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三十七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有件事,到了田庄这一代变得尴尬了。这件事,有人只做不说,毕竟不上台盘;有人只说不做,不屑做,动辄嘲讽;也有边说边做,一边嘲讽,一边忍不住。这件事是男女关系,学名“爱情”。

本来这件事挺正常,孔夫子说了,食色,性也,跟吃饭差不多。但自从得名“爱情”,这件事就复杂化了,具体说,被文人骚客们玩坏了,又是鼓噪又是歌颂,上升到了永恒、生死的程度,几千年来与天地同寿。到了田庄这一代,文人们无事可做了,但凡歌咏就是滥调,逼得他们只好奋起反抗,另起炉灶。就是说,事儿还是那个事儿,换了个名目,改称“性”,别名偷情,又名风月,又名情色,调个个儿也行:色情。反正是那么个意思,以那些年的文学作品为证。

当然也是世风所致,要不然何为开放?仅仅是经济上的开放?又何为搞活?单是企业家搞活?解放思想又落在何处?单是生产力的解放、一门心思挣钱去?挣了钱干吗?爱干嘛干嘛。

以笔者之愚见,开放二字本是泛指某种状态,必是鱼龙混杂的,充斥着欲望、活力、混乱、骚动,乃至不公平、不公正,所谓“水至清无鱼”,池塘虽然脏了些,但有鱼则活,一旦道德的“清道夫”进入池塘,舔食青苔、藻类、垃圾、鱼类,池塘倒是干净了,但鱼儿死了,池塘还会活吗?

田庄这代人,正是生活在池塘由清澈变混浊、再变清澈的过程中,一言难尽,摇摆不定。可是,真有清澈那回事吗?从前在李庄,偷鸡摸狗多了去,爬灰的、养小叔子的,苗老师跟杨校长还弄出个儿子来呢!乡下人闲不住,要么种地,要么种人。反是城里人严守清规戒律,没法弄,居委会大妈时不时串街走巷,各家窗下听听,耳朵灵得很,夫妻行事和“搞破鞋”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要么就守在闹市口,腰间别着剪刀,看见穿裙子、卷大波浪的,上前就绞个稀巴烂。

1983年严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跳个贴面舞都能判流氓罪。不知有多少冤魂。就这,都刹不住。后来索性反弹了,江河日下,人人都当流氓去了。田庄这代人也因此大开眼界,滚滚红尘里走一遭,七荤八素也见识了些,像乍下山的小和尚,一时心慌意乱,既新奇,也困扰,都不会谈恋爱了。心动是有的,但眼花缭乱,选择太多了,世风也纵容——妻妾成群、花街柳巷虽然明令禁止,但据说大多数男人都体验过,否则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田庄这代人在男女关系上,并不是生来就世故的,谁还没有纯真的时候?后来幻灭了,先是男人禁不起诱惑,而后又去诱惑女人——当然反过来也说得通,《圣经》有言,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偷尝禁果,率先迈出那一步,而后男女双双堕落。总之痴男怨女们就别互相抱怨了,人类自亚当夏娃起就在互相推诿,彼此都不担责,他们的子孙后辈能好到哪里去?凡是涉及男女关系的描述,大多充斥着堕落、羞耻、欺骗、背叛……搞不到一起去,无奈又相互吸引。

这相互吸引的部分,文学家最上头,美名曰“爱情”,大加咏叹,咏错了吗?没错,确有那回事。咏对了吗?也不对,他们只咏一面,带有片面性。伟大的情诗多是失恋的产物,由此可见,文学家在这方面也不在行,无奈又好这一口,又用情至深,以致魂牵梦绕、衣带渐宽,不得已才写诗加以虚构、美化,聊以自慰。

