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正值黄昏时分,隧道在一座小山丘的平缓斜坡上打开黑色的洞口。山丘有十几米高,洞口就在山脚附近。一片广阔的平原铺展在他们面前,一直延伸到远方群星初现的地平线。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到处耸立着模糊的狭长影子,看上去像树木。夕阳的余晖在西方留下一条狭窄的暗淡光带,给周围的一切蒙上均匀的灰色。在他们左边,火箭圆滚滚的巨大船体僵硬地斜刺向天空。工程师估计它的长度是70米,所以它大约钻进山丘40米。但在那一刻,没有人在意那根映在天幕的巨大黑色管子。凉爽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不可言说的陌生气味,人们大口呼吸着,沉默地凝视着四周。

此刻,他们被一种强大的无助感侵袭。锄头的铁杆宛如有了自主意识一般,从他们手中滑落。他们呆站着,遥望着这片浩瀚的空间,远方的地平线没入黑暗,群星缓慢而稳定地在高空闪烁。

“北极星?”化学家轻声问道,指向一颗星星,它低垂在东方的黑暗天空,微弱地闪动着。

“不,在这儿看不到北极星。我们现在……是的,我们在银河系的南极下方。等一下,这里应该有南十字星……”

所有人都仰起脖子,看向深邃的黑色天空,各个星座发出明亮的光芒。他们用手指着那些恒星,叫出星座的名称,兴奋了好一阵子。在这片死寂的荒芜平原上,星星是他们唯一不感到全然陌生的东西。

“会越来越冷的,跟在沙漠里一样。”船长说道,“没什么可做的,今天我们干不了什么了。我们必须回到船上。”

“什么?回到那座坟墓?”神经机械学家愤怒地喊道。

“没有那座坟墓,我们两天之内就会死。”船长冷冷地答道,“别跟个小孩一样。”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洞口。洞口略高于小山丘的山脚,像个黑点一样模糊不清。他先把腿伸进去,再将身体滑入。有一段时间还能看见他的脑袋,然后他就消失了。余下的人们面面相觑。

“我们走吧。”物理学家半是征询、半是确定地说。人们犹犹豫豫地跟着他。

当前面的人钻进狭窄的洞口时,工程师问神经机械学家:“你有没有注意到空气里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是的。有点苦涩……你能辨认出这种空气的成分吗?”

“有点像地球上的,另外还有一些混合物,不过是无害的。确切成分我不知道。一本绿色的小书里有这些资料,在图书室的第二个书架上……”他突然停住话头,因为他想起来,正是他自己把泥灰岩填进了图书室。“该死……”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感到深深的悲伤,他也矮身挤进黑洞。

独自留到最后的神经机械学家忽然感觉不舒服,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令人沮丧的失落感和由奇特景观带来的可怕陌生感。此外,返回黏土矿井的深处也让他感到一丝屈辱。跟只蠕虫一样,他的脑中闪过这一想法。他低下头,跟着工程师爬进隧道。尽管他已经肩膀以下都没入泥土,还是再一次抬起头望向天空,和安静地闪烁着的群星道别。

第二天,有些船员想把食物带到地面上吃,但是遭到了船长的反对。他声称,这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体力消耗。因此,他们在两只手电筒的光照下,坐在舱门盖下方喝冷咖啡。神经机械学家忽然开口:“对了,为什么我们的空气一直良好?是怎么办到的?”

船长微微一笑,凹陷的脸颊上浮现出灰色的皱纹。“氧气罐是完好的。只是净化成问题,只剩一个自动过滤器还能正常工作。备用紧急情况的化学过滤器和那些电子过滤器都失灵了,六七天之内我们就会窒息。”

“你早就知道了?”神经机械学家语速缓慢地问道。船长没有回答,只是收起了笑容。度秒如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物理学家问道。他们在一只装水的吊桶里洗净餐具,再由医生用一条毛巾擦干。

“这里有氧气。”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叮当响的铝盘扔给别人,“这意味着这里有生命存在。对此你们知道些什么?”

“一无所知。宇宙探测器采集了这颗行星的一个大气样本,这就是我们所有认识的来源。”

“什么?探测器甚至没有降落吗?”

“没有。”

“显然有很多新鲜事是我们不知道的。”神经机械学家从一只小瓶子里倒了些酒精在一块棉球上,试图用它来洗脸。水储备很紧张,他们已经两天没洗漱了。物理学家借助手电光在空调机的抛光表面上照镜子。

“的确有很多。”船长平静地答道,“要是空气成分不是现在这样,要是里面没有氧气,我就不得不杀了你们。”

“你在说什么?”神经机械学家差点松掉手里的小瓶子。

“当然,我也会自杀。我们存活的机会几乎不到十亿分之一。现在我们有了这个机会。”

他们沉默了。

“氧气的存在是否要以动植物的存在为前提?”工程师问道。

“不一定。”化学家回答,“小犬座阿尔法星的行星上有氧气,但既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

“那里有什么?”

“发光菌。”

“细菌?”

“它们不是细菌。”

“这些不重要。”医生收起餐具,把罐头食品锁好,“我们现在有别的担忧。守卫机器人没那么快修好,不是吗?”

