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二十九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这一年,笼统称作世纪末,这是1990年代的最后一年,也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法国人曾预言,这一年的12月31日,人类将会灭亡。有个日本人把时间提前了四个多月,声称他是通过复杂的排列组合,算出世界末日是8月18日。

玛雅人地下有知,一定会说这是“胡吣”。他们把世界末日定在2012年12月21日。只要这一天没到来,世人就不会怀疑玛雅人,因为他们的预言一向精准,五大预言已实现了四个,他们预言了自己的灭亡,预言了汽车、火车、飞机的出现,预言了希特勒的横空出世,一战、二战的爆发时间、结束时间。

无论如何,1999年挺“嘻哈”的,大家把末日挂在嘴边,一边又不大当真。年初,《珠江潮》杂志就开始做选题,回顾20世纪的中国史,分十二期刊出。就像年末的工作总结一样,这一年,是得给即将过去的20世纪做个总结了。

田庄参与了这个选题,从1900年慈禧西狩开始,到1911年辛亥革命,接着是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社会主义改造、“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撰稿者总有百余人,包括全国知名、不知名的专家学者,田庄也忝列其中,负责分写1990年代“人物篇”之“农民工”,这类人群她以前写过,挺熟。

主编说:“这个选题太浩瀚了,真是波澜壮阔。往细里做,可以一直做下去,几十年都做不完。”

确实波澜壮阔。内中有很多珍贵的老照片,帝王将相、革命者、知识分子、小市民、红卫兵、个体户、打工妹……他们站在各自的时代里,穿不同的衣裳,或坚定,或迷茫。有的风尘仆仆,也有的立于街头巷尾,倚着砖墙,旧时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田庄一帧帧地看照片,心里挺动荡,又有一瞬间的温柔缱绻;她把自己放进去了,跟他们一样,都曾活过,可是某一刻也会被制成影像图片,将来可作历史资料。

就是说,百年中国史都在这些脸孔上,在他们的神情里。时间一年年地淌过,淌到1990年代,色彩鲜亮,也盛大,也宏阔,而她就置身其中,就是说,她在历史中,也可说,她在时间中。二十九岁了,怎能不心荡神驰?身外鸟雀啁啾,可是影像里的世界万籁俱寂,时间被封存了,生命像蜡像,唯有神情刻在脸上,鲜活如生。

这一年,还有一种叫作“世纪末”的情绪。这情绪很难讲,也未见得全是萎靡、黯淡、颓废之类,因人而异,年轻人不大有。田庄有。她早不把自己当年轻人了。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哭了一场,有“成人祭”的感觉。二十五岁在当时已经不敢想象了!女人不要过到三十,那么,二十九岁就死去吧,趁容颜未老,跟时间赛跑,抢先作个自我了结。时间赢不了死去的人。

如今到了二十九,发现也还好,用不着自我了结。事实上,她后来越过越好,三十多像二十多,四十多像三十多——五十多还是五十多,当然她也没活到五十多——总之,比之二十多有风味得多。做她们这一行的,容貌上会占点便宜,经老。少有日常化、油烟气,整天窝书房里,就是睡大觉,也睡出那啥,书卷气。哪怕睡不出书卷气,至少清澈干净,准确说,表面上清澈干净,内里谁知道!

她三十五岁还被当作女学生,有一天上街,被一个小伙子拦住,递过来一张名片,原来是广告公司的,邀请她当平面模特,说:“公司就在隔壁,隆兴大厦B栋。就拍个照,十分钟就好。你课余时间可以过来兼职,薪酬好谈。”

“我?”她笑了,都不敢相信。犹豫半天,拒绝了,怕上当受骗。后来转而想,三十多了还能被人骗,挺荣幸,一连好几天脸上放光,不自觉唇边带笑。

王浪见了挺奇怪,说:“又犯什么毛病?”

