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 四十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四月里,姨奶奶章映珊去世,这名字久置不用,随着她撒手人世,丢下几十口儿孙,或许她当恢复原名,这是她爹妈赐予的名字。自她来到人世,这名字跟了她二十多年,直到嫁给英雄胡广大,她才改名章一花,成了人妻、人母、祖母。村里人叫她广大媳妇、小二娘、小义奶奶。章一花只在结婚登记时用过,前面讲过,她在村里没名字,都是代称。

她卒年八十岁,生于县城郝家大院,三进,二十余间房,一大家住在一起。那会儿,她大哥、二哥都已结婚生子,侄辈中有两个较她年长的,教小姑学走路,不知闹了笑话。她出生时,她爹章正平五十多,今天的《清浦志》上还有她爹的名字,地方乡绅,后来出任县太爷。七岁那年,她爹死了,办完丧事,日本人进了清浦城,她大哥带着培英学校的一群学生下乡去了,二哥领着一家老小躲回老家桑镇。

章家合族二三十口人,有四个死于日本人的炸弹:她大嫂、三个侄儿侄女。她大哥后来没再婚娶,任清浦县教育局局长,直到解放军进城。他后来下落不明,章家姊弟猜测,可能是南下途中,死于流弹也未可知。二哥是1950年死的,落下二嫂和两个侄儿侄女,由小叔子章映琦代为照料。1948年解放军进城,姨奶奶章映珊还是高学生,病恹恹的,休学在家一年多了,人都说,她怕是活不长。她跟着家人躲乡下去了,从此就再没回城里。

她是1953年结的婚,诞下七个儿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她家几十口人丁就数她文化程度最高,可是村里人只当她是文盲。很多年后她拿着《圣经》,教村里人诵读,妇道们还挺奇怪,说:“小义奶奶是啥人?怎么还认字?”

她信了主以后,精神头好多了,最能吃儿媳的污言秽语,也不大生气了,来田家就少了。做得一手好针线,绣花、做布鞋,拿到集市上去卖,而后匆匆上县来,找到孙月华说:“晓芸啊,你替我收着,家里不牢靠,都是贼!”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堆零碎钞票。孙月华替她开了账户,存银行去了。

其实也没多少钱,她主要是开心,好吧,也是充实寄托,这是她自己挣的,不一样!胡广大死后,她还能拿到军属补助,每月两百多,她藏到席子下、墙洞里,孙子们总能翻到,这家翻到了,那家就有意见,她跟孙月华说:“我也寒心了,一家都不给!不患贫,患不均。”

她这辈子主要是穷,苦倒是没吃过,跟她大姐章映璋颠了个个儿了。她很少下地干活,她家全是壮劳力,用不着。她这辈子就是锅前屋后、浆洗缝补,有一回跟田庄叹道:“家务活永远做不完,把自己砸进去几十年,看不出成绩来!农活是苦,但一年还有半年闲呢,男子汉们一下工就四仰八叉,心理上有优越感,觉得你是吃闲饭的,在家甚事不做,尽享福了。其实家务活才苦呢,永无出头之日,琐屑乏味,我真是受够了!”

她是胡集镇有名的美人,搁县上也算,但她不是县上人,至多是来走亲戚,到了亲戚家她也不出门。她就算那类绝对美人了,搁哪里都不推扳。不是健康的劳动妇女之美,而是瘦,清秀,骨肉匀停。她少女时代不是总生病么,跟林黛玉似的,也多愁善感,跌成农妇后,身体反而好了,健步如飞。她留给田庄最深的印象就是走在田埂上,气昂昂的,被儿媳骂了,听不入耳,就拎起小包裹上县来,脚下生风。风吹进她的老粗布小褂里,宽袍大袖,一漾一漾。风也吹进她的齐耳短发里,呼啦啦往后飞,那样子生动极了,既像农妇,也不像农妇。

到了田庄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开始绣花消气。那一刻她非常安静,身下一小团影子,也是一漾一漾。她那些年总五十多了,真是好看啊,前面说过了,素净版的王丹凤。她又不要好看,自家纺的老粗布,自家缝制。美人就是这一点占便宜,有,就不珍惜,乱糟践。但怎么糟践都好看。可能她都不知道自己好看,恁把年岁了,又是穷人,哪还有那个心思?