“我甚至没有看见它。”神经机械学家承认,“所有的机器都被从原来的位置上扯下来了。看来我们需要一台两吨的起重机来清理所有废铁。它位于最底层。”

“但我们必须要有武器!”

神经机械学家的声音里满是忧虑。“我们有电子发射器。”

“我很好奇你要怎么给它充电。”

“控制室里没有电了吗?之前还有一些的。”

“现在没有了,蓄电池里显然发生了短路。”

“为什么电子枪不预先充好电?”

“规则上禁止运输已经充电的电子枪。”工程师不耐烦地插话。

“该死的规……”

“打住!”

神经机械学家耸耸肩,转头不再看船长。医生出去了,在此期间,工程师从他的舱房里拎出一只轻便的尼龙袋子,里面塞满罐装口粮。医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短小的氧化气缸,一端有个龙头。

“这是什么?”工程师好奇地问道。

“一种武器。”

“什么样的?”

“催眠气体。”

工程师笑了。“你怎么知道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东西会被你的气体麻醉?而且,你在受到袭击时怎么保护自己?用麻醉剂吗?”

“要是危险巨大,你至少可以给自己来一针麻醉剂。”化学家说道。大家都笑了,医生笑得最大声。

“任何呼吸氧气的生物都可以被它麻醉。”医生解释道,“就防御而言—看!”他按下气缸套口上的触发龙头。一条针一般细的、冒着蒸汽的液体喷射进阴暗的走廊。

“好吧……聊胜于无……”工程师持保留意见。

“我们走吗?”医生把气缸塞进他的飞行服口袋里。

“走。”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它很小,很远,却比地球上的太阳更热。但是有一点让所有人吃惊:它不是正圆形的。大家从指缝间透过深红色的纸观察它,这纸是用来包裹他们的防辐射小背包的。

“极快的轴旋转让它变扁了,不是吗?”化学家征询似的看向船长。

“对。我们在飞行过程中曾看得更清楚。你还记得吗?”

“也许吧……我该怎么说呢……也许当时我没有关心这个……”

他们背朝太阳,看向火箭。圆柱形的白色船体斜斜地嵌入低矮的山丘,看上去像一门巨型大炮。外壳被阴影笼罩的部分呈乳白色,阳光下的部分则是银色,似乎没有损坏。工程师一直走到船体突出地面的位置,爬过城墙一般环绕着庞然大物的土坡,将手伸向装甲板。“材料不错,这陶瓷板,”他嘀咕道,没有转身,“要是我能看一下喷口……”他犯愁地仰望着悬在平原上方的喷射口。

“我们回头再来看这些。”物理学家说,“现在该出发了,不是吗?一次小型考察。”

船长爬上山丘,其他人跟着他。阳光普照的平原向各个方向延展,宽阔平坦,了无生气,远处耸立着他们前一天已经看到过的细长剪影。在明亮的光线下,可以看出它们不可能是树木。头顶上方的天空是蓝色的,与地球上的天空一样,和地平线的接合处显现出微绿的色彩,轻盈的卷云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飘向北方。船长借助悬挂在他手腕上的指南针确定方向。医生弯下腰,用脚戳着泥土。

“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长?”他惊讶地问道。大家都愣住了。目力所及的平原上确实是光秃秃的。

“看起来这个地区受到荒漠化的影响。”化学家推测说,“那边后面很远的地方,你看到那些区域了吗?在西面,变得越来越黄。我认为那里是沙漠,风从那里吹来沙子,因为这里的山丘上是黏土。”

“这点我们可以确定。”医生说。

“我们必须制订一个大体的探险计划。”船长说,“我们的食物储备够用两天。”

“可能不够。我们的水太少。”神经机械学家反对道。

“在这里找到水之前,我们必须节约用水。既然有氧气,应该也能发现水。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从这里出发做一系列的直线突围,行进的距离确保我们能够安全且不用过分仓促地返回。”

“一个方向上最多30千米。”物理学家发表意见。

“赞成。这是初步的探险。”

“等一下。”工程师一直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似乎沉浸在不快的想法中,“你们不觉得我们有点像疯子吗?我们刚刚在未知的星球上经历了一场灾难。设法离开了飞船之后,不去做本应该是最重要的事,即全力修复火箭,修复一切能修的东西,挖出飞船,等等,而是去远足,没有武器,没有任何保护,甚至不知道会在这里遇上什么。”

船长沉默地倾听他发言,依次看向同伴们。大家都没有刮胡子,长了三天的胡须已经赋予他们一副狂野的外表。工程师的话显然击中了大家。可是没有人说话,似乎都在等待船长的回答。

“六个人无法挖出火箭,亨利克。”他小心地斟酌词句,“这一点你肯定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修复最小的机组所需的时间我们也无法估算。这个星球上有生物居住,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甚至没能在灾难发生之前绕开它。我们从夜半球接近,并且由于一个致命的错误,坠入它的气体尾巴。在坠落中我们直抵明暗界线[一个星球明亮部分和黑暗部分的分界线。]!我在最后爆裂的屏幕上看到,或者至少可以说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些东西,它们让人想到城市。”

“为什么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们?”工程师平静地问道。

“是啊,为什么?”物理学家也想知道。

“因为我不确定我的观察对不对。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去寻找它们。火箭侧翻了,我迷失了方向。尽管如此,还是存在一线希望,或许我们能得到帮助。我不想多说,但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机会非常渺茫。另外,我们需要水。绝大部分储备水已经泄漏,淹没了飞船下层,并被污染了。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去冒一冒险。”

“同意。”医生说。

“我也是。”物理学家补充说。

“我不介意。”神经机械学家嘀咕着,他走开几步,望向南方,好像不想听别人的意见似的。化学家点了点头。工程师什么也没说,他爬下山丘,把背包甩在肩上,问:“去哪边?”