她开心地打了他一下,不说,压得住话,城府深着呢。因为说了也白说,早把她当空气了;别人眼里的宝,在他也就是一根稻草,当然也有可能是宝,但时间长了,宝也是稻草。

1999年,王浪夫妇都有一种“世纪末情绪”。在田庄是年龄上的焦虑感,王浪的焦虑感不在年龄,才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成家立业,成熟练达。男人的魅力是靠婚姻养出来的,主要是心定,一边还能想点小心思,不乏活力。越是平凡的婚姻,越养得出这样的男人,心思游走于安定和动荡之间,像走钢丝绳,把握微妙的平衡,那感觉美极了。

王浪有个习惯,每到阳历年的最后一天,他就一个人上街溜达去,迎接新年钟声的到来。有时没有钟声,他踽踽独行于街头,跨过年夜,那一刻他既清醒又孤独。那一刻,他不愿跟任何人分享,连田庄也休想。这习惯他坚持了八年,自从大学毕业,一年不拉。就是独自走走,想点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

这一年也是。晚十一点,他走出家门,跟田庄说:“我走了啊,看看末日去。”

田庄正在上网,说:“都末日了,在家等着就是了!”

他笑笑,关上门出去了。广州的冬夜舒适至极,一件薄外套即可,路上一圈圈老榕树的光影,很茂盛。他当然没有等来末日,迎接他的是新世纪的钟声,不疾不徐,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而后继续前行。

1991年大学毕业,连头带尾快十年了。王浪这代人,是用肉身见证了1990年代,可说是身体力行。他所供职的珠江城市规划院是一家事业单位,从助理工程师干起,现在是园林部副主任。

十年间,他的大学同学纷纷辞职,去了外企、民营企业,或者自己开公司。那年头,大家都不愿进体制,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混吃等死。进去就是熬年龄,只要不痴不傻,熬个十几二十年,最差也能混个处长当当;伶俐些的,五十多岁再上个厅局级,而后就退休了。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然而这样的一生,在公务员已算是顶配了。王浪这代人却志不在此。实在说,广东哪是当官的地方?内地当官,或许还能当出点意思来,人五人六,仪仗如云,在于那里的民,沿袭了几千年来的形样,卑微、贫苦、低贱如草芥;广东的民则正好相反,吆三喝四、穿金戴银,把机关干部比得像瘪三。广东的民是“新民”。

按说北京是当官的好去处,这话也不对。京官一样没感觉,太多了,处长都当办事员用,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碰上几个司局级;并且,北京的老百姓见多识广,中南海才是他们的下酒菜,区区部长都不在他们眼里。

十年间,王浪也想辞职来着,但契机不对。跟几个同学做过公司,其中一家是外商投资,九十年代初就在顺德开厂,做小家电如煮蛋器、面包机、榨汁机等;邀王浪几人在广州成立经销部,全国各地设网点,不到两年就关了。

他单位也有下属公司,什么房产设计、园林设计,生意挺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给公家做还不如自己单做,客户宁愿找他们,因为便宜。王浪自己就有团队,几个同学一块儿,母校还有那么多便宜的大学生。他同学就开了一家工程咨询公司,王浪早期参与过,后来这公司越做越大,跨界了,涉及房地产、连锁超市、连锁酒店、建材工厂、保健品、影视公司……他同学后来自嘲道:“当时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除了黄赌毒、军火,我们什么都做,当时这叫多元化。”再后来,自然玩大发了,关门大吉。

那些年贪多、贪大,人人都是莽汉,渴望自己成为“巨无霸”,风吹进胸腔,人不自觉就会鼓荡、膨胀,豪情万丈,是另一种形式的“大跃进”。较之于几十年前,这一场“大跃进”少有官方色彩,也不是自上而下,而是全民疯狂,陷入无止境的激情和狂欢中。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话搁1990年代也合得上。

其中有个叫牟其中的人,曾经的中国首富,打扮得像个领导,说话中气十足,一副大将风度。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大笔一挥,就跟满洲里市市长签了个协议,说要在中俄蒙三国边境再造一个“北方香港”;大笔再一挥,宣布和俄罗斯共同发射卫星;再一挥,说要在三年内收购一千家国有企业,把国企的人开心坏了,都巴着他,想方设法把自己卖给他。这边还没卖呢,他的大笔又挥到别处去了,这次他要在喜马拉雅山炸出一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暖风从缺口涌向中国,把青藏高原变成万亩良田。大家都等着他去埋炸药的时候,他却请了一帮专家,开始研究“通天河计划”,说要筑堤凿渠,将青藏高原上的六大江河——雅河、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汇成八百公里水系,浸润西北大漠,贯通黄河流域,东进华北,直抵京畿。1990年代,他是中国最著名、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某种意义上,他足可代言那个时代的中国。

