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 四十一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二月里,田庄回老家过年。她在广州吃了年夜饭,大年初二赶回清浦。一家五口在机场告别,王浪带着他爹妈、女儿去哈尔滨看冰雕,耷拉个脸。当然,怪不得他,哪像个家,哪有过年的样子!田庄想,是时候得收手了,要不然她自己的家恐怕也保不住,迟早得散伙。

跟王浪没法沟通,一张冷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都好些年了,她一颗心全在她爹妈身上,广州的家她可用过一点心?她贴了娘家多少,他不知道,不会是小数目;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那也等同他的钱,夫妻共同财产么。还没“筑巢引凤”那会儿,怎么不见她外面接活儿?还写什么电视剧!以为他不知道呢!凡事都得有个度,哪有这样倒贴的?她自己的日子不过了?

田庄没法叫他将心比心。他是儿子,不是闺女,没得比。像米丽、万里红是当闺女的,她们就能理解,但也劝田庄适可而止,说:“差不多行了,尽孝也得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你爹妈这态势,别说你救不了,就是再能干、再有钱,手里拿出几千万现金流,也救不起。你们家不是钱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这话田庄也说过。前些年,万里红听说她家出了这档子事,说:“找米丽、万国合计合计?几家凑个几十万给你,应当没问题。”

田庄摇了摇头,拒了。她家不是钱的问题,几十万交给他们,三五天就赔了干净。有一回田家明打电话来,说:“手头还能挪腾出四五万?电费好几月没交了,供电局要断电。什么,你也没钱?噢,王浪呢?你们俩出去借呢?工厂不能停产,订单都接了,签了合同。就这点小难关,渡过就好。”田庄打了四万元过去,不几天又来电话了,这次换了她妈,先唉声叹气,再欲言又止,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我知道你有难处。张三的工资欠了好几月,上周他妈住院,他这时提出结工资,不能不结吧?就两万。我跟你爸借了一圈都没借到,不得已才跟你打电话。等下月结账了,我就还你。”

田庄都没力气嚷嚷了,哑声道:“上周才打了四万,现在又来要!拿我当什么了?摇钱树?我一个月工资也就六七千,你们这十天半月就跟我要六万。别说我没钱,我就是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么扒啊!我再说了,每次你们都说还钱,什么时候还过?我跟你们要过没有?”啪地挂了电话,不给。这事窝心里好几天,不给也是有代价的,不安,痛苦,念着她爸妈在受苦,光平复心情就得好些天。

她跟万里红说:“你别操心了。我们家挺无厘头的,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你们凑几十万给我,白打水漂了,他们又还不起,末了还得我还。没完没了!”

可是田庄的问题在于,她知道打水漂,也得给;要五次,给三次,禁不起磨,心软,给多了就没好声气;不给又难过,感情上过不去。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她跟父母之间的情债,得拿钱来还。

万里红也说:“你父母是滥用养育之恩,你是当妈的,引以为戒吧,这东西得慎用!不用,恩情才在;用了,就没了。亲人之间也有遮羞布,那层纸不能捅破,否则太赤裸裸了,寒心。”

田庄说:“我在等着那一天呢,等他们把我榨干了、掏空了,养育之恩还尽了,情债也不欠了,我就可以不受他们摆布了。现在还不到时候,明知给钱没用,有时还得给,要不心里过不去。”

她当然没有等来那一天,直到辞世当年,她还在还情债,替父母收拾烂摊子,替他们托关系,跟政府、银行、法院、消防、环保局等只有生意人家才懂的各式部门打交道。

那天,田庄跟万里红说:“为什么说我们家没救了呢?说人的问题都说轻了,是系统出问题了,结构崩坏。老两口六十多,退而不休,整天斗志昂扬、异想天开,总想挣钱!你要挣钱,你早干什么去了?等到退休了你去挣钱!都没数了!”

万里红说:“我倒是能理解,我爹妈快七十了,也在外面瞎忙乎,闲不住!上了一辈子班的人,尤其不能歇下来,会病的。普通人还好,过过小日子;当官的恐怕不行,落差太大了,尝过权力的好处,临老突然没了,世态炎凉全看到了,有些人心窄,心理调适不过来,退下来不几年就有挂了的。我爹妈还好,没捅大娄子,就做点技术活儿,给人打工呢,我是支持他们出去做事的。老年人比年轻人还闲不得,年轻人有资本,怎么样都行;老年人一闲就完,非病即死。”

田庄说:“就算老年人闲不得,但我爸妈这一摊算什么?高利贷都敢借!还要修高速,还要挣几个亿!怎么想的?六十多也有年富力强的,他们俩倒好,明显脑子不好使,还不能阻止。

万里红沉吟道:“我琢磨也是你命中有这一劫,遇上这样的爹妈,受着吧。我是旁观者清,劝你要掂得清轻重,别把自己的小家给赔进去,该放手时得放手。”

田庄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绝对的家长制!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有道理的,越打越孝顺,我们家尽出孝子,就是愣生生被打出来的,特别管用。忤逆当然也忤逆,不忤逆的孩子也不会挨打,但挨打的孩子确实比一般孩子更孝敬,这道理我也没想明白,可能太疼了,有记忆。像我人到中年了,我妈还拿‘孝’字来压我,压得住的!我虽然跟她嚷嚷,但她控制得了我,而我左右不了她。我是家里的金山银矿,但我说话不算数,我跟弟弟妹妹的区别是,我跟她嚷嚷,她能忍,要不就哭;我弟弟妹妹嚷嚷看?那是要打的!”