田庄很为姨奶奶抱不平,清浦城里的大小姐,长得美,知书达礼,就是落势了,也未必一定嫁到乡下去!城里找个同学不行么?成分高些也不怕,好歹有共同语言,芭门芭门,板门对板门。

孙月华说:“那时哪还顾得上这个?活命要紧,先安顿下来再说。有人要她就不错了。她的那些男同学才不能嫁呢,过得都不好,恓恓惶惶,就是有个把得意的,也架不住后来那么些运动,这日子怎么过?反是乡下安生。你看我小姨,这辈子穷,却没受罪,下半生平平坦坦,心思浅,凡事她都不操心。”

田庄想,还真是。姨奶奶叫她三哥章映琦,声音温温柔柔的,说:“我三哥!”真叫天真妩媚,跟小女孩似的,没一点心事。台湾来信那会儿,外婆姊妹常来家里,吃完晚饭,刚坐下来聊天,说不上几句,就见姨奶奶的头在“鸡啄米”,孙月华叹道:“我小姨真是的!这才几点?你就这样!才八点半!”

姨奶奶笑道:“就是呐!熬不了夜。”

她家老二前些年死了,还不到四十,落下孤儿寡母。姨奶奶当然伤心了,可隔一阵子,也淡然处之了。说:“还能怎样呢?又不能代他去死。也是他的命!”

田庄想,姨奶奶这一路性格也是好的,淡,认命,不争强。如此她心里就好受些,贫贱、富贵在她都一样,不慌张,不抱怨,也不过分欢喜。俗话说“逆来顺受”,生命在她就是草芥吧,风吹到哪儿就长哪儿。

那天,田庄跟她妈聊起姨奶奶,替她抱屈道:“高中生噢。搁五十年代就算知识分子了,那时太缺人了,尤其缺女干部。她嫁去乡下也不怕,到公社做事也行啊,能带家里一把,何至于过得那么穷!”

孙月华说:“成分不好,怕。躲都躲不及呢。”

“不是啊,”田庄说,“有一度政策不错的。新中国建设呢,太缺人才了。要说成分,那年头读书识字的,有几个是成分好的?少说也是地主富农。”

孙月华说:“命!你外婆几个都是这性格,不出趟。你也是。”

“嗯?”田庄愣住了,她倒没想这一层。她是这样的人?恐怕也未必;换位想想,可能有无之间吧,可能一念之差吧。

姨奶奶死于车祸,一大清早她去赶集,被一辆小货车刮进水沟里,儿孙赶到时,已经咽气了。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身板还行,当然走路是慢下来了。

孙月华打电话给田庄说:“我小姨走了。”声音哽咽。

田庄“啊”了一声,惊讶不已。

孙月华叹道:“这两年连着走人,去年我爸,今年我小姨,前年我三舅,我真有点害怕。”

田庄想,她害怕什么呢?害怕外婆吗?害怕上人都走了,她没人罩着了?还有七里村外公,她忘了吗?走了四五年了。田庄是去年才得知,挺怪她妈的,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连带她跟七里村、小姨小舅都冷了。犹记得刚上县那些年,跟七里村多么亲,周末两辆自行车,说走就走。她坐在她妈自行车的后座上,看晚霞满天,看暮色中的田野,苍茫且忧伤。闻丰收和稻谷的味道,那安心的、饱腹的味道,那也是回家的味道。

七里村外公孙开吉最后一次来家里是在1988年,到小女儿孙月亮家去,顺便拐一下大女儿孙月华家。他从自行车上卸下半袋花生,放在墙角。孙月华一家正在院里吃饭,都挺尴尬。田家明说:“我们也才坐下,来,一块吃。”

孙月华不说话。

外公说:“你们吃,我到东头去。”东头是指孙月亮家。

他在家里统共待了十几秒,搁下花生就走了。那样一个高高瘦瘦的小老头,挺害羞,也挺尴尬。他知道台湾来信了,知道那个人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知道两家关系不好处了,孩子们也很少下乡去,可是他还想试试,想缓和一下关系,想留住外婆。

田庄不知道怎么办,她站起身来,想送送外公,一边看看她妈的脸色,又坐下来。不敢。她妈挂着脸。于是田庄低头,把眼泪汪上来,难过。她妈拿筷子敲她的头,说:“吃饭!就你会做人!”

田庄抬头,朝她妈怒目而视。为什么会把关系处理成这个样子?啊?为什么?养了你十几年!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为什么那么强势、那么弱智,全挂脸上?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不给人留一点退路?怎么不怕遭报应?啊?自然,她并没有站在她妈的角度,也不清楚她家和七里村之间发生了什么,里头拐弯抹角、恩怨曲折,岂是十八岁的她能弄明白的?

