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 十二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小姨孙月亮是兴安镇有名的美人,十四五岁就很有模样了,引得男同学纷纷给她写信。她也没心思念书了,也不给人回信,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整天笑眯眯的,低头看信,有的信她能看好几遍,揣摩人家的意思,有的句子她都会背,写得很美,又很含蓄,貌似情深意浓,但又什么都没说。这个最要命!

小姨最喜欢看这样的信,让人猜心思。又想起写信的人,文绉绉,戴着眼镜,成绩也好,还会打篮球!这样的人也给她写信?她都不敢相信!小姨那时还不太自信。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乖巧,胆小,不敢跟人去约会,怕传出去名声不好。

她略微猜得自己长得不错,有时又疑心自己猜错了,不大肯定。但挡不住那么些男生给她写信,她也蛮开心,搁心里焐着,焐着焐着就忘了,新的信又来了。

她走在路上,常有一簇簇男青年向她吹口哨,她都不敢回头看,怕人家起哄。有时会有二流子上来搭讪,问个路什么的,她才要回答,一抬头看见对方涎着脸,她就慌了,把脸一红,道:“什么?”

人家又说了一遍,笑眯眯把她来打量。

小姨把脚一跺道:“不知道。”掉头就跑。只听后面一阵哄笑。

也因此,她上学这件事就变得很麻烦。必有人陪着。那时她弟弟孙月明还在村里念小学,不得已,只好她爹每天骑个破脚踏车,送她出门,接她晚归。

她家的这辆破脚踏车,用了几十年了,孙月华未嫁时就买了,可见她家在村里还不错,日子暄和。她不是有个在武汉当军官的叔么?这辆脚踏车就是她叔出的钱。

“文革”期间,她爹就是靠着这辆脚踏车,来回奔波上千里,偷偷运些花生、红薯之类的,卖到安徽、湖北一带,再从那边带些便宜货,赚个差价,典型的“投机倒把”,否则光靠种地,哪儿吃得饱?更别说供她姐弟几个上学!

现在,她爹也老了,跑不动了!好在姐姐家又起来了。孙月亮没怎么过过苦日子,虽说出生穷人家,一样是娇生惯养,又没娇惯坏,心地慈柔,特别疼她爹娘。她爹接送她上下学那一节,她心里很不安,就盼弟弟快点长大,考到镇上念中学。

舅舅比小姨小三岁,他考上兴安中学的时候,孙月亮已经念初三了。他早等着这一天了,一步不错地跟着姐姐,一直跟到她初中毕业。哪个男的敢朝姐姐多看一眼,来来来,试试看?拳头伺候着!

忙完了姐姐,他也松了口气,稍微歇了歇。没歇几天,突然开窍,原来谈恋爱这么好的?!就忙着自己谈恋爱去了。

孙月亮的恋爱却还早着呢。她从去年来到大姐家,就帮忙带孩子、做家务。跟她家保姆似的。这话说的吧,有点那啥。她确实干着保姆的活儿,洗衣烧饭带孩子,要不她还能干什么?总不能像她大姐一样,回到七里村就大摇大摆,说说笑笑,跟天女下凡一样。

孙月亮这是走亲戚!说是走亲戚吧,也不大像。姐姐一家五口,除了姐夫,个个她都很亲。姐夫这人吧,说不大上,时而嘻嘻哈哈,时而严肃——田家明当然要严肃,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中国人一听就明白,想发笑。从前,田家明总是拿这个开涮人家,现在,轮着人家开涮他了,说,哟,带回家了?长得挺漂亮!

田家明只好笑道,别胡说!

家里多个小姨子,实在难搞,添了许多不方便。比如夏天,他就不好打赤膊,吃饭时,也不好跟老婆胡说八道,说话也不带脏字了,因为家里有个大姑娘呢。

方便在于,一回家就能吃上现成饭,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两周一洗,连锅盖都擦得雪亮。他有一次批评孙月华道:“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你看看人家!”

孙月华说:“哎呀,别烦,在算账呢!”

她是事业型的,后来有一个词叫“女强人”,指的就是她这一款。家务事顾不上,就是顾上了也做不好,心思不在那一块。第一,毫无乐趣;第二,找不到成就感。别看她整天甚事不做,一下班就躲屋里,实则脑子没停过,琢磨的都是家国大事。家,也就罢了;国,她也琢磨吗?琢磨的!须看看报纸,上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影响她的工资和奖金。

她瞅了一眼田家明,说:“整天不归家!还好意思说我!”

