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后来,他和姐姐坚持为父亲办了移民。又在他同幢楼里,买下一套公寓,让父亲独住。可分可合,两下都方便。他戒断大西洋城的行旅,再没有从师师视野里消失踪迹。有一次,接到旧金山的来信,是初来美国落脚时,唐人街餐馆老板。这些年里,他们维持着稀疏的通讯。多少有些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和师师说,师师笑道:你永远是自由的!他也笑,着手准备,又中途而废,按下不提了。过几日,师师倒问起来,他说:没时间,算了!又说:你去我就去!师师有几分得意:吃奶的孩子吗,离不开人!他确实越来越黏师师,脚头也懒了。不像以往,提起来就上路。这话说过不久,翻过年头,他到底出一趟远门,去上海了。

嬢嬢去世了。伯父告诉的消息,路途遥远,并不期望这边有人过去。自祖父母百年,和老家往来疏淡。父亲的意思,汇一笔丧葬费用即可。毕竟是养过你的人!父亲说。就是这句话,促成沪上行。想到回去,难免心中打怵。未见得近乡情怯,甚至相反,感到陌生。那里的人和事与自己有关系吗?记忆是模糊的,被许多轮替的印象遮蔽了。他试图说服师师和自己一起去,又遭到断奶不断奶的耻笑。再说,她母亲去世他也没有同往啊!他简直要缩回去,可是签证出来了——现在,他去中国需要签证。机票买了,还定了一趟三峡游,放在丧事结束以后。开弓没有回头箭,咬咬牙,上路了。

等他到上海,大殓已经过去三天,正赶上头七。嬢嬢的亭子间,几乎和记忆中没有两样,连天花板上渗漏的水迹,依旧原来的图案。扬州来的人已回扬州。嬢嬢那个儿子,先还以为是大伯,因差不多就是当年他的年纪,形貌也像他们家的人,瘦高身条,容长脸,高鼻梁上架一副眼镜。骨肉相连,母子到底认了宗亲,最后的日子,也是儿子陪伴的。他们两人相互看了有几秒钟,显然彼此都听说过。单先生从旁作了介绍,于是又握手,很快分开了。单先生和师母似乎都没长年纪,仍然三十年前,即便马路上走过,也认得出来。人到一定岁数就定了型,不会大变。老家仆和少东家,有无数新旧话题。他下到厨房上灶,杂碎琐细由小毛全包。倒仿佛回到少时,携手采买和烹制,做一桌拜师宴。小毛的老婆后门口支一张桌子,折叠金银元宝。也是同一条弄堂里的,说从小看见过他,他却想不起来。总归是跳皮筋女孩中的一个,家住临街的房子里,原先开棉花店,公私合营,交出店铺,吃定息生活。女孩上山下乡去了安徽插队,过街楼上的小毛则进了国营事业单位,有自己的经济,成为弄堂里最佳婚配人选。倘不是这些变故,断不会成就这段姻缘。如今,小孩都上高中,要考大学了。

离开多年,却发现这里的人对他并不陌生,是因为嬢嬢,还有师师她们家吧。师师的父亲也来上香,留下晚饭。方桌拉出来,四面摆上椅凳。单先生单师母坐上首,左手师师的父亲和他,右手嬢嬢的儿子,下手小毛和他老婆。临吃饭,他们的女儿来了,正好在嬢嬢儿子一边,坐齐了一桌,热腾腾的。饭桌后的墙上,嬢嬢从照片里看着他们,生前绝想不到这伙人聚在一起,似乎有些笑影浮出来。人们让单先生说说徒弟的手艺,只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晓得是批评,但话是婉转的。众人都笑。他呢,点头称是。单先生紧接又宽谅:不怪你,怪美国人没口味,菜品是吃出来的!单先生抱着老观点:美国人,茹毛饮血之族,说是生鲜,竟真的就是生,不转弯;中国人,生菜往往熟做,比如皮蛋,是生的,还是熟的?大家从没想过,回答不上来。熟的!单先生说:石灰缸里埋熟,醉虾,酒里呛熟!座上不约而同“哦”一声。因为什么?众人又不说话了。阴阳学!有没有见过太极图?人们先点头,后一想,这太极不定是那太极,又改成摇头。单师母都糊涂了,解围道:吃饭吃饭,还要烧纸呢!

