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 三十三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这年春天莫名其妙,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就像感冒。起头大家都当它是感冒,高烧,咳嗽,第一例病人出现在广东河源,久治不愈,只好送来广州军区总医院,其时他已烧糊涂了,全身发紫,意识模糊。医生一筹莫展。可是一周后,他却自己好了。但紧接着,医生却病倒了,先是河源的医生,再是广州军总的医生。

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叫“SARS”,又称“非典”,还未及命名呢。春节临近,一年一度的回乡潮开始了,病毒就这样被带往全国各地。北京最倒霉,躺着都中枪,成了抗击“非典”的主战场。那年春天,北京人把广东恨得牙痒痒,家家关门闭户,没法出来寻欢作乐,商场、饭店都歇业了。医院却人声鼎沸,医护人员倒了一大片。人人谈虎色变。

广东人可管不了那么些,他们被自己制造的乱子吓坏了,这一点,官方的反应从来都比民间迟钝,元旦前后,广州发生抢购风潮,盐、口罩、板蓝根、抗生素几度脱销,恐慌席卷全省,谣言满天飞。

比之病毒,或许谣言、恐慌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不可控。政府头一回碰上这样的糟心事,一旦公布,可能整个国家都会出乱子,正在犹豫间,病毒发力狂奔,谣言紧跟其后。为此,卫生部部长、北京市市长被免职。

广州还好,有人恐慌,有人逍遥,譬如像王浪夫妇这样的神经大条,优哉游哉,甚至有点小兴奋,这心理就像刑侦人员遇上杀人案、新闻记者发现社会不公一样,不怕事大。

二月里,春节才过,罗大佑来到广州,在天河体育馆开演唱会,两万人捧场,现场如痴如醉。田庄有个同学跑去看了,抱着“过把瘾就死”的心理,形而上的说法叫“向死而在”,票是提前预订,不看白不看。她后来告诉田庄:“太亢奋了,外面人心惶惶,药店门口排了几里长;体育馆里却是万众合唱,嗨得要命!”

田庄能体会,这是一种将自己置之事外的心理,亦称看客心理。准确说,既是演员,也是观众,一身而兼两职。赌概率。大概率自己会躲过一劫,倘不幸被病毒爱上,那也没法子,认栽啰。这也是一种将生存寄托于宏阔、危险、不安之中的心理,或称另类“宏大叙事”,以此获得一种存在感。末了尘埃落定,生活将继续向前。他们轻轻吐了口气,侥幸自己还活着;又叹了口气,一切又落回庸常。

六年后的春天,田庄去成都参加学术研讨会,会后滞留两天,准备跟闺蜜、杭州社科院的陈丽雅去看看都江堰。那天清晨,一阵山呼海啸把她从睡梦中惊醒,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锅炉房在爆炸。她愣了一下,急忙翻身起床,发现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在地。稍微定定神,发现房间上蹿下跳,家具摇来晃去,难道是地震?其时,汶川地震才过去一年。她未及细想,跑去敲隔壁陈丽雅的门。

陈丽雅神经兮兮开了门,又紧张又新鲜。两人狐疑地对视一会儿,都没见过地震,一时有点蒙。慌乱得不行了,又挺兴奋,有一种好歹叫我遇上的感觉,就是那种强烈的现场感、在场感,那种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感,灾难已经来临,而我正在经历。一切又拿不准、吃不定。陈丽雅换了衣服,顺手拉开窗帘,只“啊”了一声,田庄应身扑过去,只见楼下全是人,穿着睡衣,裹着床单,也有几个打赤膊的男人,抱着膀子,晨光中冷得直跳。

两人这才醒过来,尖叫一声,夺门而逃。电梯是坐不得了,只能跟着人群走楼梯。不停有人加入他们,嘈嘈嚷嚷,骂骂咧咧,偶尔也会听见说笑声,很豪迈,满不在乎样。田庄、陈丽雅也跟着笑,两人手拉手,彼此都觉得对方的手在抖。

在人类几千年的灾难中,战争、饥荒、鼠疫、霍乱、天花、非典、地震、空难、车祸、龙卷风、洪水以及各类踩踏中,未知有多少人像田庄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大难临头还在乐呵呵,连一场演唱会都不错过。就是说,对灾难的反应比较另类,他们对别人有同情,对自己则压根无所谓,正是: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非典”来得快,去得也快。六月间,它基本结束了。全球感染人数8422例,死亡人数919例,涉及中国内地及港台地区、东南亚、欧美各国,几乎像台风把全球扫了个遍。有观点说,“非典”并不是治好的,而是自行消失。它来无踪去无影,直到十四年后的2017年,才有“蝙蝠源”一说,可是那时,人们早已把“非典”忘得干净;直到十七年后的2020年,它又改名“新冠”,从头来过。人们再次惊慌失措。中国人说,以史为鉴,这说的是记性;外国人说,人类绝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他们只会重复历史,这说的是忘性。未知哪个更有道理。