在他的南德公司总部,门口有一块牌子,紫檀木制就,镶在乳白色的磨砂玻璃上,上面有魏碑体语录:“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这不是哪个领导说的,这是他自己的语录。

媒体爱死他了,封他为天才、奇人;某种程度上他堪称诗人,具有奇崛瑰丽的想象力、蓬勃的创造力,还有诗人不具备的迅疾的行动力。据听说,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迷倒。他最著名的一宗买卖是“罐头换飞机”,九十年代初,他让苏联运来四架“图-154”客机,再拿飞机作抵押去银行贷款,拿贷款去买仓库里的罐头,装了八百节火车运到苏联去,其中第一趟列车装的是暖瓶。“暖瓶好,又便宜又占地方。”他嘿嘿一笑,转身去了四川航空公司,说:“这飞机可以坐一百六十四人,有三个发动机。”川航心动了,他就让人家把租金给到银行,替他还贷款。这么空手套白狼,他挣了将近一个亿。直到后来他身陷囹圄,他的故事还作为案例,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课堂。

他的故事王浪也爱看,在那样一个豪阔的舞台上,他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飞到哪儿,灯光就打到哪儿。1990年代的舞台上,像牟其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走马灯似的,牛鬼蛇神全上场,各领风骚三五年。注定是飞蛾扑火式的,凭一股子冲劲,飞身扑向光亮的那一瞬间,在他们或许是不成功,便成仁。当然末了也没成仁,那些年的无数个夜晚,灯光底下,尸首遍地。

诗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迄今,这些人或许还在吃牢饭,或许病死,或许挨了枪子,或许气成了脑血栓;或许远走他乡,金盆洗手不干了,在国外的某个小岛、别墅里度过余生。或许他就是隔壁老王,每天含饴弄孙,一大清早去菜场买菜,挑挑拣拣,不会用微信、支付宝,卖菜的都对他不耐烦,说:“算了,算了,你这些分分角角用不上。”他照样乐呵呵的,极有耐心。

你可能不会知道,他在1990年代是什么样子,他可能起过一幢巨厦,缔造过一个商业帝国,手下有几千员工,每天的流水数以千万计。俱往矣,灰飞烟灭。你没看他起高楼,没看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落成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的故事才好看,进一步说,失败者的人生才叫人生,一旁看看都惊心动魄。

但实在话,1990年代没人愿意只一旁看看,当观众有什么劲儿?舞台阔大,自由敞亮,谁不想去试试身手,亮一嗓子,引一个满堂彩?王浪在等机会,不是没有魄力,而是要算性价比。他的同学中有不少下海创业的,也有去了外企的,挣得并不比他多,还辛苦。他在“城规院”做得不错,外面还能自己接活儿。

创业这件事,如果止于挣钱,那就不如留在城规院,既有死工资,还能挣活钱。创业的诱惑在于从无到有,培养出胚胎,看它发芽,看它壮大,就像女人生孩子。很多女人当了妈就神采奕奕,说话都响亮,腰板也壮实;内中当然有损耗,但抚育过程中,那孩子自会给她力量!男人创业就好比女人生孩子,真的孩子,他们反而没那么上心。

王浪心心念念很多年了,想弄个孩子出来,把它培养成参天大树,至少,培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让他觉得他是在创造,他跟这世界是有关系的,好像踩对了节点,嘭嚓嚓,嘭嚓嚓……那感觉,嗨!

犹豫在于,他几个同学的孩子却都长势不好,三年五载还是那样,半死不活,工资发得上,还在糊口中。有一回几个老总聊天,纷纷慨叹江河日下,也就过过小日子,说:“势不在,志难成。”

孟总说:“要想过小日子,当年就留体制内好了。为什么要下海呢?”

贺总说:“当年豪情万丈,总觉得自己可以分一杯羹,现在,是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

王浪说:“时机未到,少安毋躁。势会来的!”

“现在是信息化时代,网络都开始用上了,”孟总说,“我们学建筑、做工程的,又错过了这一波。三五年一变,眼花缭乱!”孟总说这话时,房地产的好时代还未到来。当然即便来了,成事的人成事,不成事的人不成事。

贺总说:“我发现一个现象,任何一个时代,只带少数人玩儿,多数人是陪跑的,我们可能就是这陪跑的。”

“还真是!有你的,老贺!”孟总笑道,“公司做得不怎么样,智商见长啊!”