“北面。”船长回答。工程师迈步,其他人跟上。

几分钟后,他们环顾四周,山丘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火箭的船体像野战炮管一般映在天幕。

天气很热。他们的影子缩小了,鞋子陷在沙子里,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和快速的呼吸声。他们走近那些先前在夕阳下他们误以为是树木的细长形状,放慢了脚步。一条垂直的“树干”从褐色的地面伸出,呈象皮一般的灰色,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树干的底部不比男人的手臂粗多少,在离地面大约两米的空中水平地扩展成一个花萼形状。花萼的顶部是否开放,他们看不到。它完全静止不动。他们在这造型的前方几米处停下脚步。工程师冲动地走上前,举起手想要触摸“树干”,这时医生突然大喊:“停下!”

工程师吓得退了回来,医生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开,拾起一块小石子抛向上空。石子画了个陡峭的弧线,直落在略微起伏的扁平花萼表面。所有人都被花萼强烈而出人意料的反应惊呆了。只见它闪电般地波动起来,闭合,发出一阵宛如瓦斯泄漏的短促嘶嘶声,整根灰色的柱子急促地颤抖,沉入地下,仿佛被吸进去一般。在地面上形成的开口被一种泛着泡沫的褐色油脂充填了片刻,接着沙砾漂浮到表面,沙层越来越厚。几秒钟之后,开口消失不见,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沙地表面和周围的地表一样平整。

大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化学家又大喊:“看!”他们环顾四周,不久前,在距他们几十米的地方还竖着三四根类似的高大细长的结构,现在一根都不剩了。

“全都沉下去了吗?”神经机械学家叫道。

不管他们如何寻找,都没有发现花萼的任何痕迹。太阳灼烧得越来越强烈,令人难以忍受。他们继续前进,像一支荒漠旅队一样行军了一个小时。打头的是背着背包的医生,后面跟着船长,队尾是化学家。所有人都解开了飞行服的扣子,有的甚至高高地卷起袖管。他们嘴唇干裂,大汗淋漓,拖着身子走过平原。一条长长的水平光带隐约闪现在地平线上。

医生停下脚步等候船长。“你觉得我们走了多少千米了?”

船长回望太阳的方向,留在那头的火箭已经看不见了。“这个星球的半径比地球小。”他清清嗓子,用手帕擦了擦脸,“我们应该是走了八千米。”

医生的眼睑肿胀,卷曲的黑发上是一顶亚麻布帽,他不时地用自己水壶里的水弄湿帽子。

“真是疯狂,你懂的!”他忽然露出微笑。两人都看向那个方向,不久之前,火箭还浮现在地平线上,像一条纤细的斜线。现在他们只能看到远处浅灰色的花萼剪影,它们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其他人走近,化学家把卷成一团的帐篷布扔在地上,坐了上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头栽了上去。

“很奇怪,找不到当地文明的痕迹。”神经机械学家在口袋里翻找,找到了包装破碎的维生素片,分给每个人。

“地球上没有这样的荒地,不是吗?”工程师说,“没有道路,没有飞行器。”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正巧找到我们地球文明的忠实副本吧!”物理学家嘲讽地看着工程师。

“这里的恒星系统是稳定的,伊甸星的文明可能比地球的发展时间更长,以此……”

“前提条件是,它是灵长类动物的文明。”神经机械学家打断他。

“听着,我们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继续走吧。半小时后我们必须到达那里。”船长指着地平线上一条纤薄的紫色条纹。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总归是有些东西。说不定能找到水。”

背上的行李带吱吱作响,小队再次拉长,步伐均匀地踩过沙子。他们一路上经过十几个花萼,以及几个大型结构,它们似乎是通过下垂的藤本植物或枝条支撑在地面上,但是都在两百米开外,而他们不想偏离既定的方向。

等到周遭的景观发生变化时,太阳几乎到达了最高点。他们看到的沙子越来越少,低矮的长长山脊下出现了被阳光烧焦的赤褐色泥土。泥土上零散地覆盖着干枯的灰色苔藓丛,在他们鞋底像烧焦的纸片一样破碎。紫色条纹清晰地分成多个片段,其颜色逐渐变浅。近距离看上去,它的颜色更像是绿色,夹杂着淡化的蓝色。北风带来一阵温和的微弱香气,他们怀着谨慎的好奇心吸了一口。在一面由形状杂乱的黑暗物体砌成的轻度弯曲的墙壁附近,前面的人稍微放慢了脚步,好让其他人跟上。他们一起走近,直到站在一个由奇特的形体组成的立面前……

