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辞去铁路医院食堂的差事,在家闲了些日子。来到哈市时间不长,社会关系有限。按说,以母亲的孩子这身份,用阿姨的话说,“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可是,他自觉做不了母亲的孩子。姐姐才是呢,虽然划清了界限。他连“界限”都没有,谈何“划清”?夏令营的遭遇也告诉他,现在再做“母亲的孩子”来不及了。转着圈唱歌:假如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想起来就难为情。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那种生活,他只能重新起头。阿姨是不能求了,有一个人却浮出水面,挥之不去,就是鄂伦春小孩。小孩就像来自原始部落,也许帮不了他,但由他连带起来另一个人,上海知青栾志超。他和父亲说了计划,去呼玛林场找栾志超。他不是说,大量知青回城,林场紧缺劳动力,找工作应该不难。看眼前的儿子,已经大人形状,自小离家,终也是留不住的。只说了一句:不称心就回来。取出钱给做盘缠,他不接,说自己有。向来都没有往家里交生活费,怎么能伸手?父亲猜得到他的意思,还是见外的心。临走那天,烧了几个大菜,存在冰箱里,够吃一周还多。出了门,又回头叮嘱,晚上切记关煤气。就觉出几分体己。

儿子去了一周便有信来,说找到栾志超,在食堂谋一份工。这倒是他想不到,不在于报告的内容,而是来信这回事。反复看几遍,发现儿子用的毛笔,小楷竖写,行文有古风。格式也是,如落款干支记时,不禁笑了出来。原样折好,放进抽屉。接下来的几日,是在回信的思忖里度过。他想写儿子的母亲;又想写分离的这些年里,发生什么;还想写写今后对生活的规划。一旦坐下,提起笔,只是几行报平安和嘘寒暖。此时意识到,至亲之间,最不宜抒发。儿子第二封信寄到间隔比较长,一个月以后了。也是简单的数行,还是栾志超和食堂。这样疏淡的书信往来,随时可以打住,可是却保持下来。不知第几回合,儿子信中出现新的元素,他写道:映山红开了。又几个回合,父亲例行的文字后面添了一句:时近子夜,太阳岛的篝火还未熄灭。就此,父子间有了些闲聊的兴味。他认识到书写的好处,它将现实的生活转化为修辞,可适当表达感情,那是让双方都感到羞赧的。

鸽子自从和阿姨大吵以后,一直住在学校,十月国庆假方才回来。也不说话,兀自翻箱倒柜,将夏季的衣被洗晒收起,再取出冬季的。父亲站在身后看她忙碌,不敢出声。进出走动,不免挡了路。左右让道,两人却走了一顺边。女儿收住脚,瞪着父亲。这情景要让外人看见,会觉得滑稽,他们可是认真的。他不敢动了,女儿走过去,问一声:兔子呢?父亲赶紧回答,告诉她弟弟的去向。虽然没有后续,但父女俩的冰期也算是解冻了。父亲退到厨房,开灶起炊,不一时摆了一桌。女儿不动筷子,眼睛在菜盘子扫射。他当然知道防备什么,心里好笑,并不挑明,只说:家传的口味,你们从小吃这个长大的!女儿听得懂话里的玄机,回道:有一句成语听说过吗?“南橘北枳”,南方的“橘”栽到北方,便成了“枳”,味道大不同!父亲沉着以对:典出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晏子,即晏婴,春秋时齐国大夫,山东高密人,主张平等、民生、生产……女儿听不下去了,一挥手:吃饭,吃饭!于是拾起筷子,埋头吃饭。吃了一会儿,女儿想想,还是不服,又开话头:还有一句成语想必也听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父亲放下碗,看着对面人的眼睛:我最近的是你们,算“赤”还算“黑”?女儿倒是噎一下,有点意外,向来讷言的父亲原来是机敏的,负气地说一句:谁知道你近的是谁!父亲说:你们是我的骨肉!这话说得让人鼻酸,女儿不再作声。两人静静地吃完下半顿饭,收拾收拾,各自进房间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来,女儿说要去呼玛看弟弟,送去过冬的衣物。父亲想跟了一起,但怕受拒,便没开口。他决定做一个识趣的长辈,不要让儿女生嫌。除了原有的皮棉,父女俩又上街新买了秋衣秋裤,糕点糖果,城里的吃食,打点些人情,外加两瓶酒,记得栾志超是喝酒的。提了东西回来,远远的,楼下阿姨一闪身影,两人都装不看见,走过去。下午,把走的人送上车,自己乘公交到家,虽寂寥,却也有一种满足。进门厅,上楼梯,被拦住了。女人裹在一袭大红大绿的披肩里,抱着胳膊,眼睛直逼逼看过去。对面人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再一点点白下去,然后,恢复正常,说出话来:进屋坐坐吧!女人掉转身,走在前面,靴子后跟踩着楼梯,噔噔噔地上去。他落后二三级,上方是前面人的后背。粗羊毛的编织物,一串俄罗斯乡村娃娃,手牵手围了一周,人物间的空隙里填了牛奶罐、木头鞋、三角琴、篱笆墙、鸢尾花、马鞭草,底边垂着小棒槌似的穗子,沉甸甸的,差点儿打中他的头。原来已经到他家的单元。摸出钥匙开门,女人一步迈进,落座在沙发上。他踅到厨房烧水沏茶,耗费时间有点长,其实是在打腹稿。主旨已定,但不知从何起头。斟酌中,忽听厨房门上“笃笃”两声,那人到了身后,说:把人晾那么久,黄花菜要凉了!他听出话里的双关,回道:哪里哪里!自愧成了老滑头。