小毛的老婆已经将金银元宝装进封套,嬢嬢的儿子执笔写好上款与落款,一行人下楼梯,到后弄里,将一具瓦盆当作火盆,放进去。刚要点火,小毛伸手阻住。捧出来,重新开封,取出几枚零散放在盆周围,说是烧给无家人的野鬼,免得来夺正路上的钱财。这才点一支烟,燃着纸捻子,一并扔进去,火陡地蓬起,蹿得老高。人们后退一步,都说好得很,好得很。火焰平息,化为星点,闪闪烁烁,终于寂灭。

单先生和师母先走,师师的父亲随后。小毛一家帮着收拾火盆杂物,打扫了地面,问少年的朋友:走不走?他欲说走,却被嬢嬢的儿子留住了。小毛猜到他们有事,终究是自家人,不再喊他,约好下一日上他家作客,一家三口出了弄堂。他们早已经搬离过街楼,在淮海路和虹桥路交接处买了商品房。等人走净,这二人复又上楼。那儿子,本应该叫表哥,他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因年龄有两辈的差异。联系血脉的人又走了,此时认亲已经错了时辰。进到亭子间,朱先生——听人们这么称呼,想来他父亲,也就是嬢嬢曾经的婆家为“朱”姓。朱先生先问一句:要不要住这里?一半虚邀,另一半则实情。这也算得上弟弟半个家!朱先生说。听这话,他不禁惭愧,自觉得太拘谨,而且见外。缓了缓,回答酒店定了,因是折扣价,不能退,离开并不远,过来方便得很,一动不如一静。他解释着,颇有些琐碎,其实不必,于是止住,霎时间静下来。朱先生笑一笑,转身拉开橱门,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说他粗略整理一下,将弟弟的东西集拢,本想寄去美国,现在人来了,正好,当面交到。他接过纸包,告辞了。出后门几步,又听门响,回头见是朱先生,原来他也不住这里。两人点点头,前后出弄堂,往不同方向去了。

回到酒店房间,打开纸包。里面有几本练习簿,抄写的是《红楼梦》里的诗词,嬢嬢布置的功课。这些感伤的字句出自男孩的幼稚的笔迹,挺奇怪的。有一张《红楼梦》人物关系的谱表,做得很细,显然是向嬢嬢证明确实读完了全本。时至现在,连人名都想不太起来了,而那时候,他才多大点呀!再有一本笔记,是稍晚近时候,向单先生拜师以后,每次“上课”的记录。先生说的话,菜场里的见闻,还有吃的菜点、口味、配方,以及饭馆名字和地址。几封旧信,一封是从跟黑皮爷爷办厨的某个乡镇投出的,依稀记得那邮政所的样子,糊满糨子的木桌上立着一个邮箱。从哈市写来的多一点,大半集中在刚到的数月里,渐渐稀疏下来。最近的一封寄自美国,那种浅蓝色的薄纸,写好后折起,就是一个信封,距今已有十来年。纸包底层是一本照相册,曾经拿给小毛看,然后他又私自翻找过。那一张全家福仍然空缺,四个透明相角中间,仿佛一个黑洞。他将本子、信件在照相册上垛齐,原样包好,放进旅行箱,洗漱上床。酒店临街,窗帘没有合拢,就有灯光漏进来,将房间照得半明。这城市变得太厉害,他都认不出来了。刚要入眠,电话铃响了。惊一跳,接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要不要服务。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电话里又换成英语,重复一遍问题,他这才回答不要。放下电话,似乎找回一点熟悉的东西,却不在这里,在大西洋城。窗缝里的光从他脸上闪过,是汽车的尾灯。他睡熟了。

次日,去小毛家,出发早了,到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四下里走走。过几个路口,看见有一周矮墙,围绕一片空地,覆着稀疏的草皮,立有一些雕塑。玻璃钢的,陶瓷的,铸铁,木头,有抽象的几何造型,亦有写实的人和物。小孩子绕着雕塑追逐,大人则坐在石凳和底座上晒太阳。晓得是创意园区,好比曼哈顿下城和布鲁克林的废旧厂房,进驻艺术家做工作室。草坪前有几幢立方体旧建筑,果然是车间的样式。走进一扇门,内部用隔板划分空间,形成一个个展室。陈列也是雕塑,其中几尊作品格外巨大,从屋顶直接垂吊下来。他仰头望去,望见上方的吊钩,原先大约用于行车,连轨道都保留原样。这地方他来过,就是爷叔带来洗澡的钢厂。可不是吗?那行车里,招娣在向他挥手。隆隆的机器声遍地起来,只看见招娣拢着嘴对他说话,却听不见声音。火星子四溅,烟花似的,绚烂极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他害怕回来,怵的就是这个,可怵什么,来什么!门口有人探头,像是找人,看见只一个中年男人站着看展,又退了出去。他不敢乱动,也不敢擦拭眼睛。那里面的液体不晓得蓄了多少时日,又是怎样的成分,滚烫的,烧得心痛。止也止不住,越触碰越汹涌,几成排山倒海之势。

---2020年5月12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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