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钟上的时间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在研究生院的最后一年,我必须完成规定的临床培训。与之后为取得行医执照需要完成的三千小时实习期相比,这项培训就像是一个迷你体验版。那时,我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课程,参与了课堂上的角色扮演模拟实践,观摩了无数个小时的录像资料(都是知名治疗师的行医实录),也曾坐在单向镜后面,观察我们业务水平最高的教授进行实况治疗的过程。

现在,轮到我和自己的来访者独处一室了。和大多数这个领域的培训生一样,我会到一家社区诊所并在督导的监督下完成工作,就像实习医生在教学医院完成培训一样。

我到岗的第一天,刚结束入职培训,督导就递给我一叠病历,并对我说,最上面那个就是我的第一位来访者。病历上只有一些基本资料:姓名、出生日期、地址和电话。这位来访者名叫米歇尔,三十岁,紧急联络人那一栏填的是她男友。还有就是,她一个小时之后就要来就诊了。

你或许会惊讶,这家诊所怎么会让我这个实战零经验的人来接待来访者?但治疗师的养成就是这样——实践出真知。医学院同样也是真刀真枪的实战,学生们通过“一看,二做,三教”的模式学习。比如,你先观摩一个内科医生进行腹部触诊,然后你自己尝试触诊,接下来你教另一个学生如何进行腹部触诊,转眼间你就可以被认定具备腹部触诊这一技能了。

但我觉得心理治疗还是不太一样。通过特定的步骤去完成一件具体的任务,比如腹部触诊或静脉注射,并不像心理治疗那么伤脑筋。心理治疗需要我将自己所学到的无数抽象的心理学理论应用到任何一个来访者可能随机表现出的上百种实际情况中。

但当我走向候诊室去见米歇尔的时候,我心中其实并不算太慌张。因为这第一次治疗只是一个了解的过程,意味着我要收集关于来访者过往的经历,和她建立融洽的关系。我需要做的只是用一系列特定问题作为引导,从而收集信息,然后再把收集到的结果提交给督导,从而制定出一整套治疗计划。我任职记者多年,工作中经常需要提出一些盘根究底的问题,和陌生人建立好关系。这能有多难呢?我心想。

米歇尔很高,非常瘦,衣服皱巴巴的,头发蓬乱,皮肤苍白。坐下之后,我向她询问来这里的初衷,她告诉我她最近什么都干不好,只想哭。

然后,她就像开关被打开一样哭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号啕大哭起来,就像是刚刚收到了最亲爱的人的噩耗一般。她的哭泣没有预热,不是先湿润了眼眶,然后眼泪如涓涓细流淌过脸颊,继而泪如雨下。她的哭泣就像是最高级别的海啸,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鼻涕从鼻子滴落,喉咙里发出喘鸣声,而且老实说,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呼吸的。

我们才坐下三十秒。学校模拟实践里的剧情可不是这样发展的。

如果你从未和一个哭泣的陌生人独处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你不会真正了解这种感觉有多尴尬,同时又有多亲密。更尴尬的是,对于她号啕大哭背后的原因我一无所知,因为我还没走到收集信息的那一步。对于这个近在咫尺深陷痛苦的人,我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都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儿。如果我正视她,她会不会感到不自在?如果我不看她,她会不会觉得被忽视?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来和她交流?还是应该等她先哭完?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很担心自己会发出一阵尴尬的傻笑。我尝试保持专注,回想我的问题清单,我知道我应该询问她这样的情绪持续多久了(当前情况的既往病史),情况有多严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现在的状况(触发病情的诱因)。

但我什么也没做。真希望督导此刻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海啸还在继续,完全没有减弱的迹象。我想着再等一会儿她应该就会哭累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谈话——我蹒跚学步的儿子发脾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但她依然哭个不停。最后我还是决定要说点什么,话刚溜到嘴边,我就确信,这是心理治疗史上治疗师口中说过的最愚蠢的话。

我说:“是的,你看上去确实有点抑郁,没错。”

话刚说出口,我就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我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这位可怜的沮丧的三十岁的女士正饱受煎熬,她来这里接受她的第一次治疗,不是为了让一个实习生作出显而易见的评判。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纠正自己的过失,我想或许她会要求换一个治疗师。我很确定她不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负责她的心理健康。

然而,她竟然停止了哭泣。海啸如来时一样迅速地退却了,她用纸巾擦掉了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是的,我真的是太抑郁了。”她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难以自持。她说,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抑郁”来形容她的状态。

她接着解释说,她是一名小有成就的建筑师,她所在的团队设计过不少知名的建筑。她其实一直都很沮丧,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沮丧到什么程度,因为她总是忙于工作和社交。但是,大约一年前,她开始留意到一些变化。她的精力和食欲都在下降。每天起床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她睡得也不好。她和同居的男友分手了,但她也不确定是因为她的情绪问题还是因为他俩并不合适。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每晚都等男友睡着之后偷偷躲在浴室里哭,以免吵醒他。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像今天这样哭过。

她又哭了一阵,一边流泪一边说:“这……就像是情感上的瑜伽。”

她接着告诉我,触动她来这里的原因,是她在工作中开始变得马虎,而老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无法集中精神,因为努力让自己不哭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搜索了一下抑郁症的症状,发觉她符合所有的描述。她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心理治疗,但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她的朋友们、她的男友、她的家人,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抑郁——除了我。