“现在?”

“对,现在!”田庄说,“当然她也打不出什么来,手忽上来,叨登几下,但这也是打!你说这样的家庭,孩子能长大吗?能担责吗?她永远是家长,我们永远是孩子!家里不遇事还好,遇上事我们顶不起来呀,当不了她的家,一切她说了算!她都多大年岁了,她还要当家?她当得起吗?老两口的智商、情智明显不够用,你只能看着他们往下落,看着他们受苦,你也跟着他们一块受苦,坑了儿孙好几代,几个家庭被拖累,有什么办法?孝啊!以后别跟我讲‘孝’字,什么家长制,问题大了去!家长错了怎么办?谁来纠正?凭什么一定要让孩子听话、顺从?中国很多人是不配做父母的,他们自己就是孩子,一辈子长不大,一代一代恶性循环。当父母这件事,不需要职前培训的?噢,生个孩子就成了父母,配吗?”

“确实,家家都有问题,”万里红说,“像家长制之类,不好讲,也有搞得不错的,就看你碰上什么样的家长。我发现古人那一套,搁今天得重新掂量,比如孝,遇上问题父母怎么办?怎么个孝法?尺度在哪里,这些都是问题,须因人而异。”

“我怕自己会被这个字压死。”

“每个人都是从家庭里走出来的,带着家庭的气味、缺陷、优点;还有天性、后天修行,夹七杂八跟人做同学、同事、夫妻,为人父母,走上社会,跟各种人发生关系,也有合的,也有不合的,虽说是人际关系,其实是无数个家庭在交往,太复杂了。我们哪里是自己?身上沾着父母的气味呢,像我们俩合得来,有可能是两家父母也合得来。”

田庄笑道:“那未必。我妈这辈子不交友,一门心思全在儿女身上;我爸说不上,越老越看不懂。我从小跟我妈就不合,价值观犯冲,几十年一直在纠正她,南辕北辙两条路。”

“再纠正,你也是你爹妈的女儿!能纠正到哪儿去?人呀,太有意思了!我们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年年走过来,似乎很清楚,其实回头打量,苍苍茫茫,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成的,为什么会长成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为什么有人讨喜,有人招嫌;有人美好,有人丑陋;问题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丑陋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挺美好。”

田庄笑道:“对,就像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邪恶的,刽子手里也有忠厚的。世上最好玩的还是人,太丰富了,不同的人在一起搞来搞去。”

“家庭在里头起了决定性作用,人之初最重要的十几年,基调已经定下了,以后是驴是马,就看自己造化了。”

“我们家的问题是,”田庄说,“谁都不服谁,权力结构有问题,没大没小,没权威,几十年来就无序。其实无序也没问题,无序有时是一种活力。我小时候,家里蛮有活力的,小孩子打打闹闹,人人都昂扬向上,长到二十多就不行了,颓势四起,那时我们家也还好,在县城算体面人家了,但运势不在了,我跟我妈、我妹妹都感觉到了,但这也没问题,家运不在,国运在么,只要不折腾,老底能保住的,吃点时代红利没问题。但我妈争强好胜,又没那本事,我爸退休以后就开始作,儿女又不当家,真的是结构问题,没个二三十年显不出来。”

“说了这么多,你弟弟呢?”

田庄叹道:“他才是关键人物。”

春节前,田地离婚了。前弟媳张咏梅致电田庄说:“回来聚聚吧,就当作个见证。我虽然不是你们家人了,但年夜饭估计还得一块吃,两家上人都还不知道呢。”这次离婚很顺利,田地没溜号,两人约在民政局门口见的面,一同走进去,再一同走出来,分道扬镳。他们没撕,甚至还有点留连不舍,走出民政局门口,田地问:“我去上班,你去哪儿?”

张咏梅说:“回家去咯。”

田地看着她,忍俊不禁道:“跟鬼似的!”顺势叨登她一下。

张咏梅打回去,说:“少来!”

那感觉就像逛完超市,一个上班、一个回家似的。

两人是协议离婚,条件没什么可谈的,田地净身出户,两人名下只有一处房产,没存款,田地背负他自己也数不清的欠债,田禾估量至少七八十万,问她根据何在,她当然没根据,印象中父母替他还了七八十万也未可知。张咏梅更无从知晓。有一回债主上门,拿出二十万的欠条,说:“好像外面还欠了些,不止我一人。”

张咏梅准备认账,她那一阵不是做工程么,手头宽绰些;后来她问田地:“你外面一共欠了多少?干什么用的?”

问了一晚上都没问出,田地坚贞不屈,打死都不说,末了两人真打了一架。张咏梅恼道:“我替你还债,总得还个明白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气得不还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她本来也没想还,说便宜话呢;不是有公公婆婆么,他们自然会还。

田地两口子感情不错,张咏梅是个大条,性格开朗,不拘小节。好多年前,田庄回清浦过年,跟田地夫妇坐在床上打牌,三人挤两个被筒,打得不亦乐乎。这时王浪进来了,张咏梅说:“他大姑爷,打不打?打就上来挤一挤。”

王浪看向田庄说:“你们家是这么个玩法啊?”