田家明说:“什么叫整天不归家?哪天不归了?”

“行了,行了。”孙月华摆摆手,一副不跟他计较的样子。

田家明很忙。他不是去年调去县委办了么,节奏比水利局快多了,熬夜写材料是常有的事。他不是不归家,只是晚归,有时喝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一家人都睡下了,他醉醺醺往床上一倒。第二天醒来时,看玻璃窗外,阳光落在树梢上,他能静静地看上好一会儿。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好多年,自从调去县委办,他基本不回家吃饭。家,他仅仅用来睡觉,其余的功能都放弃了,就是一免费旅馆。相应的,权力也放弃了,但义务还在,比如帮小姨子找工作什么的,还需他出面周旋。“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在这个家庭已经生成,经过多年的实践,男女都“主”得不错。男的严格遵守这一格局,家里的事全放手;女的是家里“主”得不大好,但妙在她能把娘家人接来做家务,一边还要插手男人的事务,这个就有点乱。

孙月华对丈夫的“不归家”听之任之,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她不像很多女人,一定要把丈夫看在家里,两厢厮守,腻腻歪歪,离了男人就不能过的样子。她才不!她对丈夫是“大撒手”,何谓大撒手?就是抓大的,小的撒手。

隔三岔五她就要问问丈夫单位的情况,丈夫的同事她全知道,虽然没全见过。丈夫跟谁喝酒,她也知道;有的没的瞎问问。酒友的性格、人品、能力,家里有几口人,住哪儿……她全知道。感兴趣。独独她对丈夫不怎么感兴趣了。也不能说不感兴趣,是一颗心不能集中在他身上,某种程度上,这也可说是放心。

丈夫当然是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喝酒。田家明从前不胜酒力,可是自从去了县委办,应酬多了,慢慢也爱喝两口,慢慢就喝出滋味来了,一开始很微妙,后来就妙不可言了。人都说,喝酒是当官的前奏,酒都不喝,一辈子也只好写写材料去!其实何止当官,酒是一切的前奏,包括就业、求学、看病,后来也包括开工厂、办公司、找投资、签订单……无酒不欢啊。有酒才能说得上话;有酒,甚至连话都不用说,一切都在酒里头。喝得越多,话越少,事情反而越容易办。

田庄这几十年,可说是目睹了一场场盛宴,她成年后也有参加过,觥筹交错、笙歌燕舞,比她父亲那代人奢侈多了。广东在吃喝上又是无所不用其极,蛆都敢吃,高蛋白!富有富的吃法,穷有穷的喝法,路边摊、大排档都能喝出花样来,那叫一个登峰造极!没办法,肯动脑子,有创造力!但无论如何,在她的印象中,盛宴始于1982年,以她父亲的醉醺醺为证。

田家明的应酬,起头只限于同仁圈,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事,年纪不拘,职位却差不多,没事约着打打牌、喝顿酒,顺便编派一下其他同事的笑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坏话,很尽兴。

后来酒友圈越来越大,层次也越来越高,基本上把清浦县的几十个局、所全给喝了,就是说,上到局长,下到科员,少有他不认识的,全喝成了朋友。即便他不认识,人家也认识他,他是“名人”么,后来又当了局长。人家跟他打招呼时,他虽然一头蒙,也会热情地跟人握手,说,你好!你好!心里想,怎么那么面熟呢,肯定酒席上见过,没准喝得还挺热乎。

起头,他也是瞎喝。或许,瞎喝才是喝酒的真义!带着目的性去喝,不就成了交易了?心无旁骛,脑子放空,喝得开心,成了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互相托个事就容易,也好开口。这就不叫交易了,是情分。比他妈的孙月华总让他给领导送礼好多了。

田家明在外面喝,孙月华很满意。虽然见他醉醺醺的,她也嫌弃,说:“怎么喝成这样了!差不多就行了,整天醉生梦死,以后少喝点!”

她这话,自己都不当真!没本事的男人才整天守家里呢。东北话怎么说来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孙月华对此的理解是,老婆孩子坐在热炕头上,男人外面待着去!

有一次,她笑着跟田庄说:“发现没?你爸不在家,家里就清亮!”

田庄很不高兴,把脸沉了一下。敢嫌弃我爸!家里怎么清亮了?就多他一个吗?

