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是业务咨询还是心理治疗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你这算是需要业务咨询还是心理治疗呢?”温德尔在今天的治疗中这样问道,因为我问了他一个专业相关的问题。他知道我明白两者的区别,因为他之前已经给过我两次专业上的指导了。所以我想要的究竟是他的专业建议(业务咨询),还是帮助我更了解我自己(心理治疗)呢?

第一次向温德尔提出这样的问题时,我正在谈论为什么人们都更愿意选择速效的安慰剂,而不情愿在心理治疗上下更深的功夫,这让我感到沮丧。作为一个经验相对尚浅的治疗师,我很好奇更有资历的治疗师会如何面对这个情况——尤其是温德尔。一方面我想听听前辈的意见,还有就是,我常常都会禁不住好奇,温德尔是如何面对职业上的困境的。

我觉得他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应该会对我面临的困境表示同情。事实上我也知道,这么问就像要他面对坑人的“第22条军规”一样,许多治疗师常常都要面对来访者给出的这种悖论:我想得到同情,但如果你向我表示同情,我却会感到愤怒和无助,因为同情不能解决我最现实的问题,对我来说何用之有呢?我认为他可能还会说一些跟坑人的“第22条军规”这个悖论相关的东西,因为毕竟消解情绪地雷最好的方法就是引爆它。

但他却望着我,问道:“你想要一个实用的建议吗?”

我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一个实用的建议?他是在开玩笑吗?我的心理治疗师竟然会给我一个具体的建议?

我朝他那儿挪了挪,洗耳恭听。

“我父亲曾经是个商人,”温德尔平静地开始说道。那时我还没有向他坦白我在网络上搜索他的事,所以我点着头,假装这都是我不知道的事。他告诉我,在他刚开始行医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个招揽生意的建议:为新的来访者们提供一次试诊,如果他们之后决定不再继续治疗,试诊的那一次就可以免费。因为许多人在考虑开始心理治疗时都很焦虑,所以这个无风险的试诊机制让他们有机会来看看心理治疗是什么样的,同时了解温德尔能为他们提供哪些帮助。

我想象着温德尔和他父亲谈话的样子,想象着他父亲当时该有多高兴呀——终于能给自己温顺的小儿子提供专业的建议了。他父亲的建议如果放在商界,或许并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意义,但在心理治疗这个行业里,我们很少把自己的职业看作是一门生意。但其实我们确实得靠自己养活自己,温德尔的父亲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儿子离开了家族企业,却也是在经营一门自己的营生。感受到这种父子间的纽带,或许使老父亲无比欣慰。这对温德尔来说应该也有着重要的意义,所以他才会愿意与更多像我一样的治疗师分享这条锦囊妙计。

无论如何,我得承认,他父亲是个天才。我听取了这个建议,很快预约就爆满了。

但温德尔第二次给我业务上的建议时却遭遇了滑铁卢。不过当时我不只是在征询他的建议,而是在逼着他给我出主意。那时我正陷入写书还是不写的两难境地,我一直在煽动温德尔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实在是逼了他很多次,而且逼得很紧,最后他终于招架不住了,在某次治疗临近尾声时给出了建议:“好吧,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他说道,以回应我在这个话题上的第八十七次提问(当然,他对出版业的认知为零),“听上去你就是要想办法把这本书写完,这样的话以后你就可以写自己想写的内容了。”然后他拍了两下大腿,站起来,示意今天治疗已经结束了。

有时候,治疗师会故意把来访者想要解决的症结或是他们的问题“写成处方”给他们看。例如一个一直拖延着不想找工作的年轻人,就可能会在治疗中被告知,他不能去找工作。如果一位女士无法主动向伴侣邀约性事,治疗师可能会告诫她,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都不要在性事中采取主动。治疗师指示来访者不要去做他们本身就无法做到的行为,这种策略被称为“悖论干预”。鉴于该方法牵涉到一些伦理上的考量,治疗师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掌握使用的时机和方法。但这一方法背后的原理在于,如果来访者相信某个行为或症状是自己无法控制的,那我们就将对这个行为赋予自愿性,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选择做或不做,再把这个信念引入他们的思考中。一旦来访者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某个行为,他们就可以无意识地收获其中附带的益处——逃避我们给出的指示,进行反抗,或是呼救。