2020年春节,王浪吃完年夜饭,开车带他爹妈、女儿逛街去,那时,武汉封城带来的恐慌正在发酵,那或许是中国人过的为数不多的最惊魂的春节之一,不全是疫情本身,还有疫情引发的壮烈、悲情、无常、未知。人人在刷朋友圈和微博:转发、评论、辟谣、传谣……忙得连年夜饭都顾不上,越刷越心慌。那个春节有多热闹,就有多荒凉。人人隔离在家,惶惶不可终日。

广州城空空荡荡,但街巷张灯结彩、富丽堂皇,是过年该有的样子;繁华与荒凉相映照,越繁华,越荒凉。“小蛮腰”上打出“武汉加油”字样。王浪开车驶过荒芜的城,像前无古人、后无来人,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王田田说:“二十年来,头一回这样过年。”

她爷爷王安全说:“乖,这阵仗!比‘非典’厉害!”

她奶奶程素珍问:“田田还记得“非典”那年?你们一家回江城过年,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不当回事儿。”

王浪说:“她去哪儿记得?还不到三岁,说话都不利索呢。”

王田田确实不记得了。但一家三口回去过年,准少不了她妈,那一刻,她把眼眶一热。死了九年了。那一年,十一岁的她吓得直哆嗦。外婆孙月华抱着她号啕大哭:“田田,我的乖田田!你妈太狠心了!我的女儿,我的可怜的大庄庄,你怎么忍心丢下田田?你怎么忍心她当个没妈的孩子!”

程素珍把她拉到怀里,说:“田田,咱们不怕,啊,不怕!奶奶在呢,爷爷奶奶都在,外公外婆也在,爸爸也在。不怕的!”

母亲就这样成为记忆,深深印在王田田的脑海里。没妈的孩子这身份,她记了很多年,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有一度,她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桌前,每天放学回家,母女俩总会对视一会。镜框里的田庄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年轻,戴金丝边眼镜,秀雅,静朗,不像个妈;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妈。王田田跟自己说,你将来要长成妈妈这个样子,你要继承她!

其实,王田田长得比她妈好看,主要是神态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比她妈那么迷瞪瞪。天生一张被爱过的脸,行止落落大方,一打眼就是有家教人家的姑娘。她是她妈的加强版。她妈若是活着,一定乐于看到女儿长成这样,把她超越了。

母女俩感情极好。首先在于田庄有耐心,她要做孙月华的反面,而王田田作为女儿,又不比田庄那般忤逆,这一对母女的遇合,亦是善哉。开启了好朋友模式。有时当妈的会跟女儿请教,叫她拿主意。实在说,田庄当妈也没什么经验,她主要是示弱,就连这,都是为了纠正孙月华,有对着干的意思。田庄本来没那么弱的,示弱示多了,后来就真弱了。遇事左摇右摆,言语含三糊四。直到后来被逼来上班,成了职业女性,她才又做回了自己。

她没有等来女儿的青春期,母女关系未经考验,止于花好月圆时,堪称完美。但是敏感如田庄,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她就思量“爱”这回事,委实形式大于本质,即,爱的方式很重要,施以怎样的方式,让女儿感受到,让她觉得自在、欢快,又能自我约束;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有时又没那么重要,让她学会不自大、不张扬、不过度表现,泯然于众,还能保持“自我”……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全在于内心的尺度,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必得一日日陪她成长,耳濡目染,进而心领神会。

爱她,又不套牢她,不占有她,尊重她从母体分离的那一刻,就已自成一体,是个独立的生命。不叫她言听计从,她无理取闹,田庄也不理她,任由她号啕;她哭累了,跑来找妈妈,田庄就叫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叫她道歉。有时田庄也会道歉。她摔倒在地,还未及开哭,田庄就哈哈大笑,说:“连摔跤都那么好看!疼一点有什么要紧?自己爬起来。”于是她就自己爬起来,强忍泪水,一边哭哭笑笑。

有一回母女俩赌气,王田田尥蹶子,大踏步走在街上,把她妈甩在身后。田庄看着她的小屁股一扭扭,浑身充满力量,忍不住笑了。王田田回头找她妈,却见一脸笑意的妈,她气得拿脚踢树桩;田庄就越过她,继续前行,王田田跟着她。有时田庄回头看她,她把头一昂,气还没消呢。母女俩就这样走回家去。

