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路

烟与镜  作者:尼尔·盖曼

“……我希望哪天你能来看看我,

到我家来。

这儿有如许的风景,我想带你欣赏。”

我的未婚妻垂下眼睛,她有些颤抖。

她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正又喊又闹。

“这绝不是一个故事,福克斯先生。”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士责怪道。

她坐在屋子一角,梳着小卷发,

她的眼睛灰如云雾,身材匀称,

她嘴角弯弯,笑了起来。

“夫人,我讲不好故事。”我鞠了一躬,问,

“也许,您可以为我们讲个故事?”我扬起眉毛。

她依然微笑。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张开嘴唇:

“镇上有个女孩,一个朴素的女孩,被她的爱人,

一个学者,背叛了,

所以,当她不再行月事,

而且肚子也大得没法掩饰的时候,

她就去找他,号啕大哭。他拍拍她的头发,

发誓说他们会结婚,他们会一起远走高飞,

就在今晚,

一起,

去他的姑姑家。她相信了他。

尽管她看见他在大厅里

冲着他家老爷的女儿抛眼风,

那姑娘漂亮又富有,但她相信他。

或者不如说她相信自己相信的。

“他笑得有些诡异,

他的眼睛乌黑又锐利,他的头发是赤褐色的。

不知为什么,她提前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

橡树下,荆棘丛边,

不知为什么她爬到树上去等他。

就她那样子,爬上了树。

她的情人在黄昏的时候到了,在暮色中小心翼翼地走着,

还扛着一个袋子,

他从里面拿出了鹤嘴锄、铲子、刀。

他开始干活儿了,就在荆棘丛边,

橡树下,

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唱着歌儿,挖着她的坟墓。

那是首老歌……

我现在唱给你们各位,如何?”

她停下来,我们整齐地鼓掌吆喝起来

——差不多是整齐的:

我的未婚妻,她的头发乌黑,她的双颊粉嫩,

她的嘴唇朱红

像是有心事。

那个漂亮女士(她是谁?酒店的客人,我猜)唱道:

“一只狐狸在晴朗的夜里出门

他求月亮多给他些光明

因这夜路途漫长

直到回到自家大门

回到自家大门

他要走很多里路,才能回到自家大门。”

她的声音甜美动人,不过我的未婚妻的声音更为美妙。

“他这样,挖她的坟墓——

那是个小坟墓,因为她是个小人儿,

就算再加上一个孩子她依然是个小人儿——

他在下面走来走去,前前后后,

高声念诵着,她听见他说:

——晚安,我的鸽子,我的心肝,

哦,在月光下看着你真是一桩美事,

我未来孩子的妈妈,来吧,让我抱着你。

他一只手拥抱着夜里的空气,

而另一只手,握住他那短而锋利的刀,

他在黑暗里刺了又刺。

“她在他头顶的橡树上簌簌发抖。尽量轻轻地呼吸。

但是她终究在发抖。有一次他突然向上看说道,

——猫头鹰,我敢打赌,不过现在不赌,哼!那是只猫吗?过来,猫咪……

但是她一动不动,

想象自己是根树枝,是片叶子,是个小芽。

到了清晨,他收起鹤嘴锄、铲子和刀离开了

满嘴牢骚地离开了他的牺牲品。

“后来人们发现她游荡着,神志不清。

她的头发里还有橡树叶子,

她唱道:

大树枝弯了

大树枝折了

我看见那洞

狐狸挖了

我们发誓结婚

我们发誓相爱

但我看见利刃

狐狸随身携带

“人们说,她的孩子出生时,

长着狐狸的爪子,而不是手。

这是那女木匠、吓得要命的产婆说的。学者消失了。”

随后她坐下,四周一片喝彩。

微笑消失了,藏到她的嘴唇后面,我知道它在那儿,

它就在她那双灰眼睛后面。她看着我,很快乐地。

“我听说东方的狐狸会跟在和尚或者学者后面,

幻化为女子、屋舍、山林、神灵、财宝,

不过总是因为尾巴而露馅儿——”我这么开了个头,

但是我未婚妻的父亲插嘴了。

“讲个故事吧,亲爱的,你之前说你有个故事?”

