了,不再是清透的少年音,而是男人腔,低沉深厚,有点浑浊,听上去毛里毛躁,不大平整,处于向青年过渡的中间音。

那天,父子俩在家里遇上,做父亲的吓了一跳。这是儿子吗?才几月不见,就长成这样!猛一看,身板比他老子还莽撞些,戳在那里像根细竹竿。田书记很震惊,把儿子认真看了两眼,家明全当没看见,继续翻箱倒柜,又立在桌前,把几本书摞在一起,放桌上磕磕,从他老子身边擦肩而过。

从这天起,田书记就留了心,家里多出个男人来了。一旦把儿子当成男人,他更不知道怎么相处了。从前板惯了脸,家长式的威严,现在想平等却没那么容易,首先脸色就缓不过来,僵硬得很;再则怎么跟他说话呢?总不能没话找话吧。

那晚田书记回家来,得知儿子要回李庄,这么大的事,事先都不说一声!倘不是回家遇上,他就这样悄没声息走了?心里很生气。再者,哪里去不得,偏要回李庄!家凤去内蒙古他都没这么伤心过。不是李庄回不得,跟城里、乡下也没关系,这是把他老子打下的天下又推翻重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同一条路,这条路是他老子九死一生拼出来的,是靠血渍铺就。现在,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被抹掉。他这是上山下乡吗?他这是对老子的蔑视,这是挑衅!

田书记说:“这一走,可不能再回来了!”

儿子正在捆书,很奇怪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回头说:“本来也没准备要回来!”

田书记怒道:“好,好,你有种!希望你扎根到底,扎根到死!永远也不回这个家门!”

儿子说:“放心吧!我会扎根到底,扎根到死。这个家,请我回我都不回!”田书记气得簌簌发抖,要照以前,他一定会冲上去,给他一顿拳打脚踢,现在是不行了。他未见得就打得过!他把儿子恨恨地看了好一会,突然摔门而去。

儿子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句:“莫名其妙!”

小丫的出生,整个改变了这个家庭的氛围,先是父子关系,再是父女关系。爷爷有私心杂念了,为女儿的事他开始托关系、走后门,虽然老脸有点搁不住,臊得慌,但到底迈出了第一步。

家凤临走的那天,他说:“先回去吧,等江城的消息。实在不行,看能不能从内蒙古想想办法。”内蒙古有他的老战友,几十年不联系了,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若要打探,这中间不知要转多少手,实在是为难。家凤走了后,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吃了睡,睡了吃。屋里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很恼人。

这时,小丫在干什么呢?啊,小丫,老两口把心都想慌了,这时,小丫就成了他们活着的唯一盼头。

小丫在李庄忙死了,早把爷爷奶奶丢爪哇国去了。她的忙,首先在于玩弟弟,她快把弟弟玩死了,至少是把弟弟玩蔫巴了。从前,她是被人玩的,所有人都把她当小玩意,她一说话,大人就笑;她不说话,大人就引她说话,于是大家都笑疯了。她很不高兴。从此就留了个心,提高警惕。大人再问话,她就不顺着他们的思路,而是答非所问,大人还是笑,她也是没法子了,气死。

比如有一次,她回家告诉奶奶,老虎总打她的头——老虎是邻居家的男孩,比她长一岁,两人常一块玩儿。奶奶有点紧张,问:“做什么打你的头?重不重?”

小丫说:“不重,他都是轻轻打。”

隔了一会,小丫憋住一口气,说:“奶奶,我觉得老虎他喜欢我。”这句话是对应奶奶前一个问题的。

奶奶还不待怎样,坐在屋里的姑姑听见,忍不住大笑,跑出来把小丫揽过来,狠狠亲了一顿,一边笑得捶奶奶的膝盖,说:“哎哟妈,她怎么想起来的?小屁孩子一个,什么都懂!”小丫立在奶奶膝下,很不自在,把身子扭来扭去。

