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十五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田庄终于弄清楚了台湾来信,五雷轰顶。寄件人徐志海是她母亲的生父,她凭空多出一个外公来!

母亲原名徐晓芸,十二岁那年随外婆改嫁到七里村,跟了孙姓,做了贫下中农的女儿。等于是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把原罪也脱去了。外婆章映璋也改了名,七里村的户口本上写着章一兰,笔画简单,符合贫下中农的身份。

章一兰这名字,她也是临时瞎起,是照着她妹妹改的名。她妹妹章映珊,早年结婚时改名章一花,也是怕拖累她的新婚丈夫,才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民英雄胡广大。其实无论章一兰、章一花,没人在意。外婆姊妹的新名字,只有她们自己当回事儿。改名在她们是一种仪式,是跟过去诀别,是隐姓埋名,屈尊就卑,慢慢就真的卑了。是把自己藏起来,混迹于贫下中农这个群体。其实贫下中农也未必在乎,用今天的话说,别以为穿个马甲我就认不出你!

七里村人后来都知道外婆的来历,婆家、娘家都是大地主出身。她一家全得过国民党的好处,她爹做过县长,她大哥是教育局局长,她二哥做生意,有传县城一条街都是她家的。她男人是国民党军官,后来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截至1985年,家里总有七八封台湾来信,田庄一封封都读了。母系太复杂,跟教科书上略有些错位,主要是声气不对。教科书是大义凛然,字字剑拔弩张,凡事肯定。而家书则温情脉脉,充满了失败、悔恨、无力,是对无常的慨叹,人的血泪浸濡其中。

自从读了台湾来信,田庄爱学历史了。她是国史、家史交错进行。很快便就知道,其实家书也不可信,亲人之间也有粉饰。台湾来信中,有一封必须提及,读得千里之外的田庄眼泪涟涟。这封信写于1983年,当徐志海收到大陆回信,得知妻女还活着,他的肝肠寸断可以想见。他是这么回信的:

晓芸女儿,我这样称呼你,在一阵陌生的不自然的感觉中,带着无限的惭愧、歉意与不安。首先第一句话,千言万语只浓缩成一句话,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也对不起你外祖母。芸儿,我的第二句话是道歉,我向你道歉,向你母亲及你外祖母道歉!我未有尽到为父者的责任,我一走了之,我害了你们祖孙三代人!三十余年,转瞬即逝。我老了,我们这代人都将成为往事,湮没于历史中默默无闻。在人生的最后旅途终点,行将归去之时,我收到你们的来信,得知你们还活着,与我共此时,我死而瞑目矣!

芸儿,自从接到你的来信,我读了千百遍,数日不眠不休。你祖父也失眠,以致病倒,进了医院。你姑妈大哭。我们都大哭。

可是芸儿,只要活着就好,哪怕低微卑贱,我心里亦慰藉万分。来信可告知家里情形,写得具体点,比如女婿情形,你母亲情形……

末一句最费周折。“你母亲情形”,孙月华头疼之至,她母亲有啥情形?改嫁了呗,过得挺好!是不是如实相告,这是个问题。依她母亲的意思,改嫁就别提了,先瞒着再说。

孙月华说:“我妈,这事瞒不住的!总有一天会捅出来。你这是老实人做干蛋事,怎么想起来的?改嫁怎么啦?不改嫁,我哪有今天?你含辛茹苦把我带大,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道理上是这样,情义上却过不去。外婆一生受情义所累,这是她性格上的一大软肋,未知能否称作美德。1948年9月她诞下芸儿不久,她公公徐义仁、小姑子徐志洋经南京逃往福建,登机前来夫子庙家中,意思是带走她母女。她不同意,念及丈夫还在战场,生死未卜,说,我不能丢下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哽咽不止。说好要等他回来的,是死是活她都得等。

几个月后,她在南京等来了丈夫,不久他又赶赴上海,临行前嘱咐她往福建去。哪里还走得脱?南京城乱得不能再乱,人人都在逃窜,那景象亦是壮观。她们主仆四人挤了几天火车,挤不上去。不久解放军进城,本着哪来哪去的原则,将她们遣回老家清浦。