我的未婚妻脸红了。任何玫瑰花瓣都比不上她的脸庞。她点头说道:

“我的故事吗,父亲?我的故事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她的声音平静又柔和,我们都静下来听她讲,

酒店外面传来夜晚的声响:猫头鹰嘶叫着,

不过,正如歌谣所言,我离树林太近,不可能被猫头鹰吓到。

她看着我。

“你,先生。在我梦中,你策马而来,呼唤我,

——来我家吧,我的甜心,沿着白垩路。

这儿有如许的风景,我想带你欣赏。

我问要怎样才能沿着那白垩路,找到你的家。

要知道那是很长的路,而且黑,

在树林里最晴朗的时光线都变得碧绿金黄,

在其他时候却把路都遮住了。到了晚上

就像沥青一样黑,那条路上根本没有月光……

“你回答说,福克斯先生——极为奇怪的回答,不过梦本来就是奇怪、诡异且阴暗的——

你说你会切开一头母猪的咽喉,

你会把它绑在你那匹黑色的骏马后面走回家。

你微笑了,

微笑了,福克斯先生,用你那红的嘴唇和绿的眼睛,

那双足以诱惑少女们灵魂的眼睛,

还有你那可以吃掉她们心脏的牙齿——”

“这可绝对不行。”我微笑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不是她。

虽然这是她在讲故事。但是目光,那种目光。

“于是,在梦里,我非常渴望去你的宅邸,

就如你常常邀请我的那样,

在林间的空地和小径上散步,看湖泊,

欣赏你从希腊带回的雕像、宝石,

还有那些白杨林荫道,避暑石洞和凉亭。

而且,既然这是个梦,所以我不希望有人陪护

——某些干瘪无趣的傻瓜

不懂得欣赏贵府,福克斯先生;

不懂得欣赏您苍白的皮肤,

也不懂得欣赏您的绿眼睛和迷人的举止。

“所以我循着血迹,上了那条白垩路

骑着我的小马,贝齐。树林翠绿。

走了几里直路之后,

血迹领着我穿过草地,跨过水渠,沿着砂石路一直走下去

(现在我需要仔细看才能找到血迹——

这儿一点,那儿一点:那头猪肯定已经死了。)

最后我让贝齐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

那是座豪宅。帕拉第奥式的,明亮、宽大,

它本身就是一道风景,那些美丽的窗户、廊柱,

一座垂直且开阔的白石纪念碑。

“房前的花园里有这样一座雕像,

一个斯巴达小孩,偷走了一只狐狸,把它掩在袍子里,

狐狸咬小孩的肚子,咬成了重伤,

这斯多葛学派的小门徒很勇敢地什么也没说——

冰冷的大理石,它能说什么呢?

它眼里有着痛苦,它站着,

在底座上,刻着九个字。

我走近些,念道:

勇敢

再勇敢,

却莫鲁莽。

“我把小贝齐拴在马厩里,

在十几匹夜一样黑的骏马之间,

它们每一匹的眼中都充满着血和疯狂。

我没看见任何人。

我来到房子前面,登上华美的台阶。

巨大的门紧锁着,

我敲了门但没有仆人前来迎接。

在我的梦中(别忘了,福克斯先生,这只是我的梦。你脸色惨白)这房子让我着迷,

好奇心(你知道这谚语,福克斯先生,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好奇心杀死猫。

“我找到了一扇门,一扇小门,拉开门闩之后,

我进去了。

穿过走廊,两边排列着橡木架子,

上面有半身像和小装饰,

我走着,在猩红的地毯上走得无声无息,

最后我到了大厅。

这儿又有闪耀的红色石头,

镶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里,

写道:

勇敢

再勇敢,

却莫鲁莽。

否则你的血

会变凉。

“那儿也有楼梯,宽阔,铺着猩红地毯,

我离开大厅,

走上楼梯,全无声响。

推开橡木门:

我到了餐厅,我确信是餐厅,

因为一顿恐怖晚餐的残羹还留着,

冷掉了,苍蝇盘旋着。

有一只嚼了一半的手,

一个啃过之后发硬了的脸,是女人的脸,我很害怕,

她活着的时候一定很像我。”

“上帝保佑我们远离这黑暗的梦境。”她父亲叫起来。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我向他肯定地说。那位美丽女士的微笑

在她的灰眼睛后面闪耀。

人都需要肯定。

“餐厅旁边又有一间屋子,

一间很大的屋子,差不多可以把这座酒店都装进去,

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着戒指、手镯、

项链、珍珠坠子、长裙、毛皮披肩,

蕾丝小礼服、丝巾和缎带,女靴,

暖手筒、女帽。俨然是个宝洞兼更衣间——

钻石和红宝石就在我脚下。

“在房间尽头,我知道我到了地狱。

我梦见……

我看见很多头。年轻女子的头。我再看墙——

墙上钉着很多被分割的四肢。

有很多乳房堆积着。一堆一堆的肠子、肝、肺、眼珠……

不。我说不下去了。四周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

保持着低沉单调的嗡嗡声。

——哔滋卟滋卟滋卟滋,它们就这样嗡嗡地飞。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从那屋里跑出来靠着墙哭起来。”

“是狐狸窝无疑。”美丽的女士说。

(“不是这样的。”我轻声嘀咕着。)

“他们这些脏畜生,就是用牺牲品的骨头、皮、羽毛之类把窝弄得乱七八糟,

法国人管他们叫列那,

苏格兰人则叫他们托德。”

“人总没法自己决定名字。”我未婚妻的父亲说。

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了,他们全都是

映着火光,烤着炉火,啜着麦芽酒。

酒店的墙上贴着运动海报。

她继续说:

“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还有碰撞的声音。

于是就往回跑,沿着来时的猩红地毯,

沿着宽阔的楼梯下去——太晚了——大门已经开了!