张咏梅俯身大笑,道:“对,我们家就是这么个玩法。”

他两口子吵吵闹闹是少不了的,半真不假,吵完就忘。田地有撩酸拨咸的毛病,从小就喜欢撩妹妹,不大有正形,没个兄长样,田禾也乐得跟他嘻嘻哈哈,有时还会发脾气;就连姐姐他都撩,有一回他下夜班回家,各个房间张张,都睡下了;悄没声息替各屋点了蚊香,查看纱窗是否关紧,防盗门窗是否锁上;到了田庄房间,他把她唤醒,说:“猪,猪,猪!”

田庄嗯了一声。

他说:“我把你蚊香点上了。你渴不渴?给你倒杯水?”

田庄都快气死了。你点蚊香就点嘛,睡得好好的,干吗把我叫醒?我半夜里喝啥水?说:“哎哟,你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这才满意而去,把房门带上,又探头撩道:“替你关上门啊!”田庄气得侧过身去,把毛巾被蒙住头。

他笑道:“猪头肉!”心想这一来她准醒。这才掩门而去。

婚后他就撩张咏梅,撩儿子田野,他连他妈都撩,他爸他不撩,有点怕。太无聊了,撩着玩玩。他一撩他妈,孙月华就开心坏了,说:“我毛孩!”虽然他已经三十多了,当爹了。

三个孩子里,孙月华最疼的就是儿子,田家明疼小女儿;田庄嘛,爹不疼来娘不爱,好在她无知无觉,自顾自把一家人爱得要命。田地曾是清浦有名的小帅哥,继承了他妈的白净肤色,眼睛不顶大,可是灵动活泛;个子不高,可是比例协调;一张恬静的小圆脸,他妈常夸:“我家毛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他上初中就爱美,偷偷抹他妈的头油,有一回被他妈发现了,拍手道:“这不要命吗,这是要谈对象?”喜得蜜滋滋。

他十八九岁那会儿,上街就有回头率,他看人,人也看他。常有姑娘会打听他,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大哥姓什么,穿衣那么好看!确实,他穿什么都好看,用心思;穿条纹衫尤其好看,有好几件呢,圆领、方领、长袖、短袖、黑红条、蓝白条——也叫海魂衫;一天一换,干净整洁;裤子自己熨,皮鞋擦得油光泛亮。

田庄考上广州的大学后,常去逛广州站附近的白马服装市场,都是潮服,两三百元能拣一麻袋,她自己留几件,其余的寄回清浦、江城、济南,把弟弟妹妹、表妹堂妹们开心坏了,都是港版衫,内地很少见,穿上去像郭富城、张曼玉有没有?1990年代中后期,广深、香港对于内地而言,还是神奇的、光一般的存在。

后来田庄回清浦,总不忘给他买衣服;若是忘了,他就会提醒,田庄回广州后,就会买了补寄回来。他对姐姐是一点都不见外,拍拍打打,撩一撩,两人嬉笑成一团。他们家是姐姐不像姐姐,弟弟不像弟弟,搞不懂他们家是怎么回事,但是一家人都挺愉快。

他跟张咏梅处上对象后,孙月华不同意,他只好分手,伤心得噢,一个人躲房间里抹眼泪。下了夜班后,跑张咏梅窗下蹲着,给她守夜。有时会敲敲张咏梅的窗户,说:“猪头,你睡了没?”于是张咏梅就会披衣跑出来,感动得不得了,说:“怎么还不回家睡觉?这可怎么办?两家都不同意!”

张咏梅后来跟田庄说:“你弟弟最会搞这一套,中间分手好几次,要不是他磨磨叽叽,我们早散了。”

田庄说:“问题是你吃他这一套啊!”

张咏梅甜蜜道:“有才!他在这方面很会,比你和田禾强多了!”

田庄还挺骄傲,田家终于出了人才。可是他的才华是哪儿来的?田家没有这样的人,一家子都开窍晚,天生不好这一口,总犯迷糊。或许像他叔叔田家亮?据说家亮小时候也是手腕灵活,跟女同学处得来。但实在话,这与其说是手腕,毋宁说是天性,也上心思,也动情。

田地有一回跟他妈哭道:“她脑子活,会挣钱,我们家没人懂做生意,她懂!她将来会出去挣大钱!”

他哭的样子太惹人怜,孙月华把心一疼,由他去了。她理想中的儿媳是门当户对,干部子弟,在局里上班,再不济找个中小学老师也不错啊,有寒暑假,教育孩子不在话下。

他结了婚也就那么回事,好也好,吵也吵,主要是成天不归家,玩心太重。他那个巡警队是日班、夜班轮值,他的上班时间对家里人来说是个谜,有时通宵达旦在搓麻,家里还以为他上班去了。他外面欠了几十万、上百万,多半是赌债。田禾说他吃喝嫖赌,外面养小拐子,这是没根据的,猜猜而已。但逻辑上有这个可能。张咏梅也疑心他外面有女人,但她是神经大条,并且,这种事要捉奸在床才算数的。因此,两人虽吵吵嚷嚷,动辄要离婚,其实感情还不错。

他的生活对全家人来说都是谜,怎么会欠那么多的债?他不说,低眉含目,好脾气的样子。田家的男人都是好脾气,有修养,外面不争不抢,清淡自守,不怕吃亏,因而人缘就好,跟谁都合得来,玩嘛,没必要那么较真,从来不说过头话,行止有分寸,真的,特别讨喜。

孙月华跟田庄说:“不能不还啊,债主找上门来了,说要闹到巡警队去!我怕他工作保不住!”

