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 十四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这一年,“改革开放”才算真正进入田庄视野里,慢慢入脑入心。早几年,“改革开放”就声声相传、遍及四野。在报纸上,在收音机里,在电视新闻里,它们满大街都是,刷在墙上,挂在横幅上,写进春联里,写的是“改革开放春风起,万丈高楼平地升”。

另一户人家的春联写得比较别致:“小平力主复高考,学子攻读步校门”。想来是寒门小户,家里出了个大学生。

外婆家的院墙上,也叫村委会刷了几个大字:“改革开放就是好!”很直白,跟人赌气似的。她家因为住在路边,连猪圈上都叫人刷了字,是关于计划生育的:“该扎不扎,房倒屋塌”。估计猪看见了都会打寒战。单就表述而言,后者明显好过前者,有文学的力道,生动形象。

田庄有一回随学校去春游,看见郊外一截黄泥土墙上,赫然写着:“打倒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她吓了一跳,虽知是陈年旧迹,但历经多年风吹雨打,字不灭,形尚在,亦算是百折不挠。尤其是那大大的惊叹号,透着一股狠劲儿,力透墙背!

这一带是四不管地带,原是一家化工厂所在地,后来工厂搬了,落了几间厂房,还有这一截黄泥土墙。

不远处的村庄,“改革开放”却搞得兴兴轰轰,跟外婆家的七里村差不多,也是写在墙上,挂在横幅上。村委会最热闹,满眼都是改革开放,墙上写着“谁致富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横幅挂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站在村委会门口,远远能看见那截黄泥土墙,眼神好的同学依稀辨出“打倒”“邓小平”几字。

班主任说:“看到没?这就叫反衬。你们回去写游记去,谁能把这一节写出来,写出意思来,写出意义来,我就推荐给校刊发表。”

没一个写得出。写出“意思”已经很难了,写出“意义”难上加难。意义何在?没什么意义。“意思”却是有的,在田庄是饶有趣味,心里能体悟,笔头却写不出。于是敷衍了一篇写春景的文章,诸如“春风吹又生,麦田绿油油”之类,交差了事。

村委会正在学习,听得外面叽叽喳喳,就派一个村干部出来看看,那人是个小年轻,手里拿着《人民日报》,学习学得头昏脑涨;一听是县中的学生来踏青,他没多大兴致,却得了个由头不回去了,伸了个懒腰说:“唉,正好出来透透气!整天学个没完!”

班主任很好奇,问:“都学什么呢?”

村干部说:“改革开放呗,还能学什么?”

班主任越发好奇:“改革开放还要学吗?做不就得了!”

村干部瞥了一眼班主任,那眼神就像看天外来客,说:“当然要学!不学,怎么传达贯彻落实?不学,怎么解放思想,一边促生产,一边抓整顿?”

班主任笑了笑,把眼看向远处,田野里有几个农人在锄禾,千百年来他们一直这么锄着,生生不息重复这一动作,超越了时间、生命,只剩下动作本身。那边开过来一辆“小四轮”,开车的是个年轻媳妇,头扎花围巾,把脸包得很紧实。

班主任想,这些人又不是傻子,你们少指手画脚,他们就有的活。当然,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傻子,班主任也未必知道。

村干部又伸了个懒腰,把《人民日报》折起来,塞裤兜里;然后十字交叉,边做伸展运动边叹道:“最近学得也忒狠了点,学完中央学省里,学完省里学市里,昨天县里又下文,严禁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少开会,多做事,我们还得学!娘个屁,我看了也没用,用形式主义反形式主义。”

这就出来一个中年干部,把青年干部踢进去,道:“赶快的!一开会,你就尿多!”说完点了一支烟抽上,骂道:“妈个巴子,整天学!光学不做,没一点思路,尽在那儿磨洋工!”

村干部所谓的“县里下文”,就是田家明一拨人起草的,他们也是根据县委指示,都是党的好干部。其实县委也没什么思路,“改革开放”学了几年了,不知从何入手,一边搞活,一边整顿,上边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就学呗。这不,省里刚下了文,要求解放思想、真抓实干,力戒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县委第一时间传达贯彻,又叫秘书科起草文件,落实措施一二三四,好跟市委汇报。

实在说,省委也是落实中央精神,中央就知道地方有些党员干部,形式主义到了极致,思想僵化,照本宣科,整天就知道学、学、学!学习最安全,不会犯错误!改革开放推行不下去!

