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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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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没有心思写下去了。败军之将,何谈当初! 另外,我不得不说的,就是我的计划。我的那个血淋淋的、犹如恶魔的杀人设计图一般的计划,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在前面两章交代清楚了。 金田一耕助开口说话了。 “的确是这样。按照你目前写出来的东西,基本上,你的心情、你的计划,以及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秘密,我觉得都已经了解了。但是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有必要将你的计划原原本本、从头开始、简单明了地跟我们再说一遍。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外表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也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被他盯上的话,即便是打死他,他也会紧紧咬住,绝不会轻易罢手。这个男人他…… 败下阵来的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个人手中的傀儡了。按照这个人的说法,我现在只有唯唯诺诺、听人说话的份儿了。因此我才会像这样,继续往下写,写下这些耻辱的、失败的记录。 我在这篇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已经有所涉及,旧幕府时代,为了反抗古神家族的暴政而站出来的农民起义的带头者,一共有四名,全都被抓起来判了死刑。为了铭记这四人,人们将他们尊称为四义士,还为他们建立了神社,用来永久纪念他们。而这四人当中的一个,正是我的祖先。说到这里,故事是不是听起来让人觉得更有古意呢? 这些都是事实,无法否认的事实。 从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断地、不断地听到这个故事,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故事伴我入睡。四个英雄的壮举,以及他们最后慷慨就义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的每一代家人都为自己能够有这样的祖先而感到无比的骄傲。所以,关于祖先,其实已经超越了事实的范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几乎快要成为神话般的存在了。 祖先的勇敢的行动,已经不再是常人能够做出来的了。与此同时,他最后就义时那种悲惨的状况,凄惨的场景,在传颂的过程中被渐渐地夸大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流传下来的故事之所以会如此,目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够激发对敌人的憎恨,挑起对敌人的对立意识。祖先的敌人就是——想必我已经不用说了吧,就是古神家族和仙石家族每一代的当家人。 我出生的时候,无论是古神家族还是仙石家族,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即便是对于原领地内的居民来说,他们也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权威,只不过就是名列华族而已。然而,即便如此,关于四义士的一半传说、一半真实的英勇行为,以及对古神家族、仙石家族的仇恨和敌意,就像是代代相传的家训一样,极其鲜明地、极其恐怖地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个时候我年龄尚小,处于对身边的事物极容易感慨的时期,对于这些可怕的有关刑场杀人的故事,每次听到,我都会害怕得全身抖动,哭出声来。每当这时,我那愚昧的祖母和父亲解决问题的办法都很简单,也很奏效。他们会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向我灌输对古神家族和仙石家族的诅咒和憎恶。 现在如果再回头看一看的话,祖母和父亲说的这些故事,真的不过就是一种围炉夜话般的娱乐罢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一家早已经离开乡下,搬到了东京居住。不仅我们家如此,古神和仙石两家也很早就不在乡下居住了。我甚至怀疑,祖母和父亲可能连他们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居住都不知道。 但是,灌输到幼小的心灵里面的诅咒,就好像是毒素一般,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身体里面。那是一种单靠理性根本没有办法解释的心理,它就好像是本能一样,成为我感情的一部分,统治着我。 然而,虽然如此,要是说仅仅因为这一原因,我便不顾一切地犯下那种可怕罪行的话,估计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要是真有人这么想的话,那可就太滑稽了。为了遥远得已经成为了传说的祖先,让我去复仇吗?反正我是没打算做这样异乎常人的事情。 然而,当我在大学里面第一次遇到仙石直记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异样的震惊,就好像头发被人从后面向前逆着拨弄了似的,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恨。我说的是事实。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在我幼小的体内种下的毒素,如今也跟着渐渐长大了。特别是当我的祖母和父亲去世之后,那种感觉本应该渐渐疏淡。到上大学的时候,我应该是能够从那种诅咒当中逃脱出来的。然而,当我听到仙石直记的来历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那遥远的记忆又复苏了,我感到身上的血在不安地骚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仅如此,我还必须接受直记的救助。 直记他为什么没有不管我呢?为什么明知道是个麻烦,他依然愿意做我的资助人呢?看来他也知道关于四义士的传说。具体是什么时候,我记得不大清楚了,他曾经跟我说过,他说:“要是按照那些说法的话,你和我之间本来应该是敌人才对呀。”说完十分可怕地笑了笑。 如果他真的知道的话,那他为什么没有不管我呢?