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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广州、清浦与李庄 |2009年—201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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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田庄接到母亲来电,说要去趟台北,外公徐志海不行了,昨晚下楼散步,倒在电梯里。医院来了救护车,车上他就昏迷了,至今未醒,医生说情况不好,须作最坏打算。 田庄说:“需要我陪你过去吗?” 孙月华说:“不用。我又不是没去过台北。” 她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等于是奔丧去的。丧事是由台北的表亲、晚辈代为处理。她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回清浦,在城郊的“天府园”买了一块合葬墓,大约一米见方,立一块小石碑,竖写“先父徐志海大人之墓”,左首空缺,等着外婆呢。(——她一个人留在台湾了。) 六月举行安葬仪式,田庄专程回了清浦。“天府园”她是第一次来,一个大墓园,里头密密麻麻,都是亡人,总有几万口,墓碑有大小,但都排列有序,蔚为壮观。田庄略微逛了逛,竟然见到几个同龄人,于是驻足打量。其中一个生于1973年,死在三十二岁上。妻儿为他立的墓碑。也不知怎么死的。车祸?病死? 还有一个生于1978年,卒年二十四岁,也不知结婚了没有。 还有一个八零后,卒年二十六岁。 田庄有些发愣。都不敢往下走了。当然,几万人的墓园,里头住着几个年轻人也属正常。墓园跟医院一样,是一个叫人凝神、聚气的地方,脑子七想八想,有时清醒,有时懵懂,因为触及本质了。本质总是赤裸裸的、去除雕饰的,好像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全抹掉了,一下子来到这里的。实则不是。是来到这里之后,把中间几十年给忘了,那些都是雕饰。感觉人人都平等了,跟出生时一样,虽然出生时就有高低贵贱、忠奸善恶,但那样一个赤裸裸的婴孩,他哪里晓得? 这里是所有人的终极地,凡是生者进来,不免会想到自己,但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住进来,跟他们做邻居。医院稍好些,病人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出院回家,一个是去了太平间。人都说,医生是冷漠的,其实不是,生老病死见多了,淡然处之,亦是一种平常心。下班后脱了白大褂,一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就是滚滚红尘,两相对照,亦是好。 再没有人比医生更能看透生死,每天都在直面,每天都有出生、入死,他们若是当作家,或能写出好作品。但这话似乎也不能说死,因为医生也会闹矛盾,一样有同行竞争:评职称、提拔、拉帮结派;谁是院长的私人、谁跟谁搞婚外恋……医院也是红尘之地。人,只要活着,就会去争、去抢、去折腾;去交友、去树敌、去搞斗争、去攀关系,为自己或儿女谋福利。 田庄有个前同事叫卢小伟,原是《珠江潮》杂志的编辑部主任,后来调去出版社当副总了。俗气且可爱,这俩词怎么能搞一块去呢?因为他是个大嘴巴,心里存不住事,小心思全都自己说出来。是个人才!有一度,他的顶头上司肖人杰想提拔他当常务副主编,还未及宣布,他就自己宣布了,嚷得全单位都知道;书记一听恼了,先搁下,不批。等于他把自己给搅黄了。他调去出版社后,积极谋求正职,有一天偶感不适,就去了趟医院,一查竟然是肺癌,还有几个月的活头。从医院走出来,他把身子都摇晃了。 定定神,先去宾馆开了间房,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想想来龙去脉,身后事该怎么处理。死,也要死得明白。此刻,他清醒,孤独,冷静,悲凉,像一只致残的老狗,自己蜷起来先舔舔伤口。很想找三五知己喝一场,把自己醉倒,后来克制住了,将死之人,别太放荡了,明天再喝也不迟。后来还是没克制住,当晚就喝上了,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这感觉不要太好!跟友人告别,很平静地,他并不惧死,事情憋在心里倒宁可去死。说出来舒畅多了。对这世界,他没什么好留恋的,妻儿他会安置好!