家里确实就多他一个。姐夫不回家,孙月亮也很自在,不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话也多了,笑嘻嘻的。虽然干着保姆的活儿,却跟自己家差不多,她在七里村不是也抢着做家务?

但还是有区别,她在七里村,家务活并不是非做不可,不做她也心安理得;在姐姐家就不行,不好意思,家务活全包了,好像是自己的分内事。做得极勤快,有点走火入魔。有时孙月华不让她做,说,我来洗碗,你去看《会计原理》去!我带回一本旧账簿,你对照着学。

她就回屋去,刚坐下就觉得不妥,跑出去把碗洗了,说:“又不在这一时,洗碗才花几分钟!”

洗完了再回屋,她就安心。

常常她会想家,想爹娘,想弟弟,想她那一间小小闺房,没事的时候可以躲进去,一个人静静。姐姐家就不行,她跟田庄姐弟住一屋,两张床,仨小孩不拘谁都想跟她挤一挤,闹死了!她又爱干净,田地一身尘土就往她床上扑,简直没法睡。诸多不适应。

还有田庄,有时跟她妈赌气,连带她也不理了;叫她也不应,尥蹶子。十八岁的孙月亮讪讪的,寄人篱下的感觉又来了。有时,姐姐会带回来一筒衣料、裤料,叫她做衣裳去,她不要。

姐姐“啧”道:“怎么回事?跟我还见外!难道让我替你做去?”

后来,姐姐就学聪明了,直接给钱,又怕妹妹推来让去,直接塞信封里,说:“搁你枕头底下了。”说完就上班去了。

星期天,孙月华在家带田禾,叫田庄陪小姨逛街去。这个田庄最感兴趣,尤其是陪小姨逛街,为什么呢?小姨不是长得好嘛,一上街,就有人回头看她,看一眼还不够,还要看第二眼。小姨这边还不待怎样,田庄已经展颜笑了,乐开了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乐,可能是那一种年轻、旺盛的气息,在她十二岁那年,她已经嗅到了。有一点汗味,是夏天的味道,带一点青葱气,又是春天的味道,蓬勃的,暧昧的,丰富的,花枝招展的,哎呀,好极了!是从小姨开始,田庄才真正留心到“姑娘”这个物种,并为自己有一天当姑娘做准备。

原来,姑娘这么好的!首先是好看,真的,没有哪个姑娘不好看的。很多年后父亲也说,年轻人都好看!确实,人人都好看过,都美过。但是姑娘的好看有一个问题,三五年一茬,换得很快。就像韭菜,割了生,生了割,韭菜春常在,但已经不是那一棵韭菜了。

是从小姨开始,田庄留心到清浦街头,永远都是好看姑娘。十六七岁搁家里坐不住了,就开始上街晃荡去,窈窕的,害羞的,高冷的,跩跩的……几十年来都这样,都是姑娘,可是那一个姑娘哪去了呢?

有一回,小姨骑着脚踏车,带田庄逛街去,路上遇见了两个也骑脚踏车的男青年,留长头发、八字胡,穿喇叭裤,一看就不是好货。他们也不知在哪儿瞥上了小姨,就一路跟过来了,把车子挨近;前面的把车龙头晃来晃去,跟玩杂耍似的,后面的把双腿叉开坐,皮鞋底擦着地面,手里拎着录音机,里头唱着邓丽君。

待要开口说话时,后面的人把录音机音量拧小了,跟邓丽君说,别吵,现在顾不上你了。于是前面的那个就笑,问小姨:“尊姓大名啊?哪个单位的?上哪儿去呢?家住哪儿呢?交个朋友怎么样?”

小姨加快车速,他们也猛踩脚踏,保持平头并进,后面的犹嫌不足,戳戳前面说:“骑快点!”前面的会意,往前错开半个车位,这样后面的人就跟小姨平行了,笑嘻嘻地侧头看她,有意做出陶醉的神情,小姨把脸绷得紧紧的。

后面的说:“干吗那么严肃?笑一个呐!这个要求不高吧,就笑一个!不是二笑、三笑!”

小姨忍住笑。

前面的很开心,跟后面的说:“有望,有望!再说两句,保准笑!”

这次是真笑了,却是田庄。田庄在后面哈哈大笑,她也是憋了好久,一旦“扑哧”笑出声,就收不住了,扶手没抓牢,差点翻下车去,把两个男青年吓了一跳,这才留心到车后坐了个小姑娘。怎么会笑成这个鬼样子,莫名其妙!简直就是来搅局的,还笑!