那天,田庄得知姨奶奶去世的消息,也想到了外婆,于是跟她妈说:“正好,我过一阵去台北,顺道看看她去。哎呀,还能干什么?文化交流呗。上面组织的,好几十口人呢,出版社、报社都有。”

自从外公去世,外婆章映璋就住进了台北市郊的养老院,这是她来到台湾的第十六个年头,习惯了,不愿回大陆。十几年间,每隔两三年她就会回清浦,住小女儿孙月亮家,大女儿家她住不来,不清净,人声杂沓,不像个家。起头,她回大陆须有人陪着,跟旅行团,或者熟人朋友回大陆,就托人带她一段。次数多了,她就轻车熟路,登机、安检全会了,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她到台湾后,样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至少衣着、气质上有改变,穿上了旗袍,跟她丈夫、小姑子、公公拍了合影寄回来,那年她七十岁,大陆农村过去的,在这边还挺精神的,到了那边就显老,跟她丈夫徐志海不像一辈人,孙月华也说,她爹妈像母子俩。

七十岁的外婆穿旗袍,又做了发型,不是老式的鬏,换成了齐耳短发,稍微卷了卷,还是挺有样子的。在大陆不好搞那一套,不合她的身份,不是劳动妇女、老村老太该有的样子。可是在台湾搞那一套,似乎也不大像,几十年的风霜全刻在脸上、身形上,又略微驼背,再穿上旗袍,再卷了头发,嗯,挺怪。不比她小姑子徐志洋,好像天生就该穿旗袍、卷头发,往那儿一站,把手挽着她爸、她哥,人家才是一家亲,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挺像那么回事。显得旁边的外婆,嗯,说不上。

外婆回清浦也显得怪,她当然不会穿旗袍回来,可是家常穿着,碎花衬衫、织锦小袄,跟人也不一样。那会儿还是1990年代,大陆也是两极分化,土的土,洋的洋,清浦也是各式各样。外婆走在街上,就会有人看她,疑惑道:“是不是港台回来的?也不像!”

当然外婆也很少出门就是了。她先是住大女儿家,但这有个问题,小儿子孙月明上县看她就不方便——姊弟俩早就不来往了。本心讲,她宁可住孙月亮家,她家利落,她母子三人还能一起说说话。自从去了台湾,她的感情都给了小姨小舅,她对不起这俩孩子,让他们蒙羞,让他们成为没娘的孩子。其实娘在的呀,不是常回来么,但她就是觉得,她把他们抛弃了。再有,小姨小舅都过得不好,这才是最让她焦心的,牵肠挂肚,难受。

七里村外公,她是不见的,她也不回去。就整天守在孙月亮家,基本不出门。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她本来话就少;以前是闲不住,一到女儿家,就把家务活全包了,现在不了,她是回来做客。晚上,她的一双小儿女——孙月明、孙月亮——跟她坐在一处,道道各家难处,说说大姐孙月华的坏话,她“吧嗒”着眼皮,不接话。心里想,他们啥时能过好啊?得帮帮他们才好,她心里有愧。好像他们过得不好,跟她去台湾有关系似的。有时,孙月明会把儿子小伟带过来,她欠身拉小伟的手,小伟躲在他爸身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

孙月明说:“叫奶奶啊!小伟,叫奶奶。”

那孩子就是不叫。

章映璋就会很难过,她的孙子噢。都说隔代疼,她要是不去台湾,这孩子跟她不知有多亲呢。

孙月明也很难过,小孩子最会盘嘴,必得嘱咐他,回七里村不准跟爷爷说去,但哪里保得住?他爹孙开吉听了,还有不难过的?自从她去了台湾,他就当她死了,但毕竟没死,还常回来,瘆得慌。因此,她后来再回来,孙月明就很少带小伟过来,不叫见。

孙月明以前最是调皮捣蛋,初中就谈了对象,后来把初恋娶回家,也未见得他就善待人家,他婚后不少花花事,跑长途货运的,难免吧?后来好几个女人闹上门来。他那辆大货车,还是兄姊几家凑钱买的,说是借,后来也没全还,要得紧了,就给一些;要得再紧,就有意见,比如他跟孙月亮,后来也闹得不愉快,都是为钱,都挺不容易。

他一出车就是十天半月,连夜赶路,当然辛苦。小日子能过过,但还是捉襟见肘。有一度,他跟孙月华又联系上了,但还是有芥蒂,不亲,就为两人的娘。后来他大姐过塌了,两家就很少来往了。那年田禾女儿办满月酒,孙月华通知他了,他意意思思的,不说来,也不说不来。后来到底没来。孙月华气得给田庄打电话,说:“你小舅人品不行啊!什么意思?这以后就不处了?绝了?”

田庄皱眉道:“不处就不处呗,各家过各家的。”她就不爱听她母系那一族的事,太乱了。说到底,还是她妈心太热,喜欢瞎张罗,拉这家,带那家,结果没一家说她好。反是她父系一族,常被孙月华责为冷血,但关系清楚,有边界感。有时“自扫门前雪”也挺好的。当然也是她父系一族过得好,没有穷人。

田禾也说:“小舅确实势利!欺负我们家没人,落穷了,帮不上他了。他来不来出份子,我是无所谓,那是我妈的脸面。问题是看见我哥他都不理,打招呼跟没听见似的。我就不信,我哥要是混个一官半职,都不用当什么局长,就当个什么六中队、巡警队队长,他敢!”