爱她,就是不落形迹,举重若轻,哪怕装作举重若轻。爱,不是施与,不是馈赠,对于田庄而言,它更多是一种自我需要,不自觉就从心里生出来,好比母乳喂养,婴儿不吸,乳房胀得疼的。田庄爱起女儿来,有时会人来疯,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亲她,揉她,玩她。后来她即时提醒自己要克制,切忌母爱泛滥,要爱得适度,要把握好火候,不能太重,否则女儿会有压力。爱,虽然是自然生成的事,但有时也须压着点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允许自己打打盹,暂时忘了她,不能时时刻刻都是她。轻与重之间,她在保持平衡,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全在于内心的尺度。

田庄甚至不愿女儿感激她,所谓“念亲恩”,她对父母是有的,但是对于女儿,她希望她忘了它。爱,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反过来她倒是挺感激女儿,整个改变了她,让她变得宽宏、包容,就像大地;让她坚强、勇敢、有主见和识见,智商情商都高了一层,整个人上了一个层次。她何等感恩,上天赐来这么个好女儿,天使一般,有性格,但不忤逆,不比她小时候,处处跟大人对着来。母女的遇合也靠缘分,这一对是神赐。爱,她一个人完不成。甚至,单靠她和女儿也完不成,溯根求源,一切都归之于1970年的那个冬夜,一对母女生成,中间种种曲折辛苦、是非短长,田庄太累了。以史为鉴。

王田田自从三岁念幼儿园,就进入社群,开始了她一生的人际关系之旅。幼儿园也是个小社会,哪怕个个都是天使,但天使也有性格、喜好、趣味,也会闹矛盾。王田田有时挨欺,回家跟她妈哭诉,田庄说:“她打你?那你打回去咯!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不会一味地教女儿温良恭俭让;不会说,有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给他打。不是这样的。爱,不足以解决一切难题,也从来不是救世良方;大爱还会引发战争、饥荒,乃至哀鸿遍野、尸首成堆。田庄有一度持“人性论”,认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忠奸、美丑、是非,多数人处于中间状态,呈暧昧的灰色。这观点貌似公允,实则虚妄。世上从来就有恶人,有人从娘胎里就邪恶,有人是后天坏起;有人虚伪,有人自私、冷漠;有些人天生合得来,一照面就引为知己;有些人共处几十年,仍视为陌路。

爱,倘能救世,则人世枉为人世,简单得像童话。王田田自从三岁上幼儿园,就被人际关系绕晕了,回家跟她妈学嘴学舌,田庄听得头疼不已,时而笑,时而叹。她在人际关系上也不行,从前是瞎玩,总犯迷糊;及至中年,则很少出趟。偶尔见到长袖善舞的人,把社交搞得繁花似锦,真个漂亮;也有的是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做功夫,装作木讷样,实则什么都捞足。田庄还挺佩服。就连王田田的好朋友,那么小的孩子,嘴巴甜,有眼色,她也觉得挺好。

王田田说:“我要不要跟她学呢?”

田庄说:“学学看呗,不用太勉强。妈妈不想你违背自己的天性,做你自己就好。我女儿是最棒的。”

自从田庄去世,王浪便尽起父责,他爹妈也从文德路搬来同住,一家四口住在珠江广场,这房子是田庄2003年买下的,“非典”期间,她跑去逛楼盘了。其时,中国的房地产才兴起,已有“温州炒房团”一说了。她在这里住了八年。家里的一切,还保留她在世时的样子,这是王田田的意思,不准动。小姑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常年走不出,总关起门来哭,有时哭母亲,有时哭自己。青春期来了。

王浪对女儿没什么招数。从前是亲亲弄弄,把她当小情人,动辄撩一撩,撩哭了,再哄回来。及长,这一招就失效了,女儿亭亭玉立,抱不得了。心态上跟她妈在世时完全不一样,他有点怕女儿,都不敢跟她讲话,怕她爱搭不理,或者扭头别脸、装听不见。他挺难过的,又委屈,又受伤,又受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敏感。很想亲近她,像她妈在世那会儿,父女俩没大没小,嘻嘻哈哈,多少好!那个周末,他去学校接女儿,回家路上,见女儿心情不错,他提议道:“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女儿摇了摇头。

“要是爸爸想兜风,叫你陪呢?”

