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三十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田庄收看的那场中华世纪坛新千年庆典,狂欢从1999年12月31日深夜开始,一直持续到2000年1月1日凌晨。记者用了很多形容词:欢乐的海洋、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喜庆、祥和。为昨天感怀,为今天喝彩,为明天祝福!

新千年,亦称“千禧年”,全世界都在欢庆,千年才一回。也难怪田庄闹别扭,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当寡妇。

中华世纪坛位于北京西郊,造型既别致又古雅;为了庆典工人加班加点,终于赶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把它建成,它用大理石和花岗岩筑成,到了晚上,灯光打在圣坛上,辉煌夺目。现在,倒计时开始了,还有十秒钟即将进入新世纪,于是万人齐呼: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从中华世纪坛到北京西站,绵延一千五百米的人群齐声高呼:你好,2000年!

新世纪的确来了,看上去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一觉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它不是横空出世,世间万物,样样都有依凭,连时间都是线性的,一日日绵延向前,连接昨天、今天、明天。

很多事情孕育于1990年代。去年二三月间,不少年轻夫妇忙于造人,就为生个“世纪婴儿”出来,他们掐时算点,想让孩子生在2000年1月1日零时。王浪夫妇没赶那个时髦,不过他们的女儿也孕育于1999年,出生时间是2000年9月,取名王田田。

王田田出生的这一年,一个词语频繁地出现在中国人嘴里——全球化。跟它相关联的词汇是WTO,虽然中国入世的时间还要再等上一年,但入场券已经拿到了,时间是1999年11月15日。

这是经过更漫长的孕育、极痛苦的分娩才诞生的婴儿,它的出生,把中国带入全球经济的大家庭。为这一张入场券,中国人等了十三年,自从1986年提出复关申请,中国完成了除美国之外的所有多边谈判,现在就剩下美国了。

1999年春天,谈判到了最后关头,中美两国都在咬紧牙关。中国人说,美国想在谈判桌上拿到他们在战场上没有拿到的东西;美国人说,中国想不付任何代价就在国际市场拿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僵住了。实在说,双方都有诚意,只是价码没谈拢。本质上这是一场生意,做成了对双方都有利。

屋漏偏逢雨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反美浪潮席卷全国:美国导弹袭击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名记者身亡。中国一下子炸锅了。外交部严厉谴责,大学生上街游行,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美帝”,这口号沉寂了二十多年,现在又回来了。麦当劳关了。IBM公司也被石头击中,微软大中华区总裁写电邮给他的员工:“如有必要,公司可以关门,职员回家避难。”计算机系的学生贴的标语是:“抵制美国货,计算机除外!”更多的学生白天游行,晚上又回到灯下读托福。

游行队伍里有个叫李想的十九岁女生,就读于北航,那天也参加了游行,她没那么义愤填膺,有点小激动,也挺新鲜,跟三十年前她妈田家凤奔赴内蒙古不一样,她少那么点神圣感。她摇着小旗子,一边跟同学交头接耳。她的态度倒是有点像她未来的公公,当年的剑桥大学生克里斯托弗·莫里斯,去伦敦围攻美国大使馆,身上装了彩弹,还未及扔出,就被警马挤破,貌似在流血。这一年,她未来的丈夫小莫里斯正在美国,等着她三年后赴美相识。

谈判就这么黄了。老百姓没所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月工资、年收入,儿孙有没有出息,能不能升官,能不能发财。他们中多数人连“入世”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名字倒是听说过,80%的人连WTO都念不出。

但是“科索沃事件”把人民给惹恼了,这方面他们有主见!爱国主义、民族大义一跃而起,敢轰炸我中华驻南联盟使馆!这是公然的挑剔!谈判只好搁下来。

美国人一头蒙,他们从未有过血海深仇,不免头脑简单,不能想象人类还有“记仇”这回事,以为使馆的硝烟一散就没事了,天天催中国人重结新欢、签订协议。要到两年后的“9·11”事件发生,他们才会明白,一个人的伤口或许会很快愈合,一个民族的伤口却经久难愈,尤其是中国,屈辱的近代史造就的民族自尊心,使得他们特别敏感,千言万语归为一句:别惹我!

北京在拖延,然而契机来了。7月上旬,第三届女足世界杯迎来了高光时刻。中美两国的姑娘们一路过关斩将,会师决赛,她们将在美国加州的“玫瑰碗”体育场一决雌雄。那是两队最好的时代,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足队伍。即将到来的“中美决战”附带了太多意义,也是中国人发泄两个月前大使馆遭袭的绝佳机会。《芝加哥论坛报》看出门道来了,头版标题是:《中国女足想把美国队踢得屁滚尿流》。

媒体都看出来了,政治家难道是吃素的?这可真是天意,大家都想到了几十年前周恩来和尼克松的那场“乒乓外交”,决意效仿前辈。克林顿亲临现场,九万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另有六千万美国人观看电视直播,这在足球不受待见的美国简直是惊人的。中国更加惊人,比赛是在深夜,四亿人观看了现场直播,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上半场、下半场、加时赛,双方一球未进,只好点球决胜,美国五比四取胜,中国也不失面子。在球迷看来,这是一场乏味的比赛,可是在克林顿看来好极了,他走进更衣室,向中国队致意,并跟大汗淋漓的姑娘们合影留念,“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刺激的一场比赛”,他用迷人的微笑和夸张的口吻说。

