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三十二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21世纪的头一个十年,一言难尽,因人而异。“9·11”开了个坏头,美国先抑,中国后扬。对于时代的观感,田庄这代人和晚生代完全不一样;然而即便是田庄这代人,三十多岁,为人爹娘,貌似生活已经落定,不必那么去搏命。有房有车,有单位,而后就是评职称,上点工资;有时身心舒泰,有时又茫然无措,下面都不知该干些什么了,无所求了。未知能否称作中产阶级。

每逢长假,一家三口就出门旅行去,近郊走走,住几晚。带上遮阳伞、折叠椅、婴儿车、垫布、一大堆零食。一家三口坐在草坪上,先铺上垫布,王浪和女儿玩手拍手,田庄侧身躺着,把眼看着伞架,一根,两根……脑子里空荡荡。

平时,田庄就一个人推着婴儿车,带女儿逛超市、商店、书店,逛菜市场。她带娃带了三年,直到她上幼儿园。

自从女儿出生,家里的花销主要围着王田田。家用方面,两口子没个定数,王浪在婚前就给过田庄一张信用卡,但田庄很少用,难为情的。婚后就不一样了,王浪每月给家用,田庄花起来毫不手软,她自己的工资则存起来,用于投资理财。及至王田田出生,不得了,王浪倾囊而出,一发交出数张存折、银行卡,说:“都在这儿了。实在不爱管钱,以后你来还信用卡。”田庄笑了笑,相信他还有小金库,但懒得点破。

田庄作为淘金者,发现王田田这把锄头真好用,随便刨刨,就把王浪的家底刨得差不多了。家里雇了个钟点工,每天来家半天,帮忙做饭、遛娃、打扫卫生,这样田庄可以透透气,出去健身、美容,或者在家发发呆、补个觉,或者跟闺蜜煲电话粥。

钱,对她来说刚刚好,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买日常用品,基本不看价牌,闭眼入,但有时又觉得自己挺傻的,因此买菜的时候,偶尔也会翻翻拣拣,货比三家。不为买而买,不会唯名牌。就或穿了名牌,也不是为了显身价,她没什么身价。广州又是个特别的存在,大商场未必好过潮牌小店,因此她们姊妹淘,也常会去淘金路、天河南一路,一家家店铺逛过去,不定就能淘到靓品衣衫,喜得蜜汁一般。当然,这说的是早些年的事了。自从她当了妈,连置衣费都省了,单位就在隔壁,还不用坐班。她差不多就是个妈。

她算中产阶级吗?倘若物质上不够格,至少心理上是。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是这样的,较之物质上的中产阶级,他们更有优越感;因为物质上的中产阶级不牢靠,一次投资失败、一场金融风暴就能使他们倾家荡产,而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则无此忧虞,只要不犯党纪国法,他们便能现世安好。简言之,他们是体制内的。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有时挺讨人嫌的,尤以田庄这类人为甚。惭愧惭愧,我们作为田庄的圈中好友,在此必须深刻检讨,优越感来得莫名其妙。我们差不多都是好吃懒做之徒,小富即安型。非但不求上进,还瞧不起别人上进。这么说吧,“此上进”非“彼上进”,我们尊重那些勤恳、务实、兢兢业业的人,却瞧不起那些功名利禄之徒,急吼吼的,亢奋、激进,吃相太难看了,俗话说的“偷吃还不知道擦嘴”。有的人倒是擦净了嘴,也算老谋深算,但奈何还是叫人看出他偷吃过。就是,这世上没什么秘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都不是傻子。前者是真小人,后者是伪君子;不要叫我们二选一,告诉你,不选。都挺讨厌的。

我们还瞧不起大老粗、暴发户,这说的并不是广东人——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广东确有不少暴发户,有时也挺粗的,但老广粗得淳朴,嘻嘻哈哈、咋咋呼呼,挺可爱的。赴个饭局都要带上十几、二十万,喝高了,就开始发钱,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发一个,就问:“开心伐?”废话!能不开心吗?这种饭局谁不爱赴?关键是你不知道发钱的是谁,可能是局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头发乱蓬蓬,穿衣拖沓沓,普通话也讲不利索,几杯酒下肚,脸呈猪肝色,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钞票,朝桌上一拍,惊得酒盏、盘碟直跳。他这边点头哈腰在发钱,主人脸上就有点挂不住:这顿饭白请了!风头全让他出了去!其实出了风头,大家也记不住。