田家明当然更是没少学。他们做秘书、写材料的,视学习为天职,比领导还先行一步,比领导更学深悟透,因为领导的讲话稿就是他们写的。什么“精读文件领会实质,联系实际加深理解”,什么“学好文件,边整边改”,这一套他们拿捏得透熟,手到擒来。

县委四套班子每天都在开会学习,开学习班、研讨会、务虚会;开动员大会……解放思想大家都懂,但怎么解放却有点蒙。

领导说:“那就证明学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学、努力学!我都学了几十遍了——”拿起一沓文件,翻给大家看,“我做了几万字的笔记,有的段落我都会背!虽然,但是,我还是学得不够,离党中央的要求差了一大截。”

田家明一本正经坐在台下听,埋头记笔记,心里想,别吹了!那是我写的。但是,领导念完田家明写的讲话稿,大家热烈鼓掌,田家明也跟着鼓掌,他是自己学自己!

学完了,还要一个个发表学习心得,田家明说,通过这一阶段的学习,我感觉自己进步很大。国家振兴,民族富强,实现四化,关键在于解放思想。而解放思想的关键,我认为主要在于打破习惯势力和主观偏见的束缚,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

等于没说,因为新情况不是他能研究出来的,新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他处于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里,这个官僚体系陈旧相因多少年,有他自己的语言和腔调,官话、套话、大话……总之都是正确的话,有时需含而糊之,有时要声嘶力竭。

当然田家明的腔调,远未声嘶力竭。第一天性使然;第二,还没到那个位子。他现在谦卑得很,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连酒席都推了,实在没时间。他的改革开放主要是开会学习,读文件,写材料。另外就是私下里聊,也可说,他是舌尖上的改革开放。

这一年年初,邓小平来到深圳、珠海,很低调,只看不说。《人民日报》都没上头条。有一个著名的细节,就是那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矗立深圳两年了,引来全国围攻。负责人问邓小平,这个标语是不是犯忌了?我们不要求小平同志当场表态,只要求允许我们继续实践。

于是大家都笑了。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就这样响彻全国,成了那个时代最惊世骇俗的一句话,连清浦县初二学生田庄都知道了,莫名有些激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可能是瞎激动。

也有可能是,这个读《人民日报》开蒙识字的小姑娘,从小熟读打倒美帝苏修、打倒资本主义,及至她十四岁,“金钱”突然成了香饽饽,进入标语,成为口号,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大摇大摆;也可以竖拳头、喊口号,对着远山喊,对着虚空喊;也可以手持喇叭状,对着大街小巷喊,总之想怎么就怎么喊。

她看到了对自己童年时代的反动,并从反动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突然就光芒万丈。1984年真的亮了,肉眼可见的亮,不是被她的眼神点亮,而是1984年点亮了她的眼神,互相映照。

这一年“整顿”虽还在提,但“改革开放”明显更有底气,叫得也欢畅。出现了很多新事物,及至这年国庆阅兵,田家明一家守在电视机旁看直播。孙月华说,嗯,三十五周年,我得看看。——她比共和国长一岁,叹道:“要死了,时间过得太快,一晃都中年人了!”

当游行队伍经过天安门广场,镜头里突然晃出一条标语,“小平您好”,由几个年轻人举着,欢呼而过。孙月华激动得直打田家明,说:“快看,快看!”

她嗅到了一股气息,不再是英明领袖、伟大万岁,而是很平民化的,连同志都不叫,就一声“小平您好”,自家人一样。怎么想起来的?那么自然亲切,那么朴素,直叫人感动!

田庄也很感动,主要是她妈都感动了,难得难得!

田家明是激动,整天学解放思想,这不就是解放思想吗?

表达感情的方式,还是这一句最妥帖,千言万语,各种委婉,全在这一句里,且是自发的!

