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开的窗户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简直就是场闹剧。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有些滑稽。但那个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呢。老爷子要是没有摔一跤的话,我估计自己可能立马就被劈成竹篾了。仙石,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直记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阴霾。与此同时,我似乎也感觉到一阵战栗,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肩膀。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老爷子发作起来,竟然会如此的残暴。要是知道的话,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不清了。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知道保命要紧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应该都知道老爷子一发作起来就会砍人的事情吧。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不拦着我?”

“谁说没有拦你了。我们拦过你,但是你却拦不住自己啊。别人越是说你,你反倒越来劲,太得意忘形了……”

“但是,老爷子一喝酒就耍酒疯的事情,没人告诉我啊。”

“这件事情的确没跟你说过。不过,就算是我的话,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刀竟然会跑到那个地方。因为当时认为老爷子不可能找得到,所以觉得你不知道也无甚大碍,才故意没告诉你的。”

“谢谢你的关心,千代,我真的是好幸福啊。不过,那把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就算没有老爷子撒酒疯的事,那也终究是危险物品,看看刀刃多锋利啊。会是谁把刀放到那里的呢……”

“莫非是老爷子自己找到之后,偷偷地藏在那里……”

“不会的,不可能。我老爹也对自己喝完酒便耍酒疯很是苦恼,正是他自己让我把那把刀藏起来的。所以说,即便是发现了那把刀藏在哪里,他也不可能特意把刀又放回到自己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的确是这么回事。而且……当时老爷子的表情可以证明这一点。也不知怎么地,他突然使劲地把手里的酒杯给摔到了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像发疯的野兽一般,在房间里面来回乱窜。后来他走到壁橱前面,打开了拉门,发现刀就躺在那里。发现的那一瞬间,老爷子的眼神……就好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一般,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肩膀也开始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应该说,即便是老爷子自己也没有想到刀竟然会在壁橱里。”

“不过,我说蜂屋,”我一看没有人说话,于是便将自己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不管是谁把刀拿到那里去的,他应该都不可能预测到今天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不觉得吗,正是因为你的胡搅蛮缠,仙石的父亲才会喝完酒后又耍起了酒疯。像这种事情,就算是孔明在世,也万万不可能事先料定这一切的。”

蜂屋听了我的话,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哎呀呀,屋代先生又开始进行他最得意的推理了。从理论上来讲,的确如此。但是你要知道,在现实当中,就在今天,的的确确发生了这种事情。而且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差一点就成为刀下冤魂的人,就是正在跟你说话的我。一想到刚才的事,还是心有余悸。扑通一声,摔了个人仰马翻,接下来便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明晃晃的大砍刀顺势就跟了下来……当时我的脖子便凉了半截。大道理谁都会说。究竟是谁把那把刀放到壁橱里面的,这件事情必须得好好调查清楚。”

“仙石,你们把那把刀藏在什么地方?”

就在直记准备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走廊的门却开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从中露出脸。

来人年纪大约在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之间。身材微胖,体格健壮。身上披着一件和服外套,穿着打扮很不赖。脑袋剃得光光的,显出几分男人的刚毅。即便如此,不知怎么地,有些地方看上去始终让人觉得不是那么灵敏。最大的特点就是眼神混浊,另外就是那张嘴巴好像永远关不上似的。脸虽然长得很匀称,而且有点像小孩子的,粉嘟嘟的又柔又软,但是却一直在傻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将在座的众人看了一个遍。

“直记。”慢慢腾腾地,像是小孩子跟大人撒娇似的,来人朝直记打招呼道。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嘴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口水。

直记眼睛正看着别处,并没有回答他。反倒是八千代听到之后,回答他道:“怎么了,叔叔,您有什么事情吗?”

“哦,哦,千代,这、这个是什么东西呀?”来人把手里拿的东西用力地朝前方伸了伸问道。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我们每个人都吓得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那是一把已经抽出刀鞘的日本刀。日本刀如坚冰一般,冷飕飕地泛着寒光,照得我们畏缩成了一团。

“这个傻瓜!”

直记突然站起身,急忙从来人手中将刀夺了过来。

“这家伙竟然敢直接提着刀到处跑。刀鞘呢?刀鞘在什么地方?”

