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 三十六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文研院的紧箍咒是慢慢念起来的。先是2000年前后,上班越来越正规,大环境开始收紧了,人人有局促感,手脚被绑住了。连王浪所在的城规院,上下班都要打卡,出门谈业务也要报备,他那阵子躁得很,常常骂娘,同事递个眼色给他,意思是,当心有人传给领导。

王浪叹了口气,闭嘴不言。他觉得自己的口鼻被罩住了,有窒息感。不能发声,更不能骂娘;他不能有喜怒哀乐。如果一定要表现,只能喜乐,不能哀怒,否则领导就要上纲上线。王浪私下里跟同事嘀咕:“这姓张的是什么来头?中专毕业的,懂什么建筑?跑来城规院干吗?整个一蠢货!”

好在蠢货待了不到两年就高升了,到别的单位祸害人去了。新来的院长,一样不懂业务,但脾气好,总乐呵呵的。他是萧规曹随,虽然一样坐班、打卡,但城规院的人喜之不尽,挺感恩。

因之,虽然大环境规整了——规整没问题,是人的问题。对于个体而言,毕竟小环境才是最贴身,像穿内衣,布质柔软的就觉舒服,布质粗粝的,就有憎恶之心,恨不得立马扔掉。绝对一点讲,大环境对普通人而言是不存在的。人,虽存活于天地间,实则是存活于屋里,要么是单位,要么是家;哪怕他走在天地间,具体也是走在街上、田野里。就好比外面春暖花开,但屋里阴冷,人一样觉得冷;外面暴风骤雨,但屋里能遮风挡雨,一家人围着小火炉,照样暖烘烘。

就像“文革”期间,田家凤踹了资本家老太太,李勇在赣州搞破鞋,奶奶在家纳鞋底,外公孙开吉跑去湖北贩运花生,这些都是“文革”呀。外公的投机倒把里,或许还有改革开放的影子呢。及至改革开放时代,田庄不知听了多少“文革”腔,不知见了多少“文革”嘴脸,脱不了干系的,十亿人齐刷刷从“文革”跑进改革开放,哪能一下子脱胎换骨?成了传统了,不自觉就在口气里、做派上、神情里带出来。很多年后,当改革开放也成了传统,这两者就互相渗透,犬牙交错。

2000年春天,“格瓦拉热”在中国兴起,这个阿根廷人存世三十九年,双目炯炯,留着两撇小胡子,是很多文艺青年的至爱。萨特赞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人”。他出身贵族,原来是个医生,二十八岁离开家乡,追随卡斯特罗去了古巴,成了职业革命家。此人不拘小节,喜欢坐在桌子上发言,即便参加联合国大会,他也不着正装,而是一身工人服。作为银行行长,他主张废除货币;作为工业部部长,他主张强迫义务劳动,把懒散的工人送到集中营去。后来与卡斯特罗分道扬镳,继续革命去了。他如愿以偿,在与政府军的一场恶战中,他英勇就义,死于南美丛林。

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头戴贝雷帽的形象流传于全世界,在T恤、咖啡杯、海报、书刊、钥匙链、出租车、电子屏上……到处都是他。西方青年爱死他了,时尚、不羁,具有破坏性,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革命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欧美但凡举行游行示威,总举着他的画像。2000年前后,他又来到中国,他的头像印在海报上,贴在大街上。年轻人对他印象挺好,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一群大学生发现他竟然是共产党员,惊讶道:“我们一直以为他是玩摇滚的。”

