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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起妖刀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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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的晚餐吃得真叫尴尬。 古神家族的生活方式和国外比较相似,一天要吃四顿饭。在午饭和晚饭之间,有下午茶时间,主要上一些小点心和茶。所以真正的晚餐,其实要到晚上九点钟左右才开始。 那天晚上出现在西式餐厅里面的,除了直记,还有守卫,以及八千代,另外就是我,而且只有我们四个人。直记的父亲和柳夫人,以及四方太等人都是在日式餐厅里面吃的晚饭。蜂屋说觉得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没有去餐厅吃饭。 说起来的话,作为人见人厌的不受欢迎者,蜂屋的缺席本应使得大家安心才对。然而正相反,众人由于没有见到蜂屋,心里面反倒感觉一阵阵恐慌。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甚至等到饭吃完了,香烟也抽上了,大家依旧是刚才那副凝重的表情,好像是要比赛不说话似的,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对于我来说,眼前的情景令人庆幸。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二。首先是吃饭前喝了酒,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仍然时不时地冲上头顶,以至于自己也没什么想要说的,人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第二个原因在于,因为没有人聒噪吵闹,我可以尽情地欣赏八千代那美丽的面庞和身影。 那天晚上的八千代的确美艳无比。与白天的打扮完全不同,当晚她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佩戴着一条珍珠项链。虽然全身上下只有不多的装饰,但是却越发衬出她的天生丽质。肌肤与珍珠的色泽浑然玉成,分不出来彼此的区别,还有点像爬行动物腹部的皮肤,隐隐约约地发出妖艳的光亮。 我时不时地偷看八千代,因她的美丽而沉醉,内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愉悦。不料八千代忽然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直记和守卫也没有想到八千代会有如此的动作,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八千代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着急似的,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摆弄着手绢,一会儿揉乱,一会儿扯平。 “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家要是再这么猜来猜去的话,真的能把人给逼疯了。好吧,好吧,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一方面在为蜂屋的缺席而暗自高兴,但是与此同时,你们也感到害怕。是的,就是这样,我说得一点也没错。你们都觉得他没安好心眼儿,总想着打别人的主意……他今天没来这里,肯定是在计划怎么报复。你们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看看你们那战战兢兢的表情就知道了。但是,要我说,像他那样的人,就算是打坏主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不过既然大家都如此心惊胆战的话,我还是过去看看情况吧。” 她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撒娇的孩子,刚一说完便撩起了晚礼服的裙角,露出可爱的双脚,赤脚在地板上走动了起来。 “千代!”直记尖声喊道,他要阻止八千代。 然而八千代只是稍稍地扭了一下头,便径直朝着厨房走了过去。她进了厨房之后,却又很快地走了出来。手里面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摆着两三样食品,以及一只盛满了水的杯子。出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餐厅,顺着餐厅前宽阔的楼梯上楼去了。 “怎么回事,仙石?八千代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此时的我早已惊讶得目瞪口呆,只想赶紧从直记那里找到答案。前一秒钟还在心底暗暗享受着的美丽形象,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免让人觉得心头一凉,备感失落。 “没什么,最近她总是这样。说来其实也挺难为她的,整天被一群跟怪物差不多的家伙缠着,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的,烦都烦死了。估计换成谁都受不了,有点情绪上的波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直记大声地笑着,声音干涩,让人感到丝丝寒意,接着他便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修剪指甲的工具,开始认真地修剪起了指甲。守卫听了他的话,哐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放着寒光,久久地紧盯着直记。看到直记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守卫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居心叵测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从口袋里面拿出烟袋,点上火,抽起烟来。 “说别人是怪物,难道你自己就不是怪物吗?” 守卫当时想说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话。 就在此时,哐当一声,从二楼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两个人就好像是被什么物体击中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两个人又同时将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记一心一意地修理着手指甲。守卫手托着腮支在餐桌上,不停地吹着烟圈。两个人虽然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都在一心关注着二楼的情形。而此时的二楼,除了刚才的那一声关门声,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 当然了,这栋房子本来就很大,而且二楼与一楼之间离得也很远,所以说只要关上门,一般的说话声或是其他声音根本听不见。然而,话虽如此,弥漫在房屋里的寂静却着实搅乱了两人的内心,他们苦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直记修剪指甲的速度明显变得越来越快,而守卫嘴里叼着的香烟也渐渐地抖动起来。 我始终关注着眼前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两个人的表现显得滑稽至极,实在让人有种想要嘲笑他们的冲动,真想大声跟他们说一声:看看你们两个那副熊样……不过实际情况是,我感觉到就连我自己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焦躁得无可救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全身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上,不愿意放过来自二楼的任何响动。 