在百步以外,他们还觉得那些形体像灌木丛,像缀满灰色大鸟巢的矮树丛—并非真的看起来像,而是他们的眼睛习惯性地尝试从陌生的形状中找出一些熟悉的东西。

“可能是蜘蛛。”物理学家犹犹豫豫地说道。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像蜘蛛一样的生物,它们小小的纺锤形外壳上覆盖着浓密的绒毛,把超长的细腿盘缩在身子下面。

“这些都是植物!”医生叫道,他慢慢地走近这样一只高大的灰绿色“蜘蛛”。“腿”原来是粗壮的茎,被绒毛覆盖的肿胀枝节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节肢动物的关节。这些茎七根或八根一组,弯成弓形,在上方汇聚成一个个松果形状的厚实“身体”,让人联想到昆虫扁平的后躯,周围环绕着纤巧的蛛网条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植物蜘蛛”紧密地生长在一起,但人们仍然可以在其中穿梭。从茎秆上到处抽出浅色的幼苗和嫩芽,颜色和地球植物的叶子差不多,末端是卷曲合拢的芽尖。医生再次向一个数米高的“昆虫躯体”扔了块石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检查一根茎秆,甚至用刀将其切开。浅黄色的稀薄汁液一滴滴地渗出来,立即起泡,变成了橙色和锈红色,一段时间之后,凝固成了具有强烈香气的树脂状凝块。大家起初都很喜欢,但随后又厌恶起来。

在这片奇特的育林区里比在平原上要凉爽些,植物的鳞茎状“身体”投出块块阴影。他们越深入灌木丛,阴影越浓密。他们尽力不触碰茎秆,特别是白乎乎的新枝和上面最嫩的芽尖,让人莫名厌恶。土壤疏松柔软,蒸腾出潮湿的雾气,令人呼吸困难。大大小小的“虫躯”阴影忽高忽低地滑过他们的脸和手臂。这些躯体有的细长,长着花哨的橘红色硬刺;有的则已经枯萎、干瘪或死亡了。长而纤细的蛛网从“虫躯”上垂下。风吹过时,灌木丛中发出令人不快的沉闷响声,不像地球上的树林温柔的沙沙低吟,而似成千上万的粗糙碎纸屑在翻腾。植物互相交织,不时阻塞他们的道路,他们就得先寻找通路。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再抬头看多刺的“身体”,也不再寻找其与鸟巢、松果或虫茧的相似之处。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医生发现,有一根粗壮的黑色毛发垂直悬挂在他面前,像一根强韧的闪光细线或喷过漆的细钢丝。他本想用手把它推开,但由于至今他们还没有见过与之类似的东西,他本能地抬起眼睛,像脚底生根一样站住不动了。

一个浅珍珠灰的东西,蜷缩成一团悬挂在一个“虫茧”底部聚集生长的茎秆上,正死盯着他。在找到这个异形生物的眼睛之前,他已经感觉到了它的视线。他既认不出它的头,也找不到它的腿,只看到它麻袋状的肿胀皮肤,里面好像塞满了起泡的瘤块,还发出微弱的光。那根粗壮的黑色毛发是从一个深色的细长漏斗里伸出来的,大约两米长。

“那是什么东西?”正赶上来的工程师问道。医生没有回答。工程师抬头望去,同样也愣住了。

“它是用什么在看?”他不由得问道,退后一步,被这种生物恶心到了。它似乎正用贪婪的、极其专注的视线刺穿他,尽管他既看不见也猜不到它的眼睛在哪里。

“太恶心了!”化学家大叫。现在他们都站在工程师和医生身后,医生同样从这悬挂的物体面前退后了一步,其他人尽量为他腾出空间。他从飞行服口袋里掏出氧化气缸,冷静地瞄准那具起泡的身体—它比周围的植物颜色要浅,然后按下开关。

瞬息万变。最初是一道闪光震住了他们,光亮太过强烈,让他们近乎失明;只有医生正好在这一刻眨了下眼睛,闪光也仅持续了他闭上眼睑的刹那。细小的光束仍在飞舞,茎秆已经弯曲,沙沙作响,一团黑色蒸汽包裹住他们,那个生物啪地掉下来,像团烂泥一样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塞满小团块的灰色气球正在漏气。只有那根黑色的毛发还在扭动,在它上方狂舞,飞速抽打着空气。接着毛发消失了,在海绵状的苔藓上,那个生物不成形的、水泡状的肢体开始像蜗牛一样爬向各个方向。在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逃跑或者更像是四散奔逃的过程已经结束了。小如毛毛虫的最后一个碎片也钻进地下—众人面前的场地空了,只有他们的鼻腔里还充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腥甜臭气。

“这是一个生物集群吗?”化学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其他人则眨着眼睛—他们刚才被闪瞎了,现在眼前还能看到黑点。

“E pluribus unum,”医生答道,“或者不如说ex uno plures[E 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ex uno plures:由一生众。两个拉丁语的表达互为反义。]。我不知道我的拉丁语够不够好,不过这应该就是那种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分裂的共生生物。”

“可怕的恶臭。”物理学家说道,“我们继续走吧。”

“走吧。”医生同意。当他们走开十几步时,医生突然又说:“我很好奇,假如我碰到那根毛发,会发生什么……”

“满足你的好奇心可能会让我们付出昂贵的代价。”化学家反唇相讥。

“也许不会。你知道的,在进化中,完全无害的生物经常把自己装扮成看似危险的形态。”

“能不能停止这场讨论?看那边,亮起来了。”神经机械学家喊道,“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进入这片蜘蛛森林?”