只有一件事他挺后悔,跟鼠辈们一起蝇营狗苟,显得自己多热衷似的,其实他也不是那种人,况且什么也没捞到,你说冤不冤?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还赔了清名,真他妈懊恼!功名利禄算什么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是直到临死前才有体悟。 当然他后来没死成,纵酒放歌十来天,朋友们也告别完了,准备从容赴死时,突然接到医院复诊通知书,结果是误诊。他喜极而泣,前面讲的话不作数了,还得跟鼠辈们蝇营狗苟,该争争,该抢抢,热衷之至。 那天在天府园,田庄穿梭于墓碑的丛林里,六月天,阳光灿烂,但阳光落在园里,跟落在园外是不一样的,这里是真正的寂静、干净、大撒手,连气温都低了些;而园外则是热浪滚滚,充塞着灰尘、吵嚷、奔波、欢乐、痛苦……田庄在外公的墓碑前磕了头。这以后两三年,但凡她回清浦,都要先去李庄看爷爷奶奶,再来天府园看外公。 外公她没见过,但是常通电话。老头儿很孤独,跟外婆守在台北西宁南路的小居室里,他觉得难受;跟女儿他也通电话,但孙月华全是些家长里短,琐屑之至,还变着法子跟他借钱、要钱,他很不受用。倒是跟田庄通电话,他有一种莫名享受,就当是过精神生活了。爷孙俩价值观相同,把亲人拉出来一个个点评,说说他们的坏话,这事两人没少干,开心坏了。他直到老年还保持读书的习惯,《红楼梦》是他的床头书。有时也会骂骂台湾当局,说:“搞来搞去!” 电视他很少看,“娱乐化,庸俗!没文化的艺人在那儿耍贫嘴”。读到好书,他也会给田庄推荐,其中一本好像叫《末代沙皇传》,写尼古拉二世的,大陆未有简体版,他说:“那我给你寄。”后来田庄也没收到书。 他的前女友带着家小来广州旅行,田庄还接待过:一个富丽的老太太、她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女儿比田庄还略长些,生得好,像个女学生,说话温温柔柔,能想见她妈年轻时是何等模样。田庄给外公打电话,赞道:“不错不错,杜阿姨一家都是美人!” 徐志海笑道:“我跟她不是那层关系,你别多想。” 田庄说:“是那层关系也不要紧,年轻时是不是有过暧昧?” 徐志海娇羞道:“喜欢过我,我装糊涂。当时我有女朋友,她又没离婚,我懒得跟她多啰嗦。” 田庄说:“哟,你还挺骄傲!” “那当然!从前我多帅,有资本咯。” 去年,他还给田庄打过电话,五月里,汶川地震次日,他来电问:“你那里没问题吧?” 田庄说:“听说广州有震感,但我没感觉到。” 徐志海沉吟好一会儿,叹道:“人生无常!有人是在午睡中给砸死的,或许还在做梦呢,世界塌了,他也跟着没了!每个人的收尾都不一样,地震前,汶川人哪里会想到下午还有这一场?太难过了!一眨眼,城市没了,人仰马翻,跟世界末日似的。” 田庄想,是啊,一场无妄之灾!不是无常是什么?外公也是有感而发吧?八十好几的人了,是不是也会想到自己的收尾呢? 几个月后,他又来电,说:“还没睡吧?估计你在看直播,不得了,太壮观了!大陆已经到这程度了!”这天是8月8日晚,北京奥运会开幕。有传这是史上最成功的一届奥运会,这不是中国人说的,这是外媒的公论,中心意思是,中国向世界显示了最大的诚意,世界对中国也是如此。用了很多顶级形容词,译成汉语就是:无与伦比、惊为天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田庄收看了开幕式,确实挺好,辉煌荣耀,大国气象。但看完也就忘了,不像外媒那么震撼。身处局中,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比年轻时,眼皮子浅,没见过大阵仗,很容易一惊一乍。在她这个岁数,就像殷实之家的家长,自家放焰火,邻居还有看不到的?不用自己跑出去说,我家阔气!那是小孩的做派,也是暴发户的做派,也是穷人心态。好不好,得由别人来说,自己还得低调些,这也不是姿态,而是殷实之家自有殷实之家的难处,穷有穷的难处,富有富的难处。未见得盛唐的人就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有像杜甫那样沉郁顿挫的呢,眼里尽落些穷人;还有像李白那样想当官而不得的呢,只好故作放达,老子不要了,甩开膀子耍去。 田庄生长于改革开放时代,小日子这么过过,人到中年,对时代的触感没那么敏锐了。隔了一层,钝了,不比1990年代,总觉得万物跟她是有关系的,其实那时,还真没什么关系,有那心,没那力;反是今天,世界被她笼成一体,样样都能落到她身上,感同身受,是有能力发生关系的,但是她没那个心了。 外公妹妹徐志洋的四个孩子,后来有三个来了大陆,哥哥弟弟是从美国赶过来的,或许大陆的钱太好挣了,两人都供职于台企,一个在青岛,一个在大连。姐姐李一曼住在上海,她是公司的高管,一生未婚,五十多了,看上去像三四十。