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 十一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两年过去了,寄信人没有等来片言只字。

有一天他走在上班路上,突然想起那两封信,也不知走哪儿去了?可到了收件人手里?或许是,早不在人世了?

二三月间,街上已见得些许春意,可是南国的春天不大像春天,四季含混不清,冬天也绿树成荫,因而春天就不焕然一新:不恣意,不勃发,没有乍从萧索里逃出的那股子欢畅、烂漫劲儿。

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如何了。要不要再寄呢?

夏天,田家明一家搬到了河西。这一带是县城近郊,离水利大院不过四十分钟的路程,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住在山坡上,远远能看见村落,青砖红瓦,绿荫掩映。下雨天则雾蒙蒙的,自是另一番景象。

孙月华心满意足,既进了城,还能享受农村人的便利,有地皮,还能自家建房子。两边的好处都沾了。时不时她会站在自家门口,把眼看向远处,说:“一样都是农村,李庄那穷八代的地方,也配叫农村?猪窝、狗窝都不如!”

田家明都懒得搭理她。

还有风水,这个她顶在乎,虽然没找算命先生看过,可是去年来看宅基地的时候,她一眼就相中了,说:“这块山头不错。”

小队长说:“这也不叫山头,充其量就一小高地。”

孙月华笑了笑。“高地”更好,这称呼吉祥,高一尺也好,高一丈也罢,她不在乎高多少,只要高就好!一高就兴——都高高在上了,还能不兴旺吗?

小队长转头跟田家明说:“你家孙会计眼光好。巴掌大这么一地方,最近突然成香饽饽了,原以为田间地头,城关人看不上呢。”

田家明说:“噢?”

小队长笑了笑,没接话。他那些年也就三十出头,姓王,人称“河西王”,退伍不几年就当了生产队队长。三中全会才开完,他就笼了几个村民搞了个五金小作坊,从本地国营厂弄些原材料,加工一下,卖到外地国营厂去,谁知销量奇好,供不应求。于是,他就想到了扩大再生产,钱不凑手,只能打土地的主意了。

他卖地这件事,当然也不好声张。而且花样繁多,有的他都不卖,直接送了,比如工商局、税务局……还未必送得出去!谁稀罕那个?尤其到了局长这一级,谁家不是住在“井”字里头?谁家不是宽门敞户?巴巴跑河西干什么去?

科长、股长们因为住得不宽敞,难免有些心动。犹豫来犹豫去,就算答应下来,也是施恩的神情,似乎给了小队长很大的人情。主要是手头紧,别说买地,就是白送都盖不起房子。何苦来?!

田家明因为不是官,又不在要害部门,但人家好歹是“名人”,照这势头,官还得往上升;再就是小队长的妻弟,一心想进事业单位,哪怕临时工都行,名头好听,娶个城关姑娘都有可能。田家明这方面倒是乐于助人,帮他通了关系。

这么算下来,田家明的地虽是买,也是送,总之买得比较舒服;并且,那时也没有地价这一说,多多少少,全靠“河西王”一张嘴。

河西这块宅基地,是孙月华做主买的。多年以后她挺骄傲,以为自己眼光独到;其实真未必,她不过是沿袭了乡下人的习性,攒些钱就买田置地,谁知几十年后竟翻了上百倍,算是他们两口子挣下的第一桶金。

几十年间他们一直住在这里,眼看它起高楼,眼看楼塌了,一路都是拆、拆、拆;眼看农田消失了,沟堑变通途;村庄成为记忆,农人外出打工;清浦县改为清浦市,虽然还是县,但叫起来好听多了。

城市越来越大,臃肿,痴肥,县长市长不知进去多少个了,有的现在还在坐牢。有的升到省里还被抓了。更不用说工商局长、土地局长、公安局长……银行行长卷钱跑路了。总之,一路都是抓、抓、抓。

田庄在这里住到十八岁,后来去了江城,再后来去了广州。因为父母一直住在这里,时不时她总要回来看看。某种程度上,这里才是她的故乡——父母住的地方,一个叫作“家”的地方。

李庄,有那么些年她都忘了,直到爷爷奶奶葬回这里,合了坟,田野里竖起一块小小墓碑,她才与这小村子又有了联系。

每次她从广州回来,必先落脚县城,在家住两天,而后就回李庄看爷爷奶奶去,烧个香、磕个头。有一回她去李庄,想起好多年前,她家上县之前,她妈跟她说的“故乡”那回事,突然感念丛生,哽咽不止。就觉得委屈之至,够了,够了,无论李庄还是清浦。