他们听见潺潺的溪流声,停住了脚步。他们继续前进,声音变得更大,然后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失。他们没有找到溪流,灌木丛不再那么浓密,但地面变得更加柔软,就像沼泽的粗糙表面一样,让人步履维艰。他们脚下不时地传来吱吱声,像踩在被水浸透的草丛上一样,可是到处都不见一丝水的痕迹。

他们无意间走到一个直径约60米的圆形凹陷的边缘,里面立着几株八爪植物,彼此相距甚远,看起来很古老。茎秆在下面发散开,看似艰难地支撑着中央厚实的部分,比他们不久前见过的任何一株植物都更像巨大干瘪的蜘蛛。地面上零散地覆盖着锈色的锯齿状多孔物体,一部分刺入土壤,被植物卷须包裹着。工程师顺着虽然陡峭却不太高的斜坡滑下去。奇怪的是,当他到达底部时,留在上面的伙伴们才感觉这凹陷像个陨石坑,像一个发生过灾难的地方。

“像炸弹坑。”物理学家嘀咕道。他站在土堤上,看着工程师走近最高一只“蜘蛛”前的大废墟堆并摇晃它。

“铁的吗?”船长喊道。

“不是!”工程师消失在一个类似于破裂的圆锥体的凌乱碎块之间,又从高大的茎秆间再度出现。茎秆被撕裂时嘎吱作响,他表情阴郁地走回来。好几只手向他伸去,他爬上来,望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孔耸了耸肩。“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知道。那里面是空的。下面什么都没有。高度腐蚀。一个古老的故事,或许发生在100年前,也可能是300年前……”

他们沉默地绕过凹坑,选择了一条植被最矮的穿过灌木丛的道路。灌木丛倏地向两边退开,在中间铺出一条狭窄的路。它太窄了,像一条犁沟,笔直笔直的,人没法走在上面。两边的茎秆似乎被切割、碾碎,松果状的厚实部分有的被推到旁边,压到别的蜘蛛植物上,有的被压进地里。它们扁平、干燥,外壳踩在脚底下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嘎吱作响。大家决定排成一列纵队来追踪这条割草道,尽管他们还得清除干枯茎秆的残余,但比之前进展得快多了。狭长的通道绕着大弯,越来越明显地指向北方。终于,他们把最后的植物残肢也抛在身后,穿过了育林区,平原再次展开在他们面前。

小径从灌木丛中探出,继续铺出一条平坦的痕迹,乍看上去像条道路,但事实并非如此。地面上是一条狭窄的沟渠,深十几厘米,宽也不过十几厘米,长满了天鹅绒般柔软的绿银色苔藓。这条被医生叫作“草坪带”的奇特苔藓路直直地引向一条浅色的“皮带”,后者像城墙一般从平原的一边环绕到另一边,把他们面前的地平线封闭起来。尖尖的山峰像覆盖着银色金属的哥特式塔楼,在那条皮带上方闪烁光辉。他们快步向前,越接近就越能看出更多细节。

城墙上方是一片向两侧绵延数千米的平面,横亘着许多规则的弓形体,好似超大型机库的屋顶,只是弓形体的拱顶是向下的。下方有灰点闪烁,仿佛从穹顶上撒下细尘,或者掸下浑浊的水滴。他们走得更近时,风裹挟来一阵奇怪的气味,苦涩却令人愉悦,像是来自不知名的花朵。他们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靠近彼此。弓形的顶棚越来越高,每个弓形体都像巨大的反向拱桥一样跨过近1 000米的距离。云层间,两个弓形体在可以看见的山顶汇合在一起,那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均匀闪烁的强烈光线,就像固定的镜子在将太阳光向下折射。

他们对面的墙移动了。它由浅灰色的小溪或绳状物组成,呈现出蠕动的形态,从左到右,每隔一段相同的距离波浪形地起伏。它看起来像一面由不寻常的布料制成的幕布,一头头大象在它后面保持相同的距离跑过,并触碰到它—或者说是比象更大的动物。当他们终于走到覆满丝绒般苔藓、狭窄凹陷的小径终点时,苦涩的气味变得难以忍受。“这可能有毒。”神经机械学家警告说,他一阵猛咳。他们观察了一会儿匀速滑过的波浪,从没几步远的近处看,“幕布”是匀质的,像是用哑光的粗纤维编织而成。医生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它。石头消失了,仿佛融化或蒸发了一般,没有碰到它起伏的表面。

“石头掉进去了吗?”神经机械学家犹疑地问道。

“没有!”化学家喊道,“甚至没有碰到它。”