后面的问田庄:“她是你什么人?”

田庄半天没回答。她得先收住笑,太难了,怎么那么好笑,这俩男的跟二傻子似的。

后面的又问:“你家住哪儿?”

田庄说:“嗯?”

小姨伸手拍了下田庄。田庄还有不明白的?本来也没想告诉他们,但现在她得说了:“嗯,住在公安局。”

“公安局?”

田庄说:“我爸叫王大头,刑警队大队长,你们打听去!”

小姨也会意了,拐个弯就往公安局宿舍区骑去。两个男青年停在十字路口,小姨回头看了看,两个男青年朝她做鬼脸、竖拳头。于是小姨也笑了,田庄跟着笑,姨侄两人是一路笑到家的。

小姨后来教田庄:“以后不用搭理他们,你说话,他们就来劲儿!”

田庄说:“嗯。我是逗他们玩儿。”心里想,反正我还小,他们不会跟我计较的。

田庄十二岁了,她也拿不准自己是小孩还是大人。自从两年前,她妈单方面宣布她是大人以后,她心里就有点抵触。不乐意,不开心,赖在童年里不想挪窝。

这是她来到县城的第三个年头,县城的每条街道她都走过。东关到西关,十里不转弯;南关她逛过,北关她最熟,离实验小学不远。北关有一小截破城墙,城楼是早不在了,但拾级而上,见得上面杂草丛生,夏天可以逮蛐蛐儿。城墙外,一片广阔麦田,青禾摇曳的样子可爱至极。春天里,到处都是植物气息,土壤松软了,小虫子也醒了,欢快地破土而出。麦田那边,是一片片青砖红瓦,也是绿荫掩映,跟河西差不多。

河西么,这一两年变化挺大,高地上住满了人家,虽然周遭还是麦田,看上去却不那么荒凉了。

最奇的是赵小红家也搬来了,也起了三间房。她妈手巧,做衣裳别致。她家订了《上海服饰》,田庄常去她家翻杂志,就见上面都是姑娘,好看得不得了,穿连衣裙、高跟鞋,还有几个烫了大波浪,笑吟吟并排站着,或侧身,或叉腰。田庄都看傻了。

小红家就没断过人。她妈开裁缝铺开出了名,全城的人都来河西找她做衣裳。关键是她妈有主张,客人来了先看杂志,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脸上有新奇,也有犹疑。

这时候,就需要小红妈给出意见了,先问人家贵姓?怎么称呼?是哪个单位的?有三十了?“哟,倒是看不出,还以为没结婚呢!孩子多大了?是吧,真是看不出,显年轻!”

问清楚了,小红妈就笑道:“她姨,你要是信我呢,就一切交我。下周过来拿衣裳,不满意还可以改,再不满意,大不了我自己留着,再给你做一件。”

客人还有不满意的?首先这态度、这诚意!再有小红妈也确实用心思,常常赶工到深更半夜。有时踩缝纫机都会走神,把眼睛定定地看向一处。小红告诉田庄,她这是在想样式,不能照搬杂志上的,穿上去怪里怪气。

果然,经小红妈的一双巧手,全城爱美的姑娘媳妇,都穿上了好看衣裳,既有大城市的时髦,又不过分时髦;走在街头,男的会回头看,女的会赶上来问,你这衣服是在哪儿做的?不至于背后被人指指戳戳。可说是县城版的“上海服饰”。

赵小红也常来田庄家,两人共同的爱好是听磁带,借口听abc,田家明就翻出他学了一半的英语磁带,说:“难得难得!万事开头难,要坚持下去才好!”

实则是,两小孩把房门一关,就听起了邓丽君。怎么又是邓丽君?当然!不听邓丽君听谁去?听刘文正?好啊好啊,两小孩一声尖叫,喜得又抱又跳。刘邓都很好听,必须偷偷听,犯罪一样去听,愈犯罪愈好听!刘邓都是赵小红从舅舅家顺来的,听不上几天就得还回去,因此越发珍惜。听邓丽君、刘文正之余,两小孩也听苏小明、朱明瑛以换换口味,这两人可以尽情歌唱,不怕大人听见。

暮春将尽,初夏来临,两个小女生听得鼻尖上冒汗了,身上也汗涔涔的。两人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快马加鞭,跟着歌声四处游荡,上天入地,一片一片。有时,她们也会互相看上一眼,看阳光怎样落在各自的脸上,先是在墙上,后来阳光就落到她们身上,又跳到她们的脸上、眼睛上,长睫毛一眨一眨的,于是就彼此笑笑。