后来稍稍平静些,她一个人坐在墓碑前,想起几十里外的清浦城,她父母正在家中忙碌,杀鸡、剖鱼,也当了爷爷奶奶了,也成了外公外婆,怎么都当不像,也不知怎么回事。为了她,弟弟、妹妹两家人会回来吃饭,院子里必定欢声笑语,就像过年。

她父母家的过年,不跟节令走,只以她的时间为准。她哪天回来,哪天就是大年三十。因之她实在怕回来,太重了。那天离开李庄前,她在田野里站了站,看着墓碑,长叹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清浦才是她的故乡吧,毕竟父母尚在,家在那儿呢,她住了八年的家,离开后每年都回来的家。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一个衰老、混乱的家。一个正在糜烂、她无力振兴的家。一个她能躲则躲、当然也躲不掉、偶尔也会想念的家。

那么,李庄算什么呢?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的安息地。后来坟平了,墓碑也推倒了,爷爷奶奶也不知去向了。每年她照样回来,不怕的,大体方位知道,就在这块地头,麦田下边,在土里。

她在田边跪下来,磕了头,又烧了些纸钱,又跟爷爷奶奶唠叨了几句家常,说:“大孙女给你们送钱来了,该吃吃,该喝喝,别省着。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吧。就是你们那大儿子,还有大儿媳,难搞得不得了!得空带个梦给他们,叫他们醒醒吧,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年轻人,整天不消停,一门心思钱、钱、钱!他们又不缺钱!贪婪得不行了!现在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老实说,我要不是为了你们,我都不愿回来!什么李庄、清浦,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为了你们!”

说完她就爬起来,跟爷爷奶奶三鞠躬,实在她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在哪里,就对着田野乱鞠一通,也可理解为,她是对着李庄鞠。

鞠完以后,她做了一个界定,她的故乡是在清浦,那儿不是还有“家”么,父母还守着呢!李庄,就当它是原乡好了。

谁知这一界定不久,李庄又成了她的故乡,她父母回去了。不是养老,而是搞新农村建设去了,当房地产开发商去了!又开了工厂,又做出口贸易……这一年,田庄三十七岁。从此,一家人越发忙乱,辗转于李庄、清浦、广州三地,一路都是吵、吵、吵。

1981年搬家那天,孙月华喜不自禁。有意挑了个好日子。她那些年真是没的说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法子,势在那儿呢,挡都挡不住。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有些事她确实想不到,比如光明鞋厂,当时一咬牙就去了,迷迷瞪瞪,只听说效益不错,没想到好成那样,还真有奖金!衬得田家明那点工资,也只够塞塞牙缝的!另外鞋厂还有个好处,一家人穿鞋跟不要钱似的,尤其是皮鞋,虽说是次品,但看不大出,比正品不知便宜多少去!都是内部处理价,白捡一样。

因之有几年,田庄一家最不缺的就是皮鞋了。在整个清浦县城,满大街还穿布鞋的时候,她家就进入皮鞋时代。田庄有时都难为情,进教室时须小心翼翼,生怕皮鞋擦着水泥地,发出那一种古怪的声音。

有时,孙月华也会带回来几盒处理品,叫田家明送送同事,说,这双42码,这双43的。也不管那么多了,大了就叫他垫个鞋垫去。小了嘛,他就送人去。横竖是人情。

倘若是送领导的,那就郑重多了。得先问码数,送的也是正品,倘若不合脚,还可以换!

有时孙月华也纳罕,她也没做什么呀,就上上班,车间里转转,办公室里坐坐,拨弄几下算盘珠,报报销,做做账,也未见得有多苦、多累,怎么待遇堪比国营厂?可能比国营厂还好些都说不定!

当然鞋厂的人也勤快,非但不迟到、不早退,还乐于加班!再有就是厂长,整天忙个不停,连走路都是带小跑,厂里难得见到他,动辄往浙江、福建跑。

还有一件事也是孙月华没想到的。去年来河西看地的时候,周遭还空荡荡的,今年已兴起一片房了。三家两户,一坨坨杵在高地上,有的已经入住了,有的还在打地基,一副兴轰轰的样子。

乔迁那天,家里特意放了鞭炮,邻居们都来看热闹,顺便道个喜。孙月华说:“这不该好嘛,来来来,屋里坐。地方小,别见笑。”

地方确实小,只有三间房,旁边搭个小棚舍当厨房,后面是茅厕。等于是,她的宏伟蓝图没实现,院子没起,东厢房、西厢房也只好待在图纸里。手头太紧了,这两年就没落下几个钱,要不是她在厂里上班,挣点活钱,就这三间房也盖不起!盖到一半,都没钱上梁了,她只好跟厂里借,每月从她工资里扣!