难道说,他是想通过自己的行为为祖先赎罪吗?他不是那种心胸宽大的人。对于像他那样的流氓无赖来说,之所以和我这样一个跟自己家族的孽缘有关系的人相处,为的就是将我当成玩物,以便随时任他摆布,从而满足他那种与众人不同的嗜虐式的快感。 这么一想的话,看来直记和我之间,应该算是前世的孽缘。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原因,也并不充分,并不能够让我下定决心,去犯下那种可怕的罪行。 我下定决心,准备杀了直记,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是当我得知小静的事情的时候。 对于我来说,小静就是我心上的明珠。她是不可替代的,她就是我此生最为珍贵的宝贝。我如此珍重的小静,却被直记当成了玩物,从此精神异常。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愤恨,我的怒火——啊,那个时候我也发狂了。我因此发誓,一定要让直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仅仅将直记杀了,我绝对不会甘心。如果不能够让他尝到那种比死还要强烈、还要厉害的恐怖气氛,我绝不会满足。我要让他的头发变白,我要让他的皮肤变色,我要让他鲜血淋漓,我要让他尸骨无存。 同时,如果因为杀死直记,而导致自己受惩罚的话,那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要玩弄他,我要恐吓他,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令人发狂至死的恐怖,用尽折磨之后,我才会把他杀了,并且同时还要保证自己能够逃脱罪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想了很多办法。这样也觉得不行,那样也觉得不行。来来回回地想了许多套方案。 其实也不用等直记说我了,从作家的角度来看,我的确是三流的水平。三流作家,无人问津的作家。然而,即便自己在写作方面不行,要说到阅读的话,我其实是很喜欢的。不要说侦探小说了,所有关于犯罪的故事,只要是我能读到的,我都已经读过了。我就想,从自己以前读到过的内容当中,是不是可以找出来一些能够为自己所用的杀人方法呢。想来想去,最后想出来的方案,就是这次实施得很出色的计划。不对,应该是打算做得很出色的计划。也就是说,杀了直记之后将脑袋砍下来,然后想办法将尸体打扮成自己的模样。换句话说,既能够将直记杀死,同时又能够伪装自己已死,从而逃脱刑罚。用这种方法,还能够反过来将直记诬陷为凶手。 要说到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让人吃惊的方法,那是因为从一开始起,我就想尽可能地将本次事件涂抹成鲜血淋漓、悲惨不已、阴暗冷酷的颜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直记感到害怕,才能够让自己体内那些骚动不安的罪恶血液得以平静下来。由古神家族的传说,以及古神与仙石两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所形成的各种各样让人不寒而栗的孽缘故事,已经创造出了一个合乎我的需求的世界。而除此之外,由于我刚从战场上回来,所以对于杀人,对于将人的脑袋砍下来之类的事情,已经不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 于是,我决定了。要将直记杀死,然后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但是,如果不做任何准备,冷不丁地实施计划的话,可能会得到与自己的预期正好相反的效果。要是真的这样的话,那么既达不到恐吓直记的目的,同时也会让警察很容易就识别出来我曾经调换过尸体,所以对于直接行动,我还是有很多疑问的。 因此,我必须用其他的杀人事件来为此做准备。作为用来试验的杀人事件的牺牲者,或者说是道具,被选入到我的名单里面的人,正是蜂屋小市和守卫。 通过在岩石上直记与我的对话……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通过我面对直记时的独白,读者朋友们可能也已经知道了,在我被直记带到古神家族的宅邸,第一次进入绿瓦宫殿的大门之前,很早我就对他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从八千代的嘴里,我已经或多或少地听说了守卫佝偻的特征。当我偶然间意识到,守卫的这些特征,和战后冉冉升起的画坛新星,佝偻画家蜂屋小市极其相似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太吃惊了,甚至觉得这简直就是上天对我的启示,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蜂屋小市和直记一样,对于我来说,都是让人十分讨厌的家伙。要不是因为这个毒舌画家,我也不可能多次在公众场合被羞辱,被当面责骂。但是,这并不构成杀蜂屋的直接原因。即便蜂屋他不是那样一个让人看到就觉得讨厌的人,让我选择替罪羊的话,我也肯定还会选择他。或者说白一点,他那和守卫十分相似的佝偻的特征,正是他不幸命运的祸源。 既然我已经决定将蜂屋用作道具,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守卫穿上和蜂屋一模一样的服装。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守卫这个人,只要是八千代说的话,无论什么,他都会言听计从。正是在八千代的帮助之下,守卫也开始和蜂屋一样,假模假样地穿上了那些衣服,打扮得像是个半吊子艺术家,几乎真的快成蜂屋了。等到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我便给八千代写了那几封恐吓信,最远的是在九州,近一点的在京都,最后选择了东京,将三封信分别寄了出去。当然了,这些都是我和八千代商量之后,拜托可靠的人去做的。不用说,对于信上那些奇怪的内容,我敢保证那个人连做梦都想不到是什么。另外,顺便说一句,那封恐吓信里面使用的那张被剪去了脑袋的相片的主人,其实并不是蜂屋,而是守卫。那也是在征得守卫同意的基础上,八千代替他照的。当然了,守卫也是一样,在拍摄照片的时候,他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照片竟然只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竟然会被用于那么一件恐怖的事情。 就这样,准备工作一步一步地稳步向前推进。接下来,可以说作为整个故事的第一幕,鲜花夜总会事件拉开了全剧的序幕。 我们设计的情节就是,让八千代和蜂屋在鲜花夜总会里偶然会面。没错,的确是这样,有一个人专门负责此事。当得知八千代去鲜花夜总会之后,这个人便向此时正在别的地方喝酒的蜂屋一行人推荐起鲜花夜总会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警察却没能考虑到,也没有能够抓到他。