这一年,太多新鲜事儿,令人眼花缭乱。深圳、下海这样的词汇,也挤进了田庄耳朵里。连顺德她都知道,做热水器的地方,“万家乐,乐万家”,她记得牢。孙月华把眼瞥着荧幕,说:“买了这个,冬天就不用去澡堂洗澡了?我不信!能冻死!”

田庄姐弟仨说:“买吧买吧!可以天天洗!”

孙月华断然说:“不行,太费水!”

这一年,家里新添了冰箱、洗衣机,又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一时手头有点紧。论“现代化”程度,高地上除了“河西王”一家,就数她家最齐备。哪来的钱?先搁下不论。

大体上,田家明一家是清浦县最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富得尊严体面,不像赵小红她妈,每天踩缝纫机到深更半夜,没什么身份地位。肉联厂有个临时工,洗猪大肠洗成了万元户,全县人仰羡之极。

孙月华也仰羡,她家离万元户差了老远,但她的态度有点暧昧。她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没到那份上;再者,她也丢不起那个人。主要得顾及田家明的脸面,还有田庄姐弟,在学校怎么做人?同学一准会嘲笑,说,她妈是洗猪大肠的!

洗猪大肠的她见过。有一回她经过棚户区,有人指给她看,说:“就那家!还能看出是万元户?”

当然看不出!五六十岁的一个邋遢小老头,佝偻着身子,一家人正在弯腰洗肠子。

孙月华想,这样的万元户我才不当。

她坐在家里,有时打眼看去,就觉得很满足。屋子里温暖清洁,什么都有。客人来了,看见她在结毛线、读小说,或者坐在写字台边做账,就会说,你家收拾得真好,跟电视上差不多。这才是家的样子!

慢着,孙月华怎么会读小说?

我们倒要问,她怎么就不能读小说?人家读的还是“纯文学”呢!那两年,她家订了《青春》《作品》《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改革开放难道仅是钱、钱、钱?不也包括精神、观念、文化、生活方式?二流子都穿上了喇叭裤,她怎么就不能读文学?这么说吧,改革开放无所不在,就像炸爆米花,这里“嘭”一下,那里“嘭”一下,简直是四面开花,文学也“嘭”过。

自从举家上县,她家的文化生活就没断过,那些年的爆款文学差不多都读过,话剧《第二次握手》、电影《天云山传奇》也有看过。有时田家明没空,她就带着姐姐弟弟去电影院,遇上什么看什么。有一回看的是外国电影,男女主人公面对面站着。她心里犯嘀咕,不会亲上吧?小孩还在呢。

谁知真的亲上了,她说:“这不要命吗?”瓜子撒了一地,伸手把俩小孩的脑袋给按下去,说:“有什么好看的?还来劲了你们!”

后来她跟田家明说:“以后不带他们去看电影了。外国人真够呛,亲亲抱抱也算了,女的还光胳膊露腿,有的还上床!”

不久中国片也亲了,《庐山恋》火得不得了。她听说了,就自己跑去看了,蛮好蛮好,穿得也时髦。还有那个什么“恋”她也读过,跟同事借来的旧杂志,读哭了。有一天闲来无聊,就跟田庄复述,说不上两句又落泪了。

田庄稀奇地看着母亲,心里想,还挺多情。典型的浪漫主义!

田庄怎么会晓得“浪漫主义”?她爸不是在读函授大学吗?她把教材翻了翻,记住了浪漫主义的两个漂亮面孔:拜伦和雪莱。略微知道他们的脾性,多情、热烈、忧愁、暴躁,跟她妈正好合得上。

为了跟她妈不一样,她宁可当现实主义。其实她本不大喜欢这个主义,都是些老头子,比如托尔斯泰。

田家明一家的文化生活,截至1984年也快结束了。主要是孙月华顾不上了,她开始焦虑了。这一年,空气里充塞着火药味,划根火柴就能引爆。人人都在聊深圳,那么个小渔村,三五天一层在起高楼,疯了吗?