四月里,北京人艺的小剧场里,上演话剧《切·格瓦拉》,连演三十六天,场场爆满。该剧没有剧情,演员寂寂无名,舞台灯光音乐简朴之至。舞台上充满了阶级对立,一边是穷人,一边是轻佻的贵妇,手举白色的幡条,上写:“老子有钱又有权,凌辱你又如何?”于是穷人开始了冗长的独白,尖酸又刻薄,富有激情:“穷人的丑千千万,但归根结底是没有钞票,归根结底是你们贪得无厌的钱包,归根结底是这人剥削人的世界……”现场掌声雷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话音未落,台上红旗飘扬,戏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观众不肯散去,有人留下来捐款,让导演转交给穷人。更多的人比肩而坐,浮想联翩。一个老人想起了革命年代,特别感动,一个年青人感叹:“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壮烈人生。”诗人食指,“中国现代诗鼻祖”,被请上舞台,朗诵他的《相信未来》,全场再次热血沸腾。众人高唱一首刚学会的歌:是谁指给我闪亮的星斗?心灵战胜了虚荣的繁华。在寻找家园的十字路口,我们看见你的身影:切·格瓦拉。是谁让我重新出发?正义的思想再度升华。前进的路需要新的脚步?我们跟着你前仆后继:切·格瓦拉。

歌声划破夜空,动人心魄。大家又说又唱、又哭又笑,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仍睡不着觉。清华大学的一个博士生致信导演:“我从小就看不惯当官的欺侮穷人,我从小就想,一定要考上大学,回到家乡当个好市长,好好地收拾这些贪官。后来上了清华,我对于国家、人民却关心得少了,我被环境同化了,不时充满小资情调。《切·格瓦拉》结束了这一切,我将告别过去的生活,走上革命的道路,也算完成人生的一次回归。”

这是2000年北京最著名的文化事件,“仿佛一股旋风刮过京城”,记者这样描述。争议极大。有人看出了英雄主义,有人看出了理想主义,有人看出了“酷”。有人说,这是以昨日“英雄”来拯救今天“日渐式微的道德颓势”。有人说,格瓦拉的道德狂热严重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这就必将给他热爱的人民带来灾难。

文研院越来越忙了,来了个新书记,姓雷,他本人也雷厉风行,喜欢宏大词语,比如革命、理想、使命、信念、牺牲、奉献……整天斗志昂扬、激情澎湃,说话跟吵架似的,文研院被他吵得脑壳子疼。

雷书记是上面派下来的,原是某个大领导的秘书,写材料出身,以知识分子自居,也因此,他顶瞧不起知识分子,嫌他们没见过世面。他跟大领导在北京待过几年,常说,那会儿我在北京……文研院的人心想,在北京又怎样?你后来不是回来了么?

可是人家回来了,照样还是瞧不起知识分子,机关大院待了十几年,虽说是个处长,可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常说,从前我下去调研,市委书记都要出面接待的!

文研院的人心说,再接待,你还是个处长!不能因为市委书记接待你,你就成了市委书记。

唉,要么说知识分子讨嫌呢,非但没见过世面,还瞧不起见过世面的人,怪不得雷书记要骂人。雷书记本来有望下去当市委书记的,兢兢业业十几年,结果调来文研院当书记,他憋屈死了。又骂:“你们知识分子、文学家算老几?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哪儿来的优越感?是谁给了你们优越感?”

一百多号人坐在台下,鸦雀无声。

看来,雷书记被文研院的人给气坏了,人浮于事,处处掣肘,根本做不了事。文研院就不是做事的地方,不出事就算万事大吉了!他是急性子,从前在大机关,一向威风凛凛,如今调来文研院,开个会都凑不齐人,这个生病,那个请假,他生气道:“就是躺病房里也得给我拖出来!”

如此这般,才勉强开了会。与会者是不是从病房里出来的不知道,但看上去都像病人,心不在焉,哈欠连天。他开始传达贯彻,念稿子念得起劲,偶尔朝台下一瞥,发现人人都在发呆,他怒了,指着台下,拿食指戳空气,一个个戳,说:“你你你,还有你,怎么不记笔记呢?”

文研院的人匪夷所思,听会还要记笔记?从来没听说过,很多人连笔记本都不带的,就光身来了。听听算了哇:理想,情怀,宏伟的事业……他那里念得铿锵有力,鼻尖上都出汗了,底下的人却无动于衷,连耳朵都不带,主要是词太大了,听着烦,不贴。文研院多是写文章出身,对文字挺敏感,忌用大词、空词非但是职业习性,也是价值观的体现。

雷书记很恼火,来文研院太痛苦了!首先是开会,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还有中途出去抽烟、聊天的,这怎么行?总是这样,一个单位的精气神还怎么体现?改革开放还怎么进行?