有一回田庄去上海出差,受外公嘱托,顺道去看她,两人一起吃了饭。 她说:“我见过你照片,长变了噢,那时候你才十几岁呢。” 田庄说:“是,应该是1985年前后。”心想,能不变吗?二十多年过去了,她那时还是个小土妞呢。那时,她看台湾寄来的照片,是当电影明星来瞻仰的,自觉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台湾还有一个表亲叫许小年,想来广州找工作,外公致电田庄说:“你能帮就帮一下,文化程度不高,当过钳工,台湾经济不景气,公司连着裁人,想去大陆碰碰机会。人很仁义的,平时我这里有事,都是他帮忙跑腿。” 后来,田庄在广州见到了这位来自台北的表舅许小年,也托了些关系,他心不定,跑去泉州、厦门找台湾老乡,后来不了了之。 有那么些年,似乎全世界的活络人都跑来中国了,以为遍地黄金呢。田庄、万里红就接待过几回外国人,也不认识,外省文友介绍来的,那就请饭呗,陪着广州城逛一逛。陪了两天,太累了,就转手交给万国、黄绍兴。也陪了两天,又转手给了别人。如是,这个法国人在广州待了一个多月,免费吃喝,乐不思蜀。谁都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会听中文,会说简单的汉语。就这么走遍珠三角。 去年春节,王浪一家五口去埃及、土耳其旅行,逛免税店时,服务员用中文招徕生意,程素珍惊讶道:“他们也会说中国话?” 王浪说:“必须的!现在全世界都在挣中国人的钱!” 程素珍说:“中国那么厉害了?” 田庄想到一首歌,台湾少女组合S.H.E的《中国话》:“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都认真听话。” 乍听这首歌,确实挺爽气,好吧,会生出荣耀感、民族自豪感,但问题在于,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并且,只有出国才会有,具体说是出国购物,把商品一卷而空,我财大气粗,我拿钱砸,我砸死你们!一回到国内,这感觉就没了,庸庸碌碌,程素珍出门买菜,照样讨价还价、货比三家,等付了款,还要再顺两根小葱。田庄照样懒洋洋,上班下班,日常里没有光。并且人到中年,只要不是过分利欲熏心,生命感多会凸显,时间、衰老、人生无常;一边是辉煌,一边是庸常,这些都连在一起了,成了整体。时而一片片,时而是整体。 奥运会开幕式当晚,田庄跟外公说:“既然喜欢,就回来看看吧。先来广州,我陪你故地重游去,重庆、南京、上海……沿着你年轻时的足迹再走一遍。” 徐志海说:“算了,没多大兴致。越老越不想动。” 田庄诱他道:“还有江城噢,运河边、御码头、仁慈医院,你的出生地,这个都不想见?或者过两年回来也行,过两年是广州亚运会、上海世博会,不得了,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中国了。” “小丫,”徐志海唤了声外孙女的乳名,道,“你是没到我这年纪,到了你就懂了,真是淡了。哪儿都不想去,没意思。外面花红柳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又不是你的,又不能带回家去,我们是小民百姓,过过小日子而已。” 田庄把外公的话过了一遍,她没到他的年纪,可是懂。她也淡了,还不到四十,心境已如老者,非但不惑,都知天命了;有时又天真、幼稚得像个女青年;这些也都是整体,也是一片片。 那天在天府园,田庄给外公磕了头,乍一起身,天眩地转;她是低血糖,乏力,偏头疼,典型的亚健康。她立住,定了定神,把眼看着墓碑,想起这个帅老头,帅了一辈子,她还没见过呢;也知道自己长得帅的,身边女人没断过,过了六十才略微收了心。 他离开大陆六十年,以这种方式被带回故土,未知可合他的心意。孙月华说:“那也由不得他,就我一个孩子,不带回来怎么办?丢在台湾,逢年过节谁给他磕头?谁给他烧纸?” 那天田庄长叹息。他的生命也是从离开大陆那一年就结束了吧?从此寄身于醇酒美妇,做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现在又回到故土,只落得一盒灰土,名字刻在石碑上。六十年矣! 田庄在清浦逗留了几日,住在妹妹家。她父母家关门上锁,弟弟一家搬出去住了;田家明夫妇回到李庄,在那里建起了厂房,开了工厂,机器轰隆隆在响;又兼做房地产开发商,在村里盖了十几幢小别墅,待售中。很多年后,这一套操作有个专有名词,叫新农村建设。倒不是说李庄有多超前,而是新来了个市委书记——清浦县改为清浦市已近十年了——比较激进。 那些年,地方官员少有不激进的,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因为GDP上去了,有了形象工程,他就可以升官走人。