他还有一部分债务,是替他爹妈借的,为了李庄的“筑巢引凤”;也有替张咏梅借的,做工程需要垫资。他对钱没有概念,从小借到大,从来就短钱,但也从来不缺钱。十七八岁那会儿,邻居家开了小卖店,他跟自家开的一样,东西随便拿,赊账,后来邻居把账单给了孙月华,由她一总支付。他狐朋狗友一嘟噜,有一年,一个黑龙江人打电话给田庄,说:“你是田地的姐姐?你弟弟欠了我十几万,现在找不到人,打电话也不接——”

田庄说:“你哪儿来我的电话?”

“欠条上你是担保人。”

田庄说:“这事我不知情,欠条上没我的签名,这笔账我不认。”

后来还是田禾出面,召开家庭会议,商定以后借款、担保之类务必撇清田庄,说:“要保全大姐,全家就她一个干净人,她在,这个家或许还有救,她成了黑户,这个家就完了。”田禾也差点成了黑户,有一度被逼以公务员身份贷款、担保、做房产抵押,临了还不上钱,又是田庄出手相救,她得保全妹妹,有公职的人呢,孩子也小。

田庄说:“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不用理他们,不要给他们借钱、贷款,不要在担保书上签字。你这一签字,还得我来还。”

田禾说:“没办法,我被逼疯了。不签,老两口就赖在我家不走,今天不签,明天来,要不就去我单位。当然吵过!什么狠话都说过,说完就忘,第二天还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田庄叹道:“着了魔了!”庆幸自己身在广州,他们鞭长莫及,否则也招架不住。她的心并不比妹妹更硬。

田禾说:“我们家没法干净,一人出事,全家受累。何况还不止一个人呢,一家五口,三人作死,就我们俩是正常人。”

田庄叹了口气,心里想,中国家庭都这样吧,很少有干净利落的。前头讲过的中国社科院的那位龚夏,副研究员,她哥被骗来清浦投资,亏了三千万,跟她借钱,她拒了,说:“第一我没钱,第二我借给你,也解决不了你问题,杯水车薪。再则你投资失败,难道不当自己承担后果吗?你是成年人!”田庄还挺佩服她的,家庭关系条清缕晰,都不像中国人了。

那年田庄回清浦,请班主任吕教师和几个同学吃饭,商量她家的问题。吕老师说:“那个‘筑巢引凤’,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不能沾,不合清浦的实际,是蒋书记在放卫星。他要搞政绩,为升迁铺路,哪管干部群众的死活!你父母不明就里,投资失败,难道不当反思一下?”

田庄想,他们怎么会反思?他们跟蒋书记是一类人,大干快上、冒进激进,都在描绘宏伟蓝图,蒋明描绘的是清浦蓝图,他爹妈描绘的是家庭蓝图,都挺好看的,织龙绣凤。孙月华的长处就不在反思,也不担责,她的长处在于柔韧性、坚强、百折不挠,对未来充满信心。

田家明倒是勇于担责。他退休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突然糊了,谁的话他都听得进去,都能接两句,像万金油。也许他本来就糊,只是老了,缺点、特点无限放大,孙月华说:“我都不认识他了!”田庄姊妹也看不懂,父亲形象突然坍塌了,成了母亲的仆从。

等到田庄回清浦,得知高利贷已借到几百万,她就知道这个家没救了,说:“跑路吧!李庄这一摊扔了,高利贷也不还了,几辈子都还不起!”

她爹妈吓了一跳,很奇怪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说得出口?这是田家的闺女吗?人品有问题啊,道德低下,欠债还能不还?

田庄说:“跟高利贷还讲信誉?他们本来就不受法律保护!亲戚的欠债,我可以酌情还一些;你们俩跟我去广东,珠三角找个小镇,我来出房租,先躲一阵。李庄的这摊子丢这儿,产权是你们的,怕什么?等政府来收购!”

孙月华摇了摇头,说:“我儿子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你弟弟不管,他还有单位,债主会盯上他的。”

可不是,弟弟才是关键!田家的灵魂、二世、单传,影子式的人物,基本不归家,一归家就蓬荜生辉,至少对孙月华而言。

母子关系简直了,他是他妈的心肝宝贝肉,把命给他,她都愿意。当然是宠溺,但也没宠坏,天性好,纯良、低调,就是不担责而已;他是今天所谓的妈宝、巨婴,一直玩不够,玩到三四十,他少年时的一拨玩伴已有升了官,说话“嗯、啊”,开始官腔官调,出入有随从,请客坐主位,有人抢着买单;而他还在原地,连干警都不是。这时,聚会就变得很难受了;当然本来就聚得少,说不到一块去;回来以后他就会发发呆,长吁一口气。这以后,他照样玩儿,换了一批人而已,他妈说:“都是不入流的。”他老婆说:“都是跟他一样混不上去的。”

那年田庄回清浦,他开车送她赴饭局,到了饭店门口,田庄说:“你上来坐一会儿吧,就三五个同学,你应该都熟。”