女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下午,两人去了增城,找了个荔枝园,摘荔枝去了。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夕阳的光落在前挡风玻璃上,父女两人的脸都明晃晃。王浪感念丛生,珍惜他跟女儿难得的共处时光,把眼睛一热,他是给点颜色就上头,心里憋屈。摘完荔枝,女儿去洗手,他坐在车上等她,不禁想起很多年前,他带田庄误入一条村道,开车开到无路可走,只好到人家里去掉头。他把头趴在方向盘上,一时懵懵懂懂,似乎生活才遭变故,他伤心不止,开始啜泣。就觉得他的生活全毁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田庄无处不在,哪怕他忘了她,女儿还在。

珠江广场上的一家四口,只有王田田真正念记她妈,常面呈忧色。其余三人念记王田田,爱得小心翼翼,须看她脸色行事。有一回王浪跟他爹妈说:“差不多行了,别惯着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还在。”田庄这名字,在他们家是忌讳,连王田田也绝口不提。

王浪有一度想再婚,后来打住了,因为女儿不高兴。那天他试探了一下,十四岁的王田田抬眼看他,一脸的泪水。她为她妈抱不平,才走了三年,他就等不及了!爱情呢?以前两人多好,常拍拍打打、说说笑笑。她爸怎么这样?她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寒意。

隔了些年,王田田又换了想法,觉得她爸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老这么单着。其实她爸这些年就没闲过,虽然胖了、秃了,婚恋市场仍是抢手货,本系统就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王浪都快烦死了,要么说女人沾不得呢,成天搞来搞去!本来也没怎么样,至多眉来眼去,她们就当真了。遂决定横眉冷对、一刀两断——两个都不要!他前边认真处过一个,姓黄,三十出头,法国留学回来,闪婚,闪离,挺漂亮的一个姑娘。王浪挺上心。有一回两人吃饭,他把女儿叫来见个面,王田田坐不上十分钟就走了。王浪不动声色,知道小黄处不长。

这天傍晚,父女俩摘了荔枝,从增城回来。其时暮色降临,远方山影连绵,王田田静静地端详,觉得苍茫至极。她唤了声“爸爸”,显见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王浪说:“嗯?”

王田田嗫嚅道:“那个小黄。对不起。”

王浪说:“没事。都过去了。”

“你喜欢她吗?”

王浪笑了笑。

“还可以找回她吗?”

王浪说:“那倒不必。好些年不联系了。”

“你可以结婚了。”

王浪说:“好。”把眼润了一下,“这回得找一个你喜欢的。”

王田田笑道:“这回我不管你了。”

“要管的!”王浪正色说道,“爸爸最爱的人是你。爸爸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叫我女儿不开心……”说不下去了。一字一字,特别艰难,特别重。盼了多少年,盼来这一次谈话,挺感激。很想告诉女儿,一家人都爱她,因为妈妈走了,不知道怎么个爱法,都怕她。

王浪陪女儿一直到她考上中大。他是2018年再婚,女方姓秦,在省工会当会计,四十多,带了个儿子过来。条件不抵小黄;但对于王浪或许刚刚好,过日子而已,还免去生孩子、分家产的烦恼。他一家三口住在夏都路,那也是田庄置办的房产,挂在王田田名下。平时王田田住校,周末回家陪爷爷奶奶。偶尔,她爸一家会过来吃饭;或者她爸也会邀祖孙三人去他家吃饭。怎么说呢?不是一家人的感觉,挺客气,挺生分,挺好。意思是,以后少聚为好。

2020年一月,秦会计因父亲生病,带儿子回天津看姥爷。因此,王浪一家得以过个团圆年,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血肉相连,没外人。吃了年夜饭,王浪带祖孙三人出门去,逛逛疫情中的广州城,那等荒冷的大年夜,连花市都歇了。他当然也会想到2003年非典,他一家三口回江城过年,是开车回去的,他不能忘记那一路昏睡的母女,在十七年前。

他咳嗽一声,轻踩油门,向空寂的前方驶去。

王浪田庄并不是每年都回老家过年,太费神了,两家都不利落。先是江城这边,王安全夫妇退休了,不得已又住回一起,两人各过各的:不在一个锅里吃,不在一个房间睡。王安全还要每月给生活费,视同房租;连水电费、煤气费都是均摊。

王浪得知后,决定出面干涉,谁知他还未及开口,他妈程素珍打来电话说:“儿子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在忍!哪天你妈要是发作,你可别怪我!我嫌他!”

于是王浪跟他几个姊妹商量。

他大姐说:“难弄。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两人都不愿跟女儿住。前头我把妈接来家里,后来二妹又把爸接去她家,住不上一节,两人就都回去了。只有一个法子,外面租房给爸住。”

王浪火了:“为什么要租房?那是他的家!他养了一辈子的家,到老还要出去租房?”

他二姐说:“我劝你少管!他俩也就这样了,糊着过吧。我跟你讲,老来夫妻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瞎过。你以为呢?别说他俩一辈子没好过,就是好了一辈子,到老也恓惶,多有过不到一块去的。”

王浪叹了口气。这话有道理的,老来夫妻难相处。他有一个女同事,快退休了,还常接到她爸的求救电话,在家里挨她妈打,罚站、罚跪,赶到阳台去,不让他进屋,不叫他吃饭。女同事怒道:“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匆匆赶回番禺娘家。一进门,她爹妈抢着告状,像俩老小孩,叫她当法官。八九十了,说话也不利索,女法官听得晕头转向。她妈说:“我是动手了,不打不行啊!脑子有毛病,下楼看见女人就脱裤子算怎么回事,丢人丢大了!还不如早点死!”

