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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  作者:岛田庄司

我死也不信!固执的我抱着膝盖僵坐在房间的中央。窗外的黑幕已经撤下,清晨的光线照亮室内的空间。天下没有这样无耻的血亲!先不说哥哥,母亲竟然会为了遗产,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做献给他人的“活祭”。这样的事已经违背人伦,我根本无法相信。

我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了楼下。是御手洗又回来了吗?但引擎声不一样,是种更小的车型。

接着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上楼的脚步声好像在铁板上钉钉子。

闭上双眼,在黑暗中等待,耳边响起激烈的敲门声,比预想中要大十倍。那不客气的敲门声在公寓中回响,好像要把整座公寓砸烂。

“电报!”

良子病危,速来向岛救生会医院。

这时我的脑中只剩下一张白纸和几个在白纸上跳动扭曲的字。这一连串文字向我提出了怎样的要求?我一时之间竟无法反应过来。

但接下来想到的事却让我感到伤心,这会不会是益子秀司的第三个陷阱?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致使我整个人陷入灵魂出窍的状态。那种听闻良子有难、立即飞奔出房间的激情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苟且偷生、像团废纸一样活下去的悲哀。

我从抽屉里拿走所有的钱,那三十万圆也在其中。出了公寓,我来到被晨光笼罩的纲岛大街上。一辆出租车停靠在我的身边,我上了车,告诉司机去向岛救生会医院,请他开快一点。

“那地方有点远,客人您可以换一辆车吗?”司机好像不想去,车子也没发动。

“有一个人就要死了,别磨磨蹭蹭的,快开。”

这句话我并没有用很激动的语气表达,而是用一种平稳,冷静,近乎于“命令”的口吻说出来的。司机已经看出来,再和我争执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出租车在我的命令下应声而动。

车窗外,元住吉的街景像幻灯片一样向后掠去。想起刚才让司机开车时的情景,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过话。如果那时他再拒绝,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一个时代终结了,我将永远失去某样东西,永远地失去……我身体中纯洁的那一部分。

出租车开了很长一段距离,那个司机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向岛医院。这的确是一家大医院,我记得自己曾打过电话,问他们是否接收了一个叫良子的病人。

我丢了两三张一万圆的纸币给司机,头也不回地跑进医院的玄关。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但医院前厅里的窗帘还没有拉开,仍旧让黑夜滞留在阴暗的角落里。只有接待处亮着一盏灯,它所发出的灯光仿佛在与黑夜依依惜别。

“请问石川良子……”我询问接待处的护士。

“在四○七室。”

四○七,这个数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为了寻找这个数字,我穿过医院阴凉的走廊来到电梯前。

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我推门而入,发现良子躺在洁白的床上,床边好像还站着一个人,但我无暇顾及他的存在,只是满怀疼惜的心情,注视着良子苍白的脸庞。良子一只手露在毛毯外面,上面插着打点滴的针头。药瓶挂在床头的支架上,药液一滴滴落下,顺着导管流入良子的身体。

就像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恋人,良子注视我的目光如同一条直线。我向她靠近,鼻子闻到了病房里独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感到绝望,让我联想起死亡。

我跪在床边冰冷的地毯上,良子用她那只可以活动的手,亟不可待地抚摸着我的双手。我感觉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是如此冰凉,冷得就像我膝下的地板。

“想见你……”良子的双唇微微颤动,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我的身体就像被电着一样,变得僵硬。没想到她会伤得如此严重,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良子失去血色的脸。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会是现实吗?我不相信!

“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泪水从她白纸一样的脸上滑落。我不相信!这是以前那个充满生气的少女吗?我不相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别说了!”

“对不起”就像一把刀戳在我的心上,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你什么也别想,我不让你死。好吗?我,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真的,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如今我已身心疲惫,为何还要面对如此悲惨的场面?如果在平常,在我意志更为坚强的时候,我一定能够说出更好的话。

现在的我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只会反复说一句话——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说。我好后悔!

我紧紧握住良子的手,拼命地摇晃。毛毯被抖开了,我看见良子身旁放着一样东西,那是我们去横滨元町玩的时候,我给她买的玩具。

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病人已经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悲痛与绝望把我逼入绝境,难以置信的感受飞升至顶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让我碰到?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还有像我一样悲痛的人吗?握在我掌中的,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的手。这只手渐渐失去了它的温度,在我掌中变得冰冷。这样的痛苦,有人体验过吗?