田家明也在聊。他的改革开放分两类,一类是文件里的改革开放,主要是读和写,上班时间完成。下班以后,他主要靠嘴,是唇齿间的改革开放。很显见,后者更对他的胃口,也更显他的性情,越聊越起劲,激动之至,有时会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我操,时代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孙月华烦不胜烦。夏夜,邻居来家里看电视,看到荧屏说再见,他们还不散去,就听田家明在那儿瞎吹。她本来心平气和,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离开鞋厂快两年了,自从前年整顿,鞋厂的效益就不大好,新换了个厂长,坚持社会主义,又做回了解放鞋。

她现在的厂叫工艺美术厂,大集体性质,木工、铁艺、藤编、珍珠项链……什么都做。她照样坐办公室,当管理层。进厂不久就捡了个便宜,给家里换了一套家具:沙发茶几、五斗橱、衣柜、写字台……也是内部处理价,很划算。她心满意足。工艺美术厂也未见得好,瞎混混,工资有的拿。最近突然兵荒马乱,有好些人离开了,跑浙江福建去了;有的更离谱,直接杀广东了!还有两个师傅就留在清浦,带几个徒弟单干,听说接单接得手软,加班加点赶活儿。

孙月华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慌。常常呼吸不畅。焦虑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疾病,不需要人体接触,通过空气、眼神、唾沫星就能传染。在往后三十年间,孙月华时不时就会发作,属于间歇性焦虑。

起头,她也未必是贪婪,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未知世界的疑惧,下面还有几十年呢!现在好,不等于将来好,她家的好日子才开始,很脆弱!在这样一个变幻的时代,眼前的一切都不算数,抓在手里的可能还会失去。大家都在动,你不动,就有可能被甩在身后!

她本来已经很烦躁了,田家明又在一旁添柴加火,说得唾沫星乱溅,那天夜里等邻居散去,她朝田家明撂脸子了,说:“以后少说点,整天放屁拉臊!要么说我最看不上你们这些混机关、吃闲饭的,也就剩一张嘴了!改革开放,就应当先把你们革掉!要本事,没本事;胆子嘛,一个小!还不如我们厂那些工人,走得一个坚决,头都不回的!人家不跟你们玩了,以后凭本事吃饭去!”

田家明莫名其妙。又他妈犯神经,吃了枪药了!怒道:“有本事你也走啊!走得越远越好!”

孙月华瞥了一眼丈夫,没吭声。要照以前,两人必得大吵;今天她没心思。辞职下海这件事,她想了好久;辞职干什么呢?她手里又没技能,要不给人做账去?这也不需要辞职啊,兼职就能干!

去年厂里就有人去了深圳,回来以后说,也不是遍地黄金,还有露宿街头的呢。就算有黄金,也得看见了才算,还得跟人去拼、去抢!还未见得抢得过!孙月华就有点犯犹豫。“下海”在她就像单相思,忘掉不容易,想追又不敢。1984年,家里的一切像落了层灰,不再光鲜亮堂了。她常常叹气,很不开心,若有所失的样子。人家赚了她就心动,人家赔了她又庆幸。

那晚临睡前,她去田庄房间张了张,见女儿还躺在床上读书,她上前合了书,见是《射雕英雄传》,气道:“还有心思读这个!眼睛都读瞎了哇!暑后就初三了,以后不准读小说!我也不读,杂志明年也不订了!哪有心思读闲书?都什么年代了,大老粗都当了万元户!”

田家明家的文化生活就这么结束了。改革开放不全是钱、钱、钱,但说到底,主要还是钱、钱、钱。

田庄的“改革开放”主要是听。整个暑假,就听父母在嘀咕,“下海”是他们家的下饭菜,这道菜不大好吃,至少孙月华不下饭。

田家明说:“你都烦死了,你本来就在海里!你们那百十号人的小厂子,又不是大国营,你用得着下海么?”

孙月华说:“我是说辞职。”

“辞职你干什么?开饭店?开杂货店?这些不要投入的?赔了怎么办?”

孙月华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不辞了!”

田庄一声不吱,吃完饭就回屋去。她有自己的小世界。暑假她要写一篇作文,交由老师寄到四川雅安中学,跟一个叫杨春晓的男生交换,两人写同题作文,互寄切磋——两校文学社成立了“写作互助组”。本来是可以直接通信的,不需要老师过手。前面两人通过信,除了切磋作文,也写写各自的烦恼,期中物理没考好,大人管手管脚,和同学闹矛盾,阴雨天心情不好。两人都很好奇,隔着十万八千里,远方多么神秘;也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儿。写信却是一本正经的,开头是“杨同学,您好!”那边回复是“田庄同学,您好!”