端着茶出来,客人回到沙发,自己拉把椅子隔茶几而坐。女人抽出一支烟,向他递了递。他推一推掌心,表示不用。那边并不勉强,自己点了。房间里腾起烟雾,他辨得出,是男人吸的莫合烟。他说:谢谢你,一直照应我们。女人哧的笑一声:谢什么,不恨我就算好的!他赔笑道:实在对不住,那孩子我都让三分!女人站起身,走到窗前,水泥台子上揿灭烟头,熟门熟路进厨房,在畚箕里扔了:好,有性格,我喜欢!他不知怎么接,只唯唯地应。女人接着说:也不能一味地让,到底是个孩子,没经过世事,由着任性,耽误了自己!低头听着劝诫,到这里方才答一句:并没什么可耽误的。女人拔高声音:人生百年,不过一半,有没有活头了?你说!伸手在茶几面上拍一下。他却呵呵笑起来。女人纳闷道:你笑什么?他更是止不住,先前觉着的难堪,此时全都释然。这就是北方女人的好,坦荡。好容易压下来,正色说:我有儿女!这话有点对不上,可又再明白不过。女人说:我虽然没有儿女,但我最知道儿女是什么东西!他说:没有是一回事,有,又是另一回事!女人冷笑一声:你不要嘲笑我!他赶紧摇手声明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女人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单没有儿女,还没有父母。他抬头惊异地看她,她说:你也别可怜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益处,无牵无挂!他说是的。她说不是。不是什么?他又惊异了。不是你那个“是的”,她说。哦?他生出兴趣来。这女人说话真有点,有点不同凡响。我说的是,别看你们有上有下,其实呢,还是一个人,既不能代父母死,也不能代儿女活,你说是不是?她歪了头看他。看着她异族人的眼睛,心想她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什么糊涂事,将一条命抛给天地之间。不完全是,他回答。怎么说?她问。想了想,说:你也不是一个人,总有一处地方,有你的血脉,也许我们说话的工夫,就在念叨你,记挂你。女人反应极快:你正相反,人不在了,还牵绊着,摆也摆不脱!他不免恼怒,又说一遍:我有儿女!女人一挥手:别拿儿女做幌子!他站起来,指着门:我不欢迎你!这是第二次赶人了。在她跟前,他总是失控,这是什么道理?女人坐着不动,抽出第二支烟,慢吞吞地吸一口:别以为她多么了不起,有什么先见之明,先入十八层地狱,再上七级浮屠,修炼来修炼去,修炼的就是常识,你知我知大家知!得此臧否,他倒平静下来,以为必要讨论个明白:记得哥伦布竖鸡蛋的故事吗?新大陆本就在那里,上帝又没有藏它起来,哥伦布问世人,谁能把鸡蛋竖起来,所有人都说不能,哥伦布说,我就能,将一个鸡蛋直接磕在桌面,不是竖起来了吗?他变得能言善道,仿佛站在大讲堂上,左右划动胳膊。女人饶有兴味地看着,等他说完,拍起手来:讲得好!可是,女人遗憾道:鸡蛋碎了!可是,他说,鸡蛋不是竖起来了吗?女人坚持鸡蛋碎了,他坚持鸡蛋竖起来了,多年前,女儿和母亲的争执由不同的两个人继续着。好好!女人退让了:不是常识,是洞见,世人皆睡我独醒!他猝然起了怒意:是常识,有的常识很安全,有的却要遭罪!女人将架起的腿放平,说:这个,我认!他坐下来:认了就好!女人紧问道:我俩的事——没得说!他断言道。她站起身,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最后,女人轻蔑地说出三个字:胆小鬼!昂首走出去。他呆在原地,算起来,已经让第几个女人斥骂“胆小鬼”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他错,而她们全对!

夜晚,一列火车驶过,汽笛声回荡。车轮轧过路轨,楼板微微震颤。许多条铁路线在这里交会:滨绥、滨州、拉滨、京哈、哈佳,蛛网般贯穿城市的东南西北,连通起外面的大世界。在那里,发生着多少大事情,像纪念碑样的,石缝里的泥灰,细沙,偶然落下来的草籽,就被疾驶的风带到这里,这里就像世界的终端。思绪活跃得很,可能是白天的激辩的惯性,话还没说完呢!是她挑起来,又由她收尾,真是不民主,不公平。他们说到哪里了?鸡蛋和碎鸡蛋,常识和洞见,她和他?这些女人都比他有主张,有行动力,就像哥伦布竖鸡蛋,啪的一磕,站起来了。他想起寒夜里,女同学从天而降,一把裹起儿子,说走就走!女同学抱着儿子,站在当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真理在星空,我们的,在日复一日之中。“真理”也出来了,他不由瑟缩一下。又一列火车驶过,窗格子的灯光连成一条线,照亮市廛。女儿应该到地方,找到弟弟了。果真如女人说的,儿女算什么东西!儿女真不算个东西。事情也不在儿女,而是母亲,那个她!也是纪念碑,他,他们,都是驮碑的龟。如此,儿女又算个东西了,和他一样的东西。一些共同的日子从眼前过去,快乐和不甚快乐,甚至恐怖惊惧,在历史的洪流中,越来越渺小,直至看不清。他们都是面目模糊的人,可依然认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凭的多是本能。本能也是了不起的,从原始的驱动发生,服从宿命。她呢,她却是更高一筹,从本能上升到自觉,哥伦布竖鸡蛋的那一磕,鸡蛋碎了,却立起来了。而大多数的本能,却变形了,在纪念碑巨石的压力下,躯壳缓慢地迸裂开来,长出狗尾巴草。

姐姐第一眼看见弟弟,差点儿没认出来,他似乎又长了个头。事实上,是体魄的缘故。胸脯宽了,胳膊腿粗了,连声音都变了,变得浑厚。狗皮帽底下的脸,刮净胡茬的腮帮,青森森的,眉睫更浓重了,越发显得瞳仁黑亮。同弟弟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却是窄长,就像抻面似的抻了几把,腰背,颈脖,脚掌,手指,脸面,地包天的嘴型——也是因为下巴过长,便翘上去了。笑起来,两颊各挤出半圈弧线,难免显老,但并不难看。事先知道这个人。兔子从夏令营回家,带来那个鄂伦春小孩,是由他领走的,但印象不深,就仿佛初次见面。大名栾志超,和当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那个丑角同姓。按起绰号的常规,应叫“栾平”,或者“小炉匠”,可是却不,人们都称“老超”。这个“超”其实是那个“操”,粗人的谐趣,也看得出大家不把他当外人。小一辈则称“超哥”,鸽子便跟着一起叫了。