但温德尔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不断回应我无休止的抱怨。当我告诉温德尔,我的经纪人又再次向我重申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写完这本书,不然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再拿到其他写书的合同了,温德尔会问我为什么不去问问别人的意见,或者换一个经纪人?我向他解释说,像我现在这样一团糟的状况,不可能为别人带去任何价值,所以现阶段我不可能去找新的经纪人。温德尔和我进行了许多次这样的对话,最后我终于说服了温德尔和我自己,让我俩都相信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写。于是我继续勤奋笔耕,但我在心里不仅埋怨自己,还埋怨温德尔。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在埋怨温德尔,直到我发邮件通知编辑我不会再继续写这本书的一周之后,我的怨恨才浮出了水面。在那周的治疗中,我全程焦躁不安,也无法和温德尔分享我所作的这个重大的决定。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温德尔问。显然他从我的状态中看出了蛛丝马迹,并且一语中的——是的!我非常生他的气,我如实回答。而且我还说,你猜怎么着,我取消了出版合同,从经济上和前途上来看,我都要完蛋了!我又在那些牢笼的铁栏杆边打转了!再加上我无法解释的健康状况以及明显的疲劳症状,我想要确保自己善用“仅剩”的时间去做有意义的事情。朱莉有一次说过,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寸金难买寸光阴”的意义:我们生命中的时间都是上天借给我们的。年轻时我们以为自己的时间还多的是,但事实上,我们拥有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少得多。我告诉温德尔,我开始向朱莉学习,尝试找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不是每天像在梦中穿行一般浪费时间。所以,凭什么告诉我应该拿出大把时间来写那本书呢?所有的治疗师都会犯错,但当这发生在温德尔身上时,我却不理智地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我说完了我要说的话,温德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尽管他完全可以这么做。他只是简单地向我道了歉,说这是他的过失,没有在我俩的交流中发现更重要的事。为了让他了解我是如何身陷困境的,我也要让他体验一下受困的感觉,用我臆想出来的牢笼来框住他。而当他面对挫败时,他也和我一样,选择了最简便的出路:好吧,反正已经搞砸了,就乖乖认栽——把那本倒霉的书快点写完吧!

“我今天要为一个来访者的事来咨询你的建议。”此刻我说道。

我告诉温德尔,我有一个来访者的妻子正在他这里接受治疗,而每当我来到温德尔的办公室,我都会想,刚刚从诊室里走出来的那位女士是不是我来访者的妻子呢?我告诉温德尔,我知道他不能对我提起任何有关他来访者的事,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位妻子有没有向他提起过她丈夫的治疗师——有没有提起过我。我也想问问温德尔,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巧合。作为一名来访者,我可以在治疗中讲述我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事,但我不希望因为自己对约翰的了解影响他妻子的心理治疗。

“这就是你想咨询的事?”温德尔问。

我点点头。鉴于上一次的失败,我猜他这次在回应时会格外谨慎。

“我跟你说点什么会对你比较有帮助呢?”温德尔问道。

我想了一下。他不能告诉我玛戈的治疗时间是不是刚好在我之前,更不能告诉我他知道我说的那人就是玛戈。他不能告诉我他是刚刚才知道他来访者的丈夫是我的来访者,也不能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同样,他也不能告诉我玛戈有没有和他谈起过我。我能肯定,我对温德尔讲过的一切有关约翰的事,他都会妥善而专业地对待,而且我俩在治疗中聊到的事不会被带到治疗之外。或许我想知道的是,我今天告诉他这些,到底对不对?