外省的不少暴发户是另一种。早年境遇不好,家乡混不下去,多有南下闯广东的,吃过很多辛苦,受过底层的屈辱,一旦发达,钱就不单是钱本身,而是带有寓意,成了身份、阶级的象征。我们瞧不上的是这个。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可是你总藏着你的出处,还关心别人是不是英雄,这个就是下作。都没数了。典型的势利,等级观念森严。广东人不少这毛病。外省暴发户我们见得多了,尤以女人为甚,乍当阔太,生怕别人不知道,恨不能把家当全穿在身上,有时会把眼睛落在女客身上,打量她们的身价,估量跟自己是不是同属一个阶层。矜持地笑笑。

有一回田庄气得大骂:“就她?她也配那样看人?我穿几十块,都好过她穿几十万!还那种眼神,就凭她?小学还没毕业吧?”

这就是田庄的不是了。心理上的中产阶级都有这毛病,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田庄本来无所谓自信不自信,如果有自信,也是被那拨暴发户给逼的,不得已只好文化自信:没钱,却瞧不起有钱人。那心理就像作家圈里,纯文学作家总瞧不起畅销书作家:出名又怎么样?大卖又怎么样?我卖几十本也好过你卖几十万本,我高级!

公正讲,能卖出几十万本的,确乎有一些挺低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只卖几十本的就写得高级。

相比暴发户,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可能对普通人更有好感,他们是人群中的大多数,构成了这个国家的基数。他们往往出自穷人、工薪阶层、种地的、打工的、摆小摊的、站柜台的、开出租的……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多数产自这些人家,因而对他们有亲切感,而不是优越感。每年春节,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就和他们聚在一起,他们是父母、兄弟姊妹、七姑八姨。他们往往举全家之力,就为供出一个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有正式工作、进体制,而后进步、进步,勇攀高峰,进入官宦阶层。但官宦阶层毕竟是少数,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止于原地。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虽然亲近底层、普通人,但实在话,他跟他们也远了,说不到一块去。有时听父母唠叨,他们就一声不吭,价值观不一样,跟他们没法谈;有时兄弟姊妹、七姑八姨托办个事儿,也有办成的,也有办不成的,都挺累。因此他们回家过年,常常挺犯愁,挺孤独,并不像电影里,一家人把年夜饭吃得热气腾腾、欢乐开怀。多数人家的年夜饭吃得挺凄凉,也温暖,也凄凉,因为父母都老了,吃一顿少一顿,跟小时候不是一个味儿。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对底层只能远远看着,爱莫能助。路上遇见乞丐,他们偶尔也会掏几张零钞,多数时候装看不见,绕道走。有一回,田庄去武汉出差,看见郊外的田野上,一个农人在锄地,他的周遭是麦田和油菜花的青黄,她把心一动,又觉得很近,又觉得很远;又很熟稔,又很陌生;又很感动,又觉得苍凉。想起古诗里说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把它诗化了。

又有一回,她随单位“下社区、送温暖”。年关将近,上面发动各单位捐物资,包括棉衣、棉被、电饭煲……田庄很惊讶,广州还有这样的穷人家?真有。很多低保户、下岗工人,一家数口挤在老城区的棚户里,家徒四壁,乍进屋,眼前一黑,那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田庄留下领导说体己话、上镜头,自己出去溜达一圈,很想问问邻居,隔壁怎么会过成这样?犹豫半天,不忍出口。挺难为情的,问不出口。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不能代替他们。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田庄可算是其中一类典型,敏于思钝于行,什么都不做,只搁心里。界限感很分明,只跟自己人玩,圈子极小,其实挺可怜的。接触不到外人,实在说,心门已经关上了,再无能力投身火热的生活,那真的生活。年纪越大,毛病越多,赴个饭局都要问问有哪些人,怕见陌生人。基本上是自我封闭了,不大应酬,因为无所求了。行事趋于保守、谨慎,倾向于维持现状,甚至懒得更好,因为怕冒风险,怕付代价。

有那么些年,田庄像漂流于没有航标的河流,时间在她身上完全停止了,就那么漂着,流不流,她不知道。当然王田田是个参照物,这小孩每天在成长,每天都不一样。啊,人生多么漫长,田庄就这么晃荡着,既轻,也重,被时间夹得难受。衣食不愁,突然孤独。有时她连孤独都感受不到,就呆呆地坐在屋里,脑子里一片空无。讲真,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田庄过了很多年。