也可说,伟大的爱情只在臆想中,失恋了才会拥有,得到了终会厌倦。怎么样都不对。对的人遇不上,就或遇上了,时间又不凑巧。哪怕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禁不起日常的消耗。人间充满怨偶,充满了吵嚷、怨恨、算计、报复……倘若不愿离婚,只能跟自己说,啊,由他去吧,别太较真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田庄这一代女人,就是这样完成自我教育的,慢慢变开通、豁达,要不还能怎样呢?男的也就这样了,天性所致,他们自己也恨铁不成钢,常说:“男的都不是东西!”挺瞧不起自己的。有一位老先生,一生为情所困,谈了好些女友,婚姻勉力维持,累死了。有一回他说:“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喜欢女人呢,这辈子遭了老罪了。”

他上了七十才歇了那个心,跟田庄几个说:“老了真好!我现在看见女人再不动心了,特别平静,特别好。”

田庄不胜唏嘘,这是她听到的最悲凉的话了。她对老先生那代人尚有理解和同情;对自己这代人呢,唉,一言难尽,也理解也同情,这是旁观者的角度;然而她毕竟是局中人,做不到把自己全择干净,因而也信也疑,也嘲讽,也鄙夷,至少嘴巴上鄙夷,总之矛盾百出、摇摆不定,跟她所处的时代形成了共频,即,一切太快了,万物转瞬即逝,旧的已坍去,新的在莺飞草长,浮光掠影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还未及细察,更新的又在生发,呈现万物花开、锦上添花的繁乱景象,别说眼睛跟不上,心也落下一大截,简直荒凉。

田庄这代人,若以男女关系为切入口去体察,或许能看出个大概,有活力,自由开放,但自由是有代价的,道德的枷锁已经打破,人人都想冲出婚姻的桎梏,摇摆于忠诚、良心、责任心之间,都深受困扰。两性关系变得虚浮、丝滑,压抑是不压抑了,多数在偷吃,家家千疮百孔,也有忍气吞声的,也有寻死觅活的。这时,他们就会想到从前,怀念父辈那恒定的、安稳的、苍白乏味的一生,原来枷锁、桎梏也挺好啊,压抑就压抑呗,感情还须压着点儿,有分量!越压抑越恣意,不比今天唾手可得,像白开水。怎么现在开房也不须单位介绍信了呢?怎么居委会大妈也不挨家挨户巡逻了呢?简直了,生出多少男盗女娼来!

有一回,田庄跟米丽、万里红在聊爱情,万国一旁不屑地说:“爱情算个屁啊!”屁字发音尤其响亮,简直咬牙切齿。

米丽说:“你对爱情怕是有什么误会,招你惹你了?”

万里红说:“他恨不得把它掼到地上,拿脚踩踩,再吐两口唾沫。”

田庄问:“失恋了?被绿了?”

万国不吱声。

米丽说:“肯定!本来想玩玩的,结果动心了,被人给玩了!”

三个女人笑弯了腰。

万里红说:“像他这样的,是得遇上个厉害女人来治治了,情债欠得太多,也该还了。”

米丽说:“他才不这么认为呢!每次都当初恋,分手了还挺伤心,隔一阵忘了,又去勾搭良家妇女了,他是打不死的小强!”

万里红说:“女的图他什么呀?”看向万国道:“你要是有钱也罢了;你要是当官的,她还图个升官发财,体制里能混个破格提拔,不在体制里的,就从你手里拿项目,随便做做就够吃一辈子了。跟了你们这些穷光蛋,她们到底图啥?”

“人家是一眼万年,郎才女貌,图他是个才子呀!”

哎哟妈,才子!三个女人笑喷了。

万国笑道:“算你们狠!”

田庄说:“女文青就吃他们这一套,世上的男女,果然都是搭配好的。穷怕什么?女文青不是有钱么,要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要么是有钱人家的太太——没钱的人也不会弄文艺去,没那闲工夫。”

米丽说:“估计少不了要倒贴,还争先恐后呢!”

万里红说,“从前也有贵妇人养诗人艺术家一说,像里尔克、柴可夫斯基都被包养过——”万国抗议他没被“包养”,万里红说:“包养怎么了?这跟包二奶不一样,二奶至多是年轻漂亮,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须看男人脸色行事。你们跟二奶不一样,色艺双全,女人倒贴,还得看你们的脸色!”