前面说过,栾志超是上海知青,住在市中心一条杂弄。上海最上等的路段都有这样的棚户,就像水似的,见缝就钻,又像树上的发叉,一生二,二生三,最后网织起来,布了一片。很难追溯起源,现状则是人口密集,居住局促。因是自建屋,所以产权私有,就都在各自的属地上增扩。你看到巴掌大的面积,竖立起几层的楼房,还有向下发展的现代洞穴,称得上建筑奇观。跟随工程上马的,就是夺土战争,墙体的进退,雨檐的伸缩,屋顶高低,总之,空间占有。从言语升级械斗,甚至延续几世的仇怨,可见这地方有年头了,算得上城市的野史和外传。胜负以力量强弱决出,兄弟多的人家是先天的优势,社会路径宽的也有一比,再出几个策略家,合纵连横,说不定能后来居上。也因此,七拐八拐的杂弄内,很有几幢上台面的住宅,钢筋水泥结构,红砖塔楼,露台搭了玻璃廊,养花种草。

栾志超排行最末,上面四个姐姐,一岁一个,显然多是为了生他来到世上。终于有他,父亲却早逝,所以,他都没见过这个给他命的人。算起来,母亲才刚过三十,但生育和劳作摧残了身体,印象中已经是个老妪。他的降生并没带来预期的喜悦,丧亲,贫穷,大概还有等待的疲惫,使这个家庭的感情变得麻木了。心情颓唐的母亲,潜意识里也有些规避哺乳的义务,于是回奶了。她在杨树浦一家纱厂做质检工,为照顾她,上的是常班。因路途遥远,天不亮就要出门,转三部车,谁让她住市中心呢?就是这一项,是她自哀自叹中的骄傲。人们都称她“上海来的”,好像杨树浦不是上海似的。他是由几个姐姐轮流调米糊喂大的,本来就亏欠,偏偏他骨骼大,长得又极快,营养再跟不上,内囊就虚了,成一副空架子。这样的一家人,难免要受欺负,那七八米的一间房,莫说拓展加盖,保持原状都不易。左右两侧山墙被抵住,后窗完全堵死,恨不能伸进椽子来,幸而门开在过路的主干道——如果说这里也有“主干道”,车行人走,无法蚕食,是唯一的自然光源,于是镇日敞开。过路人就看见几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背上驮一个,围着泥地上一具淘米箩,手持酒瓶盖,奋力动作,将碎布拆成回丝,俗称“拆纱头”。是母亲工厂给予的又一项福利,效益论斤计算,多拆多得,小手上都起了茧子。

他们这几个,年龄挨得紧,都挤在上山下乡政策的年份里。大姐那一届还有工厂和农村的配比,留在了上海,分到果品公司,多少缓解拮据的家庭财政。二姐据亦工亦农的政策去到黄山茶林场,也有了一份收入,除去衣食,余下的正够回家探亲的盘缠,但总归减一个吃口。以下三个就麻烦了,三、四、五同是所谓“一片红”的届别,即全体插队落户,无一例外。原本只有“四”是这年毕业,当时为了共同照顾最小的,“三”往下延宕一级,“四”向上提一级,姐弟仨就在一个班上课。又在同一年,按区块划分,升入同一所中学,但不同班。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左右呵护,还渴望自由。两个姐姐去了安徽淮北,两套行囊几乎耗尽有限的积累,再也筹不出第三人份,留在家里且不过添一双筷子的开销。学校也了解他家的窘境,不好再做动员,放了一个活口,叫作“待分配”。同届的人都走了,上面的工作,下面的则读书,其时,中小学逐步恢复正常,唯有他,闲散在社会上,所以也叫“社会青年”。街道里与他同样身份的男女,偶尔也召集一起学习,加上马路上走来走去,渐渐有些面熟。多是残病者,一半真实,一半假托,因有办法开来医院证明,也不乏硬是赖下来的,没有任何理由,凭一股韧劲。风头过去,形势安稳,女生们忙着相亲,结婚生子做主妇。隔壁弄堂,人称“小花园”,一墙之隔,却是另一个世界。高门深户,走进去,可听见哪扇窗户传出钢琴的叮咚声,那里的一个男生,去了香港投亲。说是“待分配”,事实上,等待遥遥无期,差不多是被遗忘的一小撮。两年里,他个子又蹿了一截,依然不长肉,越发撑不起来,耷拉着肩,晾竿似的,那一间小平房横竖都不够装下他。虽不缺他吃穿,口袋里却没有一个零花钱,这也妨碍了社交。他到底不是那种善感的人,衣食从来是这个家庭的当务之急,无暇养育精神需求,他只是觉得闷。每日价,买菜烧饭,等上班的妈妈姐姐回来,其余时候,就靠在墙上看小孩子玩耍,打弹子,滚铁环,扯哑铃,抽陀螺——他们叫“贱骨头”,越抽越转。每每挡了人家,就叫“爷叔,让开”;有求于他,叫的是“爷叔,拾球”。他才十八岁呢,叫都要叫老了。学校应届毕业生又发起一波动员,去向是黑龙江呼玛地区的国营林场,他没有和人商量,自作主张报了名。开始,妈妈姐姐也发急跺脚,但等他领来发放物资,军大衣、栽绒帽、厚底靴、棉手套、水壶饭盒、帆布包,铺了满满一床,寒素的四壁顿时显得富足,这才安静下来,忙着收拾,打发他上路。

人们都说“大上海”“大上海”,其实上海的眼界最窄了,逼仄的曲巷,头上只有一线天,日头和月亮都是挂在楼角上的。火车驶出站台,穿过盘桓的铁轨,白杨树夹道,无尽地延伸,终于到了尽头,迎面而来的是稻田。这一下事情大发了,他看到了地平线。喇叭里的播放停息下来,就听得见女生们嘤嘤的啜泣。他却心情舒畅,眼睛一刻不离开窗外的景色。天地交汇处的树行,公路白带子般甩开,跑着甲壳虫大小的车辆,田埂上荷锄的农人,太阳从东边窗移至西边窗,又从西边换到东边,可见出道轨的蜿蜒。然后,暮色下沉,因车厢里的嘈杂,衬托出辽阔的静谧,无边无涯,从青白到绛紫,再转绯红,方要暗却又亮起。接下来的变化就迅疾了,一层一层盖下,终至全黑。他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穿了新衣服,像是另一个人。