那时清浦已是解放军的天下,她陌生且害怕。她娘家的郝巷大宅已归新政府所有;她夫家在县城也有房子,院门贴了封条。县城的亲戚们逃得七零八落,都跑乡下去了,所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没处去,就往乡下去。那里天宽地广,有容乃大,最安全。

她主仆四人先回的桑镇。章家的田地、房舍都分了出去。弟弟妹妹那会儿都还没有结婚,与二嫂、侄儿侄女共住。一阵丧魂落魄之后,似乎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就好。

不久,她姨弟徐志河从安峰山赶来,接她娘儿俩回徐家祖籍落户。志河那年也就二十出头,一家人死的死,逃的逃,他就当起了家长,替堂兄照顾姨姐,其实是他嫂子,不过小时候叫惯了,他还是叫大姐。

志河是个有料的人。毕业于扬州农校,后来入职清浦县农业技术委员会。农技会有个余老师,有一天叫他赶快回乡下,把田地处理了,越快越好。他后来知道,余老师是共产党。

清浦解放,出于本能他躲回老家去,他家在安峰山人缘不错,田亩只处理了一半,剩下的都分了,官家也没拿他怎么样。

他是1950年离开的,重新上县去,找活路。眼看乡下吵吵嚷嚷,斗地主斗得太厉害,他怕自己逃不过,永无翻身之日。他就找到已经上任清浦县中学教导主任的余老师。

余老师说:“来吧,天无绝人之路。不过现在形势紧,你换个名,免得麻烦。先来学校食堂藏身,过些时候再做打算。”

他这才改名徐江淮,当了母校食堂的勤杂工。那天,他回乡跟映璋告别,说:“大姐,我走了,芸儿你照顾好!我走,或许将来还能帮上你们些;不走,就真烂一块了。有事上县找我去!过两年看看形势,有条件的话,我把你们接过去。”

映璋是1949年6月来到安峰山的。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虽说是丈夫老家,其实丈夫也很少回来。村里给了她两间房,一房睡觉,一房烧灶。孙月华——那会儿还叫徐晓芸——出生八个月就来到这里,一直生活到十二岁,才随她母亲去了七里村。也就是说,她天生是村姑的命,却没有村姑的名分。国民党女儿这个身份,一直跟着她离开这个小村子。这身份,委实比地主、富农更卑贱,倘不是小舅徐江淮回来托关系,她凭什么上学去?徐江淮是她父亲堂弟,按说她该叫小叔,也是因为避嫌,她只认他是母亲姨弟,叫小舅。

父亲,在她记忆中是虚无。那样一个莫须有的人,却给了她无形的屈辱,等同于一团肮脏空气。她自生下来,身上就带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她自卑、敏感、好强。自觉低人一等,视自己为泥土、粪坑,每当有人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她就神经绷紧。在学校挨人欺,动辄被打得鼻青脸肿。当然她也不是好惹的,人啐她,她也啐人,有一回干起架来,同学围了一圈,说:“快来看,共产党在打国民党。”她,是国民党的化身。

从记事起,她就跟母亲相依为命。五岁,她就会干家务活儿了,烧锅、洗碗、扫地、拾柴火;晚间,她主动去抱草,以备第二天早炊之用。六岁她会推磨,跟她妈一起;她妈把磨棍放在腿上,她个头小,磨棍只能挨着脸,她用嘴唇、人中并双手往前推,使出吃奶的劲儿,脸涨得通红。七岁她能自己做饭,装在瓦罐里,给她妈送饭——她妈正在麦田里抢收。

收麦的人看见她,就会说:“章大姐啊,你有盼头了,晓芸能帮你做事了!”村里人叫她妈“章大姐”,也是有讲究的,她是寡妇,丈夫又是打入另册的,叫她一声“章大姐”是尊重。她男人就这样被过掉了,再次成了莫须有。