后来,阳光就掉到地上了,一团团,轻轻在跳。下午多么漫长,当阳光消失之际,西窗上已见得红映映的,晚霞的光影把她们照亮。俩小女生很自觉,不等大人催,就自己关了收录机,打开门窗透透气。

那是六月的一个星期天,孙月华正在门口收床单,看见赵小红出来了,就说:“家去了?英语难不难学?才考完试,先放松放松,别把脑子学坏了。”

两人确实才考完试。一周前,她们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重要考试,小升初,都报的清浦县中。也就是说,这是她们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两三月后,她们将升入中学。

两人都有点犯愁,长大令人不愉快,充满了血污、肮脏、羞耻。去年,班里就有女生来了“那个”,弄脏了裤子。全班女生都侧目而视,背后指指点点。一边又庆幸自己还小,天使一样。

赵小红告诉田庄:“这叫月经,我妈说的,人人都会有。”

田庄叹道:“你妈真好!”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甭提了!有一回,就因为这个还挨过打。喏,本来也没想偷看,谁让她妈鬼鬼祟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越这样,田庄越想看!不让看,偏看!结果被敲了一顿暴栗子。

班上还有个女生,已经戴上了胸罩,她长得有点胖,衬衣里明显一道肉印子。田庄为她感到难过。

田庄虽然懂得姑娘的美妙,却不希望自己成为姑娘,赵小红也是,感兴趣,却不希望自己是那一个。有一次她告诉田庄,最烦同桌陈国金,娘娘样!你猜娘娘怎么着?有一天他从铅笔盒里拿出两支水彩笔,一支绿,一支红,并排摆一起,说红花配绿叶,就好比同桌你和我,看到没,两人正躺一块儿呢!

赵小红说:“气得我呀!拿起水彩笔画了一条三八线,敢过线看看,非踹死他不可!”

田庄骂道:“真不要脸!怪不得男生都叫他二刈子。”

“这事我谁都没说,你也别告诉人去。”

田庄点点头。心里想,这可是秘密!我是不是也得说一个呢?想了半天,突然问:“你还知道避孕套?”

“什么?”赵小红一脸新奇。

田庄未语声先笑,就说起她弟弟有一回吹气球,被她妈给呵斥了一顿,问从哪儿来的,说是人民医院的同学给的。

赵小红吓了一跳:“啊?那个!白的,透明的,是不是?哎呀,我也吹过!老大老大了!糟了糟了,不会出事吧?”

田庄说:“吹炸了没有?”

赵小红摇摇头。

“那就不怕。吹炸了才会怀孕。”

赵小红想了想,疑惑道:“你弟弟要是吹炸了呢?”

田庄肯定道:“他当然不会怀孕。所以这个东西男孩能吹,女孩不能吹。”

七月底,成绩下来了。实验小学五(三)班的两个高地女生都考上了县中,两家大人下了特赦令,可以出去玩儿,不必天天学英语。于是剩下的假期,俩人都玩疯了,学骑自行车,到新华书店侧门口的书摊上租小人书看。正门口则排起了长队,足有百十口人,摆书摊的人摇头咂嘴,道:“疯了,就为了买本爱情诗选,犯得着吗?”

爱情?田庄和赵小红对了对眼睛,笑了,低下头继续看小人书。

不一会儿,摆书摊的人大笑不止,说:“买错了?不叫爱情诗选?那叫什么?怎么写?艾草的艾?青草的青?是个诗人?没听说过。好,好!买错了好!叫这拨狗日的赶时髦!”

田庄和赵小红再次笑笑,又低头看小人书。

邮局也是看野景的好地儿,解放路与淮海路的交会处,县城最著名的十字街头之一,参天古树,浓荫蔽日,阳光在柏油路上撒下了点点碎金,里头全是光阴。

隔壁就是二百货,门楣上镶了个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二百货比大百货会搞事,入口有个哈哈镜,小孩子最喜欢跑进去,对着哈哈镜照来照去,笑死了个人。收银员忙得抬不起头来,坐在两人高的玻璃罩里,从钢丝绳上取下小夹子,现金归归拢,发票盖个章,再夹回钢丝绳上,伸手那么一甩,从哪来,回哪去,潇洒得不得了!