奶奶朝姑姑使了个眼色,对小丫说:“我看有可能,哪天问问老虎去!就是喜欢小丫,也不能打头是不是?万一打傻了怎么办?”这事才算过去了。

正如母亲所料,小丫回李庄第二天,姐弟俩就混熟了。一看见弟弟,小丫就喜上眉梢,把心都化了,怎么都爱不够,动不动就要亲一口,另一方面,她又把弟弟当成个小玩意儿。

她做姐姐做得很用心,但有时不知轻重,常常把弟弟给弄哭了。有一次,她朝弟弟飞奔过来,意思是要亲他,弟弟吓死,掉头就走,走不上两步,脚跟不稳,摔倒在地,一时哭天喊地。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小丫已将弟弟揽入怀中,顺手抽来一张小板凳塞身下,把弟弟搬到膝盖上,轻轻颠着,说:“不哭,不哭,小毛乖乖,姐姐的心肝。”学嘴学舌的。

她妈的原话是:“小毛乖乖,妈妈的心肝。”

接着小丫开始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首儿歌,是她从奶奶那里学来的。

母亲把身子抽回厨房,心里想,小大人样!

小丫最喜欢抱小毛,也是学着大人样,时不时就要替弟弟把尿,一边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见弟弟总是不尿,她也会探身把弟弟腿裆间的小东西给拨弄拨弄。有一次被她妈看见了,顺手把她的手打掉,小丫“哇”一声哭了。

母亲说:“以后不准做这个。”劈手把小毛给夺过来。

小丫哭道:“你也做了……”

母亲说:“我做得,你做不得!”恨恨地看着女儿。都叫江城给惯坏了,会跟大人攀比,会问十万个为什么!看来小孩真不能送出去,得留在身边严加看管。尤其是小丫,不打不成器,小小年纪已是桀骜不驯,一身的坏毛病。

其实小丫还好。桀骜不驯是有的,但也要看对谁。她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比如她在江城就很会应付,常常逗得爷爷奶奶哈哈大笑,她自己也很爱笑,能把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是极开朗的一个小孩。当然也有胡闹的时候,但是只要耐下性子跟她讲,她听的。并且劲儿过去以后,她自己也难为情,会蹭到爷爷奶奶跟前,把脸捂着,咯咯笑个不停。

她在李庄不行,与母亲不大对付。两个是针尖对麦芒,两只刺猬,两只斗鸡。很多年后父亲开玩笑说:“你们哪像母女,你们像两姊妹。”

某种意义上,小丫母女确实像两姊妹。1974年,孙月华二十六岁,做了四年的主妇,依然是个大孩子。或许她一辈子都是个孩子,争强好胜,爱拔尖,小聪明,大迷糊。脾气急,能吃苦,有韧性,生命力极强悍……我们作为田庄的朋友,本不当对她已风烛残年的母亲有所议论,但是田庄生前,对她的母亲总不免批评。

田庄认为,强悍的父母必将造就弱小的儿女,不担责,不成熟,把家庭引向衰落和不幸。母亲尤其不能强悍,她施与孩子的深远影响,将一代代流传。当然,田庄的母亲是个极可爱的人,不虚伪、不矫饰。她一生最大的诉求,就是要过得比别人好,要做人上人。

我们还发现,在我们这一代已人过中年,有了阅历,坦荡到能把父母、儿女、夫妻拿到台面上说的时候,实在是家家都有问题,人生充满不幸。夫妻自是不必说了,父子、母女也多有龃龉,或者父女、母子也生发矛盾,诸多难堪委屈。几乎每家都是千疮百孔。

我们认为,在中国有许多事是不能深究的,家庭尤其是;人生的不幸,首先是从家庭开始,而不全是由社会造成的。我们作为儿女,对父母多有批判。则我们作为父母,又做得如何呢?当然也不够好,如此,便由下一代来批判,来纠正。

大抵人的一生,就是在对上一代人的批判、纠正中度过的,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就这,也未见得一代更比一代强,有时矫枉过正,有时不力,有时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有时纠正了这个错,又会犯下那个错,总之是顾此失彼,未能兼顾。有时转了一圈,又返回原点。或者远兜近转,越过父辈,与爷爷辈站在一起。

我们认为,人生的不幸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各式各样的问题。说到底,人就是有问题的呀。

孙月华的问题在于性子急,施爱方式有问题。中国有句俗话,“打是亲,骂是爱”,她用起来熟极而流,打起小孩来都没有预兆的,动不动劈手就打,除了不打头,哪儿凑手打哪儿。这才吓人呢。