那时,她外婆和小姨也常来家里,帮忙干活儿。她小姨那些年也二十好几了,找不到婆家,主要是挑剔,想找个成分好的,最好是贫下中农,这样儿孙后代就有活头。可是贫下中农谁敢要她?也只有英雄胡广大,仗着自己出生入死,腰杆直,才敢收留她。

晓芸外婆姓赵,也是富家出身,否则也不会嫁到章府去,男人还做了县太爷。这三个女人——晓芸外婆、母亲、小姨——从小就尊贵惯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如今却都是种田的好把式。习惯了就好。

晓芸念到四年级就辍学了,因为她妈被抽去当河工,清浦话叫作“扒大河”,那地方离家几十里,她妈没法照顾她,就将她送去桑镇外婆家。她三舅章映琦那会儿已结婚,找了个邻镇姑娘,也是大地主出身。两人挺般配,互不嫌弃,贫贱恩爱过一生。

章映琦,从前的纨绔子弟,清浦第一公子,被兄长骂作“败家子”的,现在温良恭俭让,因为没的败了,很本分。他本质上是个良民,一辈子胆小怕事,倒也安生。正应验了那句“到啥山头唱啥歌”。

章家三姊弟,就这样认领了自己的命运,不抱怨,不叫屈。似乎他们也觉得,这是报应的结果。并不全是官家教育出来的,而是从前大家庭里,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散了也好。里头骨骨节节,太多闹心事,都说不出口。章家姻亲也多,环环相扣,哪里保得了干净?

贫农斗地主的那套话术,她们听来虽觉过分,但歹人也是有的,张冠李戴,有点乱。总之花无百日红,按理说,好日子是得轮流过,也有说富不过三代,哪有让一家占便宜的理儿?天都不容!

闲时,外婆也会告诉晓芸她的来处,戴罪之身,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叫她感谢共产党讲慈悲,叫她有饭吃,有书念。外婆说着说着就哭了:“可怜孩子,生下来没享过一天福,尽受罪!你那倒霉爹妈生下你做什么?又不能代你去受罪。”

晓芸也哭了。

外婆说:“你要悔过自新,在外面好好做人,凡事恭敬谦让!以后只能靠自己了。第一,读书上你要用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第二,将来找个好婆家,就能把自己的出身洗干净。”

晓芸后来的路,基本是按外婆的意思来的。她读书不错,在老家念小学时,年年拿奖状。四年级辍学来到舅舅家,顶有眼色了,主动帮舅舅家干活,捡柴火、挖野菜,一出门就是大半天。

就这么荒了两年学,在她却是无忧无虑。倘不是外婆说起,她大凡想不起她的出身,桑镇好过安峰山,不歧视人,也因为她是走亲戚,大家对她都挺客气。倘不是外婆说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过的是苦日子,没享过福,无从比较,以为生活本该这样。再说了,那时家家都一样,还有过得不如她的呢。

所谓苦难,是叙述出来的。晓芸还好。外婆哭,她也哭,但明显她是陪哭,比不上外婆那么伤心。她的伤心是直到几十年后台湾来信,这才想起从前遭的罪,自哀自怜好多年。

也因此,苦难其实也是回忆出来的,身在其中的人未必自知,必得抽身出来,静静端详,用心体会,那怜悯才会生出来。

晓芸是穷孩子,那年头少不了挨饿,主要是没油水,吃了就饿,有时会拿野菜充饥。这说的是1960年,景况越来越难了。映璋改嫁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改嫁这件事,最先是小舅徐江淮的意思。映璋不同意,三十好几的人了,早歇了那个心。当然也是念着徐志海,倘若他还活着,倘若他就在台湾呢!倘若哪一天打起来了,不管是解放台湾去,还是反攻大陆来,有一天要是见面了呢!