整个暑假,田庄和赵小红都在这一带出入,闲来无聊,就倚着树桩看街景。两人都穿连衣裙,都出自小红妈之手,样式新颖别致。但没人留心她们,男的不回头,女的也不会上来问,这裙子哪儿做的?

她们自顾自美着去!

两人都是小个子,身高不足一米五,胸脯没肿,屁股没翘,就是翘了也未见得就怎么样。总之,越发觉得自己晶莹剔透,轻灵之至。

马路对过,又冒出来两个男青年——那年头,为什么男青年都爱出双入对呢?一样骑脚踏车,穿喇叭裤,和小姨遇上的那一场不同,后座上的男青年不是叉腿坐,他是直接站在后座上,弯腰搭着骑车人的肩膀,顺手把前边的头发搞搞乱,有时自己也会扭扭屁股。

他的屁股圆又肥,可能是被紧身裤包的,那一刻,田庄和赵小红觉得眼睛发烫,满世界就只剩下了他的屁股。这还不算,骑车的人又反手捏了捏他的屁股,再用手指沿着他的股沟一路划下去,一边把眼看着路人,打量他们是不是在笑。

田庄、赵小红果然笑了。还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当即两人笑作一团。突然听到旁边有咳嗽声,却是两个民警,穿白制服,戴大盖帽,冷眼看着两个男青年,道:“哪天不要死我手里才好!”

两个男青年当然不会听到。可是看见了民警,他们突然来劲儿了,手压嘴唇,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一路欢呼而去。

民警看了看两个小姑娘,批评教育道:“有什么好笑的?赶快回家去!这些你们看都看不得,还笑!”

正说着,那边晃过来一辆驴车。赶车的光着上身,四仰八叉躺在车上,一边跷着二郎腿。时不时他会向空中打一个响鞭,说:“驴——驾!”声音长长的,油腔滑调。因此驴也不理他,照样慢慢地晃。

两个小姑娘又一次笑了,一边把眼看着民警,嘻嘻哈哈跑掉了。

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下班的人汇成河流,满街都是骑脚踏车的,源源地淌过去,公文包挂在车龙头上一晃一晃。两个小姑娘很满足,有时眼睛会跟着一个姑娘,或者跟着姑娘的影子,直到影子消失了,拐进一条巷子里。

真的很满足。看——不拘是看人、看事——在她是一生所好;被看她却不乐意,主要是不自在。她这个年纪刚刚好,未及被人留意,满大街都是陌生人,她可以看个饱。落在眼里的一切都那么好,那么新鲜明亮,哪怕夜里都会看见光。

她那时并不知道,三年蜕变,她已成了十足的县城小姑娘,满身都是县城味,赶驴的和穿喇叭裤的混合的味道。她那样一个小小姑娘,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县城多么小,穷街陋巷,井字街道狭窄而暗淡,满街都是青灰老蓝,可是不知怎的,她的眼睛就像点金石,点到哪里,哪里就亮。随眼看去,一切都光明亮堂、流光溢彩。

是啊,1982年的县城或许正待发光,像黎明时分,起大早的人已忙碌开了,大部分人仍将醒未醒,不过也快了,光线将会刺得他们睁开眼睛来。田庄无所谓醒得早或晚,她十二岁了,念初一,视野比实验小学开阔许多,新开了地理、历史、生物……样样她都喜欢。

远方来信终于找到了田家明家,确切说,是找到了孙月华。

两封信均写自台湾,寄自美国,躺在县邮局有些时日了。寄件人徐志海,时任台北某国中校长。头一封信是写给他堂弟徐志河的,地址是清浦县安峰山乡陈田村。这地方位于清浦、清河两县交界处,1950年后划归清河县。并且他堂弟也改了名,现叫徐江淮。哪儿找去!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姨弟章映琦的。地址是清浦县郝巷1号院。也是旧址,新中国成立后改为人民路,现在是一个大杂院。他姨弟倒是没改名,1948年解放军才进城,他就躲乡下去了,后来一直住在那里——桑镇。现在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类似的信件,县邮局已积累了不少封,亟待处理。这些信多发自香港、美国,要么是地址不详,要么是收件人不知归处。后来才知道,这些寄自美国、香港的信,有很大一部分是写自台湾。因海峡两岸不能直邮,须经第三方转寄。

台湾来信的源起始于1979年元旦发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告台湾同胞书》。

亲爱的台湾同胞:

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元旦。我们代表祖国大陆的各族人民,向诸位同胞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衷心的祝贺。昔人有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我们更加想念自己的亲骨肉——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我们知道,你们也无限怀念祖国和大陆上的亲人。

……

中国政府已经命令人民解放军从今天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的炮击。……由于长期隔绝,大陆和台湾的同胞互不了解。……我们希望双方尽快实现通航通邮,以利双方同胞直接接触,互通讯息,探亲访友,旅游参观,进行学术文化体育工艺观摩。

……

《告台湾同胞书》的发表,孙月华不会留心,那时她正在李庄,筹备上县事宜。她眼里只有县城,那个光鲜亮堂的地方,那个经过她十年奋斗、一步一个脚印、即将抵达的地方。那是她梦想的终极地。她一生止于此矣!