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三个男人心里面都清楚,自己内心的愤怒火焰已经被点燃,而且正在无情地炙烤着周围的空气,使其渐渐凝重了起来。我忍受不了这种煎熬,我承受不住这种几欲令人窒息的感觉,我只想张开嘴大声呼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直记突然踢开椅子,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寅太,到我房间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守卫吓了一大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过,直记并不在乎,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大踏步地离开了餐厅。他很快便走到楼梯旁边,准备径直冲上去。 “屋代,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唤自己驯养的小狗一般。片刻间,我有些犹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被守卫这家伙看出来了。他盯着我和直记的脸,来回打量个不停,随后一脸坏笑地说道:“屋代先生,还不赶紧过去。磨磨蹭蹭的,主人可要不高兴了。” 此时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对于直记一贯盛气凌人的态度,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他动不动就把我当作小猫小狗一般呼来喝去,但是我却始终不以为然。然而,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我一想到就连守卫这样的身体残缺者都能耍我的时候,就禁不住全身像着了火一般,身心俱焚。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是有尊严的。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可怜巴巴的佝偻的话,我肯定会走上前去,将他暴打一顿。 不知道守卫是不是因为觉察到了我的脸色,他的表情开始显得有些畏惧恐慌起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重又瘫坐到椅子上。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他,走出了餐厅。直记站在楼梯旁边,他还在等着我,眼神显得难以捉摸。看到我过来之后,他二话没说,立刻转过身去,嗒嗒嗒地登上了楼梯。不用说,我自然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匆匆上楼。不过,说句心里话,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已经醉意朦胧,就连爬个楼梯都有些吃不消了,直累得气喘吁吁。所以当我好不容易爬到了最后几级台阶,冷不丁撞上人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两脚踩空,差点从楼梯上人仰马翻摔下去。 “啊,不好意思。” 和我撞在一起的人同样差点摔倒在地,只是由于奋力靠住了墙壁,才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对方正是八千代。 我抬眼一看,八千代披头散发,显得特别凌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不仅如此,身上穿的晚礼服从肩膀到胸部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一对丰满的乳房。我吓了一跳,赶紧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千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搞成这样?”直记站在楼梯上方,声色俱厉地朝着八千代大声喊道。 “嗯,没什么事情。蜂屋那家伙喝醉了酒……”八千代说完这句话后,用力将肩膀处的晚礼服朝上拉了拉,便一溜烟地顺着楼梯从我的身边跑了过去。就在我们俩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不由瞥了她一眼。她肩膀上有一道鲜明的、像蚯蚓一般的抓痕触目惊心地映入我的眼帘。 直记与我四目相对,互相看了好长时间。终于,直记转到一边,连半个字都没有说便抬脚离开。我也始终保持着沉默,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上了楼梯之后,第三个房间便是蜂屋的居住之所。路过门口的时候,我朝房间看了一眼,房门紧锁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一丝灯光,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直记的房间位于走廊的拐角处,需要经过蜂屋的房间。进屋之后,直记小心翼翼地把门紧紧锁住。 “找个地方坐下吧。” “好的。” 我们两个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掏出香烟,点着了火。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始终一言不发,都只是盯着烟雾的走向。终于,我沉不住气了,首先开口说道:“仙石,你不是有话要说嘛,是什么事?” “嗯,实际上……” 上半句话已经说出口了,却迟迟没有下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直记打定主意,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身来将手伸进了床底下。 “我要说的就是它。”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东西从床底下拿了出来。原来是白天从四方太手里面收回的日本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看直记的脸。他笑了笑,有点像是肌肉痉挛的样子,嘴里说道:“屋代,跟你说了这件事之后,你可能会笑话我。你要是真觉得好笑的话,就尽情地笑吧。不过,我还是要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面害怕得不得了,也担心得不得了。不,并非因为守卫和蜂屋,那两个家伙不过是一时走了点狗屎运的两条狗罢了,成天就知道围着八千代转悠,再有就是狗咬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我怕的不是那两个家伙,而是这个,是这把刀。虽然刀上没有任何落款,但是一直以来都有妖刀的称号。” 越是听他往下说,我越是觉得有点搞笑,差点没有笑出声来。但是,当我看到直记那苍白的脸色时,却意识到他绝非在开玩笑。不,不仅如此,像直记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一本正经地谈论起只会在评书演义里出现的妖刀,这已经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人不禁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怖气氛。 “老爷子之所以那么害怕这把刀,也是因为我刚才说的原因。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一喝酒就会耍酒疯。另外,由于最近他跟柳夫人之间的感情出现了一些问题,情绪极其不安,所以更加容易喝酒耍酒疯,想想都觉得害怕。他自己也担心哪天一不小心耍起酒疯来,弄不好会提着刀砍死人。换句话说,他现在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控制力了。于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在极力地克制自己,尽量不喝酒。即便喝,也尽可能少喝。然而,即便如此,他心里面还是觉得安定不下来。后来他找到我,求我把这把刀藏到一个他不可能找得到的地方。我便按照他的说法,把刀给藏了起来。