米丽说:“男人做到这份上,太值当了!比那些有钱的、有权的带劲儿,他们那是买,你们这是——嗯,也不能说是卖呵。”

万国说:“你们女人要不要那么损啊?幸亏我没卖过。”

万里红说:“反正我们是理解你的,你买也好,卖也好,玩世不恭也好,真心实意也好,哪怕你离婚了,你老婆恨得你牙痒痒,这都没关系。红男绿女嘛,自作自受去!但有一点,你不能伤害你的小孩,你儿子我是认了当侄儿的,你得保护好!”

米丽说:“现在搞外遇太方便了。从前只能在熟人圈里,有风险;现在好了,网聊就能搭上,香的臭的都一样,没见过面,有好奇心。听说网上都裸聊了,有这回事吗?这些女的都是什么人?”

万国笑道:“都是你们这样的人!”

“什么?不可能!”三个女人同时尖叫道,“我们是什么人?”

万国说:“小妇人!三四十,生活富足,精神空虚,在家当全职主妇,孩子脱手了,学业上不用太操心,整天无聊得要死,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哈哈,寡廉鲜耻!我靠!干吗掐我?疼死了!下手那么狠的?只准你们损人,我稍微说两句就不行?”

米丽说:“你怎么知道的?一听就是熟手!”

“嘁!”万国不屑道,“我多老派的人,再说了,泡妞我还用得着上网?”

田庄说:“倒是,身边那么多女文青,已经消化不良了!”转头向米丽、万里红说:“他确实不泡妞,单纯的感官享乐已经满足不了他了,那是低级趣味!人家要的是灵魂伴侣、精神恋爱,灵肉结合才带劲儿呢!就像打牌的时候总要带点彩头才刺激。”

万国说:“怎么什么话到了你们嘴里全串味了?”

米丽沉吟道:“怪不得有男人说嫖娼没意思呢,原来是不刺激。这么说来,谈恋爱是升级打怪了,高阶位的玩法,看来世上还是感情最好玩,因为变幻莫测,有难度,是吧,万国?”

万国说:“太可怕了,你们才是把感情踩到脚底下呢!出啥事了?以前不都是爱情至上的吗?今天把它糟蹋成这样,显得自己很通透?有意思吗?既如此,出家当姑子就是了!我就不信,你们没动过心思,要是有男的爱上你们,有权有势、有才有貌——”

“哎哟喂,”万里红说,“你说得我们跟没人要似的!告诉你,这样的男人多得很,懒得搭理!”

米丽说:“有权有势有貌都可以,偏偏有才的不行,腻歪透了!才气熏得我整天打喷嚏,譬如你这样的人!”

万国也是老朋友了。笔者的朋友圈,多有他这样的人,外面勾三搭四,哪怕他不主动,躲在角落里默默无闻,身上散发的电力也会引来飞蛾扑火。有什么办法呢,他心里有!才华就其性感程度,有时比官职、财富还撩人,单就这一点,说明这世界还没烂透,不比官职、财富那么赤裸裸,才华好歹还蒙着层遮羞布。

田庄自从考来广州,就浸濡文化圈,男男女女一起玩,很多玩成了闺蜜,像万国、黄绍兴后来又做了同事,处得不错,少有竞争意识,即便有,也不比同性那般锱铢必较。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竞争级别太低,名利还不足够大,大到一定程度,哪里管得了同性、异性,早就不男不女了。

闺蜜的相处,也需有点不男不女的精神,但又不是真的不男不女,因此还是难相处。当然这说的是早些年的事了,那时大家还没结婚,逻辑上还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才子们本着“深挖洞,广积粮”的理想,到头来却是“广种薄收”,当然他们也不介意,很洒脱的,本来也没什么奢望。才子不是多情么,这并不是说遇上雌的他都中意,但中意的概率、幅度确实广大无边。时不时来校园里晃晃,踅摸一下女文青,可意的就约出来吃吃饭、散散心,有时并肩走在校园里,禁不住脸上就会放出微笑来;有时抬头看天,天色都蓝了一层;低头看垃圾筒,垃圾筒也可爱之极。