田庄说:“这就说到根子上了,田家男的不行,你哥不行!所以不要怪人势利。是个人都势利!”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过。她救不了家里,不能为她爸妈、她弟挣脸面,这个家她撑不起来。人穷挨欺,也是常理。

可是她念念不忘于小时候去七里村,跟小姨小舅一起玩儿。田地跟小舅玩得最多,从小就一起掏鸟窝、打弹弓,那叫一个欢儿,这是他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田禾来到七里村,小舅已是少年了,放学回家就背着田禾割猪菜。他割猪菜跟玩儿似的,山坡上逮蛐蛐儿,跟着蛐蛐一起蹿来蹿去,有一回把田禾给忘了,天傍晚,他随便抓几把青草跑回家,吃饭时,田禾哪儿去了?一家人吓死,跑回山坡上,抱起哭着睡着了的田禾。

田庄从小就是个“能干豆”,最爱吆三喝四,有一回跟小毛说:“田地,你大姐累了,给我倒碗水来,放几根茶叶。”

小舅一旁笑死了,说:“小大人,整天人五人六!”田庄就不好意思了。少年的小舅长得好,调皮又羞涩,眼神亮晶晶的,多么单纯。很多年后田庄想,人怎么会变呢?怎么会那么势利呢?他什么时候变的呢?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01年,“9·11”次日,他来家找孙月华说点事儿,淡淡地跟田庄点点头。他三十好几了,脸色晦暗,心不在焉,看上去也就是个货运司机。可能人都会变的吧,田庄想,她自己不是也变了么?

小姨自从1985年嫁了何冲,过了十年好日子。那时,何家正在势头上,她公公何十四将退未退,她婆婆后来升了针织厂副厂长,人称“蓝厂”。何家洋洋几十口人遍布清浦的工业战线,都在第一线,厂长、经理、车间主任乌泱泱一大片。结婚次年,小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人都说,孙月亮的肚子真争气。

她在家带了两年孩子,没关系,何家不靠她养家。那两年,清浦的工矿企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当时有个说法叫“一包就灵,一改就活”,什么承包制、厂长负责制,后来又有股份制、租赁制,又有“抓大放小”,一嘟噜名目。那时,何家再不会想到这是他家最后的辉煌,像落日余晖,像回光返照。何十四大干快上,承包了造纸厂,除了完成上面定额,余者多劳多得,上到厂长,下到工人,个个活力四射。何冲妈连星期天都不休息,带着针织厂的一群女工到体育场摆地摊,跟个体户一起,“赔本赚吆喝”,就看谁的嗓门大,一群女工都快笑死了,说,平时还得吊吊嗓子,要不真喊不过人家。孙月亮有时会抱娃去看热闹,偶尔也会帮两腔,跟玩儿似的,一边不好意思地笑。

其实针织厂的女工也是玩儿,临近晌午才过来,跟孙月亮婆婆说:“不好意思,蓝厂,来晚了。家里有点事儿。”

蓝厂说:“赶快的!先喊起来。人家是起早贪黑,我们是日上三竿!”人家确实是起早贪黑,个体户么,没退路了,赔了本是自己的,不比针织厂的女工,有国家兜底。个体户们都是拖家带口,天不亮就起来弄口吃的,带上一天的饭菜、干粮,早早赶到体育场占个好位置,那时体育场没几个出摊的,只有一些晨练的人,有的在跑,有的在退,那边几个打太极的,非常的安静。

出早摊的人支起摊位,这才坐下来吃早餐,他们把早餐吃得很安心,满足得常常要微笑。抬头看天,但见日出景明,朝霞满天,那么美好的早晨,连空气都清新。云霞壮美,变幻莫测的金色、橘色、明黄、朱红……那么遥远,又很迫近。体育场被映得明晃晃的,人人都在霞光里。

针织厂的女工们错过了朝霞,没关系,不是还有晚霞么?傍晚五六点,她们就收摊回家了,个体户们却仍守在原地,一直到天擦黑。蓝厂说:“行了,忙了一天,也没卖出几件。星期天有劳大家了,上有老,下有小,早点回家做饭去吧。”

孙月亮抱着儿子在操场上转悠,有时会搁下儿子,教他学走路,说:“宝宝,来,到妈妈这儿来,”拍拍手说,“来啊,乖,走两路,嗳,对了,不怕的,有妈妈呢。”

儿子扭了两步,扑进她怀里,她一把抱起儿子,把脸凑上去亲,笑得咯咯的。她婆婆在身后喊她回家的时候,她正拿着儿子的小手,指向天边,说:“那是什么?好看吧?晚霞噢。你看,红的,黄的,金的,那个像不像小狗?”