徐江淮说:“姐,不要等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也对得起他了,守了十多年!现在只好看碟下菜,渡过眼前难关再说。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芸儿着想吧,得给她换个好出身,将来读书、考学、嫁人都用得上。我是你们两边的弟弟,这事我来做主,好不好?倘若你们还有相见的一天,也只好认命了。就算他活着,怎见得他未娶?这事就这样了,活命要紧,一切都是为了芸儿打算。”

于是映璋就去相亲,男的是兴安镇七里村的孙开吉。见了面她把心都灰了,没看上。拿他跟前夫比,哪里比得上?夜里她就披衣坐起,一坐能坐一夜,默默地淌眼泪。要照她的意思,她宁愿自己过,她能扛,还有力气,再苦再累也不怕,总能养活女儿,没到非嫁不可的程度。可是一想到芸儿的出身,她还要考学、嫁人,她就有点害怕,怕自己太自私,耽搁了芸儿。

后来一咬牙还是嫁了。1961年,徐晓芸消失了,孙月华诞生。这是一桩利益婚姻,条件是要供她女儿读书,读到她读不下去为止。可是这样的利益婚姻,反而维系得不错,公正说,那是外婆一生中最平静适意的二十年,在于她把自己埋葬了,从章映璋变成了章一兰。

次年,她生下小女儿孙月亮。大女儿孙月华从小学四年级开读,后来考上了兴安中学,很多年后她还记得她的作文得了满分,题目叫《我戴上了红领巾》,写得情真意切,笔端摇曳着幸福。她在学习上很拼命,情知母亲为她牺牲太多,她要报答!只有考上中专,她才会成为“公家人”,有城市户口,有工资孝敬爹娘。

1966年她读初三,大家都闹革命去了。有时她会跑回教室坐坐,有人骂她“读书做官论”,她也不敢再学了,就回家挣工分去了。

那两年,嫁人是她唯一的出路。田家明之前,她相过两回亲,两个都是高中生,条件不推扳。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儿子,长得好,动辄“我家老头子”,以此自重,孙月华嫌他不上台面,拒了。另一个是邻镇的,父亲是省农业厅的干部,但问题在于,他父亲抛妻别子,在省城又娶了一房,乡下儿子还指着沾他的光?

相对而言,田家明的条件是最好的了,她一眼就相中,性情稳重,又不吹牛。相亲不久,田家明第一次上门,她跟爹娘商量,老两口都有点心不定。男方条件呱呱叫,红二代出生,比得自家太寒碜。关键是孙月华的身世,面子上是贫下中农,里子却是国民党,七里村万一有人透给田家明,这门亲事准黄。

她爹说:“要么我挨家走走,打个招呼?”

她娘说:“不妥。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下商议,就自家吃顿饭,也不请外人作陪了。务必不让他跟村里人单独见面。

其实田家明压根没想到那一层。他初次登门,工地上有人给他支招,说,找媳妇,关键是看丈母娘。闺女随娘,八九不离十。

田家明傻乎乎就去了。到了七里村,眼见孙家收拾得清清爽爽,虽说是穷人家,一点都不邋遢。孙月华爹娘也都面善,尤其是她娘,有仪态,说话不卑不亢,神情舒舒展展,农村妇女里难得有她这样的,直把城里人都比下去了。

他本来就对孙月华印象不错,又有这样的娘!那还用说,喜上眉梢。及至娶进门才后悔不迭,也有闺女不随娘的!一家人把他骗了,娶了个悍妇,他也只好自己消受去了。那天吃饭时,老两口跟他拉呱。月华妈问:“听说你父亲是新四军?”

家明恭敬回答:“是,他参加过淮海战役。”

淮海战役?月华妈笑了笑,给未来女婿搛菜道:“蛮好,蛮好!”