她把孩子们带到这里,好比起飞前的助跑,这一过程很重要,到了这里起点就不一样。较之李庄,有如云泥之别。她常跟孩子们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下面就靠你们自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上到哪儿去,她其实并不知道。囿于想象力,也是苦日子过惯了,根本不敢痴心妄想。与此同时,在台北的一间小小公寓里,一封信正在酝酿,目的就是找她。这封信,从一个公寓辗转到另一个公寓,被人带上飞机,穿过太平洋,来到洛杉矶。再由洛杉矶寄出,再穿过太平洋,来到清浦县邮局,躺了总有一两年。

清浦县邮局烦不胜烦,邮递员快跑断了腿,就为寻找那些不存在的村庄、不存在的人。后来对台办、港澳办、派出所等奉命成立工作组。再后来,整个江城地区的邮电系统开始协同作战,活要见人,死要见坟,务必处理好每一封海外来信,凡是信封上写有繁体字的,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大陆是如此热切,台湾却颇高冷。当局是不鼓励,不阻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官方是这样情形,民间却正相反。譬如那个叫徐志海的台北校长,自从得知这一消息后,就再也坐不住了。可能对他而言,故乡突然明晰了,具体可感,可触摸,可回忆。三十年来,他虽然也回忆,但是很混沌,够不着,忧伤且绵长。

这一年他五十五岁,有生之年还回得去吗?他的故乡不止于清浦。他要走很多地方,他的出生地、读书地、工作地。他是从南京开始逃亡的,经上海、浙江,又绕道青岛,又南下福建,他在广东滞留大半年,跟共产党打,末了搭轮船逃离,在机枪的扫射下,船上死伤大半。他也病倒,至于奄奄一息,都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这些地方,他都想回去看看。是旧梦重温的意思,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截,才二十五岁。想起来就涕泪交流,心酸之至。

这些地方,山东、江苏、上海、浙江、福建、广东……这广义上的故乡,最终落于一个小山村:清浦县安峰山乡陈田村。他家的出发地。当时祖宅还在,由大伯看守,家有良田百余亩,想来必是大地主无疑了。也不知活着否,儿孙安在?

于是第一封信,他是写给大伯的儿子、堂弟徐志河的,问及家里情况,说,未知此信能否收到,如若收到,请速回信!报一声平安!另,请告知映璋及芸儿的情况,在哪里?可安好?

很简单的一封信,像电报。也是指着此信可能落空。

次年,他又致信姨弟章映琦,当年也就二十出头,贪玩至极,绰号清浦“第一公子”,因他父亲曾做过几年县长,1937年死于任上。他两个哥哥都挺能干,老大致力于教育,战后做了清浦县教育局局长;老二经商,创办了县城第一家百货公司,名曰“开洋百货”。

他这个姨弟,其实是他堂弟志河的姨弟,两人共一个外婆,两人的母亲是亲姊妹。而他和志河,是共一个爷爷,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三人就是这么个关系。

他对章映琦说,请告知家里情况;你姊姊映璋和芸儿可安好?念念!切切!

两封信在清浦邮局沉睡两年,及至1982年,终于抵达了收件人之一徐志河手里,孙月华称为他小舅,时任县招待所所长。这在县城就算体面人家了。

说起来,田家明夫妇也够可怜的,除了这个小舅,他家在城里就没亲戚。他家刚上县那会儿,小舅没少帮忙,田庄姊弟的入学,孙月华的工作,都是由小舅出面落定的。

孙月华叹道:“我小舅路子广,有一门阔亲戚真好!”