凡是会议文件,他带领大家至少要学五六遍,他说:“要一直学,上班学、下班学、争分夺秒学!最好能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就不会背。他的学习讲话稿都是秘书写的,通常要修改十几、二十遍,逗号句号他都要反复推敲,后来把秘书改得住进了医院。

他虽然瞧不起知识分子,起头还是压着的,对老知识分子都恭恭敬敬,逢年过节还要去人家里拜访,可是老知识分子不识抬举,直接给拒了,说:“别来!我最怕见领导,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他难受,我也难受,形式主义这一套,我看可以免去。我家里乱,领导来了,我总得收拾一下吧,又是半天工夫!老胳膊老腿,不想动。”

雷书记得知后,愣了半天,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

当然,世上奇葩多了去。还有一些老知识分子又很计较,雷书记没去他家拜年,他挺生气,问:“为什么书记去王子轩家?来我家的只是副院长?我比王子轩差在哪里?都是德艺双馨艺术家,论名气,论辈分,他哪里比得上我!”

雷书记咬牙道,这拨人太难搞了!

文研院的“牛鬼蛇神”们,正是在雷书记任上被逼来上班的。他的想法是,这拨人闲着也是闲着,在家总搞事,时不时还聚议,还不如来单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你们能跳到哪里去?可是,来单位干吗呢?创研室的工作就是写书、出作品,雷书记断然决然说:“以后不用写了!文研院不养闲人,你们都是行政人员,纳入全省文化一盘棋,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田庄第一天来上班,办公室还没腾出来,办公桌和电脑也未及配齐,二十多个“牛鬼蛇神”聚在会议室里,骂骂咧咧。田庄跑去人事部,问:“叫我们过来干吗呢?就在这聊天?”

人事部小李递给她一摞文件,说:“喏,拿去复印去!”

田庄把脸一含,说:“哟!打车来单位就是为了复印?早说呀,我可以雇人到外面复印去!”

雷书记辗转听说了,气道:“好嘞,我叫你雇人!你雇得过来么?以后要叫他们忙起来,没时间搞事、出幺蛾子!”

果然,文研院很快忙起来了,白天政治学习,晚上加班做方案,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次日还要准点上班,家住郊区的人就很犯难,像万里红住在番禺,路上得走两个小时,天不亮就得起床,开车打盹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差点出了车祸。她火了,跟雷书记拍桌子,说:“我要是出事,算不算殉职?我们是人呐!别把我们当畜生,行吗?”

雷书记也遂回她一桌子,说:“我告诉你,万里红!你竟敢拍我桌子!才当了文研所副所长,牛了是吧?”

万里红不知道自己牛不牛,但疼她是知道的,刚才拍桌拍狠了,疼得龇牙咧嘴,把手放在裤管上揉了揉,这一揉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又见雷书记气得面红耳赤,她忍不住笑了。起头是微笑,后来没崩住,背过身去笑;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哈哈大笑,扭身跑了。

雷书记莫名其妙,怒道:“你给我站住!”

万里红一边笑,一边想:切,我会听你的?

雷书记愣了半天,这是什么单位?一群神经病吗?

万里红后来说:“这事就这样了!他以为他给了我一个副所长,我就光宗耀祖了!我家祖宗八代都得感恩他!他怎么就不知道,我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一个人!副所长我现在就可以辞掉,谁稀罕!”

田庄把手一扬,道:“不要辞,继续当!他敢使绊子,人民群众不答应!”她也来劲儿了!上班两年,成天学习,场面上的话诸如“人民群众”之类也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快窒息了。刚来上班那会儿,她叫苦连天,行政事务全不会,有一回懵懵懂懂跑去找雷书记,叫他签字。雷书记看了一眼呈批表,把她轰出去了,说:“我怎么签?你连程序都不会走!”