他的胃口是从火车上的饭食打开的。那种装在铝皮盒里,压实了的白米饭上,铺一层卷心菜,叠一个荷包蛋,两片红烧肉,再浇一勺子酱油汤。他吃净最后一粒米,倒进开水荡一荡,水面浮了油花,一口一口地喝,品着滋味。早饭是两个肉包,一个淡馒头,几块玫瑰大头菜,还有一个煮鸡蛋。第二天的供应,质和量略有下降,制作也粗糙些。没有掐去头尾的黄豆芽,两厚片红肠代替了红烧肉,荷包蛋没有了,大概因为早上已经吃过鸡蛋,但米饭依然是压实的。晚上是雪菜肉丝面,一铁盒面条和一铁盒米饭的饱足度不可比,也见出辎重的有限和消耗。但大家胃纳也收缩了,没有活动,没有足够的新鲜空气,人都是恹恹的。双层车窗外的视野越来越荒漠,尤其清晨,天光初起,一片霜白。他却一径震慑于天地的广阔。蒸汽车头的汽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散去。他有点晕眩,列车似乎离开平面,行驶在抛物线上。心想,地球真是一个球啊!和车中人一样,嘴唇开裂,舌头生出燎泡,双脚早已经肿了,胀满在胶底保暖鞋里,好像不是自己的脚和身子,只有身子里的喜悦是自己的。他没有觉出连续升高的体温,他在发烧,刚下火车直接去了医院。

足有二十天时间,查不出病因。起先以为肺炎,注射了青霉素,没有降烧。又怀疑斑疹伤寒,然后疟疾,败血症,结核,最终是早已绝迹的黑热病。护送知青的上海干部讨论将他带回去,无奈本人不同意。他并不感觉病苦,只是有几回,看着白胖的馒头和猪肉白菜粉条,却吃不下去,因遗憾而心痛。昏睡中在河里漂流,奇怪的是,他不会游泳,从没有下过水。此时却自如地划臂,反转仰浮。河岸向后退去,外滩大厦的石头基座,防洪堤边的恋人们,电车小辫子行在盘缠的线路中,梧桐树枝挽臂连成绿色长廊,弄堂里的矮檐,檐下响着歌谣:“小弟弟小妹妹让开点,敲碎玻璃老价钿……”河床低下去,低到地面以下。水溢出边缘,好像有一层膜,形成弧度,于是又在抛物线上了,流淌,流淌!等所有的药剂全证明无效,所有的查验又全证明落空,他突然就退烧了。躺在雪白的被褥里,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四壁也是雪白。玻璃窗上布着霜,是透明的白,漫洒着晶莹的白粒子,下雪了。

他是乘马拉雪橇去连队的。林场的前身是军垦,一直沿用部队的编制。他裹在两床被子里,身下垫一张狼皮。驾雪橇的人背对着他,只看见穿皮袍戴皮帽的背影。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到地方才知道是个鄂伦春人,不会汉话。他呢,不会说鄂伦春语。

鸽子乘火车到呼玛,再搭班车到小乌勒镇。栾志超驾马拉雪橇,带弟弟来接。第一场雪掩埋了道路,只有老杆子才辨得出底下的车辙,不至于走到沟里去。当年的树木伐完了,换上一茬子次生林,雪橇在林子里穿行,老马“噗噗”地喷鼻,头上是碧青的天。栾志超是个话多的人,十年前认识他准不会相信这一点。多亏有他,否则,这一对姐弟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因都要躲着一个人一件事,就是阿姨。连带着,父亲的话题也最好不提。他们并排坐在后边,听前边的人絮叨。说的是上一晚的酒局,谁谁打了一头麂子,又谁谁开了一坛谷酒,酒头是关里的谁捎来,据说是遵义那边的一个窖子。鸽子问是茅台吗?超哥说:茅台因为上国宴,所以名声大,事实上,凡赤水——知道吗?红军四渡赤水,赤水的酒都不平凡,越是小的无名的窖越出上品,那酒头从赤水来,千万里路程,会合寒地作物,一南一北俩稀罕碰头,王母娘娘寿宴上的琼浆也不过如此吧!听到此处,鸽子笑出声来:超哥说的不是酒,是人!栾志超回过头,就看见一张笑脸,嘴角荡开两弯折子:什么人?鸽子说:你自己,上海人的下水,吃北方粮食,成优质物种。兔子不禁看过去一眼,诧异姐姐向来不好亲近,此时却变得自来熟。栾志超更笑了:种田人有句老理,杂交稻,必要一代一代杂交下去,有一代停息,不进则退,还不如老土茬子!鸽子接上来说:杂交和杂交不同,分有性杂交无性杂交,远缘杂交种内杂交,超哥指的哪一种?超哥没回答,他也有点尴尬。“杂交不杂交”“有性无性”,难免让人有联想,尤其出自女生口里,就更大胆了。走了一程,栾志超仰头向了树梢上的日头,眯了眼睛,受周围静谧的感染,仿佛还陶醉在昨夜的豪饮中,起了抒发的兴致,说:到了春天,空气中都是看不见的种子飞来飞去!鸽子说:不是种子,是精子,植物的荷尔蒙!话一出口,两个男的又沉默下来。鸽子浑然不觉,哧哧地笑着。她心情格外好,看什么都高兴。一挺身,站起来,张开双臂。栖息的寒鸦奓翅飞作一团,雾凇落了一片。这画面颇为戏剧性,她向来感情强烈,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可当着栾志超,弟弟就有些害羞。正在此时,马蹄子打了个滑,驭手一紧缰绳,雪橇摇晃着,加速滑下坡道。鸽子左右摆动手臂,就像鸟的双翼一般。风将她的红头巾吹到脑后,露出红扑扑的脸。马走到平地,嘚嘚地踏雪,雪粉四溅。栾志超甩出一个响鞭,身不由己,被惯性推倒,几乎四脚朝天。鸽子却稳稳地站着,随雪橇起伏。他爬不起来了,身底下压着邮包,顺路从邮局捎回去的,从下往上看姐姐,好像看见另一个人。她常年笼罩一股怒意,使得五官收缩,面部紧绷,现在却舒缓下来,轮廓变得柔和。逆光的缘故,脸上泛起一层毛茸茸的光,眸子黑亮黑亮。那一个在冰上旋转滑行跳跃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远了,忽然间返个身,推近,推近,直推到眼前。鸽子恋爱了,爱的人就是栾志超。