但是……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今天这把刀会出现在对面和式房间的壁橱里面呢?” 原来如此。听完他的话,我发觉其中果然有许多隐情。按照直记刚才的述说,仙石铁之进这个人喝完酒耍酒疯时,便犹如一只口渴至极的野兽寻找水源一般,疯狂地到处找寻这把妖刀。那个把刀放进壁橱里面的人,绝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那个人希望用妖刀来引诱铁之进上钩,然后借铁之进之手来制造古神家族的大惨案,而他自己却在一旁默默地隔岸观火便可——这便是直记想要跟我说的。 “嗯,那么当时你究竟把这把刀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把刀藏在佛堂神龛抽屉的最里面。” “知道藏刀地点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八千代也知道。我事先跟八千代商量了一下,之后才决定将刀藏到那里。” “难道会是……八千代她……再说了,像神龛抽屉那种地方,本来就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位置。会不会是有人偶然间打开抽屉……” “不会的。我跟你说,屋代。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是八千代有意识地把刀从抽屉里面拿出来的。只不过……你看啊,昨天我也说过,八千代患有夜游症。搞不好可能是她在发病的时候,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在睡梦当中将刀拿了出来……” “不过……即便如此,事情也还是颇蹊跷。你知道,梦其实是潜意识的一种表现,反映的是做梦的人内心的愿望。所以梦游时做出来的行为,也可以看成是平时受到压抑的内心愿望的表达。你不觉得吗?八千代她平时或许有……” “被你一提醒,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八千代平时最恨的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子。可以说,简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老爷子给大卸八块才觉得解恨。当然了,不仅是老爷子,还包括她的亲生母亲柳夫人。她恨柳夫人,就如同人们憎恶蛇蝎一般。所以说,她可能想利用这把刀,借我老爹的手,把柳夫人给杀了……” “停一下,你先停一下。别再往下说了,你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我感觉自己身上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慌慌张张地打断直记的话。接下来,我尽可能地使自己恢复平静,就着他的话,补充说道:“事到如今,你刚才所作的那番想象已经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了。就算八千代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如果认定是梦游时的行为的话,她自己应该一点印象也没有。再怎么想追究,也不可能找到追究的方法。与其追究发生过的事情,不如赶紧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才是当前第一要务。为的就是不让今天发生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说得对。实际上,我之所以请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我现在的想法就是,立刻把刀再藏起来,藏到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的地方。为此,我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才行……” “借助我的力量?” “没错。”直记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好意思,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到楼下餐厅看一眼,看看守卫和八千代还在不在。” 我不知直记的真实用意,唯一知道的是一旦自己稍有磨蹭,又会招来大声呵斥,所以赶紧照着他的吩咐走到楼下。守卫和八千代都已经各自回屋了,餐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重新回到直记的房间,将刚才看到的报告给他。听完之后,直记拿起日本刀,站起身来。 “太好了,就趁现在动手吧。” 我们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路过蜂屋房间的时候,无意中朝房门看了一眼,依旧看到从缝隙透出来的灯光,但屋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看来蜂屋这家伙一直开着灯,人早就睡着了。紧邻着楼下餐厅的是直记的书房。房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保险柜,镶嵌在墙壁之中。 直记咯噔噔地转动钥匙,将柜锁打开。接下来,在文字键盘上选择了三个文字,按照顺序依次转动。原来这个保险柜安了两重锁,外面是普通锁,里面是文字键盘锁。文字键盘的符号只要一对上,便会发出哐当一声响,保险柜的门随之打开。 直记把日本刀放进保险柜,随后立即将柜门关上,准备上锁。接着,他转过身来,向我说道:“屋代,这个转盘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保险柜需要设定一个由三个假名组成的密码。什么内容都可以。你想出三个假名,然后转动键盘,帮我设定密码。” 直记一边说,一边教我密码的设定方法。转盘周围一共刻有四十八个假名,这些假名可以组成各式各样的字词。 “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 “有什么过不过的,反正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 直记站起身来,离开保险柜,向窗户那边走过去。我没有办法,只好照他说的那样,想了一个由三个假名组成的词语,从右边开始,按照顺序一步步设定。为了不让人看出痕迹,设定后我又胡乱地转了几下,将转盘上的假名全部打乱。 “弄好了吧?” 直记从旁边走了回来。 “嗯,设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屋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么一设定的话,这个保险柜靠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打开的。我虽然有钥匙,但是却不知道密码。你虽然知道密码,但是却没有钥匙。所以说,如果不是两个人同时出现的话,这个保险柜就没有办法打开。屋代,刚才你设的那个密码,千千万万不要告诉我,就连写在纸上都不可以。你必须把它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不过,仙石,你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地找我来帮忙?你完全不必找我,或者说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完成刚才的设定。为什么没那么做?” “哎呀,你就不要再多问了,自然是怎么都行,但只有这样做我才能真正安心。以后无论因这把刀发生再怎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免掉自己身上的责任。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打破天,也不可能把这个保险柜打开。” 说完之后,直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如同终于卸掉了久背在身的重负一般。但是,对于我来说,真是一头雾水,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诡异,料想他只怕早已经变得有些反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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