但问题问出口时却变了样:“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心理治疗师?我是说,如果根据你在治疗中的观察来判断的话。”我突然想到自己之前问过的“你喜欢我吗?”不过这次提问的内容稍有不同。那时候我问的是,你是否像喜欢一个孩子那样喜欢我,是不是喜欢我的“聂萨玛”(灵魂)?而现在我问的是,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成年人吗?是一个有能力的成年人吗?温德尔当然从来没见过我为别人进行心理治疗,也从来没督导过我的工作,他又如何能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呢?于是我开始对温德尔诉说自己的这些想法,但他却打断了我。

“我知道你是一个称职的心理治疗师。”他说。

一开始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知道我是一个称职的治疗师?他有什么证……噢!所以一定是玛戈认为约翰的状态有所好转。

温德尔笑了笑。我也回以微笑。虽然他不能亲口告诉我,但对此我俩心照不宣。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减少尴尬呢?”

“或许你刚刚已经做到了。”他说。

我想他是对的。在进行伴侣治疗的时候,治疗师常常会讨论隐私和秘密之间的区别:隐私是每个人在一段健康的感情中都会需要的心理空间;而秘密则源自羞愧,常常会腐蚀一段关系。荣格把秘密称为“心灵毒药”,之前我对温德尔隐瞒了那么多秘密,如今终于能把最后一个秘密也和盘托出了,我霎时感觉神清气爽。

后来我再没有向温德尔咨询过专业意见了,因为事实上,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为我提供专业咨询,因为心理治疗师这个工作本来就是从实践中去学习的——这不仅仅包括作为治疗师的实践,也包括被人治疗的实践。这种实践中的学习是双向的,所以才会有一种说法:治疗师能为来访者带来多少成长,取决于治疗师自己的内心能有多少成长。(当然这个说法也存在不少争议,我也遇到过一些来访者,他们所取得的成长我只能望其项背,我的许多同事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无论如何,只要我的内心能够自愈,我自然能更善于治愈别人。)

在实际应用的层面上,我也把从温德尔那里学到的直接运用到了我的工作中。

“我记得以前有个动画片,里面有个囚犯,不停地摇着铁栏杆……”我也曾把这个故事说给约翰听,苦口婆心地想要帮助他认识到,那些被他称为“蠢货”的人并不是真正关押他的狱卒。

当我说出那个金句的时候——其实左右两边都没有铁栏杆——约翰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认同,又像是要把问题丢回给我。“喔唷,放过我吧,”他翻了个白眼,说道,“其他人真的会听信这一套吗?”但事实上,他的反应才是少数,这个心理干预对大多数人来说都非常有用。

我从温德尔那儿学到的最重要的一项技术就是如何在治疗中既带入个人风格,又保持策略性。我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去踢我的来访者一脚呢?应该是不会的。我会不会对着来访者唱歌呢?我也说不准。但若不是见识了温德尔面对我时表现出来的率真,我可能不会和朱莉一起大吼:“操!”心理治疗师在实习期间都要学习如何按照书本上写的来进行临床治疗,就像弹钢琴要练习音阶一样,我们也要先掌握基本原理。但无论是弹钢琴还是心理治疗,一旦你掌握了基本功,就可以运用技巧进行自由发挥了。温德尔并不是“没有原则”,原则一定是有的,而且我们被要求遵从原则也是有其原因的。但温德尔的做法让我了解到,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有意识地对原则进行变通,治疗将收获更多元化的成效。

温德尔和我没有再提起过约翰和玛戈的话题,但在几星期后的一天,当我正要在候诊室里坐下时,温德尔办公室的门开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下周三还是这个时间?”

“对,到时见啦。”温德尔回答道,然后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屏风,从门口走了出去。真是耐人寻味,我心想。或许原来排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士已经完成治疗了?又或许她真的是玛戈?温德尔为了保护我的隐私,以防有一天玛戈真的发现端倪,所以特地把她的时间调开了?但我没有问他,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

温德尔说得对,我们之间的尴尬已经消失了。秘密已经说破,心灵毒药被稀释了。

我已经得到了我需要的咨询——也可能是治疗?反正都是我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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