很多年后,孙月亮都记得那年春天的晚霞,那等艳丽、绚烂,像小狗、山峰,像浪涛起、波澜惊,人人都在霞光里,她抱着儿子很安心。她也记得她跟在婆婆身后,慢慢家去的情景;走到十字路口,跟女工们告别,看她们的影子落在身后长长的。她把宝宝递给婆婆,到对面的熟食店去买馒头、卤菜,一边回头看儿子,奶孙俩的影子落在地上长长的。

后来每当她责罚儿子,打他、骂他,她都会想起那个春和景明的傍晚,霞光照亮了每一个人,地上斑驳的人影子。那一刻多么漫长。后来她打儿子,总一边打一边哭:“我跟你爸起早贪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为了供你读书、考上大学,为了你有正式工作!我们容易吗?半夜起来蒸包子、蒸馒头,你再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呐!”

有时她也自责,对儿子是不是太严了些,哪个小孩不贪玩?打在儿子身上的巴掌,比打在她身上还疼。她当然也唠叨了些,无非是争气、上进、努力;你小时候的好日子过完了,你只能靠自己了!

儿子何炯是个好脾气,他妈嚷嚷的时候,他一般不吱声。挺闷的,后来越来越闷。孙月亮总疑心这孩子的性格跟何家的败落有关系,跟她的责骂有关系,她常常哭。小时候他多么活泛,要什么给什么,她不买,他爷爷奶奶也会买,何家的长孙呢。

不过儿子后来也还好,复读一年,考上了二本;毕业后回清浦,一边打零工,一边考公务员,两年后终于考上了,现供职于官贤乡人民政府,三十多了,还是个办事员。孙月亮说:“随他去,性格决定的。”她现在在家抱孙子,很满足。她的生活绝不是最惨的,自从儿子考上公务员,她就觉得她的一生结束了。她真的很满足。

何家的败落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那会儿,何十四夫妇已退休在家,国营厂关的关、卖的卖,不知成就了多少千万富翁。何冲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跟他弟弟何海买了辆富康车跑出租,中间出了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后来两妯娌硬逼着卖了车,宁愿家底赔尽,说:“不干了!保命要紧!人在,家就在;怎么着也能混口饭吃。”

何冲后来卖过保险、修过车、去温州打过工,中年以后就歇下来了,常常发呆,爱喝酒,动辄酩酊大醉,醉了就哭。他小时候在厂区长大,睡梦中都是水泥钢筋混凝土、水塔、澡堂子、篮球场、大会堂上镶着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他们小孩子会在厂区外的草地上盘足球。及至青年时代,他进了棉纺厂,那么多的厂花,噢,厂花级别,那些好看的姑娘现在也不知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何家几十口堂亲、表亲全塌了,落成了底层,还四大家族呢!何十四夫妇退休多年,一两百元的退休金而已。孙月亮刚结婚那会儿,他家在城东买了一块地皮,起了两栋楼,后来就这两栋楼救了他家,先是自住,后来出租,再后又搬回来开旅馆。有一度他家住回厂区的老房里。昔日的光辉已散尽,贫困、痛苦、麻木笼罩着整个街巷、家家户户。

孙月亮就在这里卖起了包子、馒头,大半夜起来发面、和面、剁馅……人活着,还得动起来,做点什么。事实上,后来是孙月亮撑起了这个家,精神头没垮,因为她对厂区无记忆,无感情,她不在何冲一家的生长环境里。何十四夫妇垂垂老矣,午饭后坐在墙根晒太阳,昏昏欲睡,眼里泛着浑浊的光。在他们那个年纪,无非一抬头就是死亡,一回头就是辉煌。跟老街坊在一起也挺好,全是回忆,全是辉煌。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孙月亮骑着三轮车,车上放着几筐馒头包子、豆浆牛奶,温热温热的,用白棉被紧紧压住。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好些年,无论春秋寒暑,她都风雨无阻。这中间她迎朝霞、看晚霞,毛毛细雨天,雾蒙蒙一片,像烟霞,真是好景致。

一路上她跟人打着招呼,说,三爷早!遛弯呢?对,这一阵都去体育场,客流量多,多走几步路不怕的,又累不死人。

说,二婶晚饭吃了没?我吃了,卖馒头的还能饿着自己?——转头看了眼擦肩而过的姑娘,真是好看——还行吧,二婶,比不上拿工资的,但好歹不会挨饿。我跟你讲,人还是要动起来才有精神。好嘞,我也得回家看孩子写作业去。

