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勿夜行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仙石直记还在继续讲述他们家可怕的孽缘故事。不过,在听他说故事之前,我还是先来说一下他跟我之间的关系吧。

直记的家族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身份一直是古神家族的管家。维新之后依旧住在同一所宅邸里面,每一代的工作都是负责制定家族制度,具体操办家族事务。到了直记的父亲——仙石铁之进这一代,在事实上已经居于整个古神家族统治者的地位了。

直记作为这样一位人物的儿子,在物质方面自然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从学生时代开始,他花钱大手大脚的名声就已经传扬在外。战后,很多有钱人因为遗产税之类的事纷纷倒台,唯独古神家族却依然连毫发也没有损伤一根。据说由于凭借当地山上的杉树和扁柏树,甚至经济状况较之战前还有所提升。所以说,要是谈到直记的花钱状况的话,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不过,虽然一开始我也想用挥金如土这个词来形容他花钱的状态,然而仔细想想,毕竟家族的掌门人和家族的实力管家还是有区别的。直记虽然花钱很厉害,但从来都不是那种既大把花钱又要大肆张扬的类型,在花之前总是会精打细算一番。从心理上来说,不愿意被别人算计、绝不多花冤枉钱的想法已经融入到他们的性格当中去了。

我跟直记这个家伙是在学校里面认识的,我们共同就读于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我从一开始就立志要当一名小说家,但是直记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理想不理想的问题,他想的只是找一所能够接收他的学校,能有书念便万事大吉。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学毕业之后,他也没有想着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每天只顾着晃晃悠悠地到处找女人玩。

前面也已经说过了,我的老家在古神家族统治之下的一个小村庄,世世代代都是贫苦的农民。但是,自从明治时代末期,我的父亲离开家乡投奔东京之后,和老家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地少了。特别是等到我上大学之后,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可以说我和老家的缘分从此便一刀两断了。说到我自己,至今还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直记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他说他也一次都没有去过古神家族的旧领地。也许是物以类聚的缘故吧,再加上他知道我们居然还是同乡之后,便时不时地表达他对我的好意,在物质方面也经常帮助我。就我个人来说,对于直记这样的人,并没有特别地觉得他好,或者是觉得他不好之类的想法。只不过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名低级的政府公务员,家里面甚至觉得我上大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由此可见,我的生活其实是很困苦的。正因为如此,对于直记给与我的物质方面的援助,我是要感谢他的。

然而,就像我之前分析的那样,直记花钱是花钱,但是总让人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钱一旦花出去,一定要通过某种形式获得回报才行。每当想到这些,我便无法真正从心底对直记表示感谢,一次也没有过。不仅不会对他表示感谢,甚至我还会想到他是如何的蛮横不讲理,如何的自以为是,如何的说变脸就变脸。而且他还喜欢故意向别人展露他的这些恶习。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人胆小怕事,狡猾势利。总之,要说起他的缺点来,让人作呕的事情说都说不完。

既然他有这么多恶习,为什么我还没有跟他恩断义绝、分道扬镳呢?原因就在于,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小说家,我需要有人赞助我写作。一般情况下,我总是会尽量地压制住内心对他的不满和厌恶,最大限度地展示恭顺。直记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虽然明知道我心里不喜欢他,但却没有跟我断绝关系。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他在利用我为他做某些事的时候,有诸多的便利之处。特别是对于替他处理被他甩掉的女人这样的事情,有我出面是再便利不过的了。所以说,在我和他之间,完全不存在所谓的友情。我们相互之间也并没有真心尊重过对方。特别是直记,他始终轻视我。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虽然我们已经交往了很长时间,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们两人今年都是三十五岁,都是属虎的,所以我的名字才会叫屋代寅太。

说到这里,我跟直记之间的关系想必大家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吧。下面我们接着听直记说他的故事。

“下面说说八千代为什么要袭击佝偻画家蜂屋小市。”