年轻人的爱情不需要太多理由,单只青春岁月这一项就足够了,还不用说环境的条件。那小乌勒镇,汽车站大得没边。稀朗朗的几辆车,走过长途,蒙着灰土,又挂上霜冻,却也不显得寥落,因天地广阔,反倒可以忽略不计。后面是山丘,长满次生林,挂了雾凇,好一个冰雪世界。雪橇在林间穿行,硌着树根了,就震落一些雪粉,洋洋洒洒飘下来。驭手穿一件麂皮袍子,腰里别个酒壶,鞭子绕在脖颈上,袖着手,只用嘴发令。那马听得懂人话似的,叫停就停,叫走就走。人呢,就是个话痨。南方的口齿,尖团音不分,加上个公鸭嗓,嘶嘶地,漏风似的,却是东北老杆子的声腔语调,老世故的。世故里的见识,且有一点读书人的意境,让人想起原来是个知青。有几次转脸,侧着看,虽然有褶子,分明还年少。比他二十七八的岁数见长,过三十的光景,不也是个青年人吗!兄长辈的,鸽子喜欢“超哥”这个称呼。

到场里第一顿饭,就让鄂伦春小孩拖走了。小孩一直等在路口,眼巴巴地望,生怕错过。前面说过,超哥和小孩父亲是酒友,当年从医院拉他进场的,就是这个人。因是第一个相识的鄂伦春人,即唤作“老鄂”。后来知道名姓了,却改不过口,就这么叫下来。老鄂家已经是汉人的规制,盘了火炕,炕道和灶头连通,这边烧煮,那边摆席。客人跟老鄂围炕桌坐,老鄂在上首,左手超哥,右手他们姐弟。老鄂的老婆带几个孩子围锅灶吃。那小孩竟是家中的老大,颇有些权威,指挥全局的气派。底下一群弟妹,都听从他调排:抬水,搬柴,烧火,端盆。最小的奶娃娃,由他兜在胸前,好让母亲腾出手做饭。老鄂显然很为他骄傲,竖起大拇指说:能文能武!老鄂会说一些汉话了,但不识字。小孩生在山里,下山时候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底下几个依次进林场小学读书,不仅会说也会写,五好学生的奖状贴了一面墙。他说的“能文能武”指的家里家外的意思,小孩是他的左右臂膀了。

老鄂和老超称得上酒里的知己。酒从坛子倾到粗瓷碗,泛着红,起着沫。兔子用的是浅口碗,不像那两个一样大口喝,但也看得出酒量有长。鸽子用菜碟子接了点,送进嘴,满口火燎一般,不敢再试,就吃菜吃馕。新打的馕,焦黄的边翘起着,铺上肉菜,香极了。不眨眼睛吃下一整个,开始吃第二个。车马劳顿,再加那口酒,又吃得饱,身子往被垛一靠就睡熟了。中间醒了醒,已经躺平炕上,覆一层棉被,左右上下都是小腿小胳膊,挤着不晓得多少小身子。房间里明晃晃的,三个大男人,小孩排在尾巴上,站成一溜,一人搭一人的肩膀,齐声歌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要是平常时间,这情景够奇怪的,可是,酒,热炕,焦馕,小孩子的乳臭,梦的黑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其时,林场正处在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日子里。树木不让伐了,由伐木派生的作业便也关停。运送木头的火车不走了,铁轨空寂寂地躺在坡底下,枕木间长出茅草,又让冬雪压住。原先辅助配套的大田农事如今上升为主要生产,又涉及设备、技术和人工,而劳动的主力军知识青年都回城了。没人住的房子颓圮得很快,屋顶都穿了洞,雪漏进来,炕也压塌了。这荒芜的画面却唤起鸽子的回忆,她从小生长的厂区,当然,那里是蒸腾的气象。兔子的印象就淡泊了。他随着姐姐走在铁轨上,天气升温,到了中午,树梢上的残雪化成水珠子,滴答下着,好像一场小雨。他们爬进一座废弃的车头,姐姐扶着车门,探出身子,挥动手臂,学汽笛的鸣叫:呜——路轨延伸向远处,收成一个点,滑下地平线。那“呜”的一声,在岗上的树林子里回荡,渐渐也收起了,四下里寂静一片。姐姐的手臂悬空停留很久,仿佛沉入冥想。他跳出车头,下了路轨,隔一段距离,回头望她。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他和她,同一对父母生和养,流着同一源头的血脉。这样的亲情反令他们感到孤寂,因为没有外援,凭的是单打独斗。鸽子终于放下手臂,纵身一跃,落到地面,轻盈如一头小兽。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眼睛红红的,要哭的样子,其实却笑着。他不禁有些害怕,觉得有什么事端要发生。鸽子张了张嘴,在喉头哽了一下,然后嘶着嗓子说:我去找超哥!掉转身往场部方向跑去。他自小没有姐姐的运动素质,手脚不那么协调,很快拉开距离,磕磕碰碰跟在后头。看着姐姐的背影,仿佛回到小的时候。姐姐追赶欺负他的野孩子,一把揪住人家的耳朵;一条腿伸过自行车大梁,斜签身子踩着踏板,穿过整个城区,去找爸爸;然后是最近那个动作,端起一屉饺子,闪电般推门而出……他喘得不行,放缓了脚步。现在,他多少有所察觉,到底长大了,男女之间的钟情,虽没经过,看也是看过的。却又不顶相信,因连他对超哥都不很了解。可是,除去这个,还有什么呢?