田庄后来才知道,大领导都是最后一个签名,前边她必须过五关斩六将,找财务、办公室、副院长、副书记,七八个人一路签下来,最后才由雷书记大笔一挥,搞掂。

说起来,雷书记也是天真,以为知识分子无事生非,只要忙起来就消停了,没时间搞事,因而快马加鞭,不断派活儿给他们。其实,搞事跟时间有毛钱关系?闲,固然会生事,同事之间搬嘴饶舌、打小报告、拉帮结派、分庭抗礼;但是忙,下属一定会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来搞领导。雷书记上任不久,文研院就团结起来了。

起头田庄是很超脱的,无论怎么搞:同级搞,上下级搞——她都一旁看热闹,谁知看着看着就把自己带进去了,这样的环境没有人能置之事外。就是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旁观者,只要身处人群,就必发生关系。两年来,她一扫婚姻生活的萎靡颓唐,说话果决,元气充沛,一副老娘不好惹的样子,否则能被人捏死。总之,看上去很像职业女性了,那就斗呗,谁怕谁?整个人精神抖擞,连走路都大踏步。

有一节,文研院的人坐下来就聊雷书记,慨叹有之,激愤有之。万国说:“他是旧式家长制,暴君脾气。单位跟家庭一样,领导就像爹妈,遇上开明的就和顺,遇上独断的就难弄,底下人要么当孝子贤孙,要么反抗。在中国,一切都能以家庭为计量单位,可以拿来形容换算。”

田庄立刻想到她妈,跟雷书记一个路数的,不会做人做事,方式方法太成问题,凡事都要绝对掌控,唯我独尊,说一不二;自己任劳任怨,却落得一个万人嫌,身边尽是鸡声鹅斗。这样的人当领导、当家长会很麻烦,尤其是后者,连筋带肉,并且爹妈还是终身制,不比领导还有掣肘、监督,还有党纪国法来约束,并且干到六十就退休。

院长周学武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好些年了,文研院的领导都是空降,不从内部产生。按说院长是专业岗位,文研院那么多著名学者,怎么就升不上去?嗳,怪不了上面!他们自己瞎搞,互相告来告去,匿名信、监听电话、私家侦探什么的全用上了。主要围绕三个方面:贪污腐败、意识形态、男女关系。

谁都不干净,显微镜底下,还有不见细菌的?尤其是男女关系,文研院的“主要业务”之一,相比之下,写文章都是附带。情色也算活力、创造力的表征之一,从前田庄写不出文章来,朋友们笑道:“你应该去谈场恋爱!”就是说,谈恋爱,促生产,这两者是因果、递进关系,是手段和目的。

田庄说:“谈了恋爱,还写不出来怎么办?那不是白谈了?”

朋友说:“你这人!平时大咧咧,写文章上偏偏算小账!白谈就白谈呗,做人不能太斤斤计较!”

田庄惭愧道:“是我不好,太功利!毕竟文章事小,恋爱事大。我豁出去了,得空搞一个,玩一把大的!”

那时,大家都不把“婚外恋”当回事,不搞婚外恋反而是个事。在荷尔蒙爆棚的1990年代,香艳之风开始盛行,粤语称作“咸湿”,缺少道德约束力,简称“缺德”。少有素净人,都挺荤的。但实在话,人的荤素是由基因决定的,而非道德。也因此,田庄的素净没什么可表彰的,她不是贞女、圣母,极有可能像王浪说的,她还没开窍。

文研院是花边新闻的盛产地,真真假假,云山雾罩。一般而言,兔子不吃窝边草,其实窝边草才好吃呢,方便。每天朝夕相处,哪怕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心里有,亦是温柔隽永,看世界都不一样了。田庄的男同事中,颇有些“女性爱好者”,身边莺莺燕燕,他把春色阅遍。倘问他哪个是真的,他就笑而不语,恨不得全是。多有面子!当然这是早些年的世风。

2005年前后,当田庄听到“搞腐化”一词时,愣了半天,问万里红:“真的假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个词!绝迹三十年了吧?”

万里红说:“三十年前是利器,现在还是利器,关键时候挺好用,肖人杰这次难了,副院长怕是上不去。”

“荒谬!”田庄说,“肖所长那叫搞腐化?红颜知己而已!这幢大楼里他已算正人君子了,很少见他勾三搭四。”

万里红摇了摇头,说:“证据已经拿到了,时间地点都有,大街上手牵手,拥抱接吻。宾馆、房间号也拍到了,就差床照。”

“谁干的?”