我从楼梯上跳了下去——是滚下来的——

最后我绝望地爬起来,

在桌子下面等着,颤抖,祈祷。”

她指向我:“是的,先生,你进来了,

你,撞开大门,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先生,

还拖着一个年轻女人,

拽着她的头发和脖子。

她的头发很长很乱,她尖叫着想挣脱。

你笑了,在你的嗓子深处,

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不绝于耳。”

她看着我。面色鲜艳。

“你抓起一把短短的老式阔剑,福克斯先生,在她尖叫的时候,

你割断了她的喉咙,那声音再次在回响,

我听见了她的哀求、叹息和哭号,

只能闭上眼睛祈祷她安静下来。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安静了。

我向外看。你微笑着,拿着你的剑,

你的手上全是血——”

“在你梦中。”我对她说。

“在我梦中。

她躺在大理石地板上,任你宰割。

你砍呀,撕呀,刺呀,你喘着气。

你把她的头捧起来,

把你的舌头伸进她湿润的嘴唇间。

你砍掉了她的手。雪白的双手。

又把她的胸衣割开,切掉了她的胸部。

然后,你开始呜呜咽咽着号叫起来。

突然间,

你一把扯掉她的头,抓着她的头发扯了下来,

那火一样的红发,

你跑上楼去。

你一走,

我就扑向大门。

骑上我的贝齐,沿着白垩路回家了。”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放下麦芽酒,

搁在旧木桌上。

“不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

告诉他们所有人。

“这是不可能的,而且,

上帝不允许

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是个噩梦。

我希望谁也别做这样的梦。”

“在我逃离那阴森森的房子之前,

在我可怜的贝齐跑得口吐白沫之前,

在我们沿着白垩路逃走之前,

血仍然鲜红。

(被你割断喉咙的真是一头猪吗,福克斯先生?)

在我回到爸爸的酒店之前,

在我摔倒之前,

在我的父亲、兄弟、朋友们惊恐无语之前——”

所有诚实的农夫,猎狐人。

他们穿上靴子,黑色的长靴子。

“——在那之前,福克斯先生,

在地板上,在血淋淋的地板上,我捡到了

她的手,福克斯先生。那个女人的手,

你在我眼前砍下来的。”

“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梦。你这畜生。你这蓝胡子。”

“不是这样的——”

“你就像吉利斯·德·莱斯[十五世纪法国贵族,百年战争时期法军元帅,曾与圣女贞德并肩作战。后来沉迷炼金术,虐杀了众多儿童。据说此人是蓝胡子的原型]。你这个怪物。”

“上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允许!”

她笑起来,但是没有欢乐也没有温暖。

褐色的发卷围绕着她的脸庞,

玫瑰色被阴霾所取代。

两点红色在她的双颊上燃烧起来。

“看呀,福克斯先生!她的手!她可怜的小手!”

她把那东西从她胸口里拿出来(轻轻地晃了一下,我做梦都想着的胸口)。

把它扔在桌上。

它就在我眼前。

她的父亲、兄弟、朋友们,

他们凶狠地盯着我,

我捡起那个小东西。

那毛发是红而浓密的。脚爪很粗糙。一头全是血。

但血已经干了。

“这不是手。”我对他们说。

但是拳头纷纷砸向我,

橡木棍子击中我的肩膀,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

一只黑皮靴将我踢倒在地板上。

随后雨点般的踢打落到我身上。

我蜷起来,抽泣着求饶,紧紧握住那只爪子。

也许我哭了。

然后我看见她,

那个苍白美丽的姑娘,微笑盘踞在她唇边,

她行走时长裙飘逸,灰色的眼睛充满快乐,

仿佛远离这屋里的一切。

今晚她要走好多里路。

在她离开时,

从我躺在地板上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

我看见蓬蓬的大尾巴拖在她身后;

我应该喊出来,

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今晚她会跑掉,

用四条腿,沿着白垩路,健步如飞。

猎人来了怎么办?

他们来了该怎么办?

勇敢,临死前,我低声说。切莫鲁莽。

我的故事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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