“刀鞘在这里呢。”

来人用左手将藏在背后的刀鞘拿出来,慢腾腾递了过去。直记赶忙抢过刀鞘,啪的一声,将刀插进了刀鞘。

“这个东西暂时先放在我这儿。你现在去那边。”

“真的可以吗?要是再出现刚才那样的事情的话,可就糟了。铁之进也是个相当的人物了,但只要喝点酒就会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那位客人被树根绊倒在地时,我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呢。”

“没事的,没事的。刚才那件事情就请您忘掉吧。这东西我会好好收藏起来的,放在我这里肯定没问题。”

“没问题就好。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来人依旧咧开大嘴不停地笑着,再次环视众人之后关上门,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这个人是谁,直记,刚才这个人……”

八千代替直记回答道:“是我的叔叔。”

“是你的叔叔?”

“是啊,我父亲的弟弟。”

“什么呀,就是上一代家长织部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上上一代家长跟家里的用人生的孩子,后来被送到了别人家里当养子。我们家的老爷子也不知怎么地起了善念,把他接了回来。也没什么用,就是吃喝等死。年纪一大把了,连个媳妇儿都还没有。”

“有点……”

话刚要说出口,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就此打住。有守卫和八千代在场,毕竟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我心里面还是有分寸的。但是,蜂屋却不可能为别人着想。

“什么叫有点嘛,明明就是非常,非常傻的二傻子。屋代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古神家这一大家子人,就像混浊的死水一般,血缘相当混乱。无论这家里的哪个人,都不是正常人。不光是身体上,就连精神上也是,都是缺斤短两的家伙。”

没想到守卫忽然间站了起来。他的表情着实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很多时候人只是没到那种时候而已,一旦达到了临界点,即便是再柔弱无能、卑躬屈膝、胆小怕事的人,都会忍受不了某种屈辱,这一点从守卫的表现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此时他脸色苍白,眼睛瞪得极大,火辣辣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他显然有话要说,但是舌头却一再打颤,结果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下巴哆哆嗦嗦地不停抖动着。

“你、你、你这个畜生!”

“是畜生又怎么样?哈哈哈,看看你这副熊样,和刚才的那个傻瓜简直一模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再过五六年,你也会变成那副德行。”

蜂屋坐到了椅子上,仍在嗤笑着守卫。只见守卫的双肩上下抖动着,好像肩膀在替他呼吸似的,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始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急得更加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劲地跺脚。突然,守卫伸手抓住了摆在钢琴上面的花瓶。

“危险!”

我推开椅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蜂屋脖子一缩,花瓶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掉在走廊上,摔得粉碎。

“这个王八蛋。”

蜂屋也急了,他怒目圆睁,踢开椅子跳了起来,接着便要冲向守卫。就在此时,八千代突然及时地走到了两个人中间。

“你们两个赶紧住手。到底想干什么,不觉得很幼稚吗?大家今天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了。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啊?不许你们打架。哥哥,咱们还是去那边待一会儿吧。”说完便拉着守卫的手急匆匆地朝走廊走了过去。

蜂屋十分生气,把牙咬得咯咯响,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盯着走廊那边的两个人看了许久。当忽然意识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是不好意思,没好气地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真是飞来横祸呀。先是差点被劈成竹篾,这次脑袋又差点被砸得稀巴烂。这难道就是古神家族的待客之道吗?”

“我去把这把刀收起来。”直记也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离开了屋子。

就只剩下我和蜂屋两个人了。蜂屋气鼓鼓地看着直记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我,像是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一边打量,一边问我道:“我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那口气就好像是在审问犯人一般。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直记邀请我过来玩两天,所以……”

“你和这一家人很熟悉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大熟,我认识的也就是直记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古神家。除了直记以外,和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面。”

“你跟直记是……”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

听了我的话,蜂屋露出满脸的坏笑,说道:“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呢。早就听说你这写了小说也没人看的三流作家,竟然还能够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是因为找了一个有钱的靠山,没想到这个靠山就是直记。也就是说,你经常会替那家伙跑前跑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哈哈哈。”

对于这些侮辱性的言论,我已经听惯了,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或者说,即便心里面有再多的不满与愤怒,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我早就练出来了。

蜂屋见我如此反应,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觉得无趣。

“我可跟你说,直记这个家伙其实是一个虚伪的人。他曾经将一个奇怪的女人关在了小黑屋里,就像关入牢房似的,成天看着不让出来。但是据说两三天前他把那个女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究竟是转移到哪里去了呢?”