孙月亮结婚了。她对象何冲,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帅哥,县国棉厂的机修工。国棉厂那么多女工,“厂花级别”的就有十几个,美得各有千秋,没一个能艳压群芳的,因而小青工聚在一起,就不说厂花,只说厂花级别的。

当然了,“厂花级别”的也未必轮得上何冲,都叫厂部管理岗、技术员,外面那些局、所的人给娶了。但另一方面,何冲也没太上心,他家是清浦大族,真动了心,拿下个“厂花级别”的也不是大问题。

清浦虽是小地方,家族观念却根深蒂固。小年轻谈恋爱,大人就会问:“家里是干什么的?”最看重门当户对,所谓“笆门对笆门,板门对板门”,门第观念甚重。虽不乏势利,其实也是秩序所在。像田家明娶孙月华,在老清浦人看来就是乱了方寸,承平时代绝无可能发生;也只有上山下乡才能搞出这一节来。

这一点上,田庄后来也承认,她家一直以来就没大没小,无尊卑,少教养,要么“啵”来要么吵,少有中间状态;“蕴藉”二字更是无从体会。想来这应归于门第混乱,板门娶了笆门之故。有一次她跟她妈吵架,就把这层意思给说出来,被孙月华骂了一句“放屁”,说:“还笆门、板门!也不怕人笑掉大牙!谁稀罕你们田家?放牛娃出身的穷八代,还跟我说这些!你们姓田的才翻身几年,就张狂成这样!”

清浦城里,非但城乡之间少有通婚,就是城里人嫁娶,也有算计的,干部子弟、工人阶级、小市民、待业青年……一层一层,等级分明,不好乱来的。倘若寒门小户出了个大学生,又另当别论,找对象可以往上够一层,还不算高攀,因为“大学生”这个身份,已足够他脱离原来的阶层。

还有“家世”一说,这个词很难讲;底层人是无所谓家世的,但是像田家明一家,虽然不在底层,也还称不上“家世”,历史纵深感不够,即便算上田庄爷爷,他家也才两世。而且人丁不兴旺,兄弟姊妹分居两地,不聚气。论田家明一家,至多说他家过得不错,条件不错,再没别的了。家世是谈不上的。

家世必跟家族相关联。家世是纵深,家族是广度,枝繁叶茂,多子多福。田家明一家也称不上家族,他家就没“族”,小门小户,不开放,城里也没几门亲戚。不是大户。清浦有不少“大户人家”,几十、上百口的大家庭,虽分出去另过,但逢年过节总要聚一聚:堂兄弟、表兄弟、姨姊妹、妯娌、连襟……态势滔然,景象壮观。

何冲家就属于这样的“大户”。老清浦了,他爷爷辈兄弟六个,三四十年代就在码头扛沙袋,到茶庄、钱庄当学徒伙计,五十年代初都被收进了国营厂,成了响当当的工人老大哥。他父亲是五十年代的技校生,兄弟中排行十四,人称“何十四”,可见何家的人多势众,多数人一生都在工厂里打转。有好事者搞了个清浦“四大家族”名单,何家有时忝列其中。有一回何冲听说了,就回家告诉父母去。他父母深为纳罕。他家是大家族没错,但“四大家族”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

他妈说:“谁那么无聊?”

何十四呵呵笑道:“几十年前就有这一说,什么章米赵徐,后来全端了,怎么现在又弄出来了!吓死了个人!我们不当,晦气!”

他妈说:“有些人就喜欢搞四字头,什么四大才子、四大美女,闲得没事干了。”

何冲那年十几岁,对“四大家族”很上心,多有面子的事儿,这是给自己家脸上贴金呢。就说,我看也没什么。说明我们家过得好,人多力量大。

他爸笑了笑,没说话。“四大家族”可不单是人多力量大,还有一个必备条件,须跟“官商”二字沾边儿,有名望,有地位,光是人多有什么用?他家无“商”可言,资本主义那一套,批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蹚那浑水?官,倒是有的说一说。从他叔叔辈开始,1949年以后,会记账、会读报的都当知识分子用了,很受待见。先从车间做起,慢慢到管理岗,有的升了厂长、经理。

及至他这一代,都是受过教育的,念到初中就差不多了,高中也凑合吧,再念就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了;考上大学最要命,他家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留在东北,一个分配去了贵阳,真正为国所用,于家无补。一年到头难得回清浦,慢慢就远了,家里有事根本帮不上。