王浪单位有个转业军人,多年前下海做工程,为垫资把房子卖了,后来工程款收不回来,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离了,他只好到车行当维修工去。那天王浪去修车,竟然碰上了,见他讪讪的,也没多问,把车丢下来,匆匆离去;后来自己都没回去,差了个人把车开回来。

1990年代中后期,具体说,自从结了婚,王浪就把下海的心淡了去。世界色彩斑斓,时代高歌猛进,民间欢脱得不像样子,连政府都头疼。美国观察家说:“中国经济着火了!”这话说在1993年,这以后就一路烧下去,一直烧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来临。

风暴最先是从泰国开始的。在泰国宣布关闭五十八家金融机构后,一夜之间,泰国所有的私人银行全都倾家荡产了。当时,《纽约时报》的一个专栏作家正好在泰国,那天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坐车经过泰国“华尔街”时,一片凄寒,每过一家银行,司机就喃喃道:“垮了……垮了……垮了……垮了……”

金融风暴所抵之处一片狼藉,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中产阶级分别缩水了50%、61%、37%。香港、新加坡、泰国的居民资产下跌了44%、43%、41%。韩元在两个月内狂跌一半,国家经济濒临崩溃,大宇集团人间蒸发。日本八佰伴申请破产。中国也被敲了一记警棍,消费市场一片哀号。事实上,它能苟活委实是奇迹。

神话、传奇、幻影一夜之间消失了。或许这才是真的世界。然而毋庸讳言,肥皂泡确实是好看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斑斓的光。人人都爱肥皂泡。20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夜,王浪上街迎新年,凌晨将近时,珠江边上正在放烟花,那等璀璨,夜空、江面互为映照,把广州城衬得就像海市蜃楼。行人纷纷驻足,江边熙熙攘攘,原来都在迎新年呢。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走过,内中一对小情侣,手呈喇叭状,对着烟花大喊:“21世纪,你好!”

王浪笑了笑,觉得挺好,折身回家去。眼前的一切他看看而已,不大相干了。“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了!”他想到了一句话,深以为妥帖。可是,他多么怀念世界令他着迷的时光啊。

田庄来广州晚了些,斜刺里插进来的,度过了半个1990年代,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是样样赶上了,也踩上了节点,觉得挺合的,蹦跶得一个欢。

前年分来文研院,去年就分房了,新起的一幢宿舍楼,听说是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两人遂退掉了王浪单位的旧房子,搬来了文德路。

单位就在隔壁,但田庄基本不去。那年头没人正经上班,都跑去外面“炒更”了。田庄初来报到那天,偌大的办公楼空空如也,各房间关门闭户。偶尔,会听到某个房间里传来朗朗笑声,夹杂着单音字:碰!杠!吃!还有双音字:和了!然后是哗啦啦一阵洗牌声,渐渐淹没了说笑声。

田庄想,这单位真好,上班还能打麻将。

当然!非但能打麻将,书记还带头呢。但是这个也有风险,倘若一不小心开罪了某个下属,就有可能被人告到上面去,名目是“扰民”。上面找书记谈话,说:“好歹也得注意点影响,你是老共产党员了!”

书记说:“好!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后真的没有了。打麻将时,就在桌上铺个毯子,说笑声也压低了些,那感觉不怎么畅意,像偷情。倘若有人放声大笑,书记说:“嘘,嘘,夜里传声。”

那年头,各单位都在打麻将,也包括军队。文研院有不少军转,每说起他们在1990年代的行伍生涯,都挺怀念。那些年正在裁军,人心惶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搓麻。

军中还流行顺口溜,比如:平常日子压力多,待得闲来桌上搓。输赢不论心平和,调好心态再忙活。又有:麻将麻将,桌上一放。小牌一抓,啥事都忘。小事不管,大事让让。从早到晚,从黑到亮。

你以为1990年代是什么样子?是个个汗流浃背、天天都在起高楼?是人人在工地上搬砖?是大太阳底下做推销、发传单、赔本赚吆喝?是工厂开足马力、机器昼夜不停在运转?是打足了鸡血,每天竖拳头、喊口号,把大话说得震天响?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是。奋斗也奋斗的,也有休闲,也有娱乐,好吧,也有搓麻。不比今天。