医生抓起一大把石头和土块,一个接一个地扔过去。它们全都在离“幕布”几厘米的地方消失了,没有触碰到它。工程师从一个小钥匙链上解下一把钥匙,用力抛向它刚巧膨胀起来的表面。钥匙叮当作响,好像敲打在金属板上,然后消失了。

“现在怎么办?”神经机械学家无措地看向船长。船长沉默不语。医生放下背包,取出一个罐头,用刀切出一块肉冻,扔向“幕布”。肉冻块粘在它黯淡的表面上,挂了一小会儿,接着慢慢缩小,好像在融化一样。

“你们看出来了吗?”医生两眼放光地说道,“这是一个过滤器,一种选择性的‘幕布’……”

化学家在他背包的皮带环中发现了一段“蜘蛛植物”断裂的干枯芽枝,是他们穿越林区时勾在上面的。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扔向滚动的“幕布”。脆树枝从墙上弹开,落在他们脚前。

“筛选器……”他不确定地说道。

“是的!绝对!”医生靠近“幕布”,直到他投在地面上的矮影子碰触到“幕布”的边缘。医生抽出他的黑色武器,瞄准,射击。细如针尖的水流刚碰到膨起的“幕布”,那里就出现了一个透镜状的开口,可以看见后面有个黑暗的巨大空间,里面上上下下火花飞溅。再往后面深处看,无数泛白的粉红色小火焰飞舞摇曳。医生大吃一惊,喘着气咳嗽,苦涩的气味刺痛了他的鼻子和喉咙。

他们把医生拉回来一点。开口在变小。“幕布”的波浪靠近开口时,速度变慢,避开了开口,从它的上方或下方绕行,然后再次加速滚过。开口继续变小。有个黑色的东西倏地从里面探出,末端像根手指,在开口边缘飞速绕了一圈,开口立即闭合。他们再一次无奈地站在那规律起伏的遮盖物前。

工程师建议大家停下来讨论一下,按照医生的说法,这等于宣告了他们无能为力。最终他们决定顺着这个大型建筑继续前进。他们收拾好行囊上路,就这样又走了大约3 000米,途中横穿十几条引向平原的“草坪带”。他们讨论了一会儿那些“草坪带”可能是什么,猜想与土壤文化有关,然后又推翻了,因为太不可思议。医生甚至试图研究深绿色“草坪带”里的几块地衣,有点像苔藓,但在细小的根部长着珍珠状的厚块,上面扎着坚硬的黑色颗粒。

中午早已过去,他们感到饥饿,决定休息一下恢复体力—炎炎烈日下没有一处阴影,但是他们没有兴致走上800米返回林区,蜘蛛灌木丛没有给他们留下好印象。

“根据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医生把嘴里塞满食物,讲述道,“在这块该死的‘幕布’上现在应该出现一个喷火孔。一个长着三只手,却仅有一条粗壮的腿的生物走出来,胳膊下夹着一台星际通信设备,或者也可能说他自己是个心灵感应者,并让我们了解到他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的代表……”

“不要胡扯了。”船长打断他的话,把保温瓶里的水倒进杯子,杯子上立即凝结了一层水珠。“不如想想该做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到那里面去。”医生说着站起身来,好像马上就要过去。

“我很好奇要怎么进去。”物理学家冷静地插话道。

“你大概是疯了!”神经机械学家喊道。

“我没疯。当然,我们也可以像这样继续漫游,前提是那些一条腿的生物会扔给我们吃的。”

“你不是认真的吧?”工程师问。

“当然是认真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受够了。”医生转过身。

“停下!”船长喊道。

医生没有理睬船长的喊声,大步向墙壁走去。其他人跳起来,想拉住他。然而,当他们还在后面追赶时,他已经用手触碰了“幕布”—手消失了。医生愣了一秒,又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消失了。剩下的五个人呆呆地盯着他左脚鞋子留下的印记。

突然,医生的脑袋出现在“幕布”上方。他的脖子像被刀切断了,眼中流着泪,打了几个喷嚏。“这里面有点闷,”他说,“我鼻子里痒得不行,但是待上几分钟还是可以忍受的。和催泪瓦斯的感觉差不多。来吧,不疼,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应该是他肩膀的位置,他的手臂出现在空中。“你这该死的!”工程师半是生气、半是兴奋地喊道,他抓住了医生的手,医生把他拉了进去,他也从其他人眼前消失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靠近涌动的“幕布”。神经机械学家走在最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清清嗓子,心脏怦怦直跳。他闭上眼睛,向前迈了一步。

黑暗包裹住他,然后又亮了起来。他和其他人站在了一起,在一个充斥着粗重喘息声的巨大空间里。不同厚度的巨大辊子、管子或柱子纵横交错,以垂直、水平或斜向上的方向旋转并振动。有的地方膨出,有的地方变薄。在这片由发光体组成的、不断向各个方向运动的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刺耳响声,陡然停住,随后又是几下咯咯声。这种声音的序列不停地重复着。

苦涩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所有人都忍不住打起喷嚏,涕泪横流。他们用手帕挡着脸,稍微远离“幕布”,从内部看,“幕布”像是用黑色糖浆做成的瀑布。

“我们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一家工厂,一家自动化工厂!”工程师在两次打喷嚏的间隙喊道。在他们渐渐习惯了那种苦涩的气味之后,喷嚏也停止了,他们眯着泪汪汪的眼睛互相打量。