这在他们并不是玩暧昧,也不是勾引,而是本能驱动,就是喜欢跟女的在一起,你说怎么办呢?嗯?女青年要是上心了,那是她们的事,他就从了呗,一边心花怒放,至于正牌女友怎么办,管不了那么些!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女青年要是不上心,那也没关系,本来就是兄弟姊妹、哥们闺蜜。

他们对女青年没有执念,无所谓追不追,不想占有,占不过来,他们不贪心。就是中意。世上可爱的女子多如恒河之沙,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时跟这个在一起,就会想起那一个来,这不是见异思迁,而是比较她们的异同,这个娇憨,那个可爱,又都好看,天啊,怎么办啊?把心柔了一下,微笑再次浮上脸来。

有时娇憨、可爱一起聚会,就叫他们过来红袖添香,他们巴不得呢,屁颠颠就过来了,身处脂粉堆里,听她们说笑,尽是无聊话题:八卦、买衣服、减肥……这些都是代价,他们认了,就为了跟她们在一起,听她们使唤,给她们端茶倒水,比在家里勤快多了。米丽说:“万国,你到我里间靠窗的床头柜的第二格,拿个指甲钳过来。”

万国说:“好嘞!里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一脸坏笑。

米丽说:“有!叫我收起来了!”

一屋子大笑。

米丽说:“还跟我玩这套!”

田庄说:“他终于把话题扯到他感兴趣的方面了。”

闺蜜走到这一步,彼此都很自在,女的尤其自在,毫无异性感,不害羞,不紧张,大眼无珠,眼神空茫,肢体自由伸展,笑得跌倒在沙发上,男的略微复杂些,要不他凭什么做小伏低?他欠你的?你朝他颐指气指,乱发脾气,他还忍气吞声!有一回,万国把田庄惹恼了,两人好几月不说话。万国几次想和好,无奈田庄气还没消呢。有一天,两人对面遇上,他顺势打了个招呼,田庄没好气道:“不要跟我讲话!不是早断交了吗?”说完扭头就走,一旁的万里红笑了,朝万国挤挤眼睛。

后来,万里红问田庄:“你在家也这样?”

田庄笑道:“在家得忍着些,我们家一吵就是大事。再说王浪也做不出他那样的烂事,搬嘴饶舌,八婆!发脾气也要看人的!”

“万国在家可是大少爷,一到外面就变成了小绵羊。”

“男的都这样!老婆欠了他们的,”田庄说,“他们活该在外面受气!自找的!犯贱!”

或有问,他们这是何苦来呢?没法子,身处脂粉堆里他们就开心,为她们做点事,忍受她们的坏脾气、耍小性,在他们亦是件幸福的事。一边还不忘外面谈恋爱去,还要跟老婆玩侦察和反侦察的游戏,绞尽脑汁,真是忙死了。及至失恋了,再回来找女闺蜜,聊聊婚姻爱情、学术人生,亦是人生畅事。

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情?以万国为证,老婆都有可能跑掉,女朋友就更别提了,唯有女闺蜜还在原地,对他有理解,有同情。对伴侣还遮遮掩掩,对朋友他却推心置腹——同性之间或有微妙,说话不能畅所欲言;唯有对女闺蜜,简直了,他是无条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接把她们给惯坏了。一方鞍前马后,一方安之若素,这等特权,是她们在老公、男朋友那里绝对不可能得到的。

而她们一贯嘻嘻哈哈,不拿他当外人,也不把自己当女人,因而从不曾有暧昧,既不吊着你,也不怕失去你,来去自由。这一来,他反而越发来得勤了,小心侍候。极偶尔的,她们会做回小女人,遇上事,拿不定主意,就向他讨教,他三下五除二给出方案,她们开心得直跳起来,又是满意,又是崇拜,他淡淡地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样,不自觉把胸脯挺了挺。

可是崇拜完了,她们又把他给忘了,一切又恢复原样,开始使唤了,说:“哎呀,想吃山竹了,好馋啊!”把眼看向万国。

田庄说:“我想吃雪糕!”

万里红说:“顺便带几盒酸奶上来。”

万国懒待动。

米丽的声音像哄小孩,说:“去呐!万国,嗯?”