还有两个女孩儿,也算是有出息的。一个考了戏校,县剧团唱青衣的;一个考了师范,当老师之余喜欢画画儿,算是“文艺战线”的,蛮好蛮好,锦上添花的事儿,名头好听。每逢有人跟他家开玩笑,说“你家是文曲星高照,有文化细胞,读书的,唱戏的,画画的,都叫你家占全了。”他家听了就挺高兴,脸上有光,像穿了件名贵衣裳。既是衣裳,就得有所附丽,光挂在那儿可不行!后来这俩女孩儿,画画的嫁得好,很多年后她男的当上了供销社主任,夫贵妻荣,上了官宦阶层,何家的砝码更重了一层。那唱戏的没脑子,嫁给了剧团里写剧本的,男的一辈子恃才傲物、落落寡欢,没当上团长,没才的人反成了他的领导。夫妻俩感情也不好,成天吵。就算当上团长又怎样,至多上新戏的时候送几张免费票。除此,他还有什么用?帮不上家里任何忙。反而是他事多,还需何家出手相助。

因之,何十四也是看透了。他不是文化人,却比文化人更能理解“文化”二字,不是必需的事儿。有它不嫌多,没它不嫌少,关键是看怎么兑现。何家这两个女孩,一个他堂姐,一个他表妹,现在也都老了,一个兑成了显贵,尽享安富尊荣;一个还是戏子,过得一个仓促糊涂。

就那么回事吧。他家最出息的子弟,都跟文化沾边儿,其实也就是“外面光”,没附上权贵,连外面都不光。他儿子回来讲“四大家族”,他觉得好笑,要那名头干吗?但是论实力,何家却够得上,主要是家大业大,何家子弟走遍清浦都不怕。这么说吧,清浦城里,就没有他家办不了的事儿。这靠的什么?靠的文化?一边待着去!

靠的是像他这样的中流砥柱,少以父荫,初中毕业就去念技校,有技能、有知识,先不说能力有多强,只要不是赖里吧唧,就是混资历、熬年头都必出头;何况他家根深叶茂,触角遍及清浦各个角落,子侄辈也都安置妥当,正是悠然岁月,咱们工人有力量!

何冲提及“四大家族”那会儿,何十四已当上造纸厂厂长,人称何厂。他老婆是针织厂车间主任。那是何家的盛世,两代经营,光芒四射。孙月亮是八年后嫁过来的,盛世仍在延续。

起头,孙月亮对何冲不大满意,嫌他是个小胖子,非但眼睛大,脸上还不干净,青春痘没褪尽。孙月亮喜欢单眼皮的,她单位供销科就有一个,姓许,个子不高,清癯样子,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而他又很爱笑,绰号“一线天”。

两人其实不甚熟,极少有机会碰面。孙月亮是站柜台的,而小许在后院上班。他们跑供销的,平时难得来公司,就是来了,大凡也不会到门店去。有一回办公室有人聊天,说门店来了个小美女,引得顾客多了许多,有事没事就来柜台晃晃,次数多了,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就顺便买些止疼片、胖大海之类。

小许一听就笑了。这种事他以前没少干;在他们那个年纪,哪个单位出了美女全知道,耳朵灵得很;有空就约着一起去看,也没什么目的,好玩儿。他说:“我一会儿也看看去,肥水不流外人田,得紧着本单位的人呐。”

说完也没去看,忘了。他那阵子谈了个对象,略微收了心,得空就陪女朋友去。他是半年后才见到孙月亮的,在公司门口,见她支了自行车,往门店走去,才想起同事说的。确实好看。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问:“你是孙月亮?”

孙月亮疑惑地看着他。

小许笑道:“供销科的,得空来后院玩儿。”

后来他也来过门店几次,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孙月亮对他印象很好,活泛,讨人喜,尤其是他的细长眼睛,虽然笑起来看不见了,可是整张脸灿烂得要死。小许也在动心思,女朋友动辄闹脾气,分分合合两回了,他也懒得哄了,要不算了吧,等她提分手。他对孙月亮似乎有点把握,因此又多来了两次。

门店的人看在眼里,打趣小许道:“最近有情况啊?快把我们门槛踏破了!”小许不说话,拿眼看了看孙月亮,一边含了眼睛笑。

就在这时,何冲来买胖大海,买得多了,孙月亮情知怎么回事,她也落落大方,挺客气。何冲脸皮薄,每次不好意思自己来,必得带个人过来,这次带的是他弟弟何海。

何海旁观者清,提醒他哥道:“事不宜迟,得赶快下手了!”