她也是怕了,从来只有她帮人,很少有人来帮她的。就是小舅妈略有些势利。小舅妈在人民医院当护士长,典型的职业女性。她对孙月华不错,对乡下的穷亲戚却是看不大上。

有一回,两人去小舅家做客。小舅妈说:“以后要多走动啊。你们上县,我最高兴了。可怜这几十年,把我们家给孤独的,连个走亲戚的地方都没有。”

孙月华想,怎么没有?都是穷亲戚,不入你法眼。

小舅妈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说:“月华啊,不要怪我说你!你们初来乍到,先把小日子过过好。有些事量力而行,我知道你心肠好,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观音菩萨,轮不上你来普度众生。”

孙月华没接话。

回家路上,她跟丈夫说:“刚才那一席话,你还听不明白了?由她嘴里说出来真不容易!开始主动认亲戚了!她眼里有过谁啊?也就是你有面子,江城下来的,家里有背景,又在机关工作,在她看来就是有出息了。我就不信,我要是嫁个乡下人,她会跟我认亲戚!”

耿耿于怀自己念初中那会儿,来小舅家玩儿,小舅妈拿她萝卜不当青菜的,淡淡的。她臊得脸都红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快就离开了。走出小舅家就开始哭,回家告诉她妈,又哭。

她妈说:“你既委屈,以后少去就是了。”

她妈又说:“你舅妈就那样!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她当然多心!乡下穷孩子,又自尊,又自卑,又要强。

这一点上,田家明倒是体谅小舅妈。他就是所谓的“阔亲戚”,他父亲打下的江山,除了儿女受用,亲戚没沾一点儿光。也不是心冷,穷亲戚太多了,没法帮。帮了这家,得罪那家。他娘心软,禁不住穷亲戚上门告苦,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吧?

他父亲那一门还好,等闲不开口。他母亲娘家最要命,有一年像是约齐了,年关一起来家里。那天他放学回家,见他娘坐在床头抹眼泪,他爹一旁板着脸。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要钱呢!

外间,穷亲戚们讪讪地坐着,也不说话,寒寒缩缩的。家明把眼看着他们,从他爹的角度,当然会绝望,嗷嗷待哺,没完没了,个个都想把他家生吞活剥了去!

因此,他跟妻子说:“我挺能理解你小舅妈的。脑子清楚,她这不叫势利。她家那么有根底,也不用求我办事!”

孙月华说:“这才叫势利呢!你以为势利是什么?势利是求你办事么?那是巴结,好不好!势利就是不求你办事,也愿意跟你交往。稍微次一等的,都不在她眼里!”

田家明说:“那她是高看我了。”

孙月华说:“你们呀,正经没受过穷,没遭过罪,不能体谅乡下人。我小舅在乡下待过,他懂。”

这一天,小舅从邮局取了信,一时有些恍惚,两封信都在找映璋和芸儿。他稍微定定神,径自来找孙月华。那时她也才下班回家。

小舅一进门就问:“家明呢?还没回来?”

孙月华迎上来,道:“还没呢。”

她有些纳罕。小舅面有忧色,是出大事的样子。

小舅说:“也好。有事要说,芸儿把门关上!”

孙月华愣住了。这称呼多少年不用了,早死了。自从她改名孙月华,那个叫芸儿的女孩就死了。

小舅柔声道:“去关门,有话说!”

孙月华关了门,回身时眼眶湿了。她把身子靠在门上,说:“小舅,你别吓我!我猜着了。”

“你猜着什么了?”

孙月华哭道:“跟台湾有关系。”

小舅点头道:“你不用害怕,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大家一块面对!”

孙月华说:“他还活着吗?”

小舅从公文包里拿出信来,说:“两年前写的,今天才拿到。”

孙月华哆嗦着接过信,一看到信封上写着徐志河、章映琦,她就放声大哭。也是久违的名字。也早死了。又见信封上写着安峰山乡陈田村,那是她老家啊,一直住到十二岁才离开。

她哭道:“怎么找到的?地址、人名都不对。”

“他托人打听了。台湾有老乡,有的已经跟这边联系上了。”

小舅很快离开了,不是谈事的时候。他说:“信先搁你这儿。第一,你要平复心情,把信交给家明看,要和盘托出。第二,要把你妈几个都接过来,大家一起商量,回不回信,怎么回,这都是问题。我的倾向是可以回,用桑镇的地址,万一出事,映琦多担待点,他在乡下,没什么可怕的。我跟家明须提防点儿,有公职的人,以防万一。”

孙月华哭道:“为什么呀?小舅,为什么是我们?”

小舅看了孙月华一眼,说:“下面掘地三尺,会翻个底朝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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