他摇了摇头,说:“你们聚吧,我走了。”

田庄说:“哎,怎么回事?陈国金你不熟吗?还有范朝代,以前常来家里玩的,他才从上海回来,开了一家电子配件厂,一块聊聊呗。”

他再次摇了摇头,开车离去。田庄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呆呆看着他的车尾,消失于车水马龙中。她懂。很难过。

那年春节,她回江城婆婆家,张咏梅开车送她过去,路上叹道:“我要好好挣钱,为你弟弟争口气!在单位受夹锅气,干警都不是,升迁无望,小年轻都当了他的领导。”

田庄转头看向窗外,冬日萧索,一轮红日挂在田野边、枯枝间,窗外天寒地冻,而车里是暖和的。田庄把眼睛一湿,心想,我要是成功人士多好,当大官、阔人,有很多关系网,我就能帮上弟弟。可是那会儿,她自己也才三十五六,她那代人将显未显。并且,她回广州后就忘了那回事,什么成功人士?争来抢去,难看!她才不要当呢!

其实田地的事,她也操过心,那年回清浦,她把田地叫到一旁,商量道:“你写篇文章怎么样?关于清浦公安局的,可长可短,新闻通讯、短消息之类,反正就是歌颂呗。我看能不能托关系上省报,当然北京的报纸更好,这样公安局就会重视你,特事特办,转成干警,有没有可能?家里也就这样了,老爸帮不上你,我就这么点资源。”

田地淡淡道:“我没写过文章啊。”

“试试嘛,有当无。或者我帮你写?但你得给我准备材料。”

田地没接话,后来不了了之;没法子,田家的天性。也有可能是,少年时曾过过好日子的人,至少是小县城的好日子,经过那一遭了,也就那么回事吧,挺淡的。

那年清明,田庄回来祭扫,一家人吃了团圆饭。田家明主动认错道:“是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们,把一家老小都卷进来,拖累你们了!”

一家人都不说话。田庄想,她爸确实担责,但他担得起这个责吗?一声“对不起”就完了?说句难听点,现在不收手,一家人只能越坠越深,哪天老两口走了,落下的烂摊子还不是他们三个孩子扛?

孙月华说:“不怕不怕,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谁还没栽过跟头?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高利贷也不是个事儿,厂子一年挣个两三百万不是问题。”她是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等还清债务,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我跟你爸又不花钱,还不是为了你们?我们不怕吃苦,怎么着也得为你们挣点家业!”

三个孩子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爱给谁给谁!”仨孩子都不爱钱。

孙月华说:“到时家产平分,儿子闺女一视同仁,什么重男轻女,在我这里行不通。”瞥了一眼张咏梅;张咏梅又瞥了瞥田庄、田禾,那意思是,她不就是拿钱来压人嘛。很不屑。

田庄说:“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把我的那份给田地。”

田地说:“我也不要她的钱!花她几个钱,能被她欺负死!动辄打骂,你看你看,又来了!哎哟,干吗老打我——”把眼看向张咏梅,说,“我们家张咏梅最会挣钱,你多多挣啊,我等着你包养呢!”

孙月华含脸道:“这些年挣的钱呢?干吗老回家跟我要钱?”

张咏梅说:“哟,他奶,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钱?你儿子张口,跟我没关系啊,我反正没用过他一分钱。”

孙月华说:“跟你没关系?你们不是两口子?还说没用过他一分钱,他工资本在你手里呢,扣得紧紧的!他没钱,只好到我这里来抠!”

“好了好了!”田庄把手一扬,道,“难得回家一趟,就不能让我清静点?说来说去都是钱!”她要是不拦着,今天不会消停。

张咏梅当然也没挣到钱,有时挣,有时赔,三角债缠来绕去,扯不清。或许也是性格所致,她婆婆称她“三把斧”,打开局面的一等好手,但续航能力不强,做事虎头蛇尾。脑瓜子好使,但发达这件事,跟聪明、勤劳没多大关系,关乎势,关乎运。田庄同学范朝代,在上海开了家小公司,一年挣个百把万,有些积蓄,人到中年收摊不干了,“太辛苦”,不愿把老命赔进去;并且事业到了瓶颈期,上不去,且有跌落的风险。

“单为挣钱,犯不上,”他说,“钱没那么大魅力,做事业是另一说。”他后来关了公司,举家迁回清浦,城郊盖了两进四合院,十数间房,投资理财炒炒股,读书习字谈古琴,有时会招三五朋友小聚,名曰“雅集”。那次,田庄带张咏梅过去了,把她羡慕得不行,说:“哎呀,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范朝代说:“我这是失败人生,外面混不下去了,才落回清浦。忙乎几十年,也就挣个衣食不愁。没多大意思。清浦有钱人多了去,但老实说,我看他们也没多大意思。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只有暴发户才会活出新鲜劲儿,活丑活丑。人到中年,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张咏梅后来跟田庄说:“你这同学通透,真应该把你妈叫过来,让她受受教育,一辈子看不透,像个暴发户!把家败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说我?”

田庄心想,看不透的人都会活得新鲜昂扬,通透的人一般都低沉喑哑。她妈就这点占便宜,一辈子爱钱,斗志昂扬,精气神十足。

张咏梅说:“田地没说错,她就是拿钱来压人,她以为她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她挣钱就是为这个。一辈子那么强势,到老都不能改!”