田庄在台北待了两天,又跟代表团去了花莲、台中,折回台北的次日清晨,她去养老院见了外婆。是表舅许小年开车来接她的。一路上她打量台北的街景,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人都说,台北的好是要住下来慢慢品咂,好就好在细节,精致典雅。

养老院地处市郊,四十分钟的车程。山道修得好,蜿蜒曲折,进入山里,气温降了下来,十月里,天气舒爽,满目葱茏里能见得些秋意。外婆候在养老院门口,田庄远远看见了,心里一热。满头霜发,矮矮小小,身子弓得更厉害了。

皮肤也白。有传她天生就白,但田庄没这个印象,从记事起,外婆就是健康肤色,可能是几十年的田间劳作,太阳全在脸上了;现在又白回去了,不见血色,惨淡的老人白。瘦了些,样子也清癯。未见得比在大陆更老,小方脸,五官端正,农妇气质已脱尽。田庄不见外婆总有五六年了,上次还是在清浦见的面。她下了车,招呼一声,拉住外婆的手,又四下里看看,说:“环境不错。蛮好的。”

外婆说:“走,进来看看。”

院子不大,两栋对立小楼,中间一个花圃,几个老人倚着花圃晒太阳。外婆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人头很熟的样子。走路仍然很快,显见双腿有力气。她的房间只有七八平方,却一应俱有,带独立卫生间。一张小小床铺,桌椅,衣柜。床头有呼救器,卫生间也有。

祖孙俩在房间里坐下,外婆坐床上,田庄坐椅子上。房间太小,两人的膝盖碰在一起,田庄分明感觉到了,很异样,肉和肉在接触,很温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都不善言辞,日常聊天没问题,但这种场合,似乎不适合日常聊天,太轻了。重的话,两人又说不起,也没必要。像“你还好吧?身体怎么样?好好保重!”之类,没必要,说出来就轻了。她倒是挺羡慕表舅许小年的表达方式,回程路上,跟田庄调侃外婆,说:“你外婆噢,太要强了,充大!”外婆听了笑眯眯的,也不接话。

外婆告诉田庄,她在这里挺好,一日三餐,伙食不错的,“不过现在吃不动了”。院里有医生,大病就去城里。她每天上午都去爬山。“就你一个人吗?”“是啊,就我一个人。他们都不爱走。”“这里空气好的。”偶尔,她若进城走亲戚,就会致电小年来接她。

外婆说:“我很好,你放心吧。”

田庄点点头,侧头看向窗外,七楼望出去,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田庄不知道外婆怎么会在这里;是挺好的,又不知好在哪里。叹息而已。去年外公去世,田庄跟她妈谈了谈,外婆若是不愿回清浦,可以考虑来广州,她来赡养就好。

孙月华说:“随她吧,孝顺就是随顺,迟早一天会回来的。她是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又怎会去添你的麻烦?她在台湾还有养老金,能攒些则攒些,补贴你小姨小舅,一回大陆就全没了。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呢!”

田庄叹道:“恁大年纪了,也是看不透。儿孙自有儿孙福!再有救急不救穷,穷是救不起来的,只有靠自己挣命。”

孙月华说:“她偏心偏得厉害!我都不好说她了,又可怜又可气!你外公死了,她没落一滴眼泪,心硬得要命!受了罪啰!”

田庄惊道:“谁受了罪?外婆?”

“两人都受罪!你外公死了,没准她还高兴呢,从此自在了呀。有些话我没跟你说而已。我前头不是去过台湾嘛,跟你外公借钱去,你外公说,不借,直接给!我的钱不给我女儿,难道省下来让别人扒给她的女儿?我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怎么扒?又能扒多少?外公就由着她扒?”

“扒多扒少也是扒!对她来说这是心意,对你小姨小舅,她心理上就好受些。”

田庄恼道:“她这是何苦来?去都去了,去是为了团聚,又不是为了扒钱。”

“就说呢!”孙月华叹道,“起头是为了团聚,可是去了那边,又放不下这边,只好从中找补。我都不知道她算的什么账?人生哪有两全的?你外公怎能不寒心?拿她萝卜不当青菜的,他脾气又不好,当着我的面都能指手画脚,直接开骂!我难过得要命!”

“外婆什么态度?”

“受着呗!从小出了名的温良恭俭让,到老越加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还能怎么着?”

“她就没想过要回来?”

“还回得来吗?她舍得回来吗?”

田庄叹道:“这日子也只有她受得了!”

“你外公也后悔接她过去,还不如他一个人单过呢,少生气!他几年前就卖了西宁南路的房子,就怕有一天身有不测,这房子落到她手里。结果呢,房子是卖了,钱又叫你爸填进李庄的坑里,那个倒霉的‘筑巢引凤’,弄得血本无归!我操他妈李庄!”