田庄很庆幸自己抓住了1990年代的尾巴,和全体中国人一起,度过了改开四十年中最活泼、奔放、直令人血脉偾张的最后几年青春期。从那以后,改开似乎成熟了一些。人一旦成熟了,就不好玩了。懂得平衡、取舍,有道德约束力,并且越发道德至上,不允许犯错误,动辄板起面孔训人,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极讨厌的那副道学样。肉身在衰败,活力几近于无,只剩下苟延残喘,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文研院是个大杂烩,牛鬼蛇神的集散地。什么人都有:做学问的、搞研究的、画画的、写书法的、做音乐的……当然少不了作家、诗人。下属还有六七份报纸杂志,七七八八加起来,总也有上百口人。田庄来了两三年,也没把同事认全,很多人长年不来单位。

人事处长说:“过来干吗?一来就搞事!就在家待着去,安心搞创作,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做贡献!”人事处长姓胡,挺利落的一个中年女性。那天田庄来报到,就是她接应的,交办相关事宜后,带去见书记。书记姓黎,不大像书记,一点都不严厉,挺和蔼可亲的,乍一看像印度人,说起话来却是海南口音。

黎书记说:“嗳!话不好这么说!什么搞事不搞事,别把小田给吓着了,还以为这幢大楼出了什么事!”当下问及田庄情况,得知她已领证结婚,他欣慰道,“蛮好,蛮好!祝福你!”

胡处长扑哧一笑,道:“祝福她什么?该有事还有事,跟结不结婚没关系!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黎书记说:“那还是不一样!你说他们在外面搞,为什么会闹到我这里来?难道他们俩搞,事先征得我同意了?乱来!”

原来,单位有人搞婚外恋。男的三十多,结婚有年;女的是前年分配来的大学生。照理,两人不该那么快认识的,因为没机会照面;只因有一回,单位要开会学习、传达贯彻,两人在会场上遇见了,不得了,天雷地火,一见钟情。不久女孩怀孕了,男的不离婚,女孩不打胎,僵住了。女孩一气之下跑来找领导,让单位出面,主持公道;男的老婆也不示弱,跑来文研院大闹一场,跟书记要人。

书记说:“要啥人?”

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腿道:“我老公!人跑了!”

书记说:“你老公跑了,你找我要人?你不是全天候看着他吗?全单位的老婆,就你看得最紧!你还找我要人!”

送走老婆后,胡主任说:“都是开会惹的祸,去年不开那个会,他们就不会认识。当时男的还要请假的,您又不同意!”

“好了,好了,”黎书记摆了摆手,说,“说得像我撮合他们似的。以后是得少开会!这帮家伙,须把他们一个个隔离起来!”

从黎书记房间出来,胡主任又带田庄去了创研所,所长肖人杰是田庄的顶头上司,五十出头,儒雅书生。本来学问做得挺好,南方视察后开始躁动了,带领手下办报刊、搞创收,越搞越顺手,发现自己不单会做学问:那就对不起了,学问您一边待着去。他名下有一报一刊:《岭南文化报》和《珠江潮》——后者田庄曾实习过,写过《广州站与农民工》。这是广州最著名的杂志之一,主要是关注社会热点,跟踪文化现象,有观点、有态度,销量很旺。

早些年有传闻,说上面要抛弃文化单位,让他们自收自支。把文研院的人吓得半死,各部门都跑出去找门路,一下子办了十几家公司。那几年是文研院最繁忙、最团结的时期,忙得连男女关系都顾不上了,团结到同行之间也不说坏话了,因为没时间,生存要紧。

肖所长原是海关出身,后来有志于学术,就调来文研院了。闲时,常跟田庄他们讲讲野史趣闻,说:“嗳,什么勤劳致富,也就说说而已!勤劳可以糊口,却致不了富。”

他就说起他当年在汕头缉私,海关船跑不过走私船,因为走私船改装了军用飞机的马达,你去哪儿追去?猫捉老鼠,却被老鼠玩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于海面。那些年,汕头人一个粗豪,钞票扎捆、摞堆,多到来不及数,直接拿尺子量。走私船泊岸,这边尺子也竖起来了,那边瞄了眼尺数,说:“OK,拿货去!”