“这幢大楼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竞争对手嫌疑最大,五六个人呢,你上哪儿猜去?”

田庄说:“这要是搁十年前,搞腐化一词就是笑话!”

隔了些年,当田庄看到网上一边倒在“打小三”,整个社会就像大婆,恨不得把小三斩尽杀绝,浸猪笼、做人彘……田庄再次愣住了,这么泛道德化了吗?

保守主义无孔不入,以致后来道德至上,它不是突然来临的,而是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去酝酿、生长。2000年前后,田庄回清浦过年,她妈就说:“不要叫王浪辞职,就留在体制里,好好混。你妹妹我想叫她考公务员,稳当不说,将来升了一官半职还有人巴着,那滋味好过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钱人自己推不了磨,必得花钱叫官家给他推磨。所以还是当官好!这些年我眼见街坊邻居塌了不少,一单生意做砸了,就有可能倾家荡产,还有人被债主追得跳楼了,家破人亡!”

田庄自从上班,发现文研院已不复是她十年前报到时的文研院,那会儿逍遥自在,整幢大楼隐隐有书香、墨香,领导不拘小节,常常忘了自己是领导,下班后约下属去他办公室打牌,自己端茶倒水,忙得团团转,下属也没眼色,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专心嗑瓜子,享受领导的服务。领导说:“过来帮忙啊!搞得跟大爷似的!”

几人这才扔了瓜子,跳起来道:“哎呀,忘了。”

后来田庄闲居在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整幢大楼充斥着一股衙门气,等级森严,刻板僵化,形式主义到了极致,情知是官样文章,大家也装模作样,实则心里充满戾气。文研院向来是是非之地,文人们争名夺利,争风头,争排名,但有那么些年,当官却不在他们眼里,多少公务员辞去公职下海创业,更别提文研院这样的破庙。曾经停薪留职的那拨人,现在陆续上岸,大抵被海水呛着了,回到体制内苟且偷生。

文化人虽没见过世面,也没精神头去攀附权贵,但谁都不是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文研院既不是官场,也做不了事。文化单位就当无为而治,不要乱折腾;把学者、艺术家当人待,支持他们写出好作品。

两年前,文研院职位调整,空出一个院长、两个副院长,文人们大动干戈,狗毛撕了一地。周学武因此渔翁得利,上任文研院院长。他原是报业集团的副总,半吊子诗人,兼写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会画画,会书法,会做学问……这么说吧,文艺里就没有他不擅长的门类。文研院的人私下聊:“挺夹生的,诗人不像诗人,样样都是三脚猫。”

万国说:“才不夹生呢,两边混得风生水起。诗人里他是当官的,官场里数他有文化。逢人就送他的诗集,尤其喜欢送领导。”

黄绍兴笑道:“这样子啊。他在原单位怕是名声不好。”

万国说:“他会在乎名声吗?他眼里只有领导!这才来了几个月,吃相多难看啊。他都不知道诗歌圈的深浅,外省穷诗人过来蹭吃蹭喝,都由他安排接待,他就整天大吹大擂,好像全中国的诗人都是他兄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黄绍兴说:“文艺青年范儿,热情似火,崇拜名人!”

万里红说:“我最瞧不上他的急功近利,特别想出名。不分场合宣扬自己,挟公带私。开口就是我我我,坐下来就谈他的诗,你让下属怎么接话?夸你?吹捧你?自己去跑奖,自己还能说出来,可见没数到什么程度了!从前他在报社,看过评委点头哈腰,还跟人拎包,下作得不像样子!现在来了文研院,更加了,会把这个平台用足、用死!