常常小丫被打蒙了,正玩着呢,被母亲兜地上来一巴掌,她都不知怎么回事,得看看母亲的脸色,才能判断出她是打着玩儿呢,还是真生气。倘是打着玩儿,也就算了。若是真生气,则小丫也要生气。

因之小丫在李庄的忙,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与弟弟玩,一件是与母亲斗气。她当然斗不过母亲,可她也是受不了窝囊气的,就鬼哭狼嚎,把哭声往高里叫,放到最大量,直把左邻右舍给吵死了。

有一次五婶从门前经过,就见小丫姐弟哭成一团,孙月华蹲在地上,正在摸儿子的头。

五婶进屋笑道:“又怎么了?小丫欺负弟弟了?”

孙月华怒道:“你跟五奶奶讲,讲啊!你个绝种、断头的!”

小丫立在地上抽泣,断断续续,像在打嗝。

孙月华不说不气,又照小丫的身上打了两下。小丫再次号啕。怎么回事呢?原来小丫带着弟弟玩儿,一时兴起,爬上了一张小矮凳,抱着弟弟往下跳,还没起跳,两人都摔倒了,把小毛的脑门磕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小丫顾不得自己疼,先把弟弟搂在怀里,又见他哭得岔了气,半天没声响,一时慌了神;及至他哭出声来,她更慌了,知道要挨妈妈打,于是她也大哭,试图盖过弟弟的哭声。

孙月华奔过来,见儿子脸上擦破了皮,把她给心疼的,恨不能自己代儿子去疼,一迭声说:“我的乖,我的儿!”说话都有哭音了。一时气急,顺手给了小丫两巴掌。

她虽然重男轻女,其实小丫她也疼的,但小丫欠打也是事实。常常惹祸,还不听话!一打她就跳,哭天嚎地,那叫一个傲,一个犟。很多年后田庄都同情母亲,生下她这么个女儿,冤家一样。从小家里就说她有一种跟母亲死磕到底的心理,不服软,不拐弯。倘叫她做事,那也要看她高兴不高兴。

她倒不是因为懒,干活她愿意的,常常争着要洗碗、洗手帕、洗自己的小袜子。但就是不能用使唤的口气,她听不得命令式,听不得大人不耐烦的、恶声恶气的腔调。

小丫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有一次去鸡窝里掏鸡蛋。平时鸡蛋是不叫小孩碰的,怕打碎。小丫偷偷拿过两次,刚下的鸡蛋,带着老母鸡的体温,拿在手里很趁手。

她天天盼老母鸡蹲窝。等老母鸡站起来,她便一头冲过去,拿了鸡蛋,送到厨房。又搬来小板凳站上去,把鸡蛋放进搁板上的竹篮里。这一次稍有不同,她后面跟着弟弟。她拿了鸡蛋,小毛也要拿。小丫没理会,小毛跟着她一路哭到厨房。

小丫说:“喏,双手捧着,不要动。”把鸡蛋给了小毛,转身去搬小板凳,刚站上去,只听身后传来鸡蛋落地的声音,小丫“啊”了一声,知道犯事了,情急之下把手一扬,原本是要跳下来的,谁想碰上了搁板,“咣”一声把竹篮子带下来,鸡蛋碎了一地。

小丫“哇”一声哭了。又怕又气,先把小毛打了一顿,也是学着她妈的样子,把小毛屁股扳过来,不由分说,狠狠拍了两巴掌。孙月华冲进来的时候,见姐弟两个坐在鸡蛋壳里,哭成一片。

孙月华“哎呀”一声,半篮子的鸡蛋,攒了二十多天了!早知道卖掉就好了。现在,全让这俩杀千刀的、狗娘养的、小绝种给搅烂了。她蹲在地上,在鸡蛋壳里扒拉着,确实一个都不剩了,碎得干干净净。

她又气又急又心疼,像剜了一块肉似的,把双手一拍,连哭带骂道:“俩剁头的,狗不吃的,日子没的过了!”拉过来就打。先打的小丫,也顾不上头脸、屁股了,照头就是两巴掌,又从地上抓起一把黏糊糊,一把扣在小丫脑门上,小丫仰身跌倒。

小丫挨打的时候,小毛吓得噤了声,一个劲地躲在姐姐身后。小丫一跌倒,他没了遮挡,突然哭天嚎地,跟他妈说:“她打我!”