肖所长说到这里,大腿一拍道:“真他妈香艳!”他的报刊也办得挺香艳,倒不是下三路,而是常有文章试界线,比如批评时政,有一回被人告到上面去。问题是上面还护着他,把文章读得津津有味,说:“哎!文人嘛,就是干这行的,由他们说去!”一副掀不起大浪的样子。

又说:“倒未必一定要唱赞歌,老实说,那类文章我们也不爱看!”

肖所长听了,越发得意,说:“本来就不该歌功颂德!改革开放还需要歌颂吗?如实写来都是赞美。现在是要找不足,更上一层楼!”

田庄初来文研院,就分去了《珠江潮》杂志,平时不坐班,每月聚几次,过稿、做策划,然后领了任务干活去。有时,所长会带编辑部同仁到郊区住几天,说:“得把你们哄哄好,给我认真干活!别的我不管,尽管炒更去,但是本职工作要做好!活儿要漂亮!”

活儿确实漂亮,会做深度报道,会关注民生,会提出问题,关注弱势群体、劳资纠纷,批评腐败、社会不公、环境污染、公款吃喝,批评广州乱七八糟的市政、恶劣的交通和治安……有时,会从贪腐者的角度写文章,以揭示贪腐背后的人性和文化。

田庄的认知、价值观是在《珠江潮》杂志得以强化的。做了三年,直到2000年这杂志被叫停,名目是刊号问题,当然刊号确有问题,晦暗不明,相当于非法出版物。实际上,极有可能是上面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整天聒噪,嚷嚷个没完!就你们关心国计民生?站着说话不腰疼!还得寸进尺了!知识分子就不能惯着!

要到很多年后,田庄才意识到她经历了怎样的1990年代:芜杂、狂浪、草长莺飞,各种混乱、矛盾百出……然而这正是青春啊,春夏间的气息,到处都是万物生长,心情像头发一样飞扬,身体清新洁净,有沐浴露的香味,然而不消一会儿就出汗了,浑身油腻腻。独自走路都想发笑,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甜蜜,抬眼看向前方,恨不能跃上几步,来个空翻。边走边唱,那自由自在的气息,而这正是她的青年时代。

1999年的最后一天,田庄独自守在家里。她不常感怀伤时,一阵一阵的,今天有。想跟王浪一起过年,想着他出门时或许会叫上自己,两人一块看夜景去。人家没那意思,一开口就把话堵死了,她也只好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像没那回事。

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小时候受过创伤?那么需要独处?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认识就有,有一回两人还闹过别扭,王浪扬长而去,虽然第二天回来找她,田庄也留了个心。她不是小女孩了,不能乱耍性子,见好就收吧。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开过口。

结婚干吗呢?真不如一个人过。一个人没想头。结了婚,两个大活人住在一起,彼此会有要求,会因此拌嘴,发生不愉快。两人都怕吵架,有一回王浪说:“要么这样,最先发火的那个人有特权,让他嚷嚷去,另外一个人闭嘴。你看行吗?”

田庄笑道:“行!哪天我看你脸色不对,我就先嚷嚷!来个先声夺人!”

王浪说:“彼此少做要求,不奢望,日子就好过。”

实在说,田庄很少奢求的,大迷糊么,不开窍,又最能独处。可是今晚不一样,闲得慌,突然茅塞顿开,原来自己是女的,需要人陪,想手拉手上街,说到高兴处,挥拳给他一下。后来她意识到,每当她做回小女人,她和王浪的相处就会出现问题,她若想压下问题,必得自己受憋。混沌的、不男不女的状态是她和王浪的最佳相处模式。

王浪才走,她就怅然若失;对着电脑愣了几分钟,决定今晚当他不存在,她自己一个人过新年,当即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阳台上的灯也打开,电视也打开。开始收拾房间,心里有气,擦地板时格外有力气,分明知道自己眼里含着泪水,委屈之至,觉得自己从来没被爱过,从来没有!从小到大,都是她爱别人,千辛万苦,各种心碎。全错了,她很少被人善待过。

搁下拖把,一个人坐到沙发上抽泣。电视里正在直播新年庆典,阳台外的夜空,烟花升起,她痴痴看了好久,眼里有奇妙的光,那是灯光、泪光、电视的光、烟花混杂在一起,一个人的感觉异常明显。

广州的烟花未熄,北京的烟花又升起,还伴随着钟声,那是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中华世纪坛的新年庆典,现场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电视里的光映得家里的光都暗了些。

上一章:1998年... 下一章:2000年...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