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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02夜之国的库帕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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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响起微弱的振翅声。有黑金虫在飞,犹如在空中画线般优雅地回旋,大概是从某处溜进仓库的。我的视线追逐着虫子飞行的轨迹,老鼠们则不怎么在意。 “唔……”我出声呼唤老鼠。 “什么事?”老鼠一板一眼地应道。 “有虫子在飞,可现在这个季节,这种虫子应该躲在地底下休息,那是他们的习性。然而此刻他们却在空中飞,你们知道原因吗?” 经我一问,老鼠才注意到虫子。 “昨天,制作抓我的陷阱时,你们是不是用了植物?大概是从土里拔出植物时破坏了这种虫的巢穴。” 面前的两只老鼠对望一眼,问:“那又怎样?” “虫子被吵醒了,你们在乎过他们的困扰吗?” “中心的老鼠”相当聪慧,他立刻应道:“原来如此,我们并不介意。你的意思是,对你们而言,老鼠就像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虫?” “是啊。比自己弱小的东西,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因此,我们从未思考过你们的处境,我这么说可不是在耍赖。无论是谁,都会在不知不觉间给周遭带来困扰吧。” “原来你们是这样的看法。”老鼠一本正经地沉思着。 此时,仓库摇晃一下。 尾巴先起了反应,我才注意到有声响。老鼠们也痉挛似的发抖。“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后退了几步。 他们转向声源处,即背后的门,准确地讲,是人类的出入口。那里有道圆木门,门喀哒喀哒地摇晃着。 有人来了。 我当场跳起,爬上皮袋山。我觉得躲起来比较好,只是我朝着皮袋山顶跑时,老鼠们自然都吓坏了,闹哄哄地移到左侧,滑过皮袋表面往下冲。尽管身形娇小,但十只以上的鼠群朝同一方向前进,还是把皮袋山压得歪斜,终于坍塌。三个装着粉的皮袋“咚、咚、咚”接连掉落。袋中的粉飞散,弥漫在空中。眼前一片雾茫茫,站在皮袋上的我不禁闭上眼,不停打喷嚏。 “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仓库外传来弦的声音。 他一个人打不开圆木门吧。门外传来使劲推拉门板的声音。估计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以为有人在仓库。“请开门!”他摇晃门板喊着,“里面有人吧?” “有猫和老鼠。”我回答,只是弦应该听不见。 “如果你是透明士兵……”弦接着说,我倏地睁大双眼。周围依旧蒙着粉雾,视野十分模糊,但还不至于影响行动。刚爬上皮袋山,我立刻决定下去。回到地上后,我走近门口。 “透明士兵,请救救我们。假如你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就是这个城市以前的居民吧?”弦站在圆木捆成的门外,语气急切,“这个城市的居民都被抓出来了,情况不妙。女人和小孩可能会集中到别的地方,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殃。昨天城里的女人差点被袭击,不知道今后会如何。你若是来救我们的,现下是紧要关头。请快点出来,赶走铁国士兵吧。” 搞什么啊?我有点哑口无言,连笑都笑不出来。弦想必拼了命,但如此全身心地相信世上有库帕士兵,真的好吗? 仓库里的我,无法回应弦的期待。 “我们待会儿要去顽爷家集合,如果方便,能不能协助我们对抗铁国士兵?” 弦又说,沉默半晌。门发出“吱”的一声。 我四下张望,老鼠已不见踪影,想必听到刚才的一阵骚动,他们便躲起来避难了吧。 我循来时的路离开仓库。绕仓库一圈,回到圆道后,我看见弦站在仓库门口,耳朵贴在圆木门上。仓库里是否真的有透明的士兵,他一定也半信半疑,却仍想抓住一丝希望。 明明禁止外出的,弦这样实在太乱来了。我简直被他吓傻了。 紧接着,我听见一道锐利的响动,近似巨人猛力拍手的声音。准确地说,我不是听见的,而是感觉到了震动。背部到尾巴上的毛瞬间竖起。 是那种武器——枪。有人开枪了,发出“砰”的巨响。 弦也听到那声响,离开门口,跑回圆道,又忽然停住,快步走近我。我还在纳闷,他已蹲下身子凑上来。 “原来是猫。喂,猫啊,这个国家究竟会变成怎样?”弦对我说。 “问我干吗?”我应道。 弦当然没听懂。停顿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透明的库帕士兵在哪里?”大概对象是猫,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很遗憾,没有什么透明的库帕士兵。”我回答,“昨天的确有东西从那只动物身上跳下来,但其实是老鼠。那是‘远方来的老鼠’的落地声。” “透明士兵到底躲在哪里?”弦耸起肩膀。 “都跟你说没那种玩意儿了啊。”亏我好意告诉他真相,弦却听不进去,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先不管这些,怎么会有枪声,你不好奇吗?快回广场吧。” 我站起来,决定先离开。我沿着圆道往广场跑,弦随即快步跟上。 刚刚在广场集合的人类,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坐在广场前。“你有没有听到枪声?”我问。 格雷望向中央高台,说:“铁国的士兵好像被杀了。” “啊?是谁?” “不知道,我又不认识铁国的人。” “不是这一国的,而是铁国的士兵被杀了?”我没太听懂。 “对。我不是说了吗?铁国的士兵被杀了,哎呀呀。” “谁干的?” “不清楚。” “该不会……”我不禁脱口而出,“是透明士兵干的吧?”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了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会出现的地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激烈地跳动,虽然紧张,但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依照复眼队长的命令,我们在森林入口处搭起帐篷,暂时休息一下。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的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这时,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太阳高挂在空中,趁天还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说:“听好,这座森林的另一边有一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画在帽檐上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了。 “探出身子能勉强看到谷底,非常深。至今已有不少库帕士兵坠落谷底,有的是滑落下去的,有的是被库帕打下去的。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你们要小心。” “嗯。”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话。 “库帕活动时,你们要奔跑起来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询问。 “一边大叫一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上来。我不认为库帕有脸、眼睛和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棍子在刚刚画的那条线前方添了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地问。 “没错。听着,我们要把库帕引诱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地变换方向,得让它一条直线走过来,再用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但也差不多。”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子都不会上当的陷阱,能奏效吗? “因为太简单而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脸上的表情没变。