万国起身,笑道:“你们烦死了,整天搞来搞去!我欠了你们的?”

惭愧惭愧,多年来,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直以为这是自己该得的,因而不加珍惜;以为哥们、闺蜜都是这一款,像小孩子过家家,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我们躲在小女孩的幻觉里,被人呵护,被人娇纵,还不用承担后果。直到四十多岁的某一天,这游戏没法玩了,就是说,他们不听使唤了。

最先是万里红发现这一现象的,2007年她四十岁,某天下班后,黄绍兴去她办公室转了转,见她正在处理文件,他闲来无聊,就端详办公桌上的一盆铁海棠,拿手指拨弄拨弄,万里红说:“对了,你帮我浇花去,最近忙忘了。”

黄绍兴放下铁海棠,踱步离开了,说:“你自己浇去!”

万里红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头一次遭拒绝,她一时不能适应。出啥事了?以前随叫随到,像小乖囝,顶有眼色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献殷勤比万国还顺滑。她心里不得劲儿,便找田庄咨询,两人综合了几十年来对男人的心得体会,得出几点意见:一,是时候收起少女心了,不年轻了,性别的优势已丧尽;二,他们还会献殷勤的,换了年轻女人而已;三,受困于身份感,两人都升了官,他越发男人了,而她已不是女人;四,以前是自骗自,她们是恃靓行凶,他们是将计就计,没有不男不女这回事,男归男,女归女。

万里红说:“什么叫将计就计,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田庄说:“潜意识里的事,谁知道?要不凭什么做小伏低?”

“那为什么不挑明?这么多年了,他们不是白费功夫了?”

“没白费功夫呀,顺带而已,外面又没闲着,女朋友一嘟噜。为什么要挑明呢?没到那份上,第一,你这里没给信号,第二有风险,十几年的朋友呢,又是同事,不想想后果的?”

万里红沉吟一会儿,说:“我们真的老了吗?”

“我是没感觉,保不准他们会这么想。什么红颜知己?鬼!红颜只有老去,才会成为知己。”

万里红说:“谁要做他们的红颜知己?红颜们自己做知己。”

说起来,田庄也够分裂的。她因为天性原因,在男女关系上不肯用功,大而化之的,普泛对男人有同情:品种不好,先天决定的!此外还有她的职业属性,做文学史研究的,业界笑言,大凡文学史都是偷情野合史,中外皆然。她的同行们赓续这一传统,较之前辈文人,她这代人碍于社会风俗,只好偷偷摸摸,整天贼眉鼠眼,未见一点风流气概,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是一旦具体而微,落到自家身上,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那些年她住在文研院宿舍楼,见王浪整天跟她的男同事一起混,心有不安,劝道:“你少跟他们玩儿,别学坏了。”

王浪说:“什么叫学坏?”

田庄不吱声。

王浪说:“你是没见过坏的,跟外面比,他们算好的了,文人能坏到哪里去?又没市场化,又不涉及权钱交易,利太少——”

田庄说:“我不是说这个——”

王浪说:“我知道你说哪个!一回事,权力金钱没到一定份上,玩不出新花样。你的同事也就是瞎霍霍,搞点小情调,抠女有两下子,就是一遇事就往后缩,恨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打电话也不接,直接玩失踪!有这事吧?女的本来也没想怎么样,他这一躲,气性还有不上来的?大闹一场后,他那边还挺委屈。”

田庄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的男同事确实有这毛病,不担责,有老婆孩子的人呢,怎么担?外面爱得死去活来,每次都兴轰轰,想跟人结婚,想重新来过。且慢,他是想离婚?不不,不想离,想结。还有一种人,常常忘了老婆孩子,别说热恋期,就是平时,他也优哉游哉,恍惚中总觉得自己是单身汉。良心话,不能一味指责他们“花”,无意义。古人云“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说的就是他们。谈恋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技能之一,跟写文章一样,都需要专心、费时、耗力、动情,自己也苦不堪言,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那些拐弯抹角处的感动、喜悦、伤心,细细揣摩,简直动人。及至文章写完了,又想开篇另写,奈何奈何。

有一回,黄绍兴自我检讨道:“唉,花也花的,戒不掉。又不是好意的,谁想自讨苦吃?每次分手都很难过,那滋味不好受。”

田庄等人作学术研讨道:“就不能发乎情、止乎礼?”