田庄有个闺蜜叫欧阳佳,曾在深圳电视台当编导,做得不开心,当丈夫年薪过百万的时候,她就辞职回家当主妇了。两人有时会通通电话,说说心里话;就连这个都挺奢侈的。虚无是这样一种情绪,都懒得排遣,就把自己定住、定住,整个交付于它,任它吞没。

欧阳住在南山区,早年买的联排别墅,起头挺新鲜,住不上几年,屋里一股腐臭,有可能是身体在发臭,虽然她的身体也还新鲜,不过三十六七岁,脸也新鲜。白天家里没人,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隐隐总闻见那股臭味:下水道的味道、烂菜梗的味道、下午熟食铺的味道,成熟过时的肉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正在烂下去,一天天在烂下去。”

田庄说:“嗯。”

大家都在烂,一天比一天烂。这是事实,但最好不要有这个意识。

欧阳说:“我每天下午四五点,就等着儿子放学回家,按门铃。有时早两分钟,有时晚两分钟,有时我听着钟摆走动,心里想,他来了,来了。果然门铃就响了。这时我就特别高兴,我们母子心在一处。我感觉自己正在烂下去。”

田庄再次说:“嗯。”感同身受。在后来的一些年里,盼着女儿上学、放学,她好去接送,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挺感激的。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让她记挂,让她忙碌、走动,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晚上侍候孩子吃喝、玩耍、聊天、做作业,哄她入睡,直到王浪也睡了。她三更半夜醒来,睡不着,索性来到客厅,黑暗里坐着。对面楼房都熄了灯,只有一两家晚睡的人,后来也熄了灯。她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等着晨曦来临。

深夜坐在客厅里,对她来说,很难说是活着的。把身子往沙发上一瘫,任性且无赖的,任是谁都拉不起来,很知道时间在流动,覆水难收,她无动于衷。无独有偶,有一回她给欧阳打电话,得知她前几天上街,被摩托车撞翻,正在家养伤呢。

田庄急问:“没大问题吧?”

欧阳说:“不致落残。把我撞飞了呀,直接磕在地上,脑门膝盖都流血了,现在还扎着纱布。挺疼的。”

“哎呀,该死!”

“也挺好,”欧阳顿了一顿,幽幽说道,“疼是疼了些,活着的感觉却明显。”

田庄也顿了顿。是啊,疼多么好,唯有痛感,才知活着。那一刻,她把眼睛一热,想哭。啊,哭多么好。

田庄并不总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它袭击、被它席卷,处于失重状态。那也没法子,只好自己消受去,跟它耗。

二十多岁时还不觉得,那时贪玩,顾着美食,向往精舍;大抵向往本身,就能把空虚给冲淡去。那时胃口真好,有精神头,爱繁华,好鲜衣,好一切风趣的人和事。一场聚会下来,都能回味好些天,跟舍友叽叽咕咕,感动于人的魅力、人际的微妙处,感动于友情、善意、信任、温存,知道气味相投是怎么一回事。

也有很安静的人,不怎么爱聚会。田庄有一个学长叫许波,绰号书痴,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不到四十,也把自己歇下来了,有一回叹道:“我把一生的书都读完了,我下面没事可做了。”

田庄说:“还可以写文章啊。”

许波叹道:“文章也写完了。不想重复,毫无意义。干我们这行的,写不写都一个样。留不下来的,全是速朽。当当文抄公倒是可以,期刊上露个脸,评个教授。我都评上了呀,我还能干吗?”

说这话时,田庄才评上副高,下面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她有点脸红,她就是那类文抄公。《珠江潮》停刊后,她就转去创研室当学者、写论文。写得咬牙切齿,她半夜睡不着,多半是被论文给逼的,偶尔她也会问自己,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犯毛病了。好好的,干吗要问意义,这不是找死吗?