人不能总跟自己玩。所谓自我认知,必先将自己置于广阔、错综、复杂的人群里,去感知,去体悟,才能获得参照系,找到自己的位子。但人的麻烦在于,他们只爱跟自己人玩儿。国际关系也类似人际关系,类似邻里、同事,类似恋人、友人,甚至类似亲人:夫妻、母女、父子、兄弟姊妹……所有这些关系都不保险,逻辑上都有可能发生怨怼、吵嘴,甚至翻脸。对一个成熟的人来说,怎样运转这些复杂的关系,施以长袖善舞的手段,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是一种能力。但是对于像田庄这样任性且不成熟的人来说,拉倒吧,有些人她一辈子都不想见!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她才不想虚与委蛇呢,有时好恶都会写在脸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可是2000年,自从她当了妈,想法又换过了。生产还算顺利,但也疼了四五个小时,宁愿去死,也大呼小叫,有时又忍着,不发出声音,双手抓住床沿,憋得眼泪都下来了。又疼又恼又委屈。每个当妈的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每个婴孩的诞生都是对母体的摧残和伤害,越伤害,越深爱。

生育才是女人的成人礼,相形之下,结婚算得了什么?途径而已。固然,婚后田庄有所成长,但这种成长,与其说是夫妻之爱,毋宁说她不忘原生家庭,立志拿她妈当反面教材,以她为镜鉴。做一个温和的人,不颐指气使,不高调,不压人;稍微收着点儿姿态,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但这有个前提,别惹我!别触犯我的底线。当然底线在哪里,有时也没个准头。

孙月华若是知道这一层,肯定会伤心欲绝。她这一生太失败了,多年来含辛茹苦,为家庭竭尽心力,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被女儿当作前车之鉴。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一切都落在孩子眼里,他们恩爱,吵嚷,占小便宜,和邻里闹矛盾;他们在单位受了气,种种是非曲直,回家唠叨;他们搞婚外恋、送礼行贿、贪污、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他们想升官、发财、出名,从而行脏事,施小恩惠;他们打小孩、呵斥小孩……对小孩有无上的权力。他们不会留心,冷不丁就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们,那是天使的眼睛,也是审判的眼睛,纯洁而犀利的;孩子们什么都不说,已在心里为他们定了罪。什么样的家庭走出什么样的孩子,南辕北辙的两条路:要么成为父母那样的人,要么走向他们的反面。

田庄坐月子期间,家里虽雇了月嫂,孙月华和程素珍还是轮流过来侍候。其实她们不来还好,徒增烦扰。第一,家里只有两间房,须在客厅里加床铺;第二,两位妈妈都不好惹,女强人风格,程素珍是真的强,里里外外一把手,作风利落;孙月华是要强,虚张声势而已。小两口都生在“女权”家庭,深知女权的弊端,因而常说自家妈妈的坏话,两人的感情也因此更深了一层。但这有个前提,只能说自家的,不能夹三带四,否则就翻脸。其心理是:我的妈,我说得!你说不得!

王浪是个有数的人,力阻他妈过来。程素珍一眼洞穿道:“狗东西!怕我跟你老婆闹矛盾?你妈我是那种人吗?我识大体、明大义!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放心吧,她就是有不是,我也不会搁脸上,切,我会跟她一般见识!”她这一趟还非过来不可,主要是看孙女,顺便尽一下婆婆的义务,免得儿媳将来说三道四,她可不想落下把柄。当下母子谈妥,只待一周,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田庄暗道苦恼。那一周她装得太累了,一天天在熬。声量都低了,语速也放慢,是多年前婆婆初见她时的温柔模样;对丈夫也是笑脸相迎,他说话时她一般不作声,动辄点头。程素珍都不敢相信,私下里问儿子:“你在家里这么有地位?”

王浪淡淡说:“还行吧。收拾她,还不是小菜一碟!”

程素珍喜得直打儿子:“吹吧你!”

王浪私下里跟田庄说:“差不多行了啊!别装得太过头,她都快怀疑了!”