黄绍兴叹道:“难!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我这里想止乎礼,还须那边也不要发乎情才行。”

田庄想想,挺有道理的。她这人没什么立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眼望去,“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都是可怜人。

万里红笑道:“你当心点,别叫他带偏了,他这是洗脑。”

田庄说:“好好,我应当是女性立场才对,老是忘。”

其实,女性立场也是有的,咎在不坚定,作一个女性主义者,她还不够格。为女人者,无非是个顺序问题,是先为人,还是先为女人,田庄选择前者。也因此,就别指着她会为女性发声、代言,一贯含而糊之,对事不对人。她做学问,又最不愿为概念、主义所束缚,因之文章写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没观点,没态度。有一回,万里红批评她道:“你这人很麻烦,凡事都能理解,整个人都糊了!”

“那怎么样呢?”

“拒绝理解,拒绝和解!偏见就偏见,没关系!到我们这个年纪,是得站出来说说话了,不能凡事容忍,哪怕不为自己争,也得为年轻人争、为手下人争!你就是退到底,什么都拱手相让,也不会有人感激你,只会越加欺侮你。坏人永远是坏人!”

田庄沉吟一会道:“我们俩性格不一样,我是穷不穷都独善其身,怕麻烦,尽量不惹事,除非触犯我的底线;你是达不达都会兼济天下,爱张罗事儿,心热,比我热。”

万里红说:“不能一概而论,我也分人,得看具体的事儿。”

“譬如男女关系,”田庄说,“我就推导不出男强女弱来,当然有渣男!还有渣女呢!这叫怎么说?我不认为男女之间是敌对关系,就是敌对,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怎么动辄就把自己当弱者——”

“这是文化心理,几千年来灌输下来的——”

“你听他们瞎掰!条条框框是不少,落到生活中全走样。我姑姑讲过王熙凤的例子,有两把刷子吧?强人就是强人,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她这样的性格,你就是把她捺在石头底下,她都能从石头缝里迸出棵小草来。再有,从前的女人一旦生儿育女,当了婆婆,权力不要太大!什么时候弱过?你看贾母,年过半百的儿子都要给她下跪的!”

万里红笑道:“我疑心你才是真女权。”

“我才不要当呢!”田庄笑道,“咱们说人话、做人事。我有时自观自,身上太多毛病,包括你说的糊。想起年轻时做的蠢事,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死掉算了。女人就没毛病么?太多了!男女关系出了问题,为什么总推诿给男人?这是人的问题,不是男人的问题!”

“男人真的没问题?”

“当然也不是好东西。”

“哈哈,自相矛盾了吧?”万里红笑道。

田庄也忍不住笑了,说:“我禁不起拷问的!典型的拿己之矛、攻己之盾。像我这样的人,没法有信仰、立场,有时连观点都给不出,因为凡事不肯定。人生在我就是一团糊,男女关系也是,有人喜欢用战争来形容,吃醋、嫉妒、剑拔弩张之类,言重了,没到那程度。男女就是瞎搅和,是离不开、信不过;爱之深、责之切。一起淘糨糊呢。”

2007年,黄绍兴把糨糊淘出了硕果,搞大了两个女人的肚子:老婆即将临盆,情人小林也怀了。那天中午,他请田庄、万里红吃饭,紧急商量对策。他手盖脑门,遮住了半张脸,似乎愧对她们。

田庄说:“你用不着这样的,我们又不是你老婆。”

唉,差不多就是老婆了,熟人圈里除了老婆就瞒着她俩。两人跟小林挺熟,两年前跟黄绍兴一起在饭局上认识的,长得好,艺术范儿,在一家画廊工作。初相识时,她们调侃黄绍兴:“有感觉了?”

黄绍兴故作镇定道:“怎么可能?”