鸽子的假期只剩三天了,必须在三天之内见出分晓。她气吁吁地向场部跑,过去的锯木厂,现在开辟新生计,用木屑压制合成板。机器的轰鸣并没有增添兴旺的气象,反而有一种萧瑟。栾志超现在的工作部门是后勤,事实上就是个杂役。伙房的采买,邮政的送取,被服调配,大雪压断电线,负责报修,幼儿园堵了烟道,医院里某种药品断供,随叫随到。于是,四处听到“老超”“超哥”“栾志超”的叫声。他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这般有用,在家的时候,什么都用不上他,是个吃闲饭的人。他做活不太在行,无论伐木还是大田,都要力气,他就是欠这个。身子单薄,别看个头高,到林场吃足了,长了肉,其实是糠的,像冻过的萝卜。手脚还不利落,放树的当头,险些让树压着,麦收季节,又让拖拉机的履带轧了脚。同来的学生多有些看不上他,因不会玩,不会烟酒,就不能交际。也不会吵架,打架更谈不上,个人卫生不怎么样。俗话说,家贫养娇子,四个姐姐加一个妈,连袜子都不用自己洗的。恰是这些,怎么说,算是缺点吧,让场里的老农工挺喜欢他,说他不像上海人,这可是对上海人最大的褒奖了。小孩敢欺负他,女人们为他邋遢的生活掉眼泪,数落着动手替他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寒地的冰雪天,在火炉边猫冬,特别能培育母性。他有几个冬假没有回家,因为不够盘缠。每月工资,切下零头,整数全汇去家里,这也是博得称赞的缘由。异乡的春节别有一番风味,成缸的冻饺子,不熄火的暖锅,滚烫的热炕头。冰罩子上贴了剪纸,蜡烛灯一点,红通通地亮起来:老鼠娶亲,钟馗嫁妹,昭君出塞,猪八戒背媳妇,孙尚香和刘备拜天地,都是戏文里的姻缘。东家请,西家请,恨不能将他撕作好几瓣,一下子成了个稀罕人。轰轰烈烈地开了年头,一点不寂寞。等同学回来,大宿舍里满是人,他倒孤单了。也因此,他就不大在自己铺上睡,而是四处串门,走到哪,歇到哪。后来,知青们陆续回城,宿舍空下来,另给他配了一间,但习惯养成,回不去了。就这样,鸽子都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最后,是栾志超听说鸽子找他,晚上去到兔子的宿舍,问有什么事。兔子住在食堂边上,原先司务长的房间,司务长结婚后搬到家属院,留给了他。家什都是现成的,如今,林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房子和家什。经过兔子的调整,颇为整齐舒适,所以,也纳入栾志超落脚的范围。屋里只有鸽子一个人。兔子被菜窖喊去帮忙,临近封山,就要储存过冬的蔬菜。一路过来,看见拉了电线,敞着窖口,鼓风机大开,马达震得山响。鸽子在桌上布几个菜,都是食堂打来的。栾志超刚吃过,但不好意思说,坐下拈起筷子。鸽子开了一瓶酒,给客人和自己斟上,端起来说:我不会喝,昨天已经出丑了,但是,我陪超哥你喝!栾志超忽生出怯意。电灯光下,对面人脸颊上镀一层金似的,闪着光,眼睛则汪着水,也有光。他脱口说一句:你和兔子长得像。灯下那人笑起来:像吗?不像,我像爸爸,他像妈!这边的人又脱口一句:你们的妈是我们大家的英雄!那边的酒盅顿在桌上,有些愠怒似的。这边人瑟缩起来,说道:我们要向她学习!对面的眼睛转开了,不看他。停一时,又笑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他局促不安,简直拔腿要逃,却又动不得。对面的女人,是他从未领教过的。自己有四个姐姐,同学中有女同学,林场里有无数大婶大嫂以及她们成年未成年的女儿。可是没一个像这一个,出口成章,都是诗一样的语言,显然读过很多书,有许多知识,而且,还器重他。他觉得不配——可是,也未必呢!来到林场,他的自信心不断受到鼓励,或许,他并不是向来以为的没有价值。他的心情活跃起来,眼睛也放出光。对方又追了一句:说些有用的!这一句带了调侃,这就是栾志超擅长的,即回道:老百姓唠嗑,没用当有用!鸽子咯咯笑起来,栾志超的话匣子打开了:要我看,说话本就是无用,不当吃,不当喝,为什么要说话呢?解闷!东北方言和酒的熏陶里,这张嘴多少变得“贫”。倘若平时,鸽子会以为俚俗。但现在情形不同了,从对面人口中出来,活泼泼的。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不就指的这个?地底下直接长出来,连泥带水的一捧。她给对面酒杯斟满,看他用筷子点着菜盘的边:我妈常说——他提到“妈”,暗中咯噔一下,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他定定神,继续说:我妈说,鱼肉下饭——我们老家宁波,管“菜”叫“下饭”,所谓“下饭”不过骗骗三寸舌头,下到肚子里不都是一样?所以,这些吃食也是“解闷”的!他的筷子在盘子里搅和。鸽子双手交叠,垫着下巴颏,说:和我说说你妈妈!栾志超放下筷子,神色略显黯然:我妈呀,也是个无用的人,一个可怜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审视自己的母亲。这就要感谢鸽子的提问,还有提问的表情,格外郑重。一旦审视母亲,却发现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自小长大的二十多年里,母亲上班离家,下班回家,星期天在家洗晒和烧煮,端午熏艾草灭蚊虫百脚,立夏灭跳蚤,每一季喷洒六六六粉,因臭虫是常年的敌人。忙碌的身影就像不聚焦的镜头,始终没有看清楚。他摇摇头,住嘴了。就在此时,兔子推门进来。

兔子扫一眼桌面,转身去灶下剥出一棵白菜心,切细了拌上糖醋盐。又切一段血肠,开了油锅,爆一勺蒜末,浇上去。添两个新菜,坐下来陪客人喝酒。这时,栾志超才发现,脊背一层热汗,内衣透了。这一晚,又是在酒的酣甜中过去。栾志超没有走,和兔子打通腿,睡一半炕。隔炕桌的另一半,睡鸽子。十月的季候,天已经很短,食堂一天开两顿饭。兔子近九点起来上班,动静里,栾志超睁一睁眼。再要合眼,忽看见炕那头的被窝,覆了一件红毛衣,猛地清醒过来。赶紧下炕,心别别跳着,走了。鸽子翻个身,仰天躺着。日光穿透窗玻璃的霜花,斑驳仿佛花瓣,一宿又过去了。