女同事偃旗息鼓回来了,叹道:“管不了!隔几天就打,你说你管不管?看着又可怜,都不能称作人。我怕自己会被拖累死。”

王浪后来跟田庄说:“我们老来可别这样,哪怕为了女儿,我们也得好好相处。”

田庄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想这样?老来什么样,完全由不得自己。太可怕了!”

王安全夫妇的关系,后来竟有好转,在于小女儿王滔从外地调回江城,一家三口没住处,只好搬来娘家住。程素珍要面子,不愿女婿看笑话;两岁的外孙女也是润滑剂,白天王滔两口子去上班,家里只剩祖孙仨,老两口终于搭伙过日子了:一张桌上吃饭,借孩子的口,也能接两句话。

老之将至,王浪在三十出头就感受到了,从父母身上。田庄更早,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活,闻惯了衰老的气味,狗鼻子挺灵的,能辨得出各个年龄层的气味: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层次丰富,很微妙。总的来说,温暖孤独,整齐有序,是她小时候对衰老的印象;她是后来才知道,爷爷奶奶之老,是所有衰老中最奢侈、最有福分的,衣食无忧,不吵不闹,他们只剩一个活着:吃饭,睡觉,夏穿单衣冬穿棉。都挺本质。

相对来说,爷爷的衰老要复杂些,是从离休开始,六十多。开始家里蹲了,先是不适应,动辄发脾气;后来就发呆,眼珠子都不大转的,常常叹气;再后来就想通了,摆弄小园地,种瓜果蔬菜;牙齿也松了,嘴巴瘪进去,出门要带上拐杖,及至找锅炉房的老王头下棋时,他已十足是个老人了,服气了,忘了从前那回事。

他五十出头时也老过一阵,“文革”期间被拿下,赋闲在家,只能跟孙女玩玩。那时,小丫就闻见他身上衰老的气味,冬天在他的羊毛大衣里,一卷卷的白羊毛,小丫会掀开他的大衣里子,把头凑进去,像玩捉迷藏。夏天的衰老在腋下,若隐若现的馊味,不难闻,不比年轻人的腋下那般骚臭。后来,那气味就消失了,因为“文革”结束了,他官复原职。如果不离休,如果他能干到七老八十,田庄相信他不会老,他会永生。

奶奶的衰老很简单,自从大儿子结婚,孙月华出现,奶奶的世界就暗下来了。她的衰老是直线条,没那么多拐弯抹角,具体说是1970年元旦,大儿媳进门,彼此视作眼中钉;年底小丫出生,把她往衰老里更顶了一层,这一顶,却顶得她幸福至极,把孙女爱得要死。

田庄送走了爷爷奶奶,父母的衰老即已来临,五十多,快退了。孙月华已经退了,2003年她五十五岁,两年前办了早退,卸任鼓风机厂副厂长;不久她的厂也塌了,卖给了一个无锡人。她过上了吃社保、拿养老金的生活,每月几百元而已。从前几万元都不在她眼里,今天跌到地底,因而骂道:“我入你妈!干了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

她还挺冤屈。实则是,她这辈子在事业上就不太用心,浑水摸鱼,贪点公家的小便宜:几双皮鞋、一套组合家具,就已让她心满意足,喜得蜜滋滋。她在厂里是贪小利,做假账却不干,不是因为正直,而是害怕;为此,没少跟厂长生芥蒂。后来她升副厂长,也不是因为能力,而是熬年历,另则厂长也嫌她碍事,把她从总账会计位子上挪开,换成自己人。她也不以为意。田家明评价她,她这辈子就是胡抓乱挠。

2003年,清浦田家已露败迹,颓势四起。一个家庭的盛衰委实难言,虽关乎人事,亦是命数。后来田庄总说,她家是中了蛊,遭人诅咒;也就是说,命当如此,逃不过去。譬如晚清的起落,虽有同光中兴,使得夜航船推迟了沉没的时间,实则大风起于青之末,更大的风浪正在掀起,此为势也,命也。晚清毁于慈禧之手,诚哉斯言,但若说全是她的错,倒也不是。她至多是贪权恋位,好弄权,有私欲;未知世界大势,但施政还是一流,懂得从谏如流;并且要脸面,必也正名乎,她懂;光绪成年,她就退居颐和园,游山玩水去了,哪怕是做做样子。就是说,还是很在乎后世评价的,当然后世也不是傻子,不会被她糊弄的。