良子已经不能再开口说对不起了,她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握着良子的手环视四周,有谁可以依靠,我在寻找值得信赖的脸庞。但是,能拯救我的人却没有出现……

我双膝跪地,嘴唇嚅动,不停地重复着那句愚蠢的咒语。不能死,不能死,但是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这声音把我的嗓子磨哑,最后沉入白色的地板。

没有人哭。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此时的我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心想如果一定要让我接受命运的玩弄,那我就诅咒这该死的命运。

良子的手被放回毛毯,但我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精神冻住了,就像水结冰一样,开始显现出颜色和形状。我那狂暴的本质,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噩梦?还是表演出来的悲伤?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至今为止,我就像一个不断落入陷阱的小动物。我不想再上当,也不会再上当!

“啊!”我听到一声怪异的喊叫,慢慢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奇怪的人。是一个孩子,他的面部有些变形,看上去让人觉得可怕。这个孩子就是所有悲剧的根源,他正在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表达感情。只见他拼命摇晃着脑袋,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太怪异了,以至于有人站在他身后,我也没有注意到。

事后回想起来,我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将我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竟然是这个孩子。如果没有他在我的身后,我一定会发疯。现在我觉得良子只是睡着了,就好像同时休息的两个人,她比我先进入梦乡。

开门的声音让我将视线投向门口。我看见一个像是益子秀司的年轻男人正背对着我。他刚走出房间,房门在他的背后缓缓合上。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孩子身上,他的右手拉着一个妇人。我看清了那妇人的脸,正是我在樱庄碰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干涩的眼球表面倒映着我的身影。穿白衣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连护士也走了。窗帘被拉开,阴天柔和的晨光洒落在良子雪白的脸和脖颈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轻柔的鸟叫声和蝉鸣。

我站起来,背后那些人一定就是良子的母亲、哥哥和弟弟。我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恨意。愤怒也好,悲伤也罢,这些无用的感情如今已随无底的疲惫从我的心房上剥落殆尽。

我想再看一眼良子,便无声地对她说:“我要走了,良子,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脸。”

良子圆润的脸颊如今已经消瘦下去,就像一尊白蜡塑像,那凄绝的美艳漫溢在她的脸上。她是值得我赌上性命的女人,她是我的骄傲。

我慢慢走着,打开门,就像走在云层之上,两条腿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再一次回头去看良子,她已从所有苦恼中解放,安稳地睡着了。

我轻轻地拉开门,走出了病房。房门在背后关上,从此,我们天人永隔。

在走廊上,我又碰到了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那白色的衣服原来是医生的大褂,穿着它的人当然就是医生。我询问他良子的死因。

“利刃伤到了肠组织。”医生说。我盯着他不停说话的嘴和脸上刮胡子留下的青痕。“我们接收病人后,立即进行了急救处理,在剖腹探查术中清理了腹腔内的食物残渣等溢出物,并对破损肠管实施肠吻合术。深感遗憾的是,因为刀口过深,伤及腹部深层血管。等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患者持续性的大量出血,在腹腔内囤积引发感染,造成严重的继发性腹膜炎。唉……请您节哀。”

“哦。”我随声附和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来自好几里外的远方。

“虽然想再做一次手术,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在手术风险评估中,将身体的状况分为四级,她那时已经处于最坏的一级,根本无法再经受一次手术带来的折磨。”

我低头行礼,和医生告别。我行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告诉我良子的死因,而是我不想听了,为打断他不停解说的热情表示深深的歉意。

走到走廊的尽头,乘上电梯,再次来到走廊,走出医院。门口两侧是向下的坡道,那是让病人上下车的地方。走在坡道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花坛边,口中正吐出烟草白色的烟雾。我记得那张脸,他就是那个曾被我误当做自己的男人——益子秀司。

我向他靠近,他也注意到我。他匆忙把手伸进口袋,我不知道他将要拿出什么,原来是一个白色的信封。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到底有没有说出口我却不知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原本微弱的怒意急速增大。我走到他的跟前,从口袋里取出那三十万圆,狠狠地往他脸上甩去。

纸币命中了他的太阳穴,弹开后在空中飞舞。他没有躲,只是肩膀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一边的脸颊上浮现出令人不解的笑容。

清晨的街道上人影稀疏,我向车站走去。突然,一个眼熟的男人在我视野中出现。他拖着小象一般的身躯向我走来,是井原源一郎。我装作没看见,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看到我吗?好像没有,他走得很匆忙,和我擦身而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深夜的河堤上,他应该没看清我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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