余下的时间,都是在人堆里。一人请,几人陪。最后,左右邻舍都过来,带了自己的食材和手艺,挤在炕上炕下。寒天里,总是一口酸菜暖锅为首,煮着大棒骨,小鸡仔剁块,口蘑木耳黄花菜;四周一圈菜碟子,凉的有老虎菜、大拉皮、拍黄瓜、蒜泥拌茄子;热炒是地三鲜、青椒土豆丝、熬小鱼、五花肉。热烙饼一叠叠,转眼见底,再来一叠,又是一转眼。说是晌午饭,吃到天黑还没完。人团得紧,都抽不出胳膊。身底下的炕燎得人起火,又让锅里的蒸汽浇灭。头顶冒汗,脸面发光,眼睛里泪汪汪。这热乎劲特别滋养感情,莫说心里有人,就算没人也能生造一份意思。无论是鸽子,还是栾志超,其实都不嫌人多,一对一地说话,耗神得很,心累,不如这么一锅炖!本地的规矩,女人不上桌。可鸽子是兔子的姐姐,哈市来的客,还是大学生,就不拘老礼了。挤坐在弟弟和超哥中间,身子挨身子,嗅得到领口里的油汗。兔子还好,那栾志超可是多日不洗澡了,又没换衣服,气味有点像牲口,可这不就是男人嘛!暖锅的蒸汽,和着莫合烟,炉灶里松枝毕剥爆响,屋顶底下浮着一片云。人脸就像在水中,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彼此都有些不认识,却又亲得要命。兔子时不时地看鸽子,觉着姐姐变成一个极小的女孩,这可是令他惊讶的。向来,姐姐都是家中的老大,不是指年龄,而是权威,不仅他,连父亲,也得听她的。此时此刻,形势转变,她忽然间服膺一种力量,被它驯化。这就是恋爱中的女人,他何曾见过。

鸽子走的那日,气温大幅回升,雪一下子化净。天地洗刷过似的,纤尘不染。场部有卡车去呼玛城拉货,本来说好,兔子和超哥一起送去火车站,临出发,凭空添几个人,都是有公事的,把他俩挤下来了。两人站在地上,看卡车开走。鸽子从车窗探出身子招手,走很远还看得见她的红围巾,在素白的冬景中鲜艳的一点,最后消失在弯道的尽头,这才折返往回走。栾志超步子大,走前几步。兔子从后看他背影,透过棉衣,也看得出骨架的宽和扁。他的高不在腿,而在腰,支不起来似的,向前佝偻。走路有些摇晃,敞开的衣襟扑闪着,像一头大鸟。心想,这个人是谁呢?

这几日,他们三个总在一处。有一个家属,有意还是无心,招呼说:姐姐来了,姐夫也来了!紧接着发现是栾志超,扬手拍打他两下:这老超,装什么佯!大家就都笑。其时,他走在栾志超后面,对自己说:原来这样啊!不禁豁然开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对自己说。可是,可是什么?可是,在别人顺理成章的事,到了姐姐,总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发现自己跟着栾志超,错上一条岔道,而前面的人已经走得看不见。路边的林子里,传来鼹鼠打洞的窸窣声,正在储存过冬的口粮呢!松鼠嗖地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他将拇指和食指环起含在嘴里,吹了个响哨,是向鄂伦春小孩学的。哨声在林梢间回荡,渐行渐远,时断时续,终至全无。

栾志超发蒙晚,但总也到了这个岁数,并不像表面上的木讷,甚至还有些内秀。场里像他年龄的青少,都已经结婚生子。他没有随返城大潮离开,让人们以为是要在本地扎根。不也有少数几个知青,上海、北京、天津的,安下家来了。有的是想和他好的女孩,还有想招他做女婿的父母,他却一直没作选择。于是,人们又以为他最终还是要回老家的。事实上,他见识过家庭生活的困窘,心里是惧怕的,一个人多么逍遥,手头也宽松。却也没有单身生活的实际规划,只是能挨就挨,过一天算一天。消极的态度,同样来自灰暗的生长经验。鸽子的攻势,让他快乐又害怕。和鸽子对话,吃力紧张,且又暗自得意,即便他这样对人生缺乏想象力,此时也会生出做另一个自己的欲望。然而,最好的相处模式还是扎在人堆里,彼此看得见且不必单打独斗应付。大婶们荒唐的玩笑并不让他生气,反而很欢迎,仿佛美梦成真。事情停止在这一步就够受用的了,再往下继续不定扛得住。没有挤上送鸽子进城的卡车,他既失望,又如释重负,偷偷松一口气。走在返回的路上,背后是兔子的目光。现在,连兔子都给他压力了。有那么几天,他没往兔子那里去,以往可是天天都要走一遭的,找些好吃的东西,说几句闲话。他需要休息几天。几天以后,兔子来找他,交给一封信,鸽子的信。分别寄给他们两个人,兔子认得出姐姐的笔迹,一并领走了。他等一会儿,看栾志超拆开信封,将信瓤抽出一半,又送回去,揣进口袋。抬起头笑着,嘴角荡开两圈弧度纹路,显出抱歉的表情。他也笑一笑,然后识趣地走开了。

鸽子的来信,使栾志超获得平生最大的荣耀。他从来不曾期望成为信中描写的人,甚至怀疑是否认识这人。写信人又是谁呢?鸽子的形象变得模糊,其实,原本也没有清晰过。他陷入恍惚,许多词句他不能完全明白,明白的那些,却又不敢相信了。他站在当地读着信,身上淌着汗,手脚却冰凉。他是个眼界和胸襟都狭小的男人,没经过大阵势。好不容易读完几页纸,腿一软,向后坐到炕沿,站不起来了。信纸在手上簌簌抖,筛糠似的。有人走过门口,朝里看一眼,奇怪这屋怎么有人了?他一惊,赶紧收起,塞进口袋。到了夜里,四周没人,这一夜,他睡在自己的宿舍,水房旁边的一间,乱得狗窝似的,又因为不常住,有一股子清冷。此时烧了炕,推开被褥,躺下来,掏出信,展平了,细细地看。他读过几本小说,觉得信上的人,像是小说中的角色,和他有关系吗?可是,他很欣赏他。