许波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年我要是读工科,学个无线电、土木工程什么的,就是做不成丁磊、张朝阳,当个王浪总不在话下!当年我可是学霸,文理兼优,他娘的,自己作死爱上了文学,读了本《群星灿烂的年代》,激动得不得了,以为这还是屠格涅夫、别林斯基的时代,我也想挤进去发点光。”

田庄笑道:“也不能说你没发过光,还挺亮的。”

“不是那个意思,”许波笑道,“搞不出名堂来的,时代不同了。现在也可说是群星灿烂的年代,却是另一拨人在发光,是他们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你想象那是什么概念:网购、交友、聊天、电邮……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年屠格涅夫、别林斯基有多激动,今天他们就有多激动。这才是价值感啊,惠及万民。时代斗转星移,我们这个行当,今天就是天才辈出,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一块上,也是白瞎、穷耗,燃不起来的。”

田庄笑了笑,颇感欣慰。天才学长都受困于意义、价值,更别提她这种二混子、普通人了。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头教大家不要虚度年华,是为了在临死前能告诉自己:“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田庄不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她更关心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同时代人,那些底层百姓、庸俗的中产阶级,会不会跟她一样空虚、无聊?他们天生做不了解放者,只能等着被解放。眼中毫无壮丽景象,全是鸡毛蒜皮的日常。穷人虽然也空虚,但因饥寒交迫,有时会忘了空虚;及至变成富人,脑满肠肥,快被空虚给榨干了,倒宁可变回穷人,把致富的路再走一遍,理想、价值、意义只会在途中实现。田庄就想,这拨人还值得去解放?毫无希望。贫富贵贱都一样,没治了。

大体上说,2002年前后,是田庄一生的转折点,提早实现财务自由,成为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对她来说未必是幸事,失去了奋斗的动力。钱,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才会有魅力;物质,也只有在匮乏时才配称物质。2002年,田庄基本不购物了,买得起,反而不想买了,得不到快乐。当然,偶尔也会有快乐,比如焦虑了,跟王浪拌嘴了,一气之下,大买特买。家里一堆破烂货。网购刚兴起那会儿,她激动得不行,三天三夜不合眼,跟电脑摽上了,手按鼠标,手指都发麻。感觉自己就像一间空屋子,需要不停地往里塞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塞得心慌意乱。

但这一切的快乐,都不及她当穷学生时,没钱也去逛商店的快乐、攒钱也要购名牌的快乐。知道这很不对,入不敷出,所以才越发珍贵。研究生三年,她是在买、买、买中度过的,太疯狂了。在走向收银台、打开皮夹、捻出钞票的那一瞬间,幸福就已来临。后来,幸福就变成了刷银行卡和信用卡,听卡片插入卡槽的声音,好比天籁。刷卡的动作也潇洒,轻轻一挥,貌似漫不经心。打印小票的声音是滋滋的,沁入心扉。至于买了什么,那不是最重要的。购物主要在购,而不在物。一场形式主义的事。

当然,物也很重要,就是那种充实感、满足感、占有欲。那会儿,田庄一门心思全在衣衫上,买了很多穿不得的衣服,吊带裙、晚礼服、丝绸睡衣……都收在箱子里,有时会穿上它睡觉,或者搂着它入眠。研二时就开始逛东百、新大新,因为挣了三千元稿费,有底气。买了一双平底鞋,花了一千多,那是广州上班族两个月的工资,她自己也疼得心惊肉跳,穿上它都小心翼翼,反辜负了物的本意。挺矛盾的。物欲不经过这一遭,哪里会治得好!俱往矣!

21世纪的头两年,田庄作为过来人,看一切都云淡风轻了。她作为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很自觉地把心理也老去一层,提早进入中年,种种不适,在往后的一些年里,她必须去处理、去面对。虚无与其说是物质带来的,毋宁说是个人体质。王田田在四五岁时,就常跟她妈说:“妈妈,我好无聊啊。”

或者说:“妈妈,我下面该干些什么呢?”

田庄就笑。这么小的孩子,就晓得那一回事,恨不得把虚空塞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然而人生恰恰是需要空隙的,正如“未知死,焉知生”,未知虚无,怎配活过。田庄很疑心,中国人是否都曾活过,欧阳佳说:“当然不可能都活过。普通老百姓可能是活过的,因为草木一生,春荣冬枯,他们自有体会。那些功名之徒就不好说了,还有至死不撒手的,油尽灯枯还想捞一把的。看不透。”

“可能正是因为看透了,人生本空无,物质来填充。拿荣华富贵来抵挡空虚。”

“这个没问题,”欧阳说,“但不好做得太难看的。你看看我们身边人,多少难看!小丑一样蹦跶。你能想象他们也会虚无?他们哪有时间虚无?他们配吗?他们止于功名利禄,一群饕餮之徒,永远都喂不饱、要不够。”