这位市委书记叫蒋明,也是省城下来的,他在清浦干了七八年,后调到某地级市当市长。本篇截稿之时,他已进去了,牢饭吃了好多年。 不过2009年,他才来清浦四年,正是大干快上之时,脑洞大开,想出一个宏伟的“筑巢引凤”计划,简言之,就是要在三年内,新建三层以上标准化厂房30000平方米以上,引进规模以上工业企业800个以上,新增工业税收20亿元以上。各机关、各乡镇领了任务而去,完不成任务的要丢乌纱帽。于是层层加码,干部群众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有一回,清浦税务局的徐徐致电田庄,说:“本来不想跟你开这个口的,珠三角的老板,你手里还有吗?我们两口子快被逼疯了,手头有招商任务,完不成得受处分。” 田庄说:“这个蒋书记,跟十几年前的那个侯平有什么两样?急功近利、无法无天!” 徐徐说:“榜样的力量!那个侯平已调去边疆,当了省委副书记!”说这话时,离侯书记进秦城监狱还有五年,他是2015年进去的。 田庄说:“你们俩一个税务局,一个银行,干好本职工作就行!跟招商引资有什么关系?况且,珠三角的老板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清浦投资办厂?没脑子的?清浦有什么优惠条件?要港口没港口,要码头没码头,高速也才通上不久。做出口贸易的,跑内地干什么去?” “就说呢!”徐徐叹道,“现在全清浦都疯了,一切让位于招商引资,别说我们税务局,连医院、幼儿园都有招商任务!我是这么想,你跟王浪要是有熟人朋友,就介绍来清浦走走,权当旅游,费用我们来出;谈成挺好,谈不成拉倒。我们也算交差了事!” “行,我来跟王浪商量下,”田庄说,“这些当官的太要命了,一旦存了往上爬的心,眼里哪里还有老百姓?全是政绩!一到下面就胡作非为,上面还不知道呢!” 这些年来,王浪夫妇不知接待了多少江城、清浦的考察团,都是老乡,还能咋办?只有尽心接待,帮忙联系企业。两人都有软肋。王浪妹夫辞了公职,在开发区所在的马头镇办了个工艺品厂,专供政府机关、工矿企业的会议礼品,亏大发了,都是记账,一去结款就说财政吃紧,王滔两口子骂:“你妈!还财政吃紧,全公款吃喝去了!” 那年,马头镇的书记率队来广东招商,王滔打电话给她哥说:“你好好接待,当大爷侍候着!我告诉你,关涉我们家的生死存亡!” 王浪说:“我找几个老板陪他,还行?” “不行!”王滔说,“老板归老板,别忘了他是镇委书记,你把你的领导叫上陪他!你妹夫的欠款准要得到!” “哎哟,”王浪说,“你知道我们领导什么级别吗?正厅!他一乡镇干部来广州,我一小处长请他吃饭足够了,还用得我们领导?再说,他不是来招商的吗?我把这事给他办了,带他去中山、佛山走一遭,总可以吧?” “两码事!”王滔说,“他好歹也是镇领导,一方诸侯,就要个面子!招商不招商倒是小事。” 田庄也常接待清浦的考察团,场面上的事她搞不掂,就交给王浪去张罗,后来王浪烦了,火道:“还有完没有?以后各管各家,你们家那些滥事,我劝你撂手!你爸你妈你弟,个个不省心,尽惹事!” 于是田庄也火了,打电话给她妈,一阵叽里呱啦乱叫,大意是,能不能不要再折腾了?你们挣钱干吗呢?你们缺钱吗?不是有退休金、养老金吗?不是有医保卡、大病统筹吗?过过小日子绰绰有余!你们怎么就不能过过小日子?怎么就不能有平常心?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为什么一定要攀比? 她娘家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折腾了近二十年。起头是小打小闹,挣得少,赔得多,照孙月华的意思,都叫她表兄弟、姨兄弟给扒光了,“绝八代!欺负我们家没人!”田地高中毕业后,在家闲滞半年,那会儿家里有一辆大客车,跑清浦-江城线,田地跟车,是挣了钱的。后来田地上班去,大客车交还她表兄弟、姨兄弟跑,又开始赔钱了。表兄弟、姨兄弟也挺委屈,跟田庄抱怨道:“你妈这人不行,猜忌心太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道理她都不懂?我们图什么?没日没夜地给你家打长工,也就挣个工钱!最后还落个不干净,把我们当贼了!这以后亲戚还怎么做?” 当然没法做了。闹掰了好几个!中巴车也卖了,赔了十几万。 孙月华又心疼钱,又自伤自怜,骂:“绝种!龟孙!从前我怎么帮衬他们的?我把心、把肉都剜下来给他们吃,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小姨、我三舅,生了这一嘟噜穷八代!从前哪家有富余?我省吃俭用,宁可克扣我的儿女,也省下来喂他们一口,今天落得这样下场,扒我的墙角来了!” 田庄心想,你活该!