何冲愕然。他不知道怎么下手,或许,从来没想过要下手。

何海跺脚道:“直接跟家里人说去,找人提亲吧。”

那年何海十七岁,对男女事新鲜有主见,某种程度上,是他促成了兄嫂的婚事。这是孙月亮最引以为憾的事儿,没谈恋爱就结婚了。结婚的人不是她的菜,虽然两人后来挺恩爱。

确定恋爱关系后,她常常哭。孙月华探得情况后,跟她妹妹说:“你什么眼光?那小许我又不是没见过,长得还没何冲好呢!”

孙月亮哭道:“谁说我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孙月华说:“真是莫名其妙!这事你要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别到时怪我身上来,我可没逼你!何冲哪点配不上你了?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何冲家确实没看上孙月亮。除了模样,没一样合意的。农村户口、合同工,娶进来有点跌份的。他家的这两个傻儿子,小的起哄,大的当真了:不去提亲,绝食不起!倘不是看在她姐姐家过得不错,他家都不好意思找人说媒去,图她什么呀?光漂亮有什么用?

媒人多势利!清浦县的社会层级都在脑子里呢,眼珠子转一转,几斤几两就估量得出。于是,媒人跟何十四夫妇说:“行!我跟孙月华说去,这事准成!孙月华多精明,小账算得一个清!你家上门提亲,不是我说,她睡着了都会笑醒!姑娘条件一般般,但这些年住在姐姐家,形同一家人。田家明去年才提了县委办副主任,要不然我都不会应下来,替你家不值!”

何十四说:“田家明当不当副主任,跟我们没关系。毕竟是姐夫,不是亲家。”

媒人说:“结了婚,他跟何冲就是连襟了。”

何冲妈蓝主任说:“就这么着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家儿子就是这么一货,由他去吧。”

何冲对孙月亮很迁就。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喜欢呢!就是受她些脸色,也是该当的。脸色受多了,他就说:“你要是对我不满意呢,就说一声,不处就是了。可能真未必合适呢。”

他这样一说,孙月亮把心一软,对他的印象反而好些了。其实,本来就印象不坏,或者说没什么印象。毛病在于她被人挑了,而不是她挑选别人。人家孙月亮也是有主体性的人呢。每次上班看见小许,下班后她对何冲就会撂脸色。

其实小许她很少见到,门店他基本不来了。孙月亮处对象的事,他怅然若失。男方条件那么好,两家是过了明处的,还能怎样?当然他也可以问问她,可是女朋友又找上门来了——被他晾了许久,也不去哄;这一来,人家反过来哄他了,还要再处处。

后来当然没处好。拖了四五年,还是结婚了,因为女方年纪大了。一辈子不合。他后来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也有私生子,荒唐至极。生意也做砸了,中年以后就颓了。偶尔他也会想到孙月亮,一念之差的事儿,可能也是火候没到,使他错过了一个好姑娘。

那天下午,孙月亮看见小许推着自行车,和女朋友走出公司门口。他看到她了,眼神躲了一下,也没介绍。孙月亮呆呆看着他俩的背影,心里想,他要是回头,我明天就跟他说去。

他没有回头。

孙月亮转身去开自行车的锁,手有点抖。后来她直起身来,对着梧桐树站了站,虽然眼里汪着泪水,可是莫名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那天傍晚,她是推着自行车走回去的,一步一步,很坚定地迎着夕阳走去。

田家明夫妇忙飞了。一边是改革开放,一边是台海关系,更有各式鸡毛蒜皮,把小孩给忙忘了。

田庄成绩一落千丈。这年中考,倘不是临时抱佛脚,怕是连县中都考不上。田地更不用说了,成绩没好过。田禾还在念幼儿园,但是三岁看到老,唐诗记不牢,可是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一听就会,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从幼儿园一路唱回家,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笑。

田家明跟妻子说:“仨小孩身上,你还能用点心思?不立规矩,哪成方圆?不能这么信马由缰的!”