孙月华倒是真心来服侍,怕女儿没经验,将来落下病根。可是她的到来还不抵婆婆,田庄难过,月子期间一直在哭,后来果然落下病根,年近四十就见风淌眼泪。十月怀胎的焦虑、不适、紧张;身子一天天变重,难看扭曲;有时手摸肚子,和孩子交流,那孩子竟有感应,她就会生出广大无边的幸福。所有当妈的在孕育过程中的感受,在她这里变得极敏感,扩大化了,因为她有时间去体悟。

那阵子《珠江潮》杂志正在停刊整顿,田庄遂专心在家养胎,心无旁骛。王田田在娘肚里就被认真对待过,她妈和她同在,是个孤独的孕妇,一天天熬岁月、杀时间,等着瓜熟蒂落,等着她从母体脱胎,等着她第一声啼哭,这世上又多出来一个生命。

她妈也会想到自己,1970年的那个冬夜,那间茅草屋、煤油灯,屋外大雪纷飞,道阻且长,她在另一个人的肚子里,四处寻找出口,稍微动一动,那女人就疼得大叫,声音直把屋脊盖都掀掉。于是田庄就会哭。她月子期间主要是哭这个,她妈不来还好,一来,各种伤感、心疼、体谅、委屈、怨怼……全来了。她妈那一张操劳的脸,五十多岁,典型的中老年妇女,然而三十年前,她还是个俊俏的小媳妇。田庄怎能不伤心?

三十年啊,田庄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也做了母亲;实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成的,不合她妈的要求,是按她妈的反面来自我塑造、自我修复、自我疗伤,她一生的精力全用在对她妈的纠错上,太无意义了,全消耗了。童年,人生的故乡啊,某种意义上,田庄终生没走出故乡。她要做一个跟她妈相反的人,一个更美好、成熟的人。一个懂得施爱的人;一个不打小孩,也不辱骂小孩的人。一个在家庭关系里不滥用权力的人,也不施以专制、压迫;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妈。

母女关系是镜像关系,父子也是镜像,是两面镜子对照,是这个打哈欠,那个就困觉;这个咳嗽,那个就开始感冒;这个跌倒,那个就疼。田庄终其一生都致力于做她妈的反面,那也像镜子一样,母女面对面,她举起右手,落在镜子里就是左手。她能走多远呢?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自己,做一个新生的人?她是她妈的女儿啊,她对她妈的纠错,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辈子拧巴,跟自己犯别扭。

及至王田田出生,她一身而兼两职,母女合二为一,这身份使得她横冲直撞,慈柔、痛苦且感念,仿佛时光倒流。事实上,自从女儿呱呱坠地,把她抬成母亲,她才想起自己的女儿身份。这身份被她忽略许多年,现在得以强化。只有当了妈,才配当女儿。

有一回,祖孙三代团在一处,王浪拿着相机说:“笑一笑。”

孙月华就把王田田搁在大腿上,对着镜头,又往女儿身边靠了靠,说:“顶像你!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田庄就对着镜头笑一笑。

孙月华又说:“这孩子好带,不像你小时候,太烦人,动辄哭闹,三天两头就生病,累得老娘差点赔进一条命。我也是倒了霉,摊上你这么一女儿。”田庄便含了含眼睛。

王田田的喜怒笑颦,都能牵动母女俩的神经。她笑,母女俩也笑;她哭,田庄便掀起衣衫,她四处寻找奶头,急得不得了,及至终于含进嘴,方才安定,一个劲拱她妈、贴她妈。母女俩又笑,孙月华喜道:“咱们吃相太难看了哇!”

有时田庄看着女儿,她熟睡的样子,嘴唇一嚅一嚅,不自觉眼里就饱含深情,把心都化了,柔情淌了一地。她就想,这孩子,把命给她,她都愿意。她愿意被她消耗、磨损;愿意被她吞噬,以获得她成长壮大的养分,她愿意为她成为虚无。这么想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三十年前,她也被人这样对待过,那年轻的母亲把她端在怀里,俯身在看,昏暗的煤油灯底下,她脸上圣母的光。于是田庄就会哭。

孙月华爱唠叨,田庄嫌烦,不接话,任由她自说自话。一边告诉自己,你将来要管好自己的嘴,在女儿面前不要啰里八嗦,宁可沉默!

有时田庄被她唠叨得不耐烦了,问:“你要知道那么些干什么?隔壁吵架关你什么事?就是离婚了又关你什么事?”

孙月华说:“我问问不行啊?一家人在一起,不就是七问八问、说三道四,要不还能说什么?”

田庄含了含眼睛。

又有一回,孙月华在电梯里碰上田庄的领导,回来说:“肖主编人不错,挺和气的。你跟他要搞好关系,过年过节去拜访一下。”

田庄恼道:“拜访什么?送礼吗?你不就是让我送礼吗?我告诉你,我们单位不吃这一套!”

“算了吧。是个人就吃这一套。”

田庄气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孙月华看了女儿一眼,眼泪润上来,哭道:“你对我什么态度?我现在还能说话?我一说话,你就刺我。我都怕你了!”

田庄也把眼泪润上来。

王浪给丈母娘递来一杯水,打圆场道:“你别跟她计较,她是月子综合征,快得抑郁症了。”

私下里他跟田庄说:“你怎么回事?对你妈好一点!你对我妈都能装,对自己妈就不能装一下?”

田庄就抹眼泪,既愧疚又憋屈,哽咽道:“一辈子说不到一块去!忍不住。”她在她妈面前倒不装,亲妈,用不着。

当妈的全都受气:从小到大,她妈、她小姨对外婆也不怎么样,动辄不耐烦,说话没好声气;而外婆忍气吞声,全当没听见。田庄就很难过。啊,当妈的就得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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