田庄说:“我这两年上班,真是大开眼界,见了各种奇葩。”

万国说:“有传闻说,最近他跟老大不对付,他要为自己谋名利,势必动了老大的蛋糕。雷鸣这人确实讨嫌,但有一点,他没私心。当领导的最不能有私心,都落在下属眼里呢,人格上就降了一等。”

万里红说:“斗得好!上层斗,我们正好歇歇脚,前一阵被老雷折腾死了,先喘口气再说。”

田庄长叹一声道:“有时想想,我们这些人活该受罪!文化人的劣根性,自己人搞自己人,宁可受外人的罪,也不想同行上位。

万里红说:“干部专业化也有问题,第一,专业上过硬的,当干部是浪费,恐怕行政能力也不行;第二,专业上不过硬的,就会妒贤嫉能,对同行不待见,因为他不自信,上台后必定会压制同行。像周学武这样的半吊子文人也讨厌,一个劲地中饱私囊,又蠢又低级,都不知道藏着掖着,外人都替他着急。真不如用一般干部,为人周正,有常识,有人性,把大家拢在一起。”

周院长五十出头,为人随和,最没官架子。乍来文研院,他挺开心的,喜欢找下属聊天,一说到诗歌,他就神采飞扬。没法子,谁让他天生吃这碗饭的呢,热爱!

他发现一个现象,文人不爱聊专业,总喜欢跟他打听官场八卦;此外,男的爱聊军事、体育、男女,女的爱聊衣服、化妆、男女。总结起来就是,男女共同的爱好是男女。一说起男女,大家就兴致勃勃、高声响语,他想插个嘴都不允许,下属把手一挥说:“院长,请听专业人士发言!这方面你不在行。”他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诗歌上,他们反而不说话了,手盖脑门,似乎挺痛苦。

起头,他跟下属玩得挺好,这拨人好玩,女的开得起玩笑,挺会玩梗,你来我往,接不住就踹人一脚,笑死。问题在有时搂不住,没大没小。有个周末他约打八十分,他和田庄打对家,那天输得一塌糊涂,本来牌运就不好,田庄几次出错牌,他说了她两句,结果田庄摔牌而去,说:“啰唆个没完了你!一遍遍说,我都不敢出牌了!当领导就可以随便训人啊,这是在牌桌上,不是在办公室!”

更有甚者,有一回他跟黄绍兴几个搓麻,输赢不大,几千元而已。黄绍兴输了精光,又跟他借了两千,也输了。事后再不提还钱的事,他也没提,心里却甚是鄙夷。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品,文人无行!他都后悔来了文研院,跟这拨烂人做同事,丢人!

万国也不是好东西,跟黄绍兴面和心不和,两人背地里可没少讲对方的坏话。前不久黄绍兴当了创研室主任,万国很不受用,说话夹三带四,黄绍兴辗转听说了,怒道:“狗日的心胸狭隘,就见不得人比他好。老相好上了一篇核心期刊,他都不自在!他爹妈是干吗的,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那晚,万国请周院长吃饭,叫万里红、田庄作陪。几杯酒下肚,他就大骂黄绍兴:“背后搞我!我弄死他!结婚十几年了,到现在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真是天报应!他就该断子绝孙!”

我靠,这种话都骂得出来?周学武心想,亏你是读书人,跟泼妇骂街有什么两样?

他跟万里红、田庄碰了碰杯,这俩女的还好,没干互相拆台的事,但也有人说她们是同性恋,这个太恶意了,他不会信,但万里红四十多了还不结婚算怎么回事?那一回她跟雷鸣拍桌子,书记被气着了,在下属面前多了一句嘴,说:“她要么更年期,要么有病!没病她到现在还单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单着才犯病!”

万里红听了,怒道:“你们转告他,叫他赶快闭嘴,否则我掀他桌子去!第一,他就不该对女下属的私人生活说三道四!第二,我单着怎么了?我又没作奸犯科,我又没偷人养汉!哪条法律规定女的一定要结婚的?他不是找抽是什么!”

田庄也很麻烦,自我认知有问题,一直以为自己人缘不错,又以清高自诩,岂不知这两者根本是南辕北辙,好不好!清高的人不可能人缘好,懂世故的人不可能真清高。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单纯、刚正、善良、质朴?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褒义词都安在自己身上!总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你就装吧,戏子!太可笑了!你不争不抢,怎么可能什么都得到?都“著名学者”了,文章写得也就那样啊!大家都在要,要的方式不同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何笑之有?