第二封信,又是由兔子送交。意外地发现栾志超的小屋子收拾得挺整齐,墙角的蛛网扫净了,炕洞里红通通的烧着火,满房间松脂的香味。栾志超让他上炕,他推说伙房里有事,走了。天在下霜,土冻得铁硬,踩在上面,鞋跟敲鼓似的“咚咚”响。他意识到周围的事物在发生变化,将走向什么结局,完全无法推测。他就是不安呢,很不安。眼睛望出去,有一层银白,是零度以下的空气造成的,给夜色镀上一层膜。他把帽耳放下,双手插入棉衣兜里,走去自己的宿舍。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一旦喜欢就知道离开告别不远了,经验告诉他。或者是反过来,预感到告别才喜欢的。电灯照白四壁,曾经这里有多少热闹,单身的场工提着酒过来喝,一喝就到夜半,他有厨艺,也方便从厨房搜索食材。栾志超是常客,现在他不来,别人也不来了。还因为,有几个单身汉娶了老婆,过上了家庭生活。

接着第三第四封信,依然是经过兔子的手。一来他和场部邮政所靠近,二来呢,要观察栾志超收到信的反应。显然,栾志超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仿佛信件是一桩正常的事情,虽然,他上海的家极少来信。曾有一次,他的姐夫——姐姐们相继结婚,他早已经做了舅舅。姐夫搭邮车到呼玛,兔子陪他去接站。姐夫身材敦实,出力气的模样,却戴一副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因熬夜布了血丝,从车门里拖出一个大包裹给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三个男人站在月台吸了几支烟。那时候,天还暖和,车站后的山坡,树林子还绿着,蜂子嗡嗡地飞。姐夫看着远处,说一句:好地方!然后就上了车。两人拖了包裹回去,打开来,有罐头、香肠、卷面、糕饼、香烟、皮鞋、手织的毛衣裤和毛线袜,总之,吃穿用度。这是一个缄言的家庭,开始摆脱贫困,富裕起来,同时呢,也越来越疏离。

读鸽子的信,已经成为栾志超的精神生活。每天晚上,睡上热炕,就打开信。有时从第一封起头,按顺序来,有时则随机抽取。经过的人,推开门朝里看看,奇怪他独自一个人在做什么。看一会儿,又关上。他的反常引起注意,但很快得到解释,上海人嘛,总有那么一点点怪癖,他已经算好的了。哈尔滨方面频繁的来信,要不是兔子收起得快,也会惹人猜忌的。漫长的冬天,围炉夜话,是需要谈资的。虽然没有形成话题,却也多少散播下零星印象。栾志超尽情地享受读信的快乐,却从未想过回一封信。并不是出于矜持,相反,是卑怯。因他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心中也没有相等的激情。偶尔地,应该说比较经常,他生出忧伤。隐约有一种预感,好景不长。随时随地,事情就结束了。至于结束在哪一点上,他想不出来,也不愿去想。人们感觉到,快乐的栾志超变得沉闷。原来,到处看得见他的身影,无用功地奔忙。现在,却在偏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佝偻的腰驼得更低了,步履迟滞,甚至是蹒跚的。比如,废弃在轨道上的机车里;比如,空荡荡冷冰冰的知青宿舍;再比如,月亮底下的空地,奋力挥动扫帚,积雪乱溅。他捉了一只松鼠,养在屋子里,养狗养猫,还有养狼的,谁听说过养松鼠?不过几日就溜走了,于是乎遍地寻找……人们以为他谋划回上海了,他的家人不是曾经搭邮车到县城来,就是商量带他走的,不知为什么,当时没走成。大婶级的女性则断定他想媳妇了。同辈人,甚至更少一辈的,都有了家小。沿着这思路,进一步推出,他的媳妇儿在省城,不是有许多信吗?女人向来是传谣的主力军,而且,不能不承认,她们的臆想更合乎常理。蔓延的流言蜚语逐渐汇进河床,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栾志超的对象就是兔子的姐姐,那穿红毛衣系红围巾的女学生。人物和形象都清晰起来,他们三人,未来的妻舅,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泼辣的女人当面问栾志超什么时候办酒,惋惜他最终还是要离开。这一回的玩笑不再让他窃喜,而是暗自伤感。热议在旧历年前戛然停止。真仿佛一出戏,情节陡然转折,栾志超要结婚了。对象就在当地,林场副场长,一名退役军人,参加过上甘岭战斗,他家大闺女,制板厂的女工。

消息迅速传开,兔子是最末知道的那个人。他辞了工,收拾起东西。两块上好的板子,够打一具橱柜,合起来,上面放衣物行李。捆扎完毕,背上身,推门出去。却又一转念,卸下来,向栾志超的新家走去。来场里一年,他第一次迈进副场长的院子。围墙上一排冰灯,贴了红喜字,墙下是大酱缸。前日的雪,扫开一条道,两边犹如玉砌的扶栏。他从道上走过去,已经有人看见,撩开厚棉门帘。栾志超和岳丈坐炕上,守一桌酒菜。炕底下三四个小丫头,将他拥上炕,和栾志超脸对脸。跟前立刻摆上碗碟杯盅,酒斟满了。没看见那大闺女,但听得她娘喊她,几个小的也“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唤,就是不出来。他是见过的,也喜欢穿红,在这冰雪世界里,红最惹眼了。从姐姐窝里出来,掉进妹妹窝,人到底还是离不开落地的那个窝。

栾志超低着头,不看兔子。兔子的眼睛追了几回,最后放弃了。平静地想,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认真以为姐姐会和栾志超成一对,今天的结果,再自然不过,也再好不过。喝了两盅,下炕告辞。副场长留他,小丫头们上来抱他的腿,他执意要走,终于脱身。系上鞋带,最后看栾志超一眼,那人依然不抬头。雪又下了一层,扫净的道上蒙了新白。他走回自己的屋子取行李,远远看见鄂伦春小孩守在门口,不由分说,背起板子走在了前头。他没有让老鄂拉雪橇,老鄂的马生了瘩背疮。就这么,走去小乌勒镇搭班车。走了一段,夺小孩背上的板子,没得手。自此,小孩就警觉地保持十来步的距离,防备他再来夺。一前一后,到了地方。雪下得有些密,迷了眼睛,看出去,是个白茫茫的世界。他上车,小孩爬上车顶,刨开人家的堆放,安置好他的东西,又帮着车主系紧网子,这才溜下地,站在车窗前。他挥手让回去,小孩却不看他。马达突突地响,车身动了。小孩正过脸,退后几步,屈膝跪到雪里,磕一个头,起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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