田庄递眼色给张咏梅,那意思是,差不多行了啊。张咏梅果然住嘴。田庄叹了口气。张咏梅说错了吗?钱从来都是手段,对她爹妈来说,它是安全感、价值感、虚荣心、体面尊严的生活、抵抗空虚的手段;它是施舍、爱、赐予,哪怕不惜劳苦,也要为儿孙有所创造、无私奉献。而后才兼带——好吧,潜意识里对于儿女的控制,准确说,是权力。是某种权威的象征,是对自身力量的补偿、对儿女长大成人的抵抗,以此获得平衡感、平等感。

像一切的婆媳,这一对也好不到哪儿去,孙月华的问题当然更大一些,傻乎乎的,就知道明火执仗;张咏梅暗地里也捞了些,不算太吃亏。非典那年,田庄在广州买房,也曾致电她妈,叫她在清浦置房,她妈不同意,没那个必要。手里那点闲钱,还得用来周转,搞苗圃、做化肥专卖呢。

田庄说:“我打听了,现在最赚钱的就是投资买房,你不听劝哇!”

孙月华一听,小算盘又拨弄起来,越发不能买了。就这么一儿子,赚了也是张咏梅的!她不高兴。隔年田庄回来过年,见田地夫妇已被她赶出去租房住了——小两口进进出出好几回了;生气了就赶出去,气消了,再叫回来。

那年田庄作主,逼她妈拿出五万元,替田地付了首付,母女俩为此大吵一架。田庄说:“你给不给?就这一儿子,才要买!出去租房好看是吧?你不顾儿子,好歹也得顾孙子吧?田野念小学,那是学区房,全清浦最好的小学、中学都在那儿!”

田禾冷眼旁观,长叹息。她家一过年就吵架,换句话说,她家所有的决策都是通过拍桌打板得来的,遂说:“败象丛生!”

田地夫妇离婚,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房产,翠竹雅苑的那套三居室,也没多少钱,那会儿清浦房价还没疯长,但毕竟也是钱;若被法院执行了,他娘儿俩连个藏身地都没有。这是他一生做的少数正经事之一,致电他姐说:“要不要跟大人商量一声?我妈知道怎么办?”

田庄说:“你都多大了?快四十了!赶快离,先保住房子。两家大人先瞒着,孩子也瞒着,就当没那回事,过些年再复婚。”过些年当然没复婚。婚姻虽然未曾真正约束过他,但离婚彻底放飞了。起头,隔三岔五他还回来,后来谈了女朋友,回来就少了。有时也会回来看儿子,一家三口吃顿饭,若是晚了,他就不回去了,住下。他若有钱,就摔沓钞票给张咏梅,没钱也会跟张咏梅借些,一点都不见外。

田禾说,她爹妈和她哥是相互拖累的关系。

田庄说,家里唯一的男孩没起来,她家才会落到这副景况。男孩但凡有料,压得住她爹妈,在家说一不二,担起家长的责任来,田家又何至于此!但问题是,那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又怎能说一不二?大孝子、温绵、单纯、天生纨绔气质。他当生在富贵之家,万贯家财随他败,一切由他爹妈兜底,但明显他爹妈力有不逮。

田家明骂孙月华:“好好的儿子,全让你给惯坏了。”

当然是!但惯孩子这件事,永远不会止。当妈的又不是好意的;也有惯的,也有不惯的,是身不由己。唯母子连心,天地昭昭。田地高中毕业,得了个成人高考的机会,去省城某大学深造,先入学,再考试,三年后拿下大专文凭。那是他唯一的机会,远离父母,独立成人。孙月华不叫去,说:“我毛孩有胃病,我得看在身边。”

高中时也曾用过功,想考大学,想赴美留学;几门主科中就英语最好,可见理想也曾把他照亮。上班后混吃混喝,有一回被田家明骂:“不学无术的东西,你还能有点出息?”

骂出了效果,很受震动。有一节他就不出去玩了,在家听英语、练书法。田地几十年来没出过远门,一直在母亲的眼力范围之内。她是天,罩着他,护着他。一辈子都是逍遥子。债主找上门来,孙月华铁青着脸,二话不说,认账。她把儿子看得一清二楚,不争气,不顶事,外面尽惹事,但是她认账,很坚忍,因为她是天。有时给田庄打电话,说着说着就会哭:“我不能不挣钱啊,大乖,我得替你弟弟还债!”

田庄问:“欠多少?怎么欠的?干什么用的?”

孙月华说不上。不敢问,也问不出;怕把儿子逼狠了,寻死觅活去!田庄发出跟张咏梅一样的感叹:“我可以还一点,但至少我得还个清楚账吧?”