孙月华说:“还要怎么立规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田家明说:“光打骂有什么用,不讲方法的?你就是没耐心!要么娇纵,要么责骂!你看仨小孩的性格都成什么样儿了?说话就像吵架,目无尊长,叽哩哇啦;一出门就都了,不敢跟人打招呼,畏畏缩缩,一点都不大方!这不是你的责任吗?搁家里就窝里斗,出去没一点用!你不是最爱当家吗?你怎么当的家?”

孙月华稀罕道:“你这人真是!怎么全赖我身上了?你干什么去了?你不是家长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小孩?家里甚事不问,还好意思说我呢!”

两人都不关心小孩,没时间,没精力,都要实现自我价值。孙月华最看不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有一回她说,那是大人自己没希望了,才会把宝押在小孩身上,好比抓了一根救命稻草,让小孩帮自己实现理想。

田家明夫妇不当那样的父母。他们要自己奋斗,挣自己该得的;人生灿若星辰,他们未必做成最亮的那一颗,但尽力就好,总得发些微光,否则人生真就瞎了。其实他们也关心孩子的,但田家的孩子须格外用力也是事实。太难带了,个个不省心。

中考头两天,田家明帮女儿把时政捋了捋,说:“爸爸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这个最在行。像南极考察站、农村经济十条、科技体制改革,有可能会考到。你稍微准备一下。”

又递给她几张《人民日报》说:“回答论述题,就照党报的调子。抓几个关键词汇,改革开放,繁荣富强,往上靠就行了。”

田家明当然是忙,尤其是升了副主任以后,连走路都要带小跑。应酬更多了,有的推都推不掉。他只有少年时代卓尔不群,有理想,有朝气,攒足了一口气。后来结婚生子,他那口气就泄了,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也不是颓,主要是陷于事务里不能脱身。

在他的场域,按说官阶是他唯一的奔头;可是,就连这方面他都没想法、没规划。可能对他而言,哪怕现在还在李庄,他也心安理得,只要忙起来,动起来,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累了倒头就睡,闲时找人聊聊天,一样也是充实人生。

孙月华也忙。她虽然是个女强人,却一生致力于家庭。无论丈夫孩子,还是乡下亲戚,她都拢在身边,老母鸡一般护着、罩着。她在外面没什么朋友,不爱交际,慢慢也不会交际了。只有跟家人在一起,她才能做回本色的自己,舒服自在,不用虚与委蛇。

她初中有几个同学,后来也迁来城里,闲时总约着聚聚,她偶尔也去,不大好意思拒绝,实则没多大兴趣。吃饭、搓麻,整个星期天都赔进去了,不值。主要是心思不在这一块,尤其是两个女同学,过得不如她。她又太露声色,说到老公孩子时,幸福满足全写脸上了。两个女同学常常会对眼色,很不屑。孙月华莫名其妙,心里想,难道是嫉妒?至于么?我这都压着呢,没敞开讲。

两个男生倒是很周到,把三个女生一视同仁。借着酒劲儿,想起从前当学生时,谁暗恋谁、谁跟谁好过。又说,你们三人都是冰美人,我们当年想都不敢想。孙月华再次莫名其妙,心里想,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对这些还感兴趣?

她整个是踩不上点,跟不上节奏。又不会打麻将,好不容易熬完饭局,就丢下他们,急匆匆赶回家去。谁都看出她的如释重负,她也不掩饰,应酬本来就累!因之后来再聚会,人家也不叫她了。这正合她的心意。宁愿在家发呆,都不愿出去交际。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家庭,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亲人,心甘情愿被他们占有,为他们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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