有话说,雪山崩塌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话合晚清,也合清浦田家。所谓兴亡,兴,或许因一人、一事、一单生意,而后几代经营,或开拓,或守成,呈繁花似锦;亡,则复杂多了,必是颓势先起,命数已定,而后大家齐心协力,手拉手往坑里跳;或者五马分尸、八方掣肘,充满了离心力、纷争、吵嚷、哀叹,绝不在一人、一事,绝不当由一人负责任,但主要还当由一人负责任,因为清浦田家是绝对的家长制。

孩子们未长成,姐姐弟弟三十多了,虽为人父母,但一回到父母身边,就孩气十足。就是说,田家的接班人绝对成问题。这么说吧,田家明夫妇压根儿就没想过接班人的问题,他们只想自己当家作主,说一不二,孩子们不得忤逆,名之为“孝”。岂不知,不忤逆的孩子会成器?父亲不倒,儿子何以出头?田庄虽然忤逆,但忤逆得不到位,属于瞎忤逆,最终也救不了母家,反被她母家拖累至死。

2003年,田禾结婚已一年,嫁给了初恋、中学语文老师杨光荣,搬出去另过。她一并于去年考上了公务员,在县民政局当个办事员。如今,田家明一家还是五口人:老两口、田地夫妇并孙子田野。小孩正是最花钱的时候,报个学习班都得好几百;他妈张咏梅还没工作,动辄叫小孩跟爷爷奶奶要钱,孙月华气得不行了,跟田庄说:“这算怎么回事?你说我给不给?不给,那是我孙子!给,哪有这么给法?万贯家产都禁不起她这么扒!全扒回娘家去了!倒了八辈子霉,找了这么个儿媳妇!我从心里瞧不起她。”

田庄说:“给,也得给到明面上!有一个定数,再多,可就没了。哪有你这样的?给得抠抠搜搜,像挤牙膏一样,挤一挤就给,当然是万贯家产也会挤没了。你这人,第一不会做事,第二不会做人,给了还不落好,心里头没明账,给得不清不楚。”

孙月华叹道:“一家人,哪里算得了明账?我再说了,就是跟她算得了明账,我跟你弟弟也算明账?他开口,我给不给?”

田庄漠然道:“那就没法子了。你自己看着办。”

另一方面,张咏梅也会跟大姑子田庄诉苦,说:“你妈这个人,我都没法说了,一辈子算小账,心思还不周正!门缝里瞧人,忒把人给瞧扁了!你家又不是大富大贵,她怎么就那么仗势欺人?”

田庄笑笑。她妈心思不周正,她打小就知道。小时候学骑自行车,路上总撞人,她妈教她一个法子,若是你撞了别人,你推起车就跑;若是别人撞了你,你就拉住他不放。田庄一听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后来想,她幸亏不随她妈!

这会儿,听弟媳张咏梅报怨,她心说,你活该受气,你吃她的,喝她的,扒她的,她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张咏梅说:“动辄说我扒婆家、贴娘家,笑话!你家有什么可扒的?当年我就没看上你家,要不是田地可怜巴巴,我心又软,谁稀罕你家!我现在都后悔嫁过来,受了她一肚子气。当年追我的人多了去,得有一个加强连,哪个不比田地强?”

田庄把脸一含,她就听不得这样的便宜话,虚伪!当下说:“行啊,现在离婚也来得及!”

张咏梅这才住了嘴。顶有眼色的一个人,能说会道,性情开朗,和大姑子田庄处得不错,动辄讲婆婆的坏话,讲得很有技巧,要不然田庄是死人吗?你讲我妈的坏话,我还不翻脸?

也可说,张咏梅是个有数的人,聪明,机灵,小商家出身,小账算得清。婚前走南闯北,推销辞书,比如《辞海》《辞源》《世界名人大辞典》,末者只要花钱就能收入……这类书竟然卖得出去,她一度业绩不错,挣了些钱。后来又去上海待了一年,在一家公司当销售。再后来,就回来结婚了。这些年一直闲着,有一节跑去乡下租了几亩地,经营苗圃;当然是婆婆出的本钱,叫她赔了干净,把孙月华疼得直叫唤,多次跟田庄说:“肯定有鬼!我叫她诈了!六七万呢!一个泡都没翻。定是贴她娘家了!”

田庄都被烦死了,跟她妈说:“你以后少跟我讲这些!有本事你别给人骗啊!有本事你捂紧你的钱包,一个子儿也不撒。你既撒了钱,就别说这些废话!”气得挂了电话。

这里张咏梅也是怪话连篇,田庄说:“我劝你们搬出去,租房住,别跟她啰唆。婆媳住一起,住不出好来的。”

张咏梅不说话了。哪能搬出去住呢?啃老啃老,滋味甚好!她是啃出感觉来了,整天家里鸡声鹅斗,习惯了。那年田庄回家过年,弟弟两口子吵架,孙月华看不惯,正待一旁帮腔、拉偏架。田庄说:“你不准说话啊!他们吵架,关你什么事?”