“行了,行了!”田庄不耐烦道。

“要说日子难过,我们家才难过呢,你爸捅了这么一大篓子!你小姨小舅至少不欠债吧?不会被债主堵门吧?我过的什么日子,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起来就恨!你外公死前是做了安置的,留了四五万美金交给我表婶,也就是许小年他妈,这事我大姑也知道;我爸说,这笔钱他死后由我提用。去年你外公死了,我去台湾跟表婶要这笔钱,表婶不给,说要留给我妈!她来台湾十几年,给徐家养老送终,当老保姆用,这笔钱她该得!我大姑也不出来说句话,我想起来就恨!这笔钱哪去了?估计早贴你小姨小舅了,好几十万呢!”

那天,小年请祖孙俩吃了中饭,三人就赶回城里,先去的小年母亲家,孙月华称作表婶,田庄也没弄明白是哪门子表婶。许小年四五十岁,他父亲死得早,落下五个孩子,全由他妈一个人拉扯大,可见他妈不是一般人,虽然穷,但穷人里也有利落的。早些年,寄往大陆的照片里就有他妈,跟外公兄妹拍了合影,十五岁的田庄一眼就看出“阶级”两字,真的,不在一个层级上。外公兄妹俩是电影画报里的人,形象光鲜亮堂,许小年他妈是穷人,穿得有些寒碜。

许家的五个孩子里,就数小年最热心,常替外公外婆跑跑腿。行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脑瘫妹妹。一家都是穷人。住处也推扳,楼层矮了许多,街巷破败。田庄略有些吃惊,台北也有这样的地方?好像时光倒流,一下置身于1980年代的清浦小城。当然,哪儿没有这样的地方?哪儿没有穷人!

许家住的是五层楼的顶层,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落在斑驳的楼道间、墙皮上,也落在坑坑洼洼的楼梯上、蒙着污垢的窗玻璃上。外婆带头爬楼梯,精神头十足,爬不上两层,开始“呼哧呼哧”直喘气。小年在后面说,老太,慢点!又逞能了!田庄也是废人一枚,也开始喘气,她都多少年不爬楼了。

客厅里光线幽暗,一张褐色的木质长沙发,小小茶几,功夫茶具。靠窗一张小长桌,几把椅子。目前,家里只住两口人:小年母亲和他的傻妹妹。可是那天下午,这个穷人家济济一堂,孩子们回家了,来看看大陆来的远亲。小年二哥家住在楼下,两口子失业在家,上来转悠一圈,插不上话;把田庄端详两眼,不久就离开了。小年姐姐是下班后才赶到的,她在公司当文员,四五十之间,全家就数她最文气,轻声雅语,也看不出年岁。

小年搬个小凳坐在茶几旁,专伺沏茶,一边饶有趣味地听两个老太太在讲古,讲1949年,一个带着一家老小从南京回到清浦;一个跟着丈夫从清浦赶往福建。小年看了一眼田庄,笑了笑,那意思是,讲来讲去就这些!

他的白痴妹妹也坐在一旁,总有三十多了,是个侏儒,头大身小,痴肥痴肥的,此刻正骑在木马上,读一本小人书,一边把身子摇来晃去。小年看向她,慈爱地说:“她最幸福了。”

田庄也慈爱地看着侏儒,打量这一屋的人,细听两个老人的声音,陈年往事,听进去了,似乎她也经历了一回。外婆站起身来,说:“天不早了,我带她去志洋那里认个门。晚上我回这里住。”

小年妈有让饭的意思,小年说:“就别客气了,我下去开车去。”

到达姑奶奶徐志洋家已是晚上八点,这里应该是繁华地段,街巷亮了许多。她家住在二十三楼,路上小年给她打电话,她就等在电梯口。看见田庄,一把攥起她的手,端详道:“样子没变。十几年没见了吧?”

田庄说:“是。”她最后一次见姑奶奶是在1994年,江城,她和外婆故地重游,一起去看仁慈医院、御码头,走一走古运河。

姑奶奶的这套房子,是大女儿李一曼买的,专供母亲养老之用,隔些年,她自己也会从上海回来养老。李一曼兄妹四人,有三个赴美留学,都是舅舅徐志海供的。小妹李一芝不是读书材料,十九岁就嫁了个香港人,在台北行医,前些年举家迁往香港了。

三室两厅的房子,姑奶奶一个人住,布置得跟大陆没什么两样,恐怕还要老式、黯淡一些,嫌旧。田庄坐在沙发上,心想,真比不上我广州的家,可能是老人住的缘故,不亮堂。姑奶奶八十多了,精神头明显不抵外婆,说话怏怏的。一辈子爱美,为了保持体型,晚上不吃饭;平时也极少开伙。家里清冷清冷的。

姑奶奶说:“你外婆来台北,帮了我大忙了。你老太爷——”看向外婆问,“是这么叫吧?躺在床上好些年,都是她侍候的。”

小年向外婆笑道:“你来台北,就是为了当个好儿媳。”

外婆喏喏道:“应当的,一辈子没尽孝。也是赶巧了。”

田庄想,确实应当的,你不尽孝谁尽孝?你是老保姆啊!