两人都字斟句酌,用了很多形容词。有一回田庄写信:春天来了,麦田绿油油——她对“绿油油”有执念——晓风和煦,杨柳青青……心里很得意,把“杨春晓”三字嵌进去了,像玩填字游戏。

那天是星期天,她正写得起劲,突然听得推门声,她慌了,来不及收信,拉过一本《大众电影》盖在信上,那期封面是电影明星龚雪,田庄把手肘压着龚雪,双手托腮,看着窗外。心里紧张得要命,她妈要是拿起《大众电影》,她准死定!

孙月华没拿,她那一阵心情不错,喜欢撩小孩;上前看了看,说:“怎么又看《大众电影》!可着劲儿看!你难道想当电影明星?别做梦!你长得又不好看!”

田庄哪儿禁得起这么撩,本来好话坏话就听不大懂,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人呐!有事没事就来屋里,都不敲门!谁说我要当电影明星的?我本来不想当,现在偏要当!我好不好看关你什么事!

写信的兴致也消失了。等她妈走了,她把信纸团了团,塞裤兜里;把头磕在桌上,号啕大哭。

后来,双方老师介入了。信只能寄给老师,供文学社聚会讨论。

老师说,我本来不想这么做,是你们自己不自觉。有的同学上课时还写信、看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病呻吟,整天想入非非,搞那些风花雪月的混账玩意儿。

田庄吓了一跳,他在说我吗?

隔壁班赵小红说:“你没听说啊?出事了!情书都写起来了,我爱你,叭叭叭,肉麻得不得了!叫老师抓了正着。”

“谁?”

“王少聪。”

“啊?”田庄说,“他去年还在淌鼻涕呢!恶心死了。还追着往人身上抹。”

赵小红说:“今年没淌。个子蹿出一大截。没留心吗,鼻涕才没,花痴就犯,看人的眼神都是直的。”

两个女生都快笑死。

这一年,她们自己也在长个子,才大半年就拔高了将近十公分,属于“见风长”,心慌慌,连走路都不大稳当。往后几年,她们还会再长几公分,但是慢多了。1984年猝不及防,生理卫生课上,月经和遗精公然写在课本上。老师说,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嗯。啊。你们自己读去!

底下哄堂大笑。

老师也笑,说:“还装模作样!你们什么不懂?《少女之心》都读过,还一脸懵懂!”

男生中确实有读过《少女之心》的。黄色小报、盗版《今古传奇》等也进入校园,读几段就开始“下三路”了,高年级男生说,这是抄了某某某的。武侠小说更是硬通货,女生则爱读琼瑶和三毛。初二学生极少有省心的,多数人成绩一落千丈。青春期到了。

校长虎着脸,每年他都要在大礼堂对初二学生进行训话,今年训的是《少女之心》,痛心啊痛心!清浦县中是省属重点,每年不上几个北大清华都算是教学事故。他说:“我都羞于启齿,还祖国的花朵!你们也配?祖国的花朵会去读黄色小说?谁?有种的给我站出来!没有,是吧?一个个都干干净净,是吧?好嘞!叫我查出来,别怪我不客气!直接给我滚蛋,清浦县中容不下这样肮脏的学生!”

底下嗡嗡声一片。大家扭头四顾,个个无辜得要命,干净且稚气,看不出谁是读过黄色小说的。

校长快六十了,老花又近视,临行前偏偏忘了戴眼镜,远近他都看不清。但是他做出看得清的样子,一个个望过去,定定神,又看向另一个人,神情严厉。某种程度上,他也确实看得清。教了一辈子书,学生他见多了,资质有高低,就是出几个旷世天才也不稀奇,中间夭折了都说不定。绝大多数都将成为普通人,按部就班,归于平庸,无常来了也只好认领,谁知道什么样的命运正在等他们,或者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有可能改变一生。

那天田庄也扭头四顾,很漠然地把眼看向她的同龄人。就没几个像样的,五官全糊一起了,有的还在流鼻涕,有的个子还没开长,跟她弟弟似的。他们会读《少女之心》?他们知道什么是少女?