孙月华鼓着嘴,忍气吞声,都快憋死了。

不一会儿,张咏梅冲出来,把一条棉毛裤扔进小火炉里,孙月华急忙抢出来,一看是田地的,这还了得!跑上前去,照儿媳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你咒我儿子!他活得好好的,你烧他的衣裤!绝种,你咒我儿子!”

张咏梅大惊失色,抚了一下脸,半天才反应过来,扭身跑回屋,扑床上号啕大哭。

田庄也大惊失色,跟她妈说:“你凭什么打人呀?她是你儿媳,不是你女儿!你要搞搞清楚!”

孙月华余怒未消,朝屋里扬声骂道:“我打她怎么了?打得少了!绝八代!敢欺负我儿子!”

私下里,妹妹劝田庄:“她们的事,你少管。你不觉得她们俩是绝配吗?我们枉为她的女儿,她俩才像母女,小精明、市侩气、贪小利。我是为张咏梅可惜,本来挺能干的一个人,搬出去自立多好!哪里挣不到一口吃的?偏要跟她搅一起,受她的气!”

田庄沉吟道:“确实是绝配。媳妇宁可受气,因为要啃老;婆婆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挺搭的!”长叹一声,“这个家我真不想回,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田禾说:“正是。在走下坡路呢,你没感觉?总有什么觉得不对。”

田庄点点头说:“有。”

颓势,孙月华和两个女儿早就感觉到了,自从原来的一家五口换成了现在的一家五口;具体说,自从姐姐弟弟结了婚,父母年过半百,田庄就觉得挺丧的。往远点说,她从小就丧,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眼里只有衰老。颓势,她起头以为是衰老,送走了爷爷奶奶,眼见父母也老去,心里空落落的,不免想到自己。那时,她怎会想到衰老之余,还有衰败。老且孤独也就罢了,老而贫寒,这才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事。

那些年,孙月华也看到了颓势,常唉声叹气。家里乱糟糟,万物不上道,不比从前,孩子们还小,乱得欣欣向荣,一幅万物花开景象。家里两个男的她算看透了,田家明不中用,田地纨绔子。她这些年总感到手头吃紧,家里没进项,又架不住儿媳扒扒弄弄。她是要强惯了的,绝不会让家塌下去,独臂也要撑起来。这年她退休,打电话给田庄说,她要做生意。

“什么?”田庄皱眉道,“我劝你罢手!”她替母家打算,家底不错,只要不逞能,小日子还是可以过过的。田庄对生意一窍不通,但略微觉出,遍地黄金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做生意,须有独门绝技,有眼光,有门路,光靠一个吃苦耐劳哪够!换句话,她家就不是做生意的人家,脑子不灵光,孙月华略为机灵些,但眼皮子太浅,贪小利,吃大亏,田庄把她看得一个清。

孙月华说:“咋呼什么?做生意怎么了?又不是没做过!”

田庄说:“正要跟你说这个呢!你想想,你这些年做成几单了?把家当败得差不多了吧?”

确实,田家从1980年代末就开始做生意,做一阵,歇一阵,不知换了多少行当;这意思是,没一个行当做成的。计有:杂货铺、小饭店、跑大客车、办蚊香厂、卖饲料、种苗圃、开小旅馆、修路桥……直到后来回到李庄盖厂房、做房地产、做外贸加工,以至于借高利贷,三分、五分都敢借,后来借到一毛。已经疯了,被逼急了,十足的赌徒心理。

早些年,孙月华是两头吃,既要拿死工资,还要挣活钱,想的是钱生钱、利滚利,否则跑不过通胀,叫银行贬成了废纸。她家是有钱,却没人,比如开杂货铺、小饭店、大客车,都是由她出资,交由她的堂兄弟、表兄弟来做,赔得一个底朝天;亲戚也没处好,互相猜忌,有几家彻底掰了。

田庄说:“你想想呢?还不够你吸取教训?”

孙月华说:“我想好了!这回不跟人合伙了,这回自家人做!”

“你做去吧!别做到最后,自家人开撕!”田庄撂了电话。

田庄、王浪都怕回家过年,家家都有问题,一头乱麻。两人在广州尚不觉得,把小家庭安置得挺妥当,王浪在外花天酒地,田庄在家闲得慌,奢侈到还有时间虚无;两人都觉得自己还年轻,把老家丢爪哇国去了。即或是跟家里通个电话,乌糟糟那些事,听着烦,但挂了电话也就忘了,鞭长莫及么。可是一旦回家,整个一触目惊心,首先是衰老,再是寒凉,再是鸡飞狗跳。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

但是家,还是要回的,咬牙也得回。两口子定个规矩,每隔两年回江城过年,或者把老人接来过年;其余时间,各回各家,各管各妈。王浪说:“是到了承欢、尽责任的年龄了,哪能光顾自己的感受?”