你若问王浪夫妇对21 世纪的头个十年的感受,他们的回答可能是一样的,较之1990年代,他们正在度过的这十年更加灿烂、辉煌,像一个毛里毛躁的少年刚走出青春期,成长为青年,虽然一样有活力,但言行举止变得庄重得体,思路清晰,懂得取舍;总之是一个好青年该有的样子,好比春日盛大、繁花似锦。

城市越来越漂亮了,所谓楼台歌舞、红妆春骑。田庄身处其中并不太觉得,只有到了国外才看得分明。有一回她去韩国,很惊讶首尔也不过如此,略显旧,不比国内一切簇簇新,看上去身光颈靓。繁华正当时,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规矩也立起来了。从前是“法无禁止即可为”,各种乱象,道德是个难题。现在有点像大家闺秀,行止、仪态自有一套法则,拘得紧;当然私下里不免小调皮。上面也是松松紧紧,没法子,民间向来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只能于其中找平衡,如果你还想保持活力的话。

王浪正式成为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他气坏了,抱怨不止。工作十来年,从来都晃晃悠悠,一觉睡到自然醒,很少有“体制内”的自觉。奔波于各类酒局、茶楼、桑拿房、沐浴屋,吃吃喝喝间就把单子签了,成天跟图纸、预算、工地打交道;偶尔会来单位走走账,各个办公室串串,喝杯茶,下局棋,权当休闲。

连田庄所在的“文研院”也上道了,要求坐班。大伙儿老大不高兴,都黑着脸,这一来,没法炒更了,收入锐减。下属十几家公司也关了,不叫办了。从前,领导为了哄人上班,设了个“全勤奖”;田庄有个同事,有一回跑去财务室,问:“全勤奖呢?怎么没了?”

财务没好气道:“取消了。还全勤奖!上班不是你的分内事?”

你说丧气不丧气?麻将更是摸不得了,那声声入耳的“碰杠吃”、清脆的“哗啦啦”洗牌声,就这样成为记忆,恒久盘桓于田庄一代人的脑海中,动辄挂在嘴边怀念。因此,你若问田庄这代人对21世纪的印象,他们会说,挺好,越加富丽堂皇,但不好玩了。

说到底,是他们的青春期结束了,从前当惯了野孩子,现在着盛装丽服,被要求彬彬有礼,他们不干,闹过一阵,不过慢慢也习惯了。不比晚生代,从小锦衣玉食,礼仪裹身,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人生:粗野,乱来,但活蹦乱跳,甩开膀子大踏步,动辄尖叫。

时间节点很难讲,大约是2000年前后,上面一收,下面就紧。各单位情况不一样。1999年,王浪就感到“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了”,歇了下海的心,决定留在体制内,混混小日子;2000年,《珠江潮》杂志停刊整顿,恰好那一阵,田庄在家坐月子,后来又转专业技术岗,她那个部门比较特殊,全是“牛鬼蛇神”,因此额外施恩,容他们在家多赖了几年,以创作更多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吹响时代前进的号角。田庄的号角是哑的,吹不响;才情欠佳,肺活量也不够,但她运气好,文章写得结结巴巴,发表倒是顺畅,还得过几个社科奖,三十八岁就评上了正高,相当于教授。出席活动时,名签上写的都是“著名学者”,起头她还脸红心跳,后来就习惯了,端端正正坐在台上,仪态万方,挺像那么回事。

不过2002年,她远不是那么回事,就一家庭妇女。王浪叫她“家里的”或者“孩他娘”,她左手带女儿,右手写文章,两手都挺用心,焦虑至于睡不着,白天则如同梦游,整个人像盹着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具体说,她的“自我”在哪里?她是谁?有时,她会这样问自己,挺难受。常常蓬头垢面,下楼买菜时就穿睡裤。

有一回王浪提醒她:“你还能讲究点?你快成老大妈了。”

“嗯,本来就是。”她是笑着说的,莫名却有些哽咽。就觉得她跟这世界没关系了,那等委屈、服软、无力,连抗争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就麻木了。外面发生什么,她全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王浪说:“楼上楼下都是你同事,好歹你也得注意点形象。”

“嗨,”田庄说,“他们能好到哪儿去?都是半死不活的。”