凡事没边界、没分寸,还当自己是热心肠!当然她妈确实是热心肠,先富带后富,没问题啊,这不一直在带吗?但你不能巧取豪夺,明着偷,暗着抢!我给你,那是我愿意,给在明面上,落个响亮!现在算什么?打土豪、分田地来了?拿我当个二傻子? 2000年前后,汽车站迁来河西,这一带成了市中心,高地很多人家开起了小旅馆,赚大发了。孙月华也急吼吼,把房间做了隔断,又添置了床、柜、被子、被褥等,起名“幽兰都大旅馆”,做了灯箱,雇了两个乡下女人当帮工,她下班后就去汽车站拉客。有一回打电话给田庄,喜得蜜滋滋:“现在每天都有现钱进账,这日子暄和。”她一生涉猎甚广,除了两幢房产,也就“幽兰都大旅馆”没赔钱。 那年田庄回家过年,听田禾跟她妈吵架,叫赶走那俩女服务员,年后不要来了,旅馆关门歇业!田庄问:“为啥?” 田禾跟她妈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再胡来,我就离家出走!我还没结婚呢!这事传出去,我怎么嫁人?我爸、我哥还怎么做人?” 田庄听明白了,惊得目瞪口呆。这事都做得出? 孙月华看向大女儿,道:“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这事还不是你们广东兴起来的?” 什么叫我们广东兴起来的?怎么赖上我们广东了!广东好的不学,坏的你们全学了!广东不兴官本位,干部说人话、做人事!广东从来不浮夸、不露富;GDP只有瞒报,不会虚夸,没必要!枪打出头鸟,闷声发大财!上了百强县,他们都能哭丧着脸,就怕媒体来叨扰。珠三角的乡镇干部,没一个愿意升官的,哪怕提拔当市领导,他们也不愿干!当官拘束,不自由!当不出感觉来!你们呢?区区一县委书记就兴成那样?想干吗就干吗,脑门一拍,就能改变全县上百万人的命运!虽有造福的,更多是祸害,就在于急功近利,一门心思全是政绩,急吼吼要表现、要升官。待不上几年,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不是老百姓受着!再来一个县委书记,关起门来又是一个小天下,把前任的推翻重来! 田庄跟她妈说:“你自己就心术不正!还赖广东,你跟广东挨得着吗?”心里想,广东招谁惹谁了?弄得全国人民都有这错觉!嗳,“开风气之先”嘛,就吃亏在这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1990年代中后期,文研院一名女画家去东莞某镇挂职,有签单权。有时会邀同事过去玩儿,跟男同事说:“晚上不陪你们了,自便!” 隔日拿过账单,看得津津有味。干没干坏事,都在账单上呢,价目就不一样。她看了直乐,心说,平时人模狗样,还装!时不时得把你们弄过来耍耍,撕了你们的画皮! 她是看客心理,觉得好玩。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她被玩了。那天中午她腰酸背疼,就找了一家洗脚房,领班问:“要男生,还要女生?” 她说:“女生。” 领班说:“请稍等!女生现在挺忙,男客多。” 半小时后,一个穿三点式、身披浴袍的女服务员推门进来,想是才从男宾部出来。她端来一桶水,说话温言软语,动作也温柔,又是捏脚又是敲背,女画家被她揉得快睡着了;迷迷瞪瞪中,她突然惊醒,感觉哪儿不对劲,起身道:“行了,别搞那一套。” 女服务员操四川口音,道:“很便宜噢。” 女画家说:“我没那爱好。” 女画家后来把这一节告诉田庄、万里红,两人起了一个生理上的疑惑,问:“你怎么知道的?按摩不就是摸来摸去?” “摸跟摸不一样!”女画家说,“嗳,我都说不出口。胸口,是吧,就在那儿探……麻的。” 三人都快笑死。 女画家晦气道:“要命吧?被一个女人袭胸了,你说窝囊不窝囊!我后来都有心理阴影了,不敢去店里捏脚。后来听说封了。” 万里红说:“可能刚从男宾部过来,她一下没缓过劲儿。” 女画家说:“那你就天真了!他们眼里没有男女,只有票子。” 孙月华的“幽兰都大旅馆”是另一样式,那些年,河西家家都在开旅馆,孙月华不是宅么,又忙于上班,不清楚有那回事。她雇来的两个妇女也是隔壁旅社推荐来的,说是熟手,干旅馆有经验,“你啥事不用操心,保证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工钱还便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孙月华挺满意,直到后来发现有猫腻,她照样还是满意,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跟她有什么关系?是她们主动上门来的!白天家里没人,她就把她小姨接来家里,负责登记入册。 那年春节,田庄听说这一节,把心都灰了,她家也能沾上这样的事儿?她妈怎么想的?疯了吗?完全没底线! 