地面好似绷紧的橡胶一般柔软有弹性,走了十几步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好几口黑色的井。有发光的物体从里面蹿出,速度之快,让人看不清它们的形状。它们和人头差不多大小,似乎在燃烧,飞向高空。一根像烟管一样弯曲横跨在井口上空的柱子把它们旋转着吸进去。发光体并没有立即消失,它们粉红色的光芒像透过深色玻璃一样穿透颤抖着的柱壁射出来,变得越来越微弱,可以看到它们在内部是怎么继续移动的。

“传送带上的批量生产。”工程师用手帕掩着嘴闷声说道。

他小心地在井间走来走去。光从哪里来?天花板是半透明的,其单调的灰色微光散失在由柔软、旋转的物体像空中溪流一样汇聚而成的海洋之中。所有这些弹跳的物体似乎都按照一定的命令行事,速度一致。燃烧的发光体像喷泉一样高高溅起,在高空中也上演着同样的场景。

“我们必须找到储藏成品的仓库。”工程师说。

船长拍拍他的胳膊。“这是什么类型的能源?你怎么想?”

工程师耸了耸肩。“不知道。”

“恐怕我们花一整年也不一定能找到最终产品。这个厂厅有好几千米长。”物理学家疑虑重重。

奇怪的是,他们越深入厂厅,呼吸就变得越轻松,似乎只有“幕布”才会散发苦味。

“我们没走错吗?”神经机械学家担忧地抬起头。

船长看了看指南针。“没有,示数很好……这里可能没有铁,也没有电磁体。”

他们在奇妙工厂的颤抖森林里漫步了一个多小时后,周围变得更加开阔。他们感觉到了新鲜的微风,好像空气经过了冷却,那些向四面八方运动的辊子被抛在身后,他们站在了一个巨大的圆顶螺旋体的前面。“S”形弯曲的枝条从上方伸下来,像鞭绳一样舞动。枝条末端是接近圆形的粗钝结节,从中迸出大量密集的物体,噼啪作响。那些黑色的物体似乎被涂了一层发光的清漆,落入螺旋体,但是落入的位置他们看不到,因为在他们头顶上方好几米处。

忽然,螺旋体的透镜状拱形灰色墙壁在他们面前扩大,有什么东西在内部推拉,使它膨胀起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膨胀中的暗灰色泡沫看上去很危险。泡沫无声地爆裂开,从圆形的开口中倒出了一堆黑色物体。在同一时刻,远远的下方的一个宽阔的井口出现了一个带拱形边缘的槽,那些物体滚落而下,落入槽中,似乎碰到了厚厚的橡胶垫。槽以惊人的方式高高跳起,震动着,摇晃着,几秒钟后使黑色物体在其平坦的底部形成一个规则的正方体。

“最终产品!”工程师奔向槽边,向前探出身子,死死抓住一个黑色物体。船长在紧要关头抓住他的腰带,才使得他没有翻落槽中—那块物体十分沉重。物理学家和医生一起去帮忙。这东西和人的躯干一般大小,一部分的颜色较浅,半透明,里面熔合着一排排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精细晶体,以及被耳状突起包围的小孔洞。顶部是由非常坚硬的深紫色大块突起组成的一片粗糙的马赛克,在光线下呈黑色。总之,这个东西极其复杂。工程师跪在它前面,又是摸又是敲,捣鼓良久。

与此同时,医生在观察槽里发生的事。在形成一个匀质的正方体后,槽被一根粗销子慢慢地提到空中。粗销子由于吃重不停地颤抖,槽冷不丁地变软,但仅在一侧变软,变成了一把巨大的汤匙。一根象鼻状的支管向它伸过来,撕裂开,从中涌出一股热腾腾的恶臭。张开的喉咙发出可怕的声音,吸进所有物体,然后关闭。突然,这个象鼻怪物的内部亮了起来。医生可以看见那些物体被燃烧的炽热内核熔化,它们熔解成火热、均匀的橙色糨糊,然后光芒变弱,象鼻的入口变暗。

医生完全忘记了他的同伴,他沿着两根高耸的大管子往前走,管道内部的炽热核心像游弋在一条巨大的食道中。他凝视着这个迷宫,不时地擦拭流泪的双眼,试图追踪燃烧的糨糊的路径。有时他会失去目标,过一会儿又重新找到痕迹,因为糨糊在狭窄蜿蜒的黑色溪流中再度发光了。医生来到一个地方,感觉有些熟悉。他看到了发光的物体,部分已经成形,飞入一个坑洞,附近的其他物体则像是从敞开的井口射出,飞向高空。粗如象鼻的黑色管道成排地从上方蜿蜒而下,将之吞噬。它们像粉红色的队列,在管道内弹跳,向上移动,越来越小。医生高高地仰起头,继续前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发光物体超过了他,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它们一浪接一浪,永不停歇。

突然,他差点跌倒,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他又回到了露天场所。他的面前兀立着螺旋体的拱形墙壁,在漫长旅途中已经完全冷却的黑色物体从上方坠入它的开口。医生绕着螺旋体走了走,因为他已经知道产品要从哪一侧出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同伴们身边,他们正围着工程师。工程师还在检查黑色的物体,此时大气泡再次爆裂,将“成品”喷入新形成的槽中。

“嗨!你们不用费劲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马上给你们解释!”医生喊道。

“你跑哪儿去了?我很担心。”船长转身面对他,“你真的发现什么了吗?工程师还一无所获呢。”

“比一无所获更糟!”工程师咆哮道,生气地用脚踢了一下黑色的物体,怀疑地怒视着医生,“好吧,你发现了什么?”