“算了吧,”田庄说,“脸都红了!你刚才吃饭时羞答答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万里红说:“别乱来啊!这女孩我印象挺好,小你十几岁呢,走上社会没几年,对你们这号人没抵抗力。”

这天中午,黄绍兴摊牌道:“不行就两边都生吧,我懒得烦了。我是无所谓的,跟谁过都一样。她们自己谈去。”

两人面面相觑,第一反应竟是,这是条汉子!他没溜之大吉,手机处于接通状态,大婆小婆都找得到他,他准备负起责任来,可是他负得了吗?并且,哪有这样负责的?

田庄说:“你撞大运了!结婚十几年,要么不生,一生生俩!”

万里红说:“小林得去打胎,没得选了!”

黄绍兴苦着脸说:“她不打,都五个月了!这一阵不能劝,一劝就哭,说要闹到我老婆那里去。”

“非打不可!”田庄含脸道,“这是为她好!打了,还要悄没声息的,不能叫老婆知道。”

万里红说:“只有一个法子,哄!得来软的,怎么软怎么来。”

田庄说:“她有闺蜜吧?你去做闺蜜的思想工作,叫她出面相劝。”

万里红说:“还得准备一笔钱,不是打胎,那个花不了几个钱。十几二十万吧,伺机行事,好自为之!”

黄绍兴轻轻吐了口气,心里有底了,好闺蜜啊!还是女人懂女人,心狠手辣,佩服佩服。可是她们又是为哪头呢?为了友情?站婚姻?站道德?站男人、站女人?都不是。她们站事情本身,这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处置方式,现实永远大于立场。以田庄的心性、阅历、年龄,遇上爱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并不是说她老了,诚然,她也不年轻了,可是很多年后,当我们回头观望,打量她和她的闺蜜们,真好啊,称得上风华正茂,青涩已褪去,知人阅世,清晰明朗。一张干净的脸,也未见得是漂亮,体态轻盈,眉清目朗,看上去跟女青年似的。脸上没有凹陷,大笑未见皱纹,华发未生,也不需要戴老花镜。她辞世之年,样子还未落,脸上有胶原蛋白,苹果肌待在原地。

十年后的今天,她的同龄人包括笔者在内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已面目全非,骨架塌了,脸上挂不住肉,全跑到身上去了,在腰间、腹间、大腿上。脸上晦暗浮肿,眼泡也肿了,简直惨不忍睹。这时,我们就会想到田庄,真不知道是为她高兴还是伤心,走在最好的年纪,朱颜将改未改时,留得衰老与我们体验。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神奇的造物施与我们的力与美,那种均衡、匀称感,那种少女味与女人味的奇妙组合,我们哪里晓得?很自由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从前还会在乎男人的感受,以他们的目光来自我打量,难免会拘手拘脚。女人一旦过了三四十,就把男人丢爪哇国去了,他爱看不看!可自在了,并且越发好看,在于真实、自然,简直是雌雄同体,和男人一样有力,兼具女性之美。

可是,当时我们并不晓得,也不在意,必得等到韶华已逝,才会感念从前锦瑟时。不谦虚地说,我们这一生就没把自己的容貌当回事,完全超脱了,不以色悦人,心里没男人。有时在公共场合,身上会落些男人的目光,看呗,我们不也看帅哥么?看人的感觉好过被看,这也不知什么心理。作为女人,不知何时我们变强大了,到了可以和男人分庭抗礼的程度,你敢看,逮着机会我就给你怼回去!

常常自喜自悦,有时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发笑;有时又很惶急,上有老,下有小,单位还有钩心斗角,整天也是忙不迭。对于人生的跌宕,我们有足够多的准备,能处理则处理,处理不了就认命。去年,米丽母亲去世了,才六十六,她奔丧回来后,好一阵回不过神来。她幼年失怙,现在母亲也走了,突然觉得死亡将近,好比暮色来临,眼看天色变灰、变暗,既苍凉也无力,直到夜色上身,沉于黑暗里,才长舒一口气。从前有上人罩着,还能自骗自,人到中年的感觉尚不明显,现在上人的天塌了,她得为儿子撑起一片天。

她说:“我得好好的,打起精神头!他爱干吗干吗去!熬到儿子十八岁,我准跟他离婚!”她家也是一堆烂事,丈夫有外遇,又不愿离婚,因为舍不得儿子。有一度被她赶出去过,外面租房住了一两月,又赖皮赖脸地回家了,想儿子。

田庄说:“我们这个年纪,一切都说不好,到了多事之秋的时候了,生老病死,养老送终,迟早的事儿。这都算正常的了,上月你们报社还有跳楼的呢,这叫怎么说!”