可是话到了她嘴里,就变成了这样:“唉,先凑合住吧。水利局的房子实在吃不消,住得一个窝囊!我这人是急性子,一天都等不及,一边住一边盖吧。”

邻居们笑道:“大家都一样!一边住一边盖!”

确实是一边住一边盖。在往后的两三年间,孙月华手里就像拿了根魔术棒,这里一挥,那儿一点,于是院子起了,厢房盖了,屋里塞得满满当当,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全是那个时代的紧俏货。后来又换了彩电,又换了双门冰箱;又添置了沙发、组合家具;又把水泥地面换成了瓷砖。

屋里折腾完了,再没新花样了,就开始折腾院子。院墙推翻,把地界又扩了些,扩到不能再扩了,否则邻里间就要翻脸了。土地局、规划局也来人了,尺子量了量,说:“就这样了,中间要留过道!”

新院墙高了许多,青砖砌就,雅致之至。墙头上插着碎玻璃,起一个防盗的作用。再后来,院子也玩不出新花样了,怎么办呢?突然灵机一动,不能长胖,还不能长高吗?

于是就开始起高楼,把堂屋顶掀了,一层一层地往上摞,先是两层,再三层,再四层……当然这是九十年代的事了。整个1990年代,孙月华一直在起高楼,在1981年的基础上,芝麻开花节节高,她恨不能直冲云霄!

有那么些年,田庄一回家就皱眉头。父母忙于攀高峰,比得她和弟弟妹妹就像无所事事的二混子,什么都插不上手,也无需他们插手,实在说,也无权插手。父母全包了。无所不能。比得她姊弟仨,怎么说呢,不像那个时代的人,慢而迟重,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像盹着了,一点都不活泛,没昂扬的精气神,没那个时代有枣没枣也要打一竿子的精神。仨孩子都淡淡的,常常叹气。

家早已不是家了。几十年来,它有时是家,有时是工地,但归根结底还是工地。屋里落满了灰尘,推土机“轰隆隆”响彻昼夜,脚手架堆得到处都是,水泥板、钢筋、钢管、砖头、石灰、沙土……院墙也拆了,厢房也拆了,只有堂屋一直在拔高、拔高。

有一年春节,一家人是在工棚里吃的年夜饭。又有一回,孙月华把工地上的一个小桌子搬到床上,下面垫了块塑料布,说:“床上坐,实在没地儿了,乱七八糟的!”

怎么又像东北人那样吃饭了!这跟在水利局有什么两样?田庄强忍不快,没忍住,索性就脱口而出了:“以后不回来过年了!哪还有个家的样子!”

“什么?”孙月华把眉毛一挑,“不回来拉倒!我稀罕你回来!好吃好喝侍候着,还给我撂脸子!我容易吗,一年忙到头,还不是为了你们!这房子能不盖吗?楼层能不加吗?你看看街坊邻居,都盖到什么程度了!都疯了!”

田地、田禾异口同声说:“罢了,罢了!你要盖楼,别拿我们说事!我们也不担这名目!”

田庄气得丢下碗筷,出去转了一圈。“高地”已经面目全非了,家家都在起高楼。有消息说,市政府将会搬来河西,下面还会有一系列大动作,广场、学校、医院、超市……高地的拆迁是迟早的事,按平方米算钱,家家户户能不上楼层吗?

那天是大年初三,工人还没回来上班,但家家户户也不闲着,工地上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和水泥、拉石子……田庄在高地上转了转,没吃几口热乎饭,穿着羽绒大衣还嫌冷,一阵风吹过,她倒吸一口凉气,更是从里冷到外。可是街坊们已经脱了棉衣,只穿卫衣、毛衣、单衣,一边拿锤子敲石头,一边抬手肘擦汗。到处都是工地!在人家是汗流浃背,在田庄却是荒寒一片。

县城她每年都回来,每年都大变样!拆了建,建了拆。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具体说,自从她十八岁离开清浦,极少看到不变的东西,变,才是硬道理。心里动荡,满眼都是沙土、砾石,她又冷又饿又气,心里想,我让你变、变——变死了,我都不认!