王浪倒是衣冠楚楚。一家之主么,等同衣食父母。算上钟点工,一家三个女人为他服务。衣裤挺括,每日洗熨。出门前还要照照镜子,挺满意,总觉得自己长得帅是怎么回事?于是自嘲地笑笑,露出小虎牙,不得了,越发帅了,能把人迷倒。他开心坏了,嘴巴咧开,是大笑的神态,但不出声。都快爱上自己了。他最爱的是他的头发,动辄十指叉开,插进去抓抓,七搅八搅,发型还是保持原样。没办法,发质好,天生丽质。有时会拿梳子梳梳,一丝不苟也不好,太刻意,再拿手抓抓。对,对,就这样,漫不经心,很随意,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潇洒劲儿,关键还很整洁。有你的,王浪!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至爱的头发会背叛他,他的那一头茂密的、繁盛的头发,有一天会变得软塌塌,变少,变秃。最要命的是从顶上秃起,俗称“光明顶”。发际线也往上,快够上“光明顶”了,只剩两边的头发,自顾自趴着去。他到了五十出头,一狠心全剃了,一头光亮,像电灯泡一样照着。底下是慈眉善目,猛一看就像老和尚。

头发的背叛彻底毁了他,实在说,老婆的背叛都不及头发的背叛造成的打击大,因为老婆的背叛在预想中。当然了,并不是每个老婆都会背叛,但王浪这一代的男青年,生于忧患,未雨绸缪,常去勾搭良家妇女,那么自家的良家妇女,逻辑上也有可能被别的男人勾搭去。

问题来了,一样都是背叛,何以老婆的背叛能预见,对头发却那么信任?他难道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老去?想过;但不会那么具体。满街都是谢顶,他爸王安全也是谢顶,但王浪不觉得这跟自己有关系。人,只有在秃的时候,才会想起头发那回事;人,也只有老去时,眼里才会落进青春。

2002年,王浪风华正茂,一张孩子气的脸,怎么都吃不胖。腰腹平坦,田庄最爱抓他的腰肢,他把腰一扭,简直了,灵得很。后来王田田学会了,也爱抓他的腰肢,他倒不扭了,跟女儿欢喜成一团。作为男人,王浪的好日子才开始,他的风华,且茂着呢。普遍来说,男人的好日子都挺长的,少说二三十年,有的人上了六十还风度翩翩,别有一番风味。但王浪这代人不行,四五十就塌了,有的人更早,三十多就垮了。究其原因,恐怕归于一个字:作。两个字:酒色。

王浪垮在四五十之间,具体时间说不上,慢慢肚子起来了,身体肿了,脸上泛油光,是晦暗的酱油的光,而不是橄榄油的清光。随身带着保温杯,里头泡着枸杞、红枣、西洋参片。饭局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就坐在席间,笑眯眯,像如来佛祖。人家来敬酒,大凡他挺谦恭,站起身来说:“抱歉抱歉,以茶代酒。”人家也不勉强。都是过来人,都这把年岁了,挺体谅。

倘若有人不识相,问:“啥情况?以前不是挺能喝的吗?”

他就会坦诚笑道:“喝废了。遭报应了。痛风,三高。一堆毛病。”

他的身体确实有毛病,就是没毛病,也常往医院跑,生怕自己有毛病。医生被他搅烦了,说:“你是神经出问题了,更年期综合征。”这一年他五十二岁,他的妻子田庄辞世已经十年,他的女儿王田田还是单身女青年。

他跟自己说,你要好好的,你得挺住。你要替女儿物色个好人家,这是她妈的夙愿。你得送她出嫁,不能让她当孤儿,她穿嫁衣的那天,不能父母双亡,你必须给她送祝福,这很重要。

然而2002年,王田田才两岁,她爹妈哪里会想到这一层?田庄在家熬岁月,王浪负责养家。他虽然三十三岁了,看上去仍稚气未脱,有一回见客户,人家还以为他是单身汉,替自家女儿看上了,想招他当女婿,得知他已成家,遗憾而去。王浪私下品咂半天,忍不住笑了。自己偏偏那么有魅力,唉,难弄。

他的酒色生涯主要在酒;色,也就那么回事。声色场中见多了,基本免疫了,少有放浪形骸时;即便有,也不大记得,多半是喝大了。大学时代浅尝辄止,走上社会便正式开喝;及至2002年,他已喝了十几年,下面还要再喝十几年。总的感受是,越喝越奢华,花样繁多,渐至佳境,也可说是与时俱进。那个时代就是喝、喝、喝,酒是硬通货。先来看几句顺口溜,回到当年的氛围:“你不喝,我不喝,中国好酒往哪儿搁?你不醉,我不醉,马路牙边谁来睡?”