“她打你?”孙月华杏眼圆睁,回头问小丫:“怎么回事?”

小丫正气不打一处出呢,又听得小毛在告状,这才好!她扑上去搡了他一把,也照他身上打了两下,哭道:“我叫你拿鸡蛋,叫你拿!”

孙月华头皮发麻,反天了,这还了得!当着大人的面打弟弟!于是跺跺实实把小丫给打了一顿,先把她的棉衣扒了,拿根小树枝就抽,小丫满地跳,自己护着头脸。打得太狠了,她反而不哭了。

孙月华一边打,一边问:“你以后还打弟弟不?说!还打不?”小丫就是不说。

孙月华抽得更狠了,说:“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把自己都抽累了,歇了一口气,突然悲从中来,哭道,“我自己养的儿子,我都舍不得打,你凭什么打!啊?你凭什么打?”越说越气,又抽了小丫两下。

这话说得不三不四,怎么跟小孩似的!这话,恰好落在周末回家的田家明耳里,他把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女儿才四岁,跟她说这些有意思吗?还没进家门,就听得屋里叽叽嘈嘈。等他进了厨房,孙月华已丢下小丫,正在对付小毛。

她把手指敲着儿子的脑门,说:“你也不是好东西!我今天饶过你!下次你再搬嘴看看?!她打你,有本事你就打回去!别成天跟我叽叽歪歪的!”

父亲一进门,姐弟俩同时号啕。小丫也就罢了,弟弟哭得尤其响亮。父亲叹了口气,先找来炭灰盖上。而后带着两小孩来到院里,先把姐弟俩给洗洗净,一边冷脸问妻子:“今晚吃什么?”

孙月华不说话,扭身去做饭。

父亲很扫兴。好不容易轮上周末,一回家就不得安宁!哪能这么打小孩,下手也忒狠了点!他一手搀一个,领着俩小孩来到堂屋,把姐姐搂在怀里,弟弟站在一旁——他今天打得不重,算是陪衬,因此享受不到怀抱的待遇。

父亲看了小丫一眼,脸上青一道紫一道。又把她的衣裳掀起,身上也有瘀青。他叹了口气,说:“你打弟弟总是不对的,是不是?”小丫不说话,一直在抽泣。小毛把身子往父亲腿上靠了靠。

隔了好久,小丫才说:“爸爸,我想回江城去。”直到这时,她才想起爷爷奶奶来,把心都想疼了,身子都没力气了,只好蹲下去,放声大哭。

小毛说:“我也要去江城。”

小丫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小毛顺势钻进父亲怀里,取代姐姐的位置。隔了一会,小丫出来了,拎着个小包裹。

父亲问:“你这是干什么?”

小丫说:“我要回江城。”说着就走过来,屁股那么一撅,把小毛撅出父亲怀里,又占据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父亲打开她的小包裹,里面衣帽、袜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是要出门的样子。父亲把脸别过去,忍住笑。

小毛探头看包裹,说:“少了一只大灰狼。”那是一只可爱的大灰狼,粗布面,捏一捏,还会叫。小毛总也玩不够。

小丫不说话,进屋找出大灰狼,塞进包裹里,又取出来,三番五次。末了到底扔给了小毛,说:“玩够了,不稀罕!”她的扔法也很别致,背对着小毛,把大灰狼从肩膀上扔给了他。小毛接过大灰狼,欢喜成一团,使劲捏着,屋里一阵狼嚎。

晚饭吃得很安静。夫妻俩不多言,孩子们也小心翼翼。小丫不吃不喝,只安静地立在父亲怀里,很少说话。不得已说上一两句,也只与父亲说。其他两人她看都不看。

父亲说:“大乖,吃一口呐!”

小丫不说话,脸上现出刘胡兰的神情,很坚忍。起头她确实是不饿,气饱了,也哭累了。余光里见得母亲几次在打量她,似有不忍,很后悔的样子。她突然计上心头,想着不吃饭可能会吓到母亲,心里很得意。绝食的念头就是这样来的。

次日开始执行,略微吃一点,实在禁不起父亲磨,给他一个面子。私下里,她听见母亲说:“气性还挺大!”小丫想,等着瞧吧,下面够你受的!