少女就是她这样的,至少某一类少女是她这样的。个子接近一米六,瘦得像根芦柴棒,动辄跟她妈赌气,时而傻笑,时而哭丧着脸,对男的根本不上心。说她不懂吧,似乎也懂一些;说她懂吧,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路上喜欢看美女。一看到好看的就眼睛发亮,顿时心都化了,不拘男女。

到了高二还买明星贴纸,把林青霞、张国荣、张曼玉看来看去,喜欢得不得了。课间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围着课桌看明星贴纸,时不时就会开怀大笑。都希望自己长成那样,把明星的头脸剪下来,安在自己身上。

清浦县也不乏美女,各个年龄层都有,从十几到三十多,没断层,在梯队建设方面,该县可说是经营得不错。1984年的美女,不像后来那般花哨、争妍斗艳,但不花哨的美女才是绝对的美女。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绝对美女显然超越了这一层级,走在黯淡街头,哪怕穿破衫都会有人回头看。

有一天放学回家,田庄就遇上了这样的美女。三十来岁,梳短发,穿深灰老蓝,一点都不打扮的。但就是吸引人,五官是不用说了,静朗如美玉,条子也好,走起路来纹丝不动,像一棵正在行走的树。否则身后骑自行车的男人,也不会还要回过头来连看好几眼。

田庄把眼看向那个男人,天哪,爸爸!

她脑子“嗡”了一下。他怎么会看女人?他还有这个爱好?女人是你看的么?你一已婚男人,孩子一大堆,大女儿都上初三了,你还看女人!成天道貌岸然,假正经!不知把我妈骗了多少回!我那可怜的妈,整天操劳的妈!时而嬉笑时而怒骂、越来越胖乎乎的妈!男人在外这副德行,她没准正傻乎乎在家织毛线呢!

孙月华倒没在织毛线,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却定定看向墙面,她在想心事。大概率想的是钱。见女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说:“先回房间做作业,一会吃饭叫你!”

“我爸呢?”田庄问。

“出去了。今晚有局。”

田庄挨着她妈坐下了,把脚一跺道:“你怎么也不管管他!你整天快钻钱眼里去了!”

“怎么啦?”孙月华吓了一跳。

田庄就把路上的事给说了。

孙月华的表情很古怪。把眼看着女儿,似笑非笑,像努力在憋笑。

她这个样子,田庄都没法讲了。

孙月华说:“你讲嘛,讲嘛。”

田庄继续讲。

孙月华低下头,把手掌盖着脸,这样田庄就看不到她在笑。等田庄讲完了,她笑得歪倒在沙发上。她一边笑,一边翻身坐起来,不由分说搂过女儿,朝她脸上“啵”了一下,说:“我大乖乖!你快把老娘笑死了!”

田庄也是没法子了,擦了擦脸颊,说:“你一点都不在乎?”

孙月华说:“我在乎个屁!你爸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哪有空操那个心!每月如数交工资,他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手心!”

她瞥了一眼女儿,倒是眼前的这个让她不放心,都念初三了,怎么行为举止还像个低龄儿童?

这年十月,台北校长徐志海办完退休手续,离开了他供职三十年的校园,一个人走回家去。他住在西宁南路的一栋小公寓里,平时不开伙。他一个人住。

他来台湾未有婚娶,女朋友没断过,谈了一辈子恋爱。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结婚。不全因为大陆有妻女,事实上,她们是不是活着他都不知道。几十年来,大陆他也淡了。那边喊“解放台湾”,这边喊“光复大陆”,让他们喊去,他是不大当真的。

不当真,可能是他一生的关键词,来台湾后越发明显。蹉跎几十年,有游戏人生的意思。伤透了。有幻灭感。就觉得不值。挫败之至。

这年他六十岁,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近几年身体发虚发胖,寄往大陆的照片也是白白胖胖,发际线抬高。他很不满意。于是又寄去两张年轻时的照片,倜傥俊俏,自己都看不够,越看越恍惚。内中有一张是他在拉小提琴,把琴身抵着脖颈,很甜蜜。