这话须分两头讲,她认不认是一回事,变不变是另一回事。这里单说前者,她认什么呢?认她十八岁之前的小县城,有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那时,她家还没起高楼,院子还在,厢房没拆。母亲爱笑。每到过年,姐弟仨就爬高下低,忙着扫屋子、擦桌子、贴春联。

家里窗明几净,人人都洗了澡,还有新衣裳。晚上一家人聚在堂屋里,一边包饺子、捏汤团,一边看春晚。凌晨将近时,弟弟开始放鞭炮,再放烟花,一家子站在院子里,巴巴看着院子上空,鲜花着锦般繁盛,那样灿烂且短暂。这时,田庄就会在心里祈祷,新年快乐!祝我家今年平平安安、和和顺顺!少吵架!

孙月华也会在心里祈祷,她是有称呼的,各路神仙都照顾到了:老天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托各位大神的福!去年我家过得好,今年要更好!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和顺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仨小孩个个听话,成绩好,能考上好大学,仨小孩个个都要当官发财!

那时,街坊们也都安居乐业——其实那时已经开始动荡了,但十八岁前的田庄哪里看得到?忙于青春期的许多烦恼,看什么都新鲜、都好、都烦恼。有时也会和母亲怄怄气,可是隔一阵子,只要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毛线,她就觉得这一幕真好,似乎地久天长,有安定、繁荣的味道。

她从十八岁离开清浦,从此清浦就变了样。当然要变样,因为她的青春期结束了,个子不再长,看世界的眼光也略为恒定些。可是清浦却在野蛮生长,横冲直撞、跌跌爬爬在生长。往高里长,也往胖里长。“井”字街道不在了,十字路口的雕塑也消失了,路名也换了,连清河都清了!

清浦的标识在哪里?没有了。只在河西、高地、她家里。后来她每次回清浦,出门必有人接送,否则就迷路,找不着回家的路。再后来她就很少出门了,只守在家里。现在,连家里也待不得了!

市政府后来没动迁,消息有误。河西人这才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歇歇了。但仰望自家楼层,比邻居矮了一大截,心里不得劲儿,哪里还歇得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往上摞!

孙月华家的楼层,后来一直攀到七层。直到有一年,温州的一家上市公司来到清浦,看上了河西,连带“高地”一起拿下了。河西人得了消息后,又开始勇登高峰,包括孙月华在内,没日没夜加盖楼层,终于赶在上门量尺寸之前,攀上了九层。

等于是,孙月华夫妇在高地一住就是三十年。那时,她家的颓势已显。加盖的那两层,还是从田庄手里抠来的钱,又跟亲戚借了些。

炸楼的那天,老“高地”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拥来,见证他们一生中最具震撼性的一刻:他们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将在一瞬间夷为平地、化为乌有。这一瞬间里浓缩着他们的青春、理想、欲望、汗水、爱憎……虽然变了现,也是安慰,也是惘然。

孙月华那天也从城东赶来了,和老街坊们一起,远远站着,只等爆破的那一刻。她巴巴地看着自家的房子,脸上现出迷茫的神情,像是不认识似的,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

爆破是一片片的,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先从中间炸起,随即前后左右,开花似的,眼前扬起漫天灰尘。孙月华目睹了整个过程,反而是自己家的坍塌,没怎么看得清,为灰尘所遮掩。房屋的坍塌至多几分钟,有的是陷下去的,有的前倾,有的后倒,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孙月华呆呆看着,似乎有一生那么长。当灰尘散去,高地已沦为平地,上面落了一堆沙石砾土,她长叹一口气,觉得过去的三十年也随之坍塌了,像一场梦。

“高地”固然有自己的前世今生。可在1981年,这里还显得荒凉,周遭为农田所环绕,城关人看不大上。

只有像孙月华这样的外来户,初来乍到,把河西视作宝。也有一些机关干部,家里住得太局促,不得已搬来这里。可是既然来了,又都挺高兴。视野开阔,空气清新;邻里间也都和和气气,大家都有一种开始“新生活”的喜悦新鲜,城里上班,郊外生活,骑车至多二十分钟的路程。并且,不同于河西人,他们是城镇户口,有单位。

不久,“河西王”一家也搬来了。他家在村里有房,留给父母、妹妹住了。远亲不如近邻,他的小五金厂不是离不开这些局啊、所里的“官老爷”们么?再说高地确实不错,他倒是找算命先生看过,人家只说了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下面就是摇头咂嘴,一字不落了。

“河西王”猛然悟道:“着呀!这儿不就是河西嘛!三十年呢!”