想必每年士兵的反应都大同小异,对他而言就像是惯例一般的必经过程吧,“但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也正面迎战过库帕,但实在危险。利用绳索最保险,我是从上一代那里学到这种方法的。” “绳索是……” “用藤蔓和柔韧的树枝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以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就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有人去确认那条绳子在不在,并进行必要的增补。”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对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了吗?”卷发男软弱地问。 就像听到自己讲出丧气话一般,我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他说:“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因冲击而使树枝折断、果实裂开。” “树被粉碎了?”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的树木不同了。内部含水量会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只是单纯的觉得意外。 “但里面的水是个问题。之前我告诉过你,库帕的体液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脊背。 “是的。所以不能在还是蛹的时候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不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从蛹变成库帕后,它体内的水一样有毒。” “一样?是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但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了才能攻击,士兵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要是对方自行移动,便能趁机将其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的吧?”他面颊抽搐。 这一点很要紧吗?真够没用的,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予以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了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不见。”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痛苦。 “身体不见?”“什么意思?”“是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疑问,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 “原因还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了……”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亲眼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士兵的手脚便逐渐消失了。尽管能听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吧。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你们听说过有库帕的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吗?” 我们全部摇头。 “对吧?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的士兵找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寂寞地低喃,不知在恋恋不舍些什么。 “就算这样,库帕的士兵肯定存在于某处。”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碰上紧要关头总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意外,帮助士兵脱困。比方说被库帕踩到,几乎昏厥的士兵被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库帕的攻击,诸如此类的。” “这……” “我认为是变透明了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觉得,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透明的士兵就会来救我们。” 我越来越害怕跟库帕作战了。 库帕士兵的故事 看到它时,我感到一股恶寒,仿佛全身开了无数个小洞,冰冷战栗。 杉树摇摆,变成蛹。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时依然无法接受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揉眼睛。 抵达森林三天后的早上,刚一醒来,复眼队长便下令:“好,出发。” 趁我们睡觉时,复眼队长已搜索过森林。 “开始了。”领头的复眼队长对排成一列前进的我们说。 “什么开始了?”鹏炮大哥问。 “今年的蛹化。” 可不管怎么看那都是杉树啊,等间隔耸立。我在杉林中前进,偶尔抬头确认杉树的高度。 粗壮的树干,四散的树枝。枝桠前端绿叶繁茂,向下弯垂,那模样酷似我们无力垂晃的手臂。就像无数只胳膊伸向四面八方,摆动着。 走过一段路后,复眼队长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杉树。“喏,就是那个。” 起先,我不懂复眼队长叫我们看什么,然后突然看到一棵树的枝干剧烈一震,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那棵树的状态迥异于附近的其他杉树,它活着。而且在炫耀它活着。再仔细一瞧,树干附近堆积着大量的碎木片,可能是脱落的树皮。 那棵杉树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树,只不过表皮是透明的,感觉相当柔软。 “这就是……”鹏炮大哥双眼圆睁,出声道,“这就是库帕吗?” “严格地说,是可能变成库帕的蛹。从今天起,这座森林里会陆续有十棵杉树蛹化,其中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或许就是这一个……”复眼队长指着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许是别的。到时才会知道。” 听着复眼队长的话,我不自觉地迈步靠近蛹化的树。尽管害怕,但我更想确定它“其实并不恐怖”。 我站在树旁,伸出手。由于树皮全部脱落,树干表面像一层光滑的薄膜。根据传说,底下应该还有一层白树皮。 “它会越来越白,在皮下生长。”后方传来复眼队长的说明,“待内侧完全成长为库帕,蛹皮便会脱落。” 我伸出食指触摸树皮。没有想象中树皮的硬度,而是类似幼虫的触感,我吓得缩回了手。这时树干猛地摇晃起来,就像人类在伸懒腰。接着它屈起树干,晃着肚子,甩水袋一般扭动着躯体。因为没有脚,它还无法移动,完全是一副挣扎的模样,我惊诧地当场瘫坐在地。外表是粗糙的树木,却做出像人一样的动作,实在太诡异了,令人毛骨悚然。 我弄不清是因为恶心还是害怕,也可能是惊奇吧,总之我半天站不起来。复眼队长走近,关切地问:“喂,你不要紧吧?”我突然觉得冷,用力搓着身体。 “现在刺下去,里面的水就会喷出。而且它不一定会变成库帕,轻易动手没有好处。我们只能记住蛹出现的地方。” “假如没变成库帕,它会怎样?” “再变回杉树。” “这么说,库帕果然是杉树吗?” “我也不清楚。” 我抬头仰望径自蠕动着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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