田禾沉吟道:“也不怪她,现在清浦都这样,邋遢事太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田地也是吃喝嫖赌,小拐子不止一个!多光鲜啊!男的不在外面养几个外室,活着有什么劲呀!” “张咏梅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吵呗!民政局去过两回了,约好去办离婚的,到头来我哥连个人影都不见,放她鸽子了。” 田庄叹道:“把广东比下去了!内地现在是生龙活虎,单这方面就把广东撂了一大截。” 那天,姊妹俩里外夹攻,逼孙月华关掉小旅馆。田庄说:“我就告诉你,这种阴损缺德的事,你不要沾!你怎么不怕遭报应?这种事传出去好听的?你让田禾怎么嫁人?这家,她爸是干部,她哥是警察!你让我怎么说你!” 孙月华委屈道:“主要是打扫卫生、洗洗涮涮;这一带都在做,她们就兼职了。有固定客源,我也不用每晚去汽车站。”她叹了口气,不想收,但事关儿女的运气,她不敢拿来冒险。遂关了旅馆,把房间恢复原样,又当办公室出租了。 最近五六年,田庄频繁回清浦。她家开始修路、造桥了,属于市政工程,要跟县、乡政府打交道,前头是自己垫资,二三十万砸进去,都不带翻泡的;及至工程完工,又拿不到尾款。田家明已退居二线,他那代人已成往事,乡镇干部多是跟田庄一辈的,简单说,有不少是田庄同学。就不是同学,也是同学的熟人、朋友,总能托上关系。 大抵就这几年间,田庄这代人拔地而起,成了中流砥柱、社会脊梁。在广州尚不觉得,小地方就特别明显,田庄的同学分布于清浦的各行各业,多占据要职,公检法、医院、银行、各大机关、乡镇……就像当年的田家明一样,三四十岁上了局长、副局长;倘若下乡更不得了,书记、镇长跑不了。别小瞧乡镇干部,那一方天地下,人家也是王者、诸侯,统驭十几万生民呢,比在城里当局长好多了,第一,场子大,第二,肥。 同学聚会,镇里的书记一般都坐主位,至少也是主宾,当然同学之间也未必讲究这些,但是习惯了,让一让就坐上去了,否则大家都不落定。既是王者,神情也不大一样,话少、淡定、礼貌、周全,当然同学之间大可不必,但习惯了,不自觉就这样,忘了是同学聚会。还真不能说他们是搭架子。 像田庄这样的外地同学就会很尴尬。外地同学也分好几类,北京、省城、江城,一条线撸下来,脉络清晰。北京不用说了,只要是体制内的,到了田庄这个年纪,最次也是处长,跟县委书记是同级,再有京官加身,哎哟妈,县太爷拜见都得提前预约,哪里轮得上同学聚会?至多中间穿插一下,过来串个场,已算给足了脸面,就这,还不忘提前打招呼,说:“小范围聚聚,别张扬。”怕,不想见。至多三五同学照个面,真叫赏光了,于是三五同学都觉得脸上有光。省城、江城以此类推,视官级、职位、部门而定。 外地同学中也有经商的,这类人比较自由。想聚就聚,不想聚就不聚。一般而言,做小公司的会念旧,约同学聚聚;生意做大了,比如上亿资产、上市公司,也懒得聚,实在话,生意做大了都很少回来,父母、兄弟姊妹、七姑八姨都接在身边,安置妥当,跟清浦脱了关系。 最尴尬的是田庄这样的外省同学,不在京城、省城、江城的脉络谱系里,官做得再大也没用,除非做到省长级别,否则跟清浦没一毛钱关系,隔省说不上话。聚,当然没问题,不过田庄也甚识相,自己既不是官,也不是富人,就不必叨扰同学了,只私下跟徐徐叙叙旧。 有时徐徐会攒局,多叫田庄给拦住。但实在话,偶尔聚聚也挺好,看看小时候的玩伴到啥程度了?长残了没?过得还好吧?是追剧的心情,虽然没到结尾,但中间也挺好看,有代入感,彼此互为镜像。几十年前那些毛茸茸的小孩子,看《少女之心》的;读金庸、琼瑶、三毛的;隔两年又读汪国真、席慕蓉的;也读徐志摩、戴望舒的。会吸溜鼻涕,会被老师拎着耳朵,一路揪到教室门口罚站。会被老师踹、伸手打。会哭。会对着老师的背影伸舌、扮鬼脸。到了高中,眉目就清晰了,喉结突出来,声音嗡嗡的。会上篮、会踢球,会喜欢女生,也会被女生喜欢。 有些同学二十多年没见,都认不出了,眉眼还是从前的,长开了,像小面团发成大馒头。三四十岁,形样还没塌,有的开始发福了。再没有比同学更能生发对光阴、时间的感慨,因为他们只有少年那一节,从前奶声奶气的小不点,怎么会长成今天的壮汉? 坐下来就说:“唉,奔四的人了。” 才过四十,又说:“唉,快奔五了。” 挺亲切的,跟社会上的人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人,但聚在一起,一点都不社会。也会说起同学变故,谁过得好?谁过塌了?鲜花插牛粪上了,可惜可惜,禁不起追啊!什么,牛粪死了?啥时?天哪!三十五!肝癌?哎呀呀!喝酒喝的?唉,一言难尽,浙大毕业的,本来可以留杭州、去上海,为了追鲜花回到江城,机关里待着没意思,就出来做公司,赔了,在家歇了几年,挺郁闷,他后来基本靠鲜花养着,也不跟同学来往。鲜花现在啥情况?