且慢,田庄为什么要替弟弟还账?唉,她是替爸妈还啊!弟弟的账,不就是爸妈的账?她家的账都是这么算的,一笔糊涂账。

均贫富这件事,每个家庭都有,中国的爹妈都懂。一家子但凡有个出息的,要么“先富带后富”,带不了,那就“均贫富”,一均一个准,都是连筋带肉。那出息的子弟,就是不顾惜兄弟姊妹,也得顾惜爹妈;当爹妈的也会偏心落穷的孩子,把那出息的孩子扒扒弄弄,一扒一个准。

田庄是主动,她没能力“先富带后富”,就自己搞起了“均贫富”,很自觉。当然是不堪重负,有时气得跳脚,有时眼泪汪汪,有时是被父母逼的,但多数还是她主动承担,既心甘情愿,又叫苦连天,奈何奈何!一般来说,大金主是能当家作主的,但田家唯一的大金主是个没用的货,只好当冤大头。每次她回清浦都满怀信心,想着把家归归拢,按照她的意思来;她要当家长!脑里一揽子计划,回去要实施,先做说服工作,不行的话就抢班夺权。可是一俟回到家,她就偃旗息鼓。没法弄,太乱了。除了一顿好吵,待不上三五天她就回广州了,把清浦丢脑后。家,她是怕回。有一年她回江城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会后逗留几日,去看姑姑田家凤,犹犹豫豫是否要回清浦。

田家凤说:“当然要回,这都到家门口了!”

田庄摇头道:“回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一堆乱麻,白添堵。我对清浦早没感情了,只有责任。”

她这也是气话。若是没感情,就不会给钱,就会断得干干净净。光是尽责任,那才花几个钱?吃喝、养老、生病而已,这都是小钱。她后来还是回去了,劝她妈止损,她妈说了那句著名的金句:“不死不休!”已让她很恼火。后来又跟她爸聊了聊,她爸责无旁贷地站她妈,聊不上两句,父女俩都很上头,她爸说:“我会东山再起的!”

田庄说:“行吧!你们一家,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别想再从我手里拿走一分钱!”拎起箱子,把门摔在身后,打车去了江城机场。然而这还是气话,隔不上一阵,她妈又来电话了,田庄也忘了那回事,母女俩说说家事,对着话筒唉声叹气。亲情真是伤得起,这要是换了爱情、友情,都不知绝哪儿去了!

今年春节她回清浦,一是为弟弟离婚,二是回来大干一场。前头她给蒋明寄了一本书,签名版的《梁启超与他的时代》,上写“敬赠、雅正”,又附上一封信,开门见山,说明她父母的窘境,身负巨债,请蒋书记顾念生民艰辛,按合同履事,务以收回李庄厂房为盼。不久孙月华给她打电话,口气严重,说县委办下来两个人,了解家里情况,“尤其是问到你”,口气不善。

田庄说:“问到我什么了?我是给蒋明写了封信,很客气呀。”

“可能他们也怕,以为你外面有关系,怕把‘筑巢引凤’爆出去,所以下来探探情况,吓唬我们一下。我跟你爸不会进去吧?”

“哎哟,你想哪儿去了?他们有那胆子吗?我爸原来也是县委办的,你搞得自己跟文盲似的。”

“不是,”孙月华说,“你爸那是三十年前,跟今天不是一回事。”

“行了,等我回去过年!”

田庄回清浦前,打了一圈电话,得知有个校友供职于中央某部,跟蒋明很熟;这校友难得回来过年,正好可以见个面,或可代为说项。此外,田庄做了最坏准备,分别致电米丽、万里红、陈丽雅等,说:“你们要不时给我电话,一旦手机关机,或无人接听,你们就报警,微博上把这事给抖出去,你们要替我报仇雪恨!”

陈丽雅笑道:“你搞得自己跟烈士似的!大不了也就关你几天!”

田庄笑道:“这都不至于,有备无患吧。”

如此,她就斗志昂扬地回家去了,一想到进局子,激动得不行。但荒谬在于,她回到清浦就把这事忘了,北京的校友没回老家,蒋明她也够不上,并且他回省城过年了。她闲来无聊,就足不出户看《蜗居》,被宋思明迷得不行了,看得晨昏不分,困了就关机睡觉。恰好陈丽雅几人按约打电话来,咦,关机?进局子了?要不要报警?要不要上微博?几人轮着打,又给王浪打电话。

临近中午,田庄被家里的座机给吵醒了,说:“是啊,天亮才睡。啊?完了完了,我这就开机。你们玩得还好吧?哈尔滨冷吗?宝宝呢?爷爷奶奶都还好?行行,那我不说了,我现在给她们回电话。”

陈丽雅说:“老天!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我们差点报警了!”

米丽说:“你太不靠谱了吧?我正琢磨着是发微博呢,还是代表南方系直接杀清浦去救你?”

万里红说:“我算看清你了!你家的事,怎么指望得上你?你能不坏事,就算好的了!”

田庄说:“我还真坏了件事。”

万里红说:“嗯?”

原来,姨奶奶的孙子胡正义准备以三十万入股她家的工厂,前面谈得差不多了,春节期间来家拜年,最后落定时,被田庄给搅了。田庄也是犹豫好久,不忍下手,那是她爹妈的救命钱!像久旱逢甘霖,就等着这三十万盘活工厂,以后挣大钱。

田庄跟妹妹商量,说:“我出面吧,一定得搅黄,不能害人家啊!我们得有良心!这些年,他们坑了多少人?什么时候还过钱?多少亲戚恩断义绝!”