直记一个人把带过来的威士忌已经喝得底朝天了。在他那看不到一点血色的额头上,两根像蚯蚓一般的血管横亘在中间,越发让人觉得心里发毛。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继续说道:“在说出袭击的原因之前,还得先说说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八千代的哥哥守卫。守卫也是个佝偻,这我之前曾经提到过。他虽说是个佝偻,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奇丑无比。实际上,这个家伙长得还可算是个美男子呢。风流潇洒,而且爱打扮。光听我说估计很难想象,要是你看到的话,肯定还会觉得更不错呢。在这一点上,他跟蜂屋小市简直是像极了。他比我小两岁,今年三十三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他身体上还是有残缺的,所以心理上很自卑,以至于性格有些古怪。他性格孤僻,并且实际上是个很阴险的家伙。他要是不阴险,反倒才奇怪呢。刚才说过,我们家的老爹只不过是他们家的奴才罢了,但是现在完全喧宾夺主,俨然是古神家的当家人了。不仅仅是老爹,就连我这个管家的儿子也经常欺负少主人,整天一副神气得不得了的样子。守卫看到这些,心里面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于是,他便把自己打扮成像是完全看破了红尘的样子,一天到晚只顾着埋头读书。其实我知道,这家伙的花花肠子可多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给我和我老爹来个致命一击。现在他正在悄悄地等待时机。另外就是,这家伙对八千代可是一往情深呢。”

我呆呆地望着直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随着直记所说故事的深入,情节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不是……刚才你不是说……说守卫和八千代是兄妹关系吗?”

“从表面上看,的确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不过我不是说了吗,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说法而已。守卫是前妻所生的孩子,八千代是柳夫人的骨肉。再直接一点说的话,所有的人都知道,八千代根本就不是家族前掌门人织部的孩子,这已经是几近于公开的秘密。无论是从父亲方面算,还是从母亲方面算,两个人之间一点血缘关系都不存在。所以说,心生爱慕,成为夫妻,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当然了,这些都是守卫这家伙心里所想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更是激起了守卫对八千代的热烈感情,那就是算命老太婆的预言:八千代小姐将来会嫁给一个佝偻。守卫这家伙始终坚信,老太婆所谓的佝偻夫婿肯定就是自己,而且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简直是太让人伤脑筋了。八千代之所以放出话来,说要和佝偻画家蜂屋小市结婚,我觉得原因之一就是想阻止执拗的守卫继续追求自己。肯定有这方面的意思。她是想告诉守卫,算命老太婆的确是预言了佝偻,但那个佝偻却不是你,而是蜂屋小市。八千代意在通过制造消息来警醒守卫,让他就此作罢。”

仔细想一想的话,八千代这个姑娘其实还蛮可怜的呢。

直记的父亲仙石铁之进,据说是想撮合直记和八千代两个人结婚的。但按照直记的说法,八千代又是铁之进的女儿。所幸的是直记迟迟没有同意,要不然的话,就得发展成兄妹乱伦。那简直太可怕了。

另一方面,同样是哥哥的守卫一直对八千代情有独钟。虽然说守卫有可能跟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是从户籍来说,那可是白纸黑字的兄妹啊。所谓前门有虎,后门有狼,大概说的就是现在八千代面临的境地吧。无论嫁给两个人当中的哪一个,都有兄妹乱伦的危险。被逼到最后,真的可能破罐子破摔了。听直记的描述,八千代是一个极其放浪不羁的女人。如此看来,她之所以要放纵自己,究其缘由,逼婚的事情是脱不了干系的。

“原来如此。不过,仅凭这些,还是解释不了八千代为什么会袭击素未谋面的蜂屋小市啊。”

“所以说,你可要听好了。下面我就要开始讲了。”

直记这家伙的口齿变得越来越含糊不清。不仅如此,因为刚才的那一大段话,憋得都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然而,他还是拼了命地接着往下说。他两只眼睛里泛着蓝光,透着股奇怪的热气。渐渐地,谈话的氛围变得越来越诡异。看起来,这次他应该是真的喝醉了。