田庄那阵子正在读《红卫兵画册》,看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孔,手拿红宝书,按在胸脯上,满脸放光;比现在的她年轻多了。她就想,这些人老来不知什么样?继而恍然大悟,她爸妈就是红卫兵啊,把心一热,说:“那就回呗。”她想红卫兵了。

王浪爹妈年纪略长,没当过红卫兵,相对来说好对付。其实王浪对付爹妈也没什么招数,主要靠钱砸,一砸,他妈就很乖顺,顺便把田庄砸成了一个贤惠儿媳,因为她不识数,数钱都不大利落,手指头不灵活。换句话说,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当然这话也要看怎么理解:尽管砸去!王浪在江城砸,她就不能回清浦砸?大张旗鼓地砸!不比平时,她总是悄没声息的,时不时汇点钱给她妈账户上,虽然王浪也未必在乎,但总归不响亮。

还别说,这一砸,年味就砸出来了,像放鞭炮,两家都欢乐开怀。几个侄儿侄女的压岁钱一给就是两千,王田田的压岁钱却是象征性地只收两百。程素珍心疼儿子道:“这一趟花了不少钱吧?”

“还行,”王浪说,“你对我爸好一点!”

程素珍挥拳给了儿子一下,笑道:“死样,跟我来这套!”

清浦的情况是这样,年初二,田庄一家回娘家,吃了中饭、晚饭,王浪带着女儿回江城,田庄留下来,陪父母说说话。孙月华也心疼女儿的钱,捏了捏田庄递来的牛皮信封,总有一万,估计还没拆封呢。先是抵死不要,田庄说:“不要白不要!江城也这么多。”

孙月华麻利地收了钱,问:“这一趟花了多少?”

田庄不说话,花了三四万,抵得上她一年的工资!一边把眼打量家里,虽然是五层小楼,但住得局促,不比她当姑娘时敞亮;一楼是会客室,二楼住人。三楼以上刚租给人家开旅馆,另有楼梯出入。屋里冷,寒寒缩缩的。家里还算干净,但不知哪来的一股陈旧没落气息。

正说着话,听田地一家上楼来,田庄从包里拿出信封,孙月华抢过来捏了捏,悄声问:“多少?两千?”

田庄点点头。

孙月华说:“不给!”

田庄啧一声道:“给田野的,好吧?”

“给田野的,也是给她的!”

田庄说:“这么着,你来给!这钱给你做人情,还好?”

孙月华还未及说话,田地一家进来了,打了个招呼,孙月华拉过田野,说:“喏,姑姑给的压岁钱!”田庄打眼看去,只有两张。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封,装了两张进去,说:“那个是奶奶给的,这个是姑姑的,小野新年快乐!”

心里想,王浪砸钱,能把他妈砸晕,砸得乖乖听话;她砸钱,却任由她妈摆布,她妈给两百,她都不敢给三百!也是奇了,她家!

这边张咏梅却是乐呵呵,拿过田庄的包包,啧啧称叹:“哎呀,这个包包真好看,真皮的吧?瞧这款式!这种青色也是少见。”一边挎在肩上,穿衣镜前走两步,爱不释手。

田庄见她喜欢,就说:“送给你了!很少用,基本是新的。”

“谢谢大姐!”跑过来又是搂来又是抱。

一边又拿过田庄的手机,反复摩挲,叹道:“新款诺基亚,不得了!田地,你快来快来,是不是你上次看中的那款?两千多,好几月的工资呢!一直舍不得买,钉心入肺。”

田地接过来,看得一脸馋相,挨着姐姐坐下,亲热地摸摸她的头,又碰碰她的膝盖说:“大猪头,跟你换一个怎么样?我那个也不差,摩托罗拉,用了才一年。”说着就拿出自己的,递给田庄看。

田庄懒得看,说:“算了,送你一个吧!”

田地喜形于色,道:“真的?我就知道猪头大方!”

孙月华说:“把你大姐当什么了?傻大款?”

田地说:“大猪本来就傻!去了广东就更傻了,又傻又有钱,俗称傻有钱,手指缝里随便漏漏,也够我们用一阵了。”

田庄苦笑一下。次日,孙月华拿出那个信封,刨去给田野的两张,还剩十八张,说:“喏,给你弟弟买一个去,不够你再凑一点。”给儿子买手机,她倒不心疼。

田庄说:“你留着用吧。手机钱我还出得起。”

孙月华硬把信封塞给她,说:“哎呀,本来就是你的。”

隔天田庄回江城,拎了个小布包,钱夹已经瘪了,只有几张零钞。她没光身回婆家,已算体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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