我……一个初出茅庐还在培训期的治疗师。

如果你想证明人们在网上的形象是经过美化后的样子,那你就去成为一名治疗师,然后上网搜索你的来访者们吧。我因为担心而去网上搜索了米歇尔,看到了许多点击率很高的页面。但我很快意识到以后永远都不要这么做,要把讲故事的权利完全交给来访者自己。我看到了米歇尔在获得某项殊荣时的照片,看到了她在出席某个活动时站在某位帅哥身边面带微笑的合照,还有她在一本杂志里的跨页海报,那张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潇洒自信又从容。网络上的她跟诊室里坐在我对面的她毫无相似之处。

接下来我要跟米歇尔聊一聊她抑郁的情况,判断一下她是否有轻生的念头,了解她现在的行为能力怎么样,她的支持体系是什么样的,她如何应对抑郁。我惦记着要把米歇尔的病史交给督导,诊所需要存档,但每当我问一个问题,米歇尔都会转而说一些别的事,把我们的谈话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我尝试潜移默化地把话题带回正途,但总是不可避免地又跑偏,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她的病历上将毫无收获。

于是我决定暂且听她说一会儿,但我也无法完全屏蔽自己的思绪:“其他人在第一次治疗中就知道该怎么做吗?会不会有人在培训期的第一天就被开除?”而当米歇尔又开始哭泣的时候,我又想,“我现在可以做什么、说什么,哪怕能让她在离开治疗的时候能感觉好受一点……等等,这次的治疗还剩多久?”

我看了一下沙发旁边桌子上放着的钟。才过了十分钟。

不会吧,我心想。我们在这儿肯定待了不止十分钟了!感觉像是过了二十或三十分钟,或是……我也不知道,真的只过了十分钟吗?此刻米歇尔正在详细地描述她如何从各方面摧毁自己的生活。我集中精神听她讲,然后又看了一眼钟:还是只过了十分钟。

然后我意识到:钟上的指针根本没在走,一定是电池没电了。我的手机放在另一个房间了,虽然米歇尔的手机肯定在她包里,但显然我也不能打断她的讲述,问她现在几点了。

真是绝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该随便说一句“我们的时间到了”,即使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过了二十、四十、还是六十分钟?如果事后发现我结束得太早或太晚了怎么办?我后面还得接着看第二个来访者呢。他会不会坐在候诊室里纳闷我是不是忘了他的预约?

我一阵慌张,以至于我已经不能集中精神听米歇尔讲话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她说:“是不是时间到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嗯?”我说。米歇尔指了指我头顶后面的钟,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我身后的墙上有一面钟,这样来访者也能看到时间。

哦,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希望她不知道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现在心跳得飞快。虽然米歇尔觉得这次治疗过得飞快,但对我来说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要经过日后不断地练习,我才能凭直觉掌握每一次治疗的节奏,知道在每个小时里都有一个起伏,节奏最紧张的部分会出现在中间三分之一的时间里,还要留出三五分钟或是十分钟让来访者回复平时的状态,这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因为每个人脆弱的程度不一样,面对的问题、所处的背景也不一样。要经过多年的实战之后,才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说、怎么说,才能利用有限的时间达到最佳的效果。

我陪米歇尔走出去,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的慌乱感到羞愧,同时也感到不安,因为我没有收集到病史,我将空手面对督导。在整个读研的过程中,我们这些学生都满心期盼着这个大日子——自己心理治疗的处女秀。但此刻,我只觉得丢脸多过欣喜。

不过,令我安慰的是,那天下午,当我和督导讨论这次治疗时,她说,尽管我表现得有些笨拙,但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问题。我陪伴米歇尔经历了她的痛苦,这对很多人来说会是不同寻常的经历,能给他们带来力量。所以下一次我不用担心需要做些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当她需要卸下抑郁这个她独自背负的重担时,我一直在场聆听,按照治疗学理论的术语来说,我“见到了来访者的病症所在”——病历记录的地位被撼动了。

许多年之后,我已经经历了数千个来访者的第一次治疗,搜集信息已经成为驾轻就熟的事,现在我会用另一个标准来衡量初次治疗的好坏——来访者是否感到被理解?一个陌生人走进诊室,经历了五十分钟之后,在离开时却能感到被理解,这总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如果不是这样,那来访者就不会回来继续后面的治疗了。而当年,米歇尔回来了,所以我一定是做对了什么。

而关于钟的事,督导却不吝严词:“千万不要对来访者胡说八道。”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印进我的脑子里。然后她解释说,如果有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我可以直接说“我不知道”。如果我搞不清楚时间,我应该告诉米歇尔我要去拿一个钟进来,以免我不知道时间而从治疗中分心。督导说,培训期间最应该学习的事,就是必须在治疗中保持真诚,这样才能对别人起到帮助。我关心米歇尔的状况,我想要帮助她,我尽自己所能去倾听——这些都是建立一段关系的关键因素。

我向督导致谢,准备起身朝门口走去。

“但是,”督导补充道,“一定要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搞清楚病史。”

在之后的几次治疗中,我搜集到了收诊表格需要的所有信息。但很显然,那也只是一张表格。要真正听到一个人的故事还需要假以时日,需要给那个人一些时间慢慢讲述。而且在你能整理出清晰的故事脉络之前,大多数故事都只是一些凌乱四散的片段,我自己的故事也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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