米丽叹道:“抑郁症,才三十出头。十七楼坠下来的,自己死了不算,还砸死了一个路人!你说奇葩不奇葩?那个路人也是命里有这一劫,早一秒、晚一秒都会躲过,偏偏赶时凑巧。要是照算命的说法,定是上辈子两人有瓜葛。”

万里红说:“你那个大院就是奇葩,每年总得死上一两个。”

米丽说:“我们大院算好的了,学校、工厂才麻烦!压力大,现在年轻人又脆弱,老师都不敢讲,稍不好就跳楼。每年开学,校长最怕的就是这个,媒体又无风不起浪,一上报纸,这事准发酵,闹到什么时候收场,只有天知道!”

万里红说:“从前听到一句话,只有发达国家的人才配自杀,越是穷国家越想活命。”

米丽说:“我看到一个统计,全世界每四十秒就有一个人自杀。”

田庄说:“王浪同事的爸爸,出门买菜,叫一块飞砖砸死了,跟你报社跳楼的砸死路人是一回事,都是飞来横祸。”

米丽沉吟一会,道:“王浪要是外面有人,你会怎么处理?”

田庄想了半天,答不上。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处理的事,还须看王浪的表现,他若是不上路子,犯上她了,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离呗!不,不离!耗死他们!说不准,全是一念间的事,得看具体情形。

万里红说:“王浪这人,心里拎得清的。”

田庄说:“他是女儿奴。就是外面有事,估计也不会离婚,除非我咽不下这口气,非离不可。”

万里红说:“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田庄想了想,说:“咽不下。这种事呢,最好别让我知道,没的恶心!两口子得达成默契才行,我不翻他的包,他别把人往家里带,别让我捉奸在床。身上别留头发、口红印什么的。”

万里红说:“这种事,哪儿需要头发、口红印?身边人最灵敏,靠直觉、嗅觉就能确认!”她这方面有经验,同居五年的男友,她拿鼻子嗅嗅,就嗅出他外面偷吃了。果断分手。

田庄笑道:“我直觉不行,他要想糊弄我,还是糊弄得成的。他这个人,水很深的,不按套路出牌,没准外面有人都说不定。婚姻指南讲,如果老公陡地变热情,回家温柔体贴,说明外面有事了,他心里有愧。人家没有啊,一直爱搭不理,回家就像死人头,根本叫不动。”

万里红说:“也挺好。”

田庄说:“都这个年纪了,老实讲,有没有男人真无所谓。我是不想离婚,但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不怕。女儿归我,他连想都别想。”

米丽说:“没有哪个男人想离婚的。我们这个年纪,离婚成本不小了,不比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会算账的!”

田庄说:“既然还想糊着一块过,那就两边都让一让,这点共识总有的吧?大家都自在些。”

说这话是在一家叫作“绿茵阁”的公园咖啡馆里,三人坐在户外,临近元旦,天气晴朗,穿一件薄外套即可。公园里绿树成荫,桂香沁鼻,田庄深深嗅了嗅,把眼看向远天,云蒸霞蔚的傍晚,她看了好久,那一刻她有一种强烈的安稳感、动荡感,美而脆弱的,人人都在不测中,出门买菜都能叫飞砖砸死!也包括她的婚姻、家庭,她的丈夫或许在幽会,今晚提出离婚都有可能,但是她并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在她的预估中。公园外传来市声。她觉得挺好,至少这一刻,晚霞成绮,她把身子往木椅上一靠,安安稳稳,人间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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