他给自己挑了个好位置,向阳,居中,坐北朝南。很低调的样子。其实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住在制高点上,帝王般俯瞰一切。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道理他懂!他既居中了,别的人家只好四散开去,不拘住哪里,都把他围着像众星捧月,好比从前北京城里,只有皇帝住紫禁城,平民百姓依次四散开去。

他家是一步到位,起了院子,三间堂屋,东西各两间厢房,青砖红瓦,明丽照人。在1981年的高地上,统共十来户人家,他家就算是“紫禁城”了。

搬家那天,田家明夫妇去贺喜,别的还好,只有电视机这一样,把孙月华给惊着了。私人家有电视机,她这是第一次看到。那两年,清浦城里虽有电视机,也多是单位买的,水利局就有一台,端端正正地供在会议室里,还特意打了个电视柜锁着,平时都舍不得看。只在周末,为“丰富职工文化生活”,才打开柜门,摆弄大半天,屏幕上雪花一片。一屋子人急得要命。

孙月华带着儿女去凑过热闹,那次电视机心情好,很配合,他们看了京剧《武松打虎》,武松在舞台上一连好几个空翻,落地后,脸不红来心不跳,还能“咿咿呀呀”唱,引得一屋子叫好。

孙月华没多大兴致。心里想,还不如看现场呢。前阵子,人民剧场里演的《狸猫换太子》,扮相好,唱功佳,把她看得心潮起伏。

这次来小队长家贺乔迁之喜,她对电视又发生了兴致。看是没啥好看的,最近有个《敌营十八连》还行,她瞄过几眼,也没心思看。但是,谁说电视是用来看的?谁说它不是家具!就供在那儿,当装饰!家里来客人了,打眼一看,嗬,这户人家阔气!

回家路上,孙月华心猿意马。区区一个小队长,家里都有电视了!可怜李庄人,估计听都没听说过。她也是这两年上县来,才见得这些稀罕物,又是录音机,又是电冰箱……真是眼花缭乱,心也乱。具体她也说不上。慢悠悠过了三十多年,怎么突然加速了,兴奋之余,略有些慌乱,怕跟不上,怕一觉醒来,这世界变得她都不认识了。

小队长哪来的钱?他的五金作坊是印钞厂么?最近,鞋厂日子不好过却是真的,奖金都停发了,厂长也唉声叹气,浙江福建很少去了,那边也愁得不得了。全国上下,风声鹤唳,一片“打击投机倒把”声,在报纸上,在收音机里。大街上也开始挂横幅: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行为!字字带狠劲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报纸上称之为“整顿”。

孙月华说:“蹊跷!他家还买得起电视机?我就不相信他的小作坊还能营利,就怕钱来得不周正。”

田家明说:“你管人家呢!”

孙月华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想,你倒是轻描淡写!不管外面怎么风吹雨打,你的工资却是一分不少!

她唉声叹气道:“挣钱不容易,这回我可是知道了!”

这一阵她常常加班,上面派了个工作组,整个光明鞋厂都在应付检查。厂长也点头哈腰,派烟敬酒,鞋盒一堆堆带来饭店,吃饭之前先试鞋,说:“合脚不?走走看!别脱别脱,先吃饭!就这么点家当了,留个纪念。车间你们也看了,停了,不当资本主义的尾巴。”

工作组的人说:“谁让你们停产了?什么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嗯?”厂长愣了一下,“你们这是?”

工作组的人摆摆手,说:“吃饭,吃饭!”

工作组走了后,厂长借着酒劲跳脚大骂:“我操你妈祖宗十八代!什么意思嘛!让干不让干,你给我说清楚!”

工作组哪说得清?他们只不过是执行命令,上面口径就不统一,乱成一窝粥了。

孙月华想,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就回去当小学老师吧,当然最好能进事业单位,什么局啊、所的,当然是不容易,慢慢谋吧。企业这口饭,看来不那么好吃!有时好吃,有时难吃,但关键在于没谱儿,好吃难吃全在上面一句话,拿捏不好规律。唉,没多大意思,吃起来可叫一个胆战心惊。以后她也不求挣钱了,只求安安稳稳拿个死工资,凭它外面闹个翻天覆地,她一家五口饿不死、撑不着就好。

她那时已打定主意,他们两口子中至少有一个人要吃“公家饭”,为一家人守底线。这个人当然是田家明,死心眼,不活泛,只知埋头苦干!