父亲一走,她就正式绝食。怎么绝的呢?除了不吃饭、不说话,实在比平时要勤快。一早起来,不等母亲催,自己梳头、洗脸、刷牙,做完了该做的,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儿。大灰狼重新夺回来,捏来捏去,弟弟别想沾边。弟弟一旦走近,她就离开。

吃饭时,谁喊她都不应,就木木地坐在小板凳上发呆。弟弟过来拽她,她膀子一抖,把他的手抖掉。多嫌弃似的。她妈站在身后看,心里想,死样子!又犯病!

母亲起头也没当真,谁会想到小孩子能绝食三天?小丫做到了。当然这里有个技巧,她偷偷吃,连弟弟都瞒得紧紧的,怕他告诉母亲去。她主要是想惩罚母亲,气气她,治治她。因之每次偷吃,只吃一点点,不让母亲发现蛛丝马迹。当然是饿,但从饥饿里她也能得到乐趣。懵懵懂懂中她略微知道一个事实,虐待自己也等于虐待母亲。

如此饿了两三天,母亲又是个迷糊人,竟然被小丫给糊弄了:少不了要装腔作势的,怏怏的,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巴了;有时还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到了第三天,直接躺倒,她确实是精力不济,又觉得无聊,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

可是母亲慌了,来到床边,见女儿一骨碌翻过身去。母亲把眼眶都湿润了,心里憋屈的呀,又悔又怕,又心疼。一把抱过女儿,涕泪交流,告饶认输吧,还能怎样?小丫大获全胜。母女俩和好如初。

田家明一家的关系,亦可说是生态,类似无政府状态。小丫不回来还好,一家三口,整齐有序。小毛还没到最淘气的时候,并且他是蔫坏型的,跟他姐姐不一样。孙月华对付得来。

小丫一回来,家里整个乱了套,平衡系统打破了,关系错综复杂。这一家的主色调是爱,可是爱得乱七八糟。人人都有个性,要命啊,孙月华疲于奔命。

她的事务又不止带孩子,家里事无巨细,哪样不要她操心?一日三餐,浆洗缝补;还要侍候畜生,一顿不到,就嘎嘎、喔喔、咩咩叫成一片。她还要上工,一家全靠工分活。田家明那点工资也只能补贴家用。还有自留地,逢上农忙,她都没个帮手。家明当然也回来的,但春耕秋种还是以她为主,另有家明几个堂兄弟,有时也过来帮忙的。这些都是人情,要靠她平时去维护。

孙月华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小孩又费神,得闲她把姐弟俩搂怀里,叹道:“快点长大呀,恨不得拿化肥催你们,我好赶快脱手!”

小毛说:“妈妈,化肥是什么?好吃吗?”一边拿舌头舔嘴唇。

小丫朝弟弟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安慰她妈道:“快了快了,我也想赶快脱手。”

晚上好不容易把俩小孩哄睡,她虽然累极,还是愁得睡不着觉,点点滴滴算小账。欠了东家,还了西家。屋顶也要补,要不总漏雨,这是第一紧要的。第二是要打一口活塞井,压两下就出水,再不用去村口担水。这些都是钱啊!孙月华长吁短叹,黑暗里问自己,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这些都还是小事,关键是家里的大方向,她得帮忙把关。否则以田家明的脑子,哪里够用?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倒好,逆向走,把自己过得跟水流一样,哪里低洼哪里流。现在如愿了,拖儿带女窝在这穷山沟里,倘不是她坚持,他恨不能世世代代住在这里。

现在,家里的大政方针已定,是她软硬兼施的结果:往城里走。不容易啊,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时还要搭上几把眼泪,来一场“苦情戏”。戏演着演着就入真了,声情并茂,是有生活作基底的,是真的苦。

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家明原是要辞掉临时工,回家当劳力、挣工分的,被她喝止了,哭道:“不指着你养家,你那几个钱也养不了家!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奔头吧,要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硬把家明逼去上班,家里的事她一个人扛下来了。

所谓奔头,也就是成为城里人。这也要分几步走,首先要转正,其次转干,最后才是全家迁往县城。1974年,田家明一家按既定方针行事,有时候,孙月华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家里没个男人哪行?丈夫只在周末回家,休一天即离开,什么都指望不上他。

孙月华太累了,看不到希望。常常她会发出她小姑子田家凤在内蒙古草原上的那句天问:“什么时候是尽头啊?”