“实际上……”直记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活脱脱像是一条狗,“事情发生在去年夏天。八千代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她平时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所以对家里面的人从来都不愿搭理。不过,对于我她还是高看一眼的。由于那封信的内容太过离奇,最终她找到了我,请我帮她看看,而且让我给她出主意。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已经回来了,最近我会去找你,与你完婚。就是这么几句话。信是从九州的博多发出来的,但是却没有写信人的名字。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是不是有人故意搞的恶作剧?”我立刻回答道。

“跟你的想法一样,一开始我们也觉得是恶作剧,还把那封信给撕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那封信要是留着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呢。就在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她又收到了一封信件。这次是从京都发出来的。信的内容稍微有些不同:你还记得那个预言者的预言吧?你必将成为我的妻子,这是你命中注定的。依然没有发信人的信息。”

“嗯?”我不禁瞪大了双眼,“这封比上一封严重得多。后来怎么样了?”

“这次也还是给撕了。”

“这……不是太可惜了嘛。”

“嗯,现在想想,的确是挺可惜的,但是当时我们俩实在是太生气了。八千代看到信之后,整个人都要发疯了,三下两下就把信纸撕了个粉碎。接下来……”

“第三封信又来了?”

“对,来了。不过,这次是从东京本地发出的,而且从内容上来讲,这次算是最可怕的。为了能够留下一点证据,我们没把信再撕了。你看,就是这封信。”

直记从口袋当中掏出来一个信封,四四方方的,是西式信封。正如直记所言,邮戳上果然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东京的字样。但是,除此之外,由于邮戳已经大部分模糊,基本上没有办法识别,而且没有看到发信人的姓名。

“我能看看信的内容吗?”

“可以,你看吧。”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张信纸和一张用薄纸包着的照片。信的内容如下:

我来东京了。近几天会去见你。同时奉上我的照片一张。至于我的面貌,等见面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晓。

接下来,换行写着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

你夜里不许再到处游荡。

我急忙打开那张薄纸,从中取出了信上所说的照片。一看之下,我吓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照片上的人是个佝偻,但是穿着打扮却很讲究,显得特别有精神。穿着黑色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苏格兰披风,两只手交叉着拄在面前纤细的拐杖上。由于披风的前襟是敞开着的,所以能够很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装束:白色的衬衫,系着一只相当精致的领结。在我印象当中,蜂屋小市经常是这样的一身装扮。但是,这究竟是不是他,我也没有办法确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照片上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被胡乱剪掉了。

我吃惊地看着手中的照片。

直记在一旁开口说道:“怎么样,能确定上面的人是蜂屋吗?”

“应该说确定不了。只不过蜂屋平时的确喜欢这样装扮。猛然一看,的确是像极了蜂屋小市,不过……”

“话说回来,其实守卫那个家伙也经常把自己打扮成照片里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光从照片来看的话,其实和守卫的身形打扮也挺像的。”

直记的一番话说得我心中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我长时间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直记的脸。我能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由于看不清楚对面的真实情况而生出的恐惧正悄悄地爬上我的后背。在直记那泛着血丝的眼睛里面,我看到的是癫狂。

“这个有可能是守卫干的吗?”

“我不知道。没有办法断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不过,这种事情那家伙当然是干得出来的。阴险狡诈,啰里啰唆,总是在别人面前演戏,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似的。而且从信的内容看,写信的人肯定对古神家族的情况十分了解。”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拿起了信纸,再次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字是用钢笔写的。不过,一笔一画都写得非常工整,看起来有点像是打印出来的。

“笔迹之所以会如此处理,目的就在于掩人耳目。之前收到的两封信的笔迹跟这个一样吗?”

“嗯,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句话我不大明白,‘你夜里不许再到处游荡’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正是因为有这句话,才说明写这封信的人十分了解古神家族的内情。八千代有夜里到处游荡的毛病,也就是所谓的梦游症。这种事情,除了古神家族的成员之外,旁人绝对不可能轻易知道的……”

我再次咽了口唾沫。要说是故意准备的话,有了这些道具之后可谓是万事俱备了,简直是俱备得过了头。我偷偷地瞟了一眼直记,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我又上了他的当而满脸坏笑。看过他的脸,我的这一疑惑烟消云散。他脸上那恐惧的表情,撒谎或开玩笑是绝对伪装不出来的。