她家搬来河西不久,她就把妹妹孙月亮接来家里住了,带田禾。田禾已经两岁了,会走路,会说话,总搁乡下也不行。主要是孙月亮十八岁了,初中毕业才两年,上门说媒的就排成了队。

孙月亮不大情愿,她想自谈。

孙月华说:“自谈不自谈是小事,遇上合适的,就是结了婚也可以谈。关键是在哪儿谈。我可告诉你,不能在乡下谈!”

原来,她跟二老已经商量过了,得把妹妹接到城里去,先找工作再嫁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她娘家的当家人,也可说是一家之主,哪怕称之为“家长”也不为过。权柄的交接极其自然,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因而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爹娘也没意识到。

家里有事,又拿不定主意时,二老就说,要么等月华回来商量吧,也不急着这一时。

月华回来了,她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可是在娘家人看来,哪怕她不是外人,毕竟还有姑爷呢,还有外孙、外孙女呢,因此只当他们是贵客临门,又是打酒又是割肉,安置得一个妥帖。又腾出一间房来,专他们回来,床单、枕巾是现成的,洗净了收在箱子里,质量比自家用的要好,镇上买的,价钱也贵些。

孙月华是很喜欢回娘家的,不拘束。是自家人,却享受贵宾般的待遇。但问题在于,贵宾都没她自在,贵宾好意思一觉睡到自然醒么?贵宾好意思端菜上桌的时候,顺便捏个油炸花生米往嘴里扔?

一回娘家,她就彻底放松,真正做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事都不用她沾手。倘若闲得无聊,她就跑去厨房烧个火、拉个风箱什么的,拉着拉着田禾跑过来了,她就扔下风箱,抱着田禾瞎转悠,这么就转到了邻居家,东家长,西家短,笑得呵呵的,直到家里叫她回去吃饭。

娘家人也喜欢孙月华回来,热闹,欢欣,凭空多出四五口人呢,忙也忙得开心。尤其是中午,田家明喝了点酒,最喜欢逗小舅子孙月明说话,有一次他就问:“听说你在学校里有相好的了?”

孙月明把脸都红了。他确实有相好的,是隔壁班的同学。有一回,他骑车带着相好的,被他母亲看见了,他吓得掉转车头,冲进了一条巷子里。惊心动魄。母亲追了几步,骂道,小明子,你整天不学好,偷鸡摸狗打溜秋,还逃课!——姐夫指的是这个?

田家明笑道:“有了,有了。脸都红了。到什么程度了?亲嘴了?”

孙月华打了他一下,道:“你烦死了!当着小孩的面讲这些!”

田家明瞥了一眼田庄田地,两小孩急忙低头刨饭,他笑得那叫一个开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嘴对嘴了?”

孙月华嗔了一眼丈夫,说:“一喝酒,就这死样子!”

午饭后,田家明睡觉去了。孙月华就会和父母聊聊天,偷偷给父母些钱。确实是偷偷给的,丈夫、儿女都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丈夫假装不知道,儿女都猜得到,否则外婆家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好,至少比周遭邻居好。田庄也觉得正常,母亲挣了钱,当然要贴外婆家!要不贴谁去?指着她贴爷爷奶奶?没门!

二老说:“又给钱!你自己拿着用吧,一家五口,花钱地方多呢,你也算计点,别大手大脚的。”

孙月华说:“既给了,你们就拿着!”硬把钱塞过去了。

她说话时自带威权,很严肃,也是“家长”的腔调。她这个家长,比她在自己家做得还像。她自己家,田庄有时还会反抗,田地不服管,她跟丈夫也常怄气,她家是没理顺,有点乱。反倒是在她娘家,万物各归槽道,关系和和顺顺,服她,敬她,认她。她也喜欢回家,很温暖,一切都很省心,比田家人好搞。很多年后,当她意识到她娘家的权力时,自己也很奇怪,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啊,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反哺这个家庭?是上县吗?不,更早!早到她出嫁那一天,当了田家媳妇;早到她在李庄累死累活,哪怕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省下一口余粮,给到娘家。她一生只为两个目标活,一个是她生养的,一个是生养她的。她那时对娘家,已不自觉地在肩负重任,只因她嫁得不错,先富带后富。

现在上县了,条件略好些,她越发大包大揽,非但兴安镇她娘家,还有桑镇她舅舅家,还有胡集她小姨家……想想都头疼,怎么帮啊?几十口人呢!唉,也不管那么些了,一个个来吧,先从孙月亮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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