还在学校教书,儿子得念初中了。 鲜花和牛粪,都是田庄的同届校友。鲜花更是好朋友,叫周明明,初中“四人帮”之一。牛粪长得不怎么样,当时田庄也反对来着。两人结婚时,田庄当的伴娘,被伴郎——牛粪的大学同学——看上了,要了她的电话,回到成都后,直接电话表白了,田庄很苦恼,她不是有个假冒伪劣的男朋友王少聪么? 伴郎说,甩了他!结婚还有离的呢!我去看你!我来跟他谈。 田庄说,不要不要!——怕极了,心理上过不去。抱都没抱,还挺守妇道。末了还被人戴了绿帽,气得只好上耳光了,貌似她蹬了人,其实是被人蹬了。伴郎呢?等不及她了,找了个女朋友。 那天,田庄听说牛粪死了,一时不能反应,脑子虚虚浮浮,同龄人啊!想着是不是得去趟江城,看看鲜花,那样一个美好姑娘,是很多男生的梦想,聪慧,质朴,长得好。结婚那天,他们可想到这样的收场?牛粪因为事业不顺,后来对她并不好,她就受着。牛粪死后,她哭道,如果他娶了另一个人,会不会过得好?会不会不死?田庄想,人是有天命的吧? “筑巢引凤”是全省著名的烂尾工程,致使成千上万的家庭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有人跳楼自杀了;有人欠了巨额高利贷;有人要去省里、北京上访,全清浦的干警守在汽车站、火车站的进站口,看见可疑人员就带回。有人递消息给北京的媒体,据说有记者下来过,但不了了之。 蒋明2014年调离,2015年遭法办,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至今没完,至少田庄的母家没完。有个上海开发商被骗过来投资,赔了几千万,也借高利贷;有一回他跟妹妹借钱——他妹妹在中国社科院工作,叫龚夏,跟田庄是同行。有一年开会遇上,说起这件事,田庄惊讶道:“你哥怎么会去那个烂地方投资?”她就是这么称呼她的家乡的。 本来就是烂地方,自从她爹妈卷入“筑巢引凤”,作为故乡的清浦就不在了,地理意义上当然还在,但是那个蕴藉的、承载她记忆的、令所有中国人魂牵梦绕的——千方百计想离开,很多年后又想回来;也不是真想回来;嘴巴上喜欢回来;文字里也想回来,透着股淡淡的“乡愁”;具体来说,在田庄就是她的小山村、小县城,她的出生地、长大成人的地方,她的来源和出处,她爷爷奶奶的归葬地;她外公千里迢迢回到这里;她每年也回到这里,一回来就皱眉头,主要是家里不消停……好吧,就是她九岁上县那年,她妈嘴里说出的那个词,那个极微妙、千百年来被念叨、被压得很重很重的那个词,对于她来说,早不在了,死了。 清浦,有一度她憎恶之极。因为她爹妈挨人欺,老了、失势了;高利贷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被债主指着脊梁骨骂、祖宗八代地骂,她辗转听说了,难过到哭。她在广州哭,去深圳哭,去北京、上海、杭州出差时哭;她在上班路上哭,一个人躲到背静处哭。但是回家她不哭,不在王浪面前哭。有一回她去沈阳开会,大冬天里,走出会场,寒气“呼”地上身,她就想到清浦,她爹妈也不知冷不冷,大寒天里是不是有债主上门。于是她又哽咽。 逢年过节她爹妈最难熬,就怕债主上门,不还钱就赖家里,就骂!于是,她爹妈四处告贷,借这个,还那个,反正全是高利贷。有时也逼孩子出去借,说:“缓过这一节,两三月就能还上。”两三月当然还不上,只好姊弟仨自己还了。有人打电话给田庄,说:“你看,这钱?” 田庄估量一下数目,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说:“行,我来还!” 她还了钱,就跟几家至亲打电话,说:“千万别再借了,有去无回,他们已经毫无信誉了!真的真的,就是赌徒。” 田庄放下电话,想起2003年她妈退休,她家就开始穷折腾;2007年她爸退休,老两口天雷地火,交响乐奏出最强音,声声悲怆,他们自己却奏得起劲,听上去光明喜乐,像焕发了第二春。 田庄劝阻他们,孙月华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什么叫孝顺?孝顺就是随顺,随着大人!” 孙月华又说:“你总叫我们闲在家!怎么闲?就在那等死啊!” 田庄一惊,为之动容。她父母也在追求意义、价值;追求荣誉、尊严。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为儿孙挣点什么,要证明自己。不是荣华富贵啊,不是功名心,不是贪欲,是为了自身的尊严、体面,是为了活着本身。真的真的,人生有限,奋斗无涯,老年人也须嗨起来、躁起来,不能停歇啊,尤其在暮年,那可怕的静止、无聊、一日三餐、日常、孤独、虚无……人生空了,须拿实物来填充,否则只落下生死,身体静下来,脑子就活泛,就会想到生死。这才是田家的悲剧所在,至老不停歇。 