尽头已经到了。就在家里为一篮鸡蛋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个周末,田家明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转正了,成为县水利局的一名正式工,编制内,铁饭碗,成为他妻子日夜期盼的“吃皇粮”的人。本来应当好好庆祝的,可是你看,家里都乱什么样儿了?也不怕邻居笑话的!

又见小丫被打得遍体鳞伤,脸上都有手印子!不是说小孩打不得,但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孙月华对待小孩的方式,他一万个不赞成,脾气暴,没一点儿耐心。她哪里是教育,分明是在出气,都不顾做上人的尊严体面,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当年真是瞎了眼了,会相中她!被她连哄带骗,着了道儿了。他每次生气,都会后悔那次相亲。怎么想起来的?怎么就去了?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竟然做了夫妻。这是他生气的时候。他高兴的时候呢,就全忘了,哪里记得相亲不相亲。

当小大哥的时候,他心目中理想的姑娘是温柔安静,会害羞,会低头笑,美不美倒在其次,只要是贤妻良母就行,千万不能像田家凤。他也是被妹妹给搞怕了,成天咋咋呼呼,听风就是雨。他的女同学也都是这一款,铁娘子型,果敢,有决断,横眉冷对。

说句不当说的,真正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也就断文识字,怎么就自恃才高八斗?还巾帼不让须眉,还女子能顶半边天!看把她们兴得,连走路都是横冲竖撞!他反正是受不了。

因此初遇孙月华,他好比置身于春天的田野里,眼见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顿时神清气爽。她又是害羞,又是低头,又是兀自卷着衣角,他把心思一动。村姑多么好,还长得俊,比他那些女同学好看得多!及至后来相处,谁承想她还活色生香,会撒娇,会怄气,会跺脚,会把身子扭来扭去,总之,是个姑娘。

及至后来结婚,才知这姑娘与他的女同学没什么两样,都是凶神恶煞、毫厘不让。婚后不久,爹娘才走,两口子便干了一架。都忘了因着什么了,先是吵,后是打。推搡之间,他顺手抄起一根小竹竿,本来是想吓唬她,她倒好,一把夺过竹竿,搁膝盖上一曲,折断。

他都看傻了,乖,厉害主儿,有种!从此才算认清她。

孙月华也记得这一节。很多年后她拿这个当“御夫术”,对田庄进行言传身教,说:“夫妻之间,开头最重要,是定基调。以后几十年,就看开头那几天。那次我没让,毫不客气。”意思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希望女儿受教。田庄把眉头皱了皱,母亲竟教这些不上台盘的!头大。

母亲的“御夫术”管用吗?某种程度上,管用。但田家明也不是好惹的,男人倘那么好收拾,他也不叫男人了。在往后的几十年间,田家明夫妇互为攻守,有时是战友、同盟,有时是仇人、敌人。但他们始终是两口子,或同心,或异议,合而分,分而合。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两人都沾染了对方的气息,都有所妥协。在各自为战时,又须不断调整方针策略,在力量与力量的抗衡中,女人的柔韧性起了决定性作用,造成了这个家庭的母强父弱,当然这是后话了,发生在他们生命的后半截,中晚年。

1974年,在这个年轻的、贫穷的、充满朝气的家庭里,夫妇间尚能维持某种权力平衡。两人共商共量,有时也互为掣肘,不会造成权力一边倒的现象。通过四年的夫妻共建,属于这个家庭的特殊氛围已经形成,或许,我们当称之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制。即,父母是天,孩子不得忤逆。但麻烦在于,这个家庭尽出逆子,人人都很别致,常违反“天命”。没关系,慢慢收拾吧。

那个周末的晚上,田家明很愤懑,每次回家都这样,鬼哭狼嚎,鸡飞狗跳。又见女儿被打成那样,心灰意冷。真是,她怎么下得了手的?

他一个晚上没作声。回家路上还兴冲冲的,想着转正的事,孙月华听了不知有多高兴——他自己倒没所谓的。现在他准备瞒着她,瞒死她!让她受罪去!绝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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