“你有些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所说的确是真有其事。要说到古神家族的宅邸,那简直就跟鬼屋差不多。只要是古神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鬼魅。当然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直记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一笑起来更加让人觉得瘆得慌。

“至于八千代为什么会在鲜花夜总会袭击蜂屋小市,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了吧。收到这封信之后的第三天晚上,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八千代撞见了蜂屋。直觉告诉她,写信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肯定是来会见自己的。一气之下,她掏出了包里的手枪,疯狂地朝对方开了一枪。这也是我最近才听到的消息。”

如果事情真的像直记所描述的那样的话,八千代当天看似很突然的举动,其实是有原因的。对于她来说,佝偻简直就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更愿意自己亲手把全世界所有的佝偻全都赶尽杀绝吧。特别是在收到了那几封可怕的恐吓信之后没多久,竟然会碰到与恐吓信里的照片上的佝偻极其相似的蜂屋。作为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头脑中只剩下佝偻二字。若是一般的软弱女子的话,或许可能当场便会晕厥过去。然而,八千代正好相反,她已经完全气急败坏了,最终采取了极端的暴力方式。要说到曲折离奇的话,的确,这个故事够格。从开始到最后结束,环环相扣,悬念迭出。这便是发生在黑白颠倒的世界里的离奇故事。

“原来如此。现在终于弄清楚八千代袭击蜂屋小市的原因了。不过,说她要跟蜂屋结婚又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之后,八千代和蜂屋成为朋友了吗?”

“你说得很对。事情发生之后,通过看新闻报道,八千代才第一次知道有蜂屋这么个人。此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弄错了人。与此同时,她也了解到不少关于蜂屋的奇闻怪事。不知不觉间,便对蜂屋产生了兴趣。八千代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就连这样的人也不放过。据说后来她还特意到医院里面去看望过蜂屋。当然了,自然是打着蜂屋崇拜者的名号过去的。”

我听得很是吃惊,眼睛瞪得溜圆。

“我说,那也太危险了吧。要是被蜂屋认出来是袭击自己的人的话……”

“八千代在这种事情上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据说她每次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总是会伪装出席。在她看来,现代的化妆技术是最便于伪装的。包括眉毛的画法、假睫毛的粘法、口红以及头发的颜色等等,都是可以变的。她可以把脸颊变胖,也可以变瘦,还可以像西方人那样让眼窝深陷下去,可谓想怎么变就怎么变。她对这方面可是绝对有研究的。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在心理学上,应该叫双重人格吧。”

“原来如此。不过,像蜂屋这样的人,大概不是谁随随便便地想骗就能骗过去的吧。会不会他早已经看出了真相,但是却还装作自己被蒙在鼓里面的样子呢?”

“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说吧,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跟我谈了这么多,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让我替你办。”

“嗯,是这么回事,寅太。”直记突然将身体往前挺了挺,“告诉你吧,蜂屋这个家伙,大概在一周之前就已经住到古神家里了。当然了,肯定是八千代邀请他过去的。只不过那个家伙着实厚颜无耻,人还在古神家里面做客,就敢旁若无人地将八千代当作自己的情人一般对待。就连我都早已经看不下去了,更不要说守卫,弄得整天坐卧不宁。不仅如此,这两个佝偻还天天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照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的话,争风吃醋的争斗何时才能够结束啊,情况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怎么感觉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奇怪呢,老觉得最近好像要出什么大事。别看八千代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她好像最近开始也变得有些惴惴不安了。觉得要出事,但是还没有出事。所以也没法找警察,让警察解决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忽然想到了你。于是便把你的事情跟八千代说了一下。没想到,她听后非常兴奋,拜托我一定要把你请到家里去。女人可真是傻得冒泡,一听说你是写侦探小说的作家,立刻觉得你肯定就和小说里面的大侦探一样,都是头脑特别聪明的人。哈哈哈。”

直记说完后一阵大笑,声音很大,也很可怕。无论他怎么嘲弄我,我都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说起来真是可怜,谁让我屋代寅太是个不受读者欢迎、可怜又可悲的三流小说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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