姑奶奶从冰箱里拿出一碟西瓜片,揭掉保鲜膜,叫田庄吃。田庄观量色泽,不新鲜了,当有两三天了,推让不吃。姑奶奶拿竹签挑了一片,亲自递给田庄,田庄接在手里,等时间差不多了,又放回小碟里。姑奶奶端起小碟,叫外婆、小年吃,两人都不吃。

坐了半小时,田庄便提出告辞,姑奶奶说:“还没吃饭吧?”

田庄说:“我回饭店吃,我们代表团有消夜。”

姑奶奶送三人下楼,说:“你们等我。”匆匆往一家糕点店走去,不一会儿,手拿两只纸袋,一个三明治、一只羊角面包,塞到田庄手里,说:“这个给你。”

田庄推让道:“不用不用,我真的不饿。”

姑奶奶惊讶道:“咦,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呀,我在香港转机时买了带回去,你们姐弟俩抢着吃。”

田庄也惊讶道:“有吗?”笑了笑,挺尴尬的。十九岁了,还会和弟弟抢面包?她是不记得了。那会儿她读大学,羊角面包、三明治或许没见过,但面包店是有了。猴年马月的事了,拿我们当什么了?二十年过去了,她已飞奔向前,而姑奶奶还停在原地。

那晚,小年带祖孙俩去吃消夜,田庄抢先付了钱。叫不上名字的小吃一条街,在台北应该很出名,晚上九点多,街上摩肩擦踵,许多大陆游客叽叽嘈嘈,东北腔、西北腔、京腔、川音、湖南话、温州话……以中老年妇女居多,报了旅行团,来这异乡的城市,甩开膀子大踏步,倒是毫不见外的。只是本地人难免要皱眉头,田庄也皱眉头。都是她妈那个年纪的,一样的素质!

乍富不知新受用,突然自信了,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穷相来。干什么都是一窝蜂,走路带风,购物是抢,排队要加塞,旅游点拍照都要跟人撞肩膀,坐下来吃饭就是哈哈大笑,阔了么,日子舒畅!引得饭店老板直说,请遵守公共秩序,不要随地吐痰,不要大声喧哗……田庄长长吁了口气。想起那年她一家三口去俄罗斯旅行,巧遇国内“夕阳红”旅行团,一群大爷大妈堂皇而过,当地人侧目而视,就是那种极微妙的,既鄙视也羡慕,也无奈,也苍凉的神情,说不上,说不上。田庄觉得如芒在背,吐了口气,还扬了眉。怎么地!很矛盾,很矛盾。

她妈当然不会出来旅行,没钱,也没那心思。前两年田庄回清浦跟她吵架,说:“不要再折腾了,行不行?无聊就出门旅行嘛,费用我来出!”

孙月华鼓嘴说:“我就不爱旅行!除非你们姊弟仨一块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田家明说:“谁跟你是一家人?人家也是拖家带口的,行不行!”

一想到她妈,田庄就很难过,她一整天都很难过,心里堵。眼前的外婆小小一只,苍白失色,安安静静坐在她对面。她家也不知怎么会落成这样。她爹妈在干吗呢?在李庄还是清浦?又被债主追债了?又被人骂了?大凡这时,两人都面有惶色,忍气吞声。有一度,她爸把头发落光了,有了光明顶,焦虑所致。她妈更是整夜睡不着,也不让她爸睡,深更半夜坐起来哭。

饭菜还未上,田庄拿起手机,跟小年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其实不是打电话,是哭。她也不敢哭狠了,也不敢哭久了,怕小年找出来;躲到僻静处,光线幽暗,面墙站着,为了压抑自己,她浑身颤抖,大喘气,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正在翻滚,想要吐出来,饶这么着,还是淌了几滴浊泪。

她擦了眼泪,走回店堂去,一边抬头看了看台北的夜空,心里想,哪里不能哭,偏要跑到台北哭!总觉得她家的败落跟台湾来信有关系,本来小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外公来,从此鸡飞狗跳,妻离子散,姊妹成仇。有那么些年,她家貌似欣欣向荣,其实好运已散尽,祸根埋下了,他们哪里会知道?

明天就要回广州了,今天和外婆是不是最后一面都不好讲,毕竟八十六了。她哪里知道,这确实是她和外婆的最后一面,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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