“关在小黑屋?”我吃惊地望着蜂屋的脸。

“没错。在屋子后面的树林里,有一座非常奇怪的建筑。很小的西式建筑。无论什么时候,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仅如此,还从外面结结实实地钉上了好多木板。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没有人住的空房子呢,没想到竟然从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着实吓了一大跳。虽然没看到脸,但据我判断,应该是个年轻女子。我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便问八千代……”

“八千代都说了什么?”

“她笑得也很奇怪,跟我说那是直记的恋人。因为精神上出了些问题,考虑到周围人的看法,就把她给藏在了那间空屋子里……”

我觉得自己忽然兴奋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疑惑。如果是直记的女人的话,我肯定会知道。直记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相处时间都不太长,半年就算是长的。替他忙前忙后收拾残局的都是我。虽然我也不大情愿做这样的事,但要是说到他的女人,我应该每个都很清楚才对。要说迄今为止,直记有过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情人的话,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直记还把这个女人藏在了家里。最最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事情竟然是从蜂屋嘴里听到的。说不定是在我参军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认识的女人。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呀?哈哈哈。专业收拾残局者。听到自己经济靠山的秘密被曝光,是不是又在想着赶紧去解决问题啊?真是太失策了。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跟你说这些了。”

“你是说,就在两三天之前,直记把那个女人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是的。他那天叫来了一辆小轿车,然后硬是把那个女人塞进了车里,不知道给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想想啊,事情就发生在前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这个嘛……因为我当时离得比较远,说到模样的话,我也只是大概看了一眼而已,所以具体说不大上来。反正我对这种事情也没多大兴趣。”

听完蜂屋的话,我陷入了沉思。为什么直记会瞒着我这件事情,而且一直瞒到现在?就算是再见不得人的事情,起码他也会让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通常这种情况下他总是会找我寻求意见和帮助的,直记这次是怎么了?……不过,对于蜂屋来说,那个女人看来已经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很奇怪吗?越想越觉得自己到了一间鬼屋。直记也好,直记的老爹铁之进也好,包括柳夫人,还有守卫,就连八千代也不是省油的灯。噢,对了。还有刚才的那个二傻子……”

“谁是二傻子?”

“守卫的叔叔啊,名叫四方太。那个家伙……”

“要是说鬼屋的话,岂不是把你自己也包含在内了吗?”

“哈哈哈,你说得有道理,还真是这么回事呢。”

“说真的,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是应八千代的邀请才过来的。”

“你很早之前就认识八千代了吗?”

蜂屋冷不丁地将脸转向我,就像是要从我身上搜什么东西似的,不停地打量着我。

“其实也就是最近才认识的。据她自己讲,她是我的忠实崇拜者。可是据我了解,她甚至连哪幅画是我的作品都不知道。然而,她却说第一眼看到我就对我一见钟情,还一定要请我到家里面做客。我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来了。”

“你来之前,知道这个家里有个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叫守卫的人吗?”

“开玩笑,这种事情我哪里知道啊。当然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也觉得很吃惊。我说屋代,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赶紧告诉我。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请我来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不是说八千代对你一见钟情吗?”

“不是。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罢了。背后肯定有某些更加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企图。你跟直记是多年的朋友,应该知道个中缘由。知道的话,你就告诉我吧。要不然我老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一想起来,后脊梁就冒冷汗。”

“你要是觉得害怕的话,干脆趁早离开这里,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听了我的话,蜂屋忽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说道:“你是说,让我就这么丢下八千代不管,来时什么样,回去时还是什么样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那个女人。他奶奶的。这个小贱人。”蜂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算了,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事情的,真是太不应该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让别人看到我的软弱之处。我自己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处理。屋代,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跟你说。”

蜂屋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出房间。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蜂屋小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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