于是找到胡正义,这表弟还有点心不定,心想,这一家怎么回事?儿女搅爹妈的局?田庄说:“这不是搅局啊。毕竟三十万不是小数目,你在外头打工也不容易,还有老婆孩子呢。你慎重考虑吧,外围再打听打听,我就告诉你,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赔。当然,你入股参与管理,没问题,但十有八九你说了不算。前头张咏梅也进去管理了,整天吵,后来被赶走了。田禾找个同学过去救场,也是投资入股,谈好的条件,让老两口走人,不要在李庄指手画脚,偏不!结果不上半年也被气跑了,几十万就这么打水漂了。那还用说,几十万算我跟田禾的,这也是事先谈好的。其实她同学走的时候,工厂已经起色了。你看着办吧。”

这事就彻底黄了。

孙月华得知后,气得哭倒在地上,骂田庄:“你这个不肖子!拆爹妈的台、挖爹妈的墙脚!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一边拍腿打地,说,“不怪这个家过塌了!五马分尸!”

田禾一旁看着,心说,败象丛生!

不过隔两天,一家人又好了。田庄临回广州前,老两口领着田庄姐弟并孙子田野,回了趟李庄。先去了坟场,给爷爷奶奶磕头。坟是早不在了,天寒地冻天,满目荒芜。

田庄说:“就这儿?”

田家明说:“就这儿。河沟边,离左数第三棵老柳树不远。”

田庄蹲下,从塑料袋里取出纸钱,田地拿小树枝画了个圈,一边引火,姐弟俩把纸钱扔进火里,一边拿小树枝拨弄拨弄。一家人依次跪立、磕头。

田庄说:“爷爷奶奶,今天是大年初七,大孙女给你们送钱来了。在那边别省着,现在日子好过了,家里不短钱。这个是棉衣棉裤,天冷了,你们要多穿点,不要着凉。我们都挺好的,身体健康,没什么烦心事,你们不用焦心!”

磕了头,难过得不能起立。她倒不是为爷爷奶奶难过,而是她那讨神的爹妈,怎么那么不省心呢!其时正是上午十一点光景,阳光灿烂,有风,天极冷。想起爷爷去世十八年了,奶奶走了十年,都是她送回来的。恍惚间像是昨天的事,一打眼已是半生。

远处山影连绵,阳光底下灰蒙蒙的,至多个把月吧,山色就会变青翠;她的膝下,小虫子也会破土而出;还有不远处那看不见的河流,也将欢快地奔流,当然现在是结了冰。

村庄照常会上雾,春天里更是水汽氤氲。常常她会错置,在广州回望李庄时,总会看见一个在雾中穿行的小姑娘,那么清晰;及至回到李庄,反而懵懵懂懂,哪怕是阳光灿烂天,也像在上雾。待会还要回村里,去看看她爹妈的基业:厂房、别墅,那一带她不熟,虽然每年都有回来,但是跟她童年的家不在一个区域。

李庄她从来不逛,又不是没见过风景;最穷的时候都山青水秀,更别提现在。李庄在于她,就是她爹妈的厂房、别墅,爷爷奶奶的坟场,再没别的了。不复是从前那个小山村了,没有整体性,也不是一切都连成一片,感情极淡,甚至憎恨,因为她爹妈未被善待,总挨人欺,他们自己也胆小怕事。

这个李庄,早不是她出生时的李庄,也不是她爸上山下乡的那个李庄,不是她爷爷十五岁离开的村庄,不是她太爷爷田贵打长工的地方。这个李庄,连田家明夫妇都陌生了,当年的老熟人多七零八落,有的去世了,有的跟儿女去了城里。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田家明夫妇却回到村里创业。四十年前的那个春节,小丫刚满月,一家三口在放鞭炮,孙月华生出“创世”豪情,四十年后她照样还有豪情,只是以田庄的眼光,他们创也创了,败也败了。

她家现在是村里的穷户,虽然家业壮观,她爸人称“田老板”,她妈人称“老板娘”,两人都应得挺自豪,可是内囊尽了,尊严全无,小小村官都能压他们一头。每年她回李庄,必会去看看她家厂房,办公室里坐坐,又去逛逛后面的小别墅,也卖不出去;都是她爹妈一砖一瓦盖出来的,自己画图纸,搞设计,跟工人一起抬泥、和沙,干得起劲儿……她很难过,有时会鼻子发酸,至于哽咽,好像对这里又生出感情,因为这厂区、别墅里有她爹妈的汗水、血泪,这片瓦之地里寄存着他们的希望、痛苦、感情。

她给爷爷奶奶磕了头,站起身来,挪出位子让弟弟磕头;一边袖着双手,跳蹿蹿,问她爹妈道:“你们不冷啊?”

她妈说:“还好。你在广州待久了,乍回来不适应。”

很多年后,她爹妈都记得2011年二月,他们的大女儿回来过年,一家三代站在荒野里。风很大,像在哀号;阳光却灿烂之至,看久了,眼睛会晃。周遭是荒野、山河、村庄。人影子、枯枝的影子挤在一起。田庄把头巾裹裹紧,不时并脚取暖,一边把双拳握到唇边吹气。她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有时会转身远眺,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她会回身跟父母说些什么,话一出口,声音就被风吹跑,唇边的白哈气也随之消散。

她妈大声说:“你说啥?”

田庄说:“没啥没啥。”

很多年后,孙月华都记得她大女儿年轻的头脸,围着深灰围巾,眼睛一眨一眨的,笑起来时一口细米牙齿,不显岁数。她后来总念叨:“四十一岁。”常常哭。那是她大女儿最后一次回老家,最后一次跟家里人团聚。当时没有人会预知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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