他那年二十五六岁吧,赴台后身体才康复,心情差得要命,落在镜头里却甜蜜兮兮,看不出是死过一回的人。多年来他忧生伤世,自从跟大陆妻女联系上,他越发头重脚轻,前世今生,交替闪回。

大陆那边也寄来了照片。妻子当然是老了,女儿晓芸也人近中年,眉眼跟他一模一样,他心里一暖,会痴痴看上好久。女儿的三个孩子,他也一个个打量;女婿长得不错,戴着眼镜,是读书人的样子。他回信说,芸儿,我很欣慰,看上去你们过得不错。女婿和孩子也都体面,不丑。你们要是都能在我身边,该多好!

妻女的照片他看得最多,都印在脑壳里了。看着看着就会淌眼泪,他擦了眼泪,继续看,不能自已。妻子已变了个人,完全不认识了,细细端详,神情如旧,可是脸上是时间的刀削斧斫,几十年过去了,哪里认得出?只恨手头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她自己也不留,全烧了。

他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有时清楚,有时糊涂。有那么个大体轮廓,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细节是记不住了。只记得她长得好,性情温柔。离别时她才二十五,犹记得那天清晨,她抱着芸儿来送别,在南京总统府门口,车来人往,人声杂沓。两人连话都来不及说,她也魇住了,只喃喃道,你好好保重!要活着,我们都要活着!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才醒过来,离别在即,前路漫漫,一家人都不知何时再相聚,她一下子失声哭了。那时他们岂敢相信,这是他们家的最后一面!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那小孩子才七八个月,粉粉糯糯。他不由分说抱紧她,用力,再用力,亲来亲去,说:“芸儿,爸爸要走了,跟爸爸说再见!”

那小孩子也不理会,在他怀里忙得很,把脑袋转来转去,看一切都新奇之至,双手拍打,“噢噢”不停。后来,这一幕就印在他脑子里,被他带到台湾,时不时就会想起,恍然如梦。那是1949年4月,渡江战役即将打响。那天他丈母娘也来送行,他一向喊作三姨的,他说:“三姨,映璋母女就交给您了。别回清浦,到福建去!千万千万!”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丈母娘摸摸身上,尚有两块银圆,塞到他手里。他跳上车去,这是他落在她们眼里的最后一个动作。

他是1924年生于江城,祖籍清浦县安峰山乡。他父亲徐义仁,少年学医,后入职江城仁慈医院,协助一个叫钟爱华的美国医生工作。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钟医生回了美国。仁慈医院由他父亲主持,这个院长一直当到1948年秋天,直到解放军进城,他才带着女儿徐志洋连夜奔赴南京,那里有一架飞机,从福州派过来的,他连襟是福建军区司令员——志海、志洋称作大姨父。父女俩先到的海峡那边。

他母亲死得早,得年三十五岁。那年,母亲回清浦办事,她娘家有一个堂侄,族里都传他是共产党,事实上他也是。那天他被日本人追捕,就跑来家里。母亲把他藏进地窖里,日本人找不到人,就押走了母亲。隔天她被抬回家时已气息奄奄。不久就死了。后来徐志海总说,他妈是为了救共产党才死的。

话是这么说,账却没法算。一笔糊涂账。

他母亲出身清浦大家,名叫米贞,大名鼎鼎“米氏姊妹”中的妹妹。十九岁考上江城女子师范,还未毕业,就叫家里许给了徐家二公子徐义仁,这是1922年的事。母亲贤淑贞静,写一手好字。她临死前的样子很狰狞,鼻青眼肿,已经破相了。

真正的母亲是美丽的。志海手里有她一张半身照,后来他把它洗印了,寄回大陆。再后来,孙月华把她祖母的照片放大,镶了框,摆在客厅里。每回田庄回清浦,总静静端详她的曾外祖母,齐耳短发,身着短袖旗袍,神仪明丽,眉目清朗,是民国女生该有的样子。