田家明退休前,正逢上“筑巢引凤”,他家第一批加入,光筑巢就花了三百多万,家底全部赔尽,又借了外债,孙月华又专程飞了趟台北——不亲自去一趟,就要不来钱。她统共去过三次台北,前两次都是去要钱,借口是去看爹妈,当然也确实是去看爹妈。 最后一次是去接她爹的骨灰回家。2019年她妈章映璋去世,她就没去,由台北表弟许小年代办丧事,送回大陆来合葬。许小年跟她算了账,火葬、机票等换算成人民币约两万元,这笔钱她都出不起,由田禾代付。这一年,距离田庄去世已经八年了。 她爸徐志海到了晚年,对他这个宝贝女儿很头疼。他这辈子积蓄可观,交女朋友从来不花钱。自从跟大陆联系上,起头是他主动给,后来就变成了被动,架不住女儿抠,诸多赔钱买卖,蚊香厂、大客车等,都是台北贴的钱。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小钱。田禾曾有言,几百万在她家都是小数目。 “筑巢引凤”才是真正大手笔,孙月华飞去台北要钱,徐志海就有点不高兴,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田庄也不消停,那年田庄回清浦,跟她妈也干了一场,她激动得大喊大叫,把她妈的手机给摔了,把茶几上的茶盅、茶壶全给掀了,哭倒在地,说:“你们一家全是周扒皮!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你们一家全是吸血鬼!想一出是一出,脑子坏掉了!一起接一起,没完没了,什么事都找我!知道我在广州过的什么日子吗?啊?知道吗?” 当然知道!2007年前后,她又出来接私活了,小老板的传记是不写了,来钱不暄和,这次直接干大的,写电视剧去了,累死累活大半年,写得快吐血了,也就挣个百十万,还不敢让王浪知道。这笔钱到她爹妈手里跟零花钱似的,一刺拉就没了。田庄怎能不绝望?她家是一个欲壑难填的大窟窿,几千万砸进去也填不平,因为她父母有本事把窟窿越砸越大,有一度她爸跟人合计,想去修高速公路,说:“这工程拿下来,不得了,挣几个亿不在话下。” 李庄的标准化厂房是2007年建起来的,足有五千平方米,共三层,有电梯、办公室、车间,这就是所谓“筑巢”了。可是巢筑起来了,却飞不来凤,于是老两口一合计,注册公司,做进出口加工,生产马蹄铁。截至2009年,田家明夫妇已赔尽一生积蓄,掏空了台北外公,赔了江城、广州的房产,及至田庄辞世次年,河西的房子拆迁,得款两百多万也贴进去了,就这,外面还欠了三百万,抑或五百万的高利贷——之所以这么说,在于她家从来不记账,光写欠条,有时还了钱,欠条都忘了收回。 大体上说,自从田家明夫妇退休,尤其是老两口介入“筑巢引凤”,田庄的苦难就算来临。筑巢不久,孙月华致电田庄,叫她引凤,说:“你们那里不是有很多有钱人吗?你帮着打听打听,清浦条件不错的,什么零地价、财政补贴、税收返还等,好多样呢。你要是能招商回家,还有返点,算你弟弟的份额,没准还能跟公安局谈条件呢,帮他转成正式干警。” 田庄听了直皱眉。她又不是混社会的,哪来那么多关系?文研院这种破单位,没权没势,压根不在老板眼里。前几年因为写传记,认识几个老板,都用过好几回了。 那一回,田家明打来电话说:“庄庄啊,开发区的李主任月中要去广州,我把你电话给他了,你好好接待,叫王浪把他领导叫上作陪,都是做城市规划的,或许能聊出大项目来呢!这个李主任,是爸爸的老朋友,你好好接应。弄完李庄这一摊,我想去开发区做点事。” 田地的电话是这样的:“大姐啊,农业局要去广东招商,你照应一下,这事有劳你了,张咏梅想从他们手里拿项目!” 孙月华的电话最多,隔几天一次,琐屑之至。有时田庄手机静音,或者会中不方便,她就连着打,不接不休,劈头就说:“嗳,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 田庄恼道:“我整天就没事?专等你来电!” 有时田庄接听了,苦着脸,她不爱听她妈唠叨,一听她讲话就上头,如果辩驳两句,极有可能会吵起来,不拘谁都会直接摔电话。为了避免不愉快,田庄基本不说话,任由她妈自说自话,可是这样也受不了,太聒噪了。于是想出一招,把手机放一边去,不听!孙月华一连叨唠几分钟——说:“喂,喂?人呢?你在听吗?喂喂,绝种!剁头!”挂了电话,重新再打过来。 于是田庄火了,对着她妈一阵嚷嚷,孙月华那边还莫名其妙,问:“你什么意思?你对你老娘就这态度!”气得挂了电话。母女俩玩猫捉老鼠很多年了,作为老鼠的田庄怕猫、厌猫、玩不过猫,可是猫不来电话,老鼠也会去撩一撩,或者致电妹妹,问问家里的情况。闲来无聊,姊妹俩也会说说父母的坏话,好吧,是分析家庭成员的性格和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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