当然,他本人对田庄没什么意见,这些都是范红梅说的,她俩差不多年岁,竞争者关系,彼此都看不上。田庄这两年比较顺,她是胜利者的大度:文章发了不少,又得了省里的一些荣誉,像“青年英才”“岭南新锐”等,把范红梅撂了一大截,还有不生气的?言语间不免带出来,说:“她多会啊!我怎么跟人家比?人家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是吗?”周学武笑道,“长袖善舞未必吧,她跟我都能撂脸子。”

“装的!”范红梅冷笑道,“把你吃得透透的!知道你大人大量,不会跟她计较,顺便表演一下知识分子的个性,她撂脸子又不付代价,何乐而不为?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周院长抿嘴一笑,心里想,田庄要是知道,不知作何反应?她理想中的自己可不是这样!她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她不会来事儿,又不谙世故;就是得到一些,也是她该得的;她虽然自谦文章写得差,问题是大家都写得差,她已经算是好的了。前不久她拿了省里的一个科研项目,启动经费二十万,范红梅咽不下这口气,跑来他办公室,哭诉道:“为什么是她,啊?她何德何能?是不是万里红顶上去的?两个婊子!破烂货!”

周院长说:“跟万里红有啥关系?她有那本事?”

“她本事大了去!”范红梅说,“拍了雷老大的桌子,她还能把关系给扳回来,这是多大的本事!专家评委没有她不熟的,是不是睡过都不好讲!要不核心期刊怎能随便上,要不她怎能当上副院长?烂货!”

周院长一声不吱。同行之争已经恶性到这地步!丑态百出!

范红梅止了哭,问院长:“你觉得田庄写得好吗?”

他含而糊之道:“还行吧。”

“那我呢?”

周学武顿了顿,没立马回答。心里想,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聪明?这不是自己找难受吗?怪道同事都躲着她!

范红梅抬眼看他,一脸的泪水,幽幽说道:“写得比我好了?是这意思吗?”大腿一拍站起来,把脚跺了两跺,号啕大哭:“她怎么可能写得比我好?她凭什么写得比我好?她凭什么写得比我好?”

周院长手足无措,他对付女人没什么招数,哭成这样,顿时把心一软,遂递过去一盒抽纸巾,一边把眼瞥向门口,心想,千万别来人,否则他就说不清了。小范这人挺可怜的,民主测评不上票,都说她爱串领导办公室、爱打小报告,他觉得也还好,全单位只她一人愿意跟他谈诗歌,他反而很谨慎,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么?

她太落单了,大家不爱跟她一起玩儿,连吃饭都坐不到一桌去,田庄、万里红尤其烦她,说她贱兮兮,狐媚眼,长得难看不说,还作妖作怪,但凡有男的在场,说话舌头就打卷儿。

有一回有人约局,得知范红梅也在,田庄、万里红就不去了。

周院长问:“至于吗?都是同事,你们平时不也客客气气?”

万里红说:“要看心情!想客气就客气,不想客气我理都不理!”

田庄说:“不是一路人,根本可以不来往!”

有一回范红梅去他办公室,探头张了张,正好叫万里红看见了。后来万里红就学,说:“探头先张了张,然后把脚一跺,说,呆!”

田庄说:“什么呆?”

“不懂了吧?”万里红说,“念四声!戴、带,舌尖发音!一看就知道你不会撒娇!这是小女孩在玩儿吓唬人呢!院长,怎么样啊?吓着了吗?很受用吧?心里一颤颤的?”

一屋人都笑趴了。

“我靠!”周学武笑道,“你们女人太损了吧?”

周院长是到了文研院才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都是人精啊!人人都不容易,都辛苦、委屈,充满了傲慢与偏见;都不是善茬,都有恶意!都是灯下黑,都把手电筒照着别人,不照自己。人人都自我感觉良好,自诩近乎完美。他从前在报业集团,人际关系都不及文研院这么幽微,太可怕了。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反而是个简单的人,有理想、有朝气,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亮堂堂的,比他手下的这拨文人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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