不对,应该说在警察漏抓此人之前,就连蜂屋和他的同伴们都已经把那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至于那个向蜂屋暗示,要他去鲜花夜总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就这样,那天晚上,不早不晚,恰好在那个时间,我们成功地在蜂屋的大腿上留下了一处和守卫一模一样的枪伤。 如此一来,事前准备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将蜂屋带到绿瓦宫殿,然后将他成功地打造成守卫的替身。本来计划推进得很顺利,结局应该很完美才对。如果没有那把妖刀和保险柜的事情的话…… 关于这件事情,金田一耕助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到你?是呀。对于你而言,最为重大的致命伤就在于,直记将那把妖刀放进了保险柜中,我说得没错吧。如此一来,再要想在犯罪的时间上有所隐瞒,已经完全于事无补了。也就是说,你始终想着,怎么才能够将原本是发生在八点钟左右的杀人事件,伪装成好像是在十二点钟前后发生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利用了八千代,并且上演了一出出的好戏。然而,即便如此,十二点钟前后,凶器正好好地待在保险柜当中,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接近。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你的计划可以说完全泡汤了。与此同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直记证明了自己是无罪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直记是凶手的话,那他肯定不会做出将凶器放回保险柜这样的事情,如此一来,不就前后矛盾了吗,你说对吧?” 的确正如他所言。直记将妖刀放到保险柜当中,可以说预示着我失败的开始。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地败给了直记。哎呀,越想越是觉得遗憾啊。 只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看起来好像就连警视厅也没有对那件事情加以重视。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最终才麻痹大意了。而且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出来一个叫金田一耕助的人,他竟然能够将我的错误一一指出,从而得出正确的推理。 我真是服了这个金田一耕助了。 “接下来,咱们来看看你的第二处致命伤。那就是你留在小金井宅邸的西式建筑里面的用拉丁字母写成的名字。你为什么没有将那些文字擦掉呢?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留下那么小的印记呢?你好像说过,那些文字应该读成yachiyo,并且还说估计是蜂屋在等八千代的过程中留下来的。但是我却发现,那些痕迹似乎有些过于陈旧了。然后,我便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看了看。结果发现,那根本就不是yachiyo,而是yashiro。也就是说,有人将s改成了c,将r改成了y,我说得对吧?弄清楚那些文字的同时,我对你计划的大部分内容一下子了解得差不多了。” 当时的确是这样。确实如金田一耕助所说,当我看到墙壁上有那些文字的时候——那还是在刚刚杀完蜂屋之后没多久——我真的应该把那些文字全都抹掉。然而,yashiro与yachiyo,实在是太像了,真让人不可思议。于是,我便被吸引住了,接下来就玩了一个小把戏。要说起来,如果当时全部都擦掉的话,就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了。 金田一耕助继续说道:“当我明白了那些文字是神社(yashiro)之后,我便大胆地推测,肯定有一个和你关系不浅的人住在神社里。于是,我调查你的过去,一个名叫小静的女子逐渐浮出了水面。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明了了。也就是说,在你的表面伪装之下,你其实跟整件事情,有着很深的关系……” 金田一耕助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啪嗒啪嗒地用手指弹了弹我之前写的“岩石之上”前面的内容。 “看样子,你本来是打算在这个地方就停笔的,是吧?接下来,你便打算将直记杀了,将他的脑袋砍下来,然后自己藏匿起来。而通过你的小说,你想向警察传递一种信息,将真实身份是直记的无头尸体看作是你。我说得没错吧?至于这次的事情,你所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直记,让他成为你的替身。” 我默默无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这么回事。为了达到我唯一的目的,我杀了蜂屋,杀了守卫,最后还杀了八千代。接下来,如果说能够善始善终,成功杀了直记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带着疯了的小静,躲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的是……虽然我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全都成功了,但是却在即将实现最终目的的时候,在杀直记的事情上,栽了大跟头。 另外,小静她…… 不对,关于小静,我应该不用怎么担心。金田一耕助已经跟我说了,他说剩下的事情他都会处理的。我还是信任这个人的。虽然我被这个人打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始终对他抱有好感。 我现在很疲惫,再也不想继续往下写了,不如就在这里停笔吧。 不对,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在最后唠叨两句。那便是最近金田一耕助特意给我带来的,关于仙石直记在那件事情之后的近况。 据他说,因为那次事情的冲击诱发了本已隐藏在体内的疾病,眼下直记被诊断为早发性痴呆症,跟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 每当我想象着直记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嘟嘟囔囔的时候,我便稍稍感到一丝满足。 到了今天再看一看的话,在我与直记之间充满血腥的争斗中,究竟是谁笑到了最后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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