再有:“人生就这几吨酒,谁先喝完谁先走。”

对于王浪这代人,此为幸乎?不幸乎?俗语说,“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在刚刚过去的二三十年间,中国人全都飘飘欲仙,脚跟也站不稳,确实不知道怎么“新受用”,那就喝呗。一到晚上,神州大地,歌舞升平,喝得欲仙欲死,没有人知道那些年里,这个国家喝了多少吨酒?多少人直接喝死?多少人倒在酒桌旁,淹死在路边水沟里?大到都市酒楼,小到村镇小馆,都能喝出纸醉金迷的气息。甚至一家酒楼里,各房间都能喝得高潮迭起,这边欢呼,那边高歌,跟比赛似的。喝嗨了,两个房间并到一处,手拉手,一起高歌、欢呼;虽然都是陌生人,可是酒友不问出处。

上面三令五申、令行不止,民间有需求,人民要狂欢!以酒论酒,还是喝酒的初级阶段;至于“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就是玄学了,酒文化由此产生,人间百味,舌头尝遍,那里有整个的人生,酒喝到这份上,基本上是登峰造极了。酒文化,哪能办?后来硬生生给办了,八项规定,令行禁止,王浪这代人得以捡回来半条残命,从此清清静静,在家苟延残喘。

王浪酒量不大,喝到半斤就得吐。一般他适可而止,但有时必须喝到吐,这是工作任务。喝酒以微醺为好,似醉非醉,意识很清醒,但行为独立,有时不受约束。可以醉眼迷离地看一个姑娘,知道自己也落在她眼里,两人眼神都挺迷离;知道自己是个君子,举手投足要庄重,因此一板一眼,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姑娘来敬酒,他做得诚惶诚恐,既深情又害羞,笑一笑,露出他的小虎牙,估摸她就吃自己这一套,心花怒放。有时喝着喝着,两人喝到墙角去,面对面站着,来个深情对望。他把手撑着墙壁,来个“壁咚”,类似今天霸道总裁剧里的男主角。姑娘说:“你撩我?”他笑了笑,回身落座。撩完拉倒,次日酒醒他肯定忘。

去年“9·11”,田庄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K房,哥几个在唱歌,几位小姐来侍候,他和其中一个小姐正在玩掷骰子。他对小姐也挺规矩,人家不规矩,他就受着。玩得挺认真,喝了不少酒,两人把头靠在一处,有一刻他心里一动,像两小无猜。

田庄有一节精神不济,他就请了个住家保姆,偶尔会带她出来散散心。有一年临近中秋,两口子赴饭局,是一家私人会所,藏在旧街巷里,极不起眼的一幢六层小楼,还没电梯。两人上了六楼,客人已入座,八九人而已。吃到中间,服务员进来熄了灯,拿着遥控器朝天花板上一指,天窗打开,满月正中央,月光泻了一桌。

田庄惊喜道:“你们可真会玩儿!现在饭局吃成这样了!”

男客们笑道:“今天是单为你准备的。”

王浪咳嗽一声,怕他们乱讲。今天倘不是田庄,下面还有节目,俄罗斯女郎的餐桌艳舞,比生鱼片还生猛,比芥末还呛人。想象去吧。

来听听金斯堡的《嚎叫》吧,他在发出呓语:垮掉,垮掉。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在纽华克带家具的幽暗房间忍受药力消退后的痛楚,东方的苦役,丹吉尔骨头的碾磨和中国的偏头痛,

他们徘徊在夜半的铁路调车场,前行,依然摆不脱忧伤,

啊,卡尔,你不安稳时我也不安稳,而你如今可真正困入了时代的杂烩汤——

梦境!幻影!奇迹!狂喜!没入美国的河流!

决口!泛过河岸!翻腾和十字架上的苦刑!倾入洪水!高地!显现!绝望!十年的动物惨叫和自杀!头脑!新欢!疯狂的一代!撞上时光的岩石!

我跟你在罗克兰,

在那儿我们躺在床单下拥抱亲吻美利坚合众国那整夜咳嗽不让我们入睡的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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