有时田庄会不能自已,想着世上曾有过这么个女子,她活过,但是现在不在了。家里时空交错,民国、抗战、南京、台湾、“文革”……横七竖八,躺在各个角落里。空气浑浊,人影幢幢,嫌挤,但又相安无事。人人都笑眯眯,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天地,待在该待的地方,在墙上、床头、抽屉里,在玻璃台板下,在影册里。

母亲死后,志海就被他大姨接走,辗转去了重庆,先读的抗战中学,后来报考中央军校,1945年日本人投降,他才毕业。等于没上过战场。他是1946年结的婚。妻子章映璋是他堂弟徐志河的姨姐,从小一块玩大的,可说是青梅竹马。他在重庆时,就与映璋书信传情。

婚后安家南京,其时他已入职“京沪卫戍总司令部”。两年后他上了战场,这便是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台湾称作“徐蚌会战”。他任连长,隶属于徐州“剿总”第一绥靖区第四军。不到两个月即全军覆没。他只身逃回南京,与妻女只厮守三个月,又奉命去了上海,加入重新改建的“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后来一路南下,自觉像狂风骤雨中的一片落叶,身不由己,死生由命而已。1949年10月,他从广东去了台湾。

他一上岸就进了军医院,几死。后来遇上同乡,得知父亲、妹妹正在找他。那天父女俩来到医院,一家人形同做梦,只拿手互相摩挲,肉与肉的接触中,人体温暖柔软,方知这是人间。

他父亲赴台后开了家诊所,妹妹徐志洋1951年嫁了一名海军军官,丈夫英年早逝,落下两男两女,由他和父亲抚养成人。志海心灰意冷,不久退役,寄身于一所中学,当了国文老师。

起头,一家人四处打听映璋母女。后来听表亲说,她们多半还在大陆。1949年初夏,这位表亲在福州遇上了映璋二哥章映理,得知映璋母女已回清浦。二哥本来也要渡海的,奈何身上有军饷,犹豫了一下,回身北上。表亲揣测,他可能怕被正法,毕竟军饷关系重大。

他没被国军正法,却被共军正法了。后来映璋母亲说,她家老二逃不过一死,这是命。卖了“开洋百货”去支持国民党,不是豪赌是什么?输定了!

她摇头叹道,眼力见儿不行!老大也不行!

老大后来失踪了。校长当得好好的,抗战胜利后,偏要去当什么教育局局长!其实只要好好做事,国共都不沾,生意人也罢,教书匠也罢,凭它怎么改朝换代,也未见得就必死无疑。盘下“开洋百货”的赵家,新中国成立后就做了县工商联主席,公私合营后,他当然是“家里蹲”了,可是共产党照样发薪水,一直发到“文革”。他后来被红卫兵弄死,那是另一说。

徐志海眼力见儿也不行。他逃到台湾后,有好几年缓不上劲儿来,都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副田地,到底输在哪里?丧气丧得厉害!

反倒是他父亲徐义仁看得开,做了几十年医生,只知治病救人。当年他在江城医院,不知救了多少伤兵!国军收,共军也收。有一回他跟儿子说,别待在南京了,我怕你将来会上战场,你们打不过共产党!

这话说在1946年。其时抗战胜利还不到一年,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说起来,那是徐志海一生中难得的几年好时光,新婚,甜蜜,安定,首都一派歌舞升平,虽破败,也新兴。他家住在夫子庙边上,出门就是秦淮河,离乌衣巷不远。两家合租的一个小院,他家住三间正房,进门是会客室。

映璋只带了个老妈子过来,也是她奶娘,从小跟到大,作为陪嫁来到徐家。章映璋结婚时,章家已大不如前。抗战,把家产赔了一半;及至她结婚,家里只陪了几亩薄田、两个老妈子并两个女佣。映璋母亲很难为情,跟女婿志海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知道就行。只能尽点心意了,还能怎样?”

徐志海和父亲发生争执,正是在他回江城结婚期间。照他父亲的意思,干脆别回去了,跟政府有什么好搅和的?不如替他管理医院。将来打起仗来,江山跟谁姓都说不定!

志海听了甚为诧异,他父亲竟然站共产党!

他父亲说:“我两边都不站!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这么些年来,国军、共军我见得多了,两边都有熟人。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先不说得道失道,精气神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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