“事情貌似是这样的,”医生的脸上浮起一抹奇特的微笑,说道,“它们在那里被吸进去了。”他指向刚刚张开的象鼻的入口。“现在,它的内部正在加热,你们看到了吗?它在熔化一切,充分混合,分批运向上方,在那里开始加工。当它们因高温而呈现樱桃红色时,就会向下飞到地面以下,那里应该还有一层。然后又发生某种过程,它们变得苍白,但仍然闪亮着通过同一口井回来,漫游到天花板下面,坠落进这个结构里。”他指向螺旋体。“然后进入这个‘成品仓库’,从这里回到鼻状管里,熔化,如此循环不断。它们被塑造、成形、熔化,再重新开始……”

“你疯了吗?”工程师低声说道,他额头上满是汗水。

“你不信?自己去验证一下吧。”

工程师验证了两次,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当他们再次抵达槽边时,它正填满了新一批“成品”。天色入暮,周遭蒙上了一层淡灰色。

工程师似乎很焦躁,他气得身体发抖,脸也抽搐起来。其他人对这个发现也相当震惊,只是没他那么激动。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黑暗中可能会有麻烦。”船长抓住工程师的胳膊。后者听凭他拉着,然后突然挣脱开,冲向他们搁在一边的黑色物体,吃力地抱起它。

“你想带走它?”船长问,“行,帮帮他。”

物理学家抓住这个奇形怪状的物体的耳朵状突起,和工程师一起把它拖到波浪形边界。医生从容地跨过像糖浆一样闪亮的“瀑布”,站到了外面微风习习的平原上。傍晚很凉爽,他愉快地深呼吸,让空气填满肺部。其他人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工程师和物理学家把重物搬到他们放下背包的地方,扔在地上。

他们点燃炉子,热了一点水,把肉罐头放进去加热,大口开吃。他们默默地吃着。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闪烁起来。

星星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遥远林区里模糊的灌木丛融化在夜色中,只有炉子被微风吹动的蓝色火焰发出一些光。在他们背后,“厂房”的高墙隐于夜幕,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甚至也看不到那些波浪是否还在荡漾。

“这里的黑夜和我们那儿的热带地区一样来势迅猛。[热带地区空气的折射和散射弱,太阳落山的过程持续时间很短。]”化学家说,“我们坠落在赤道地带了,不是吗?”

“我想是的,”船长答道,“但我连这颗行星与黄道的倾斜角度都不清楚。”

“为什么?这应该已经算出来了。”

“没错,但是资料在船上。”

他们沉默了。夜间的凉意变得更加明显,他们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物理学家开始支帐篷。他给防水布罩打气,直到它僵直地立起,像一个扁平的半球,紧挨地面的上方打开一个小小的入口。然后他在附近寻找石头来压住帐篷的边缘,以免风把它吹跑。他们有钉子,却没有能把钉子打入地下的工具。他只找到了小石头,无奈地返回蓝色火焰边。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从“厂房”带出来的黑色物体上,抱起它来压住帐篷边缘。

“至少它还有点用处。”医生说道,看着他忙活。

工程师蜷缩起身体坐着,他双手抱头,一副丧气模样。他一言不发,接过餐盘时也只是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声。“现在怎么办,亲爱的朋友们?”他突然发问,站了起来。

“当然是睡觉。”医生平静地答道,虔诚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舒服地吸了一口。

“那明天呢?”大家看出工程师的故作平静只是在掩饰他的极度激动。

“亨利克,你的行为就像个孩子。”船长说道,他正在用泥土清洁锅子,“明天我们去调查‘厂房’的下一个部分。据我估计,今天我们已经查看了约400米。”

“你认为我们还会发现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一天时间。下午我们必须返回火箭。”

“我很乐意。”工程师咕哝道,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呻吟。“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我们大家都一样。”医生和善地说道,“对了,你对那个东西真的没什么看法吗?”他用燃烧的香烟末端指着压在帐篷边缘的物体。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呢?我当然有看法。那是一个设备,人们拿它……”

“不,说正经的。它由许多部分构成,我不太明白。”

“你觉得我就明白吗?”工程师咆哮道,“那是疯子的作品。一个疯子的文明。那就是该死的伊甸星。我们拖出来的东西是经过一系列工序制造出来的。”他冷静了一些,补充说:“压制,热处理,抛光。它应该是高分子聚合体和无机晶体。它有什么用处,我不知道。这只是一部分,不是整体。但是,即使撇开那座疯狂的磨坊厂不谈,这个部件本身在我看来也是毫无理性的。”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船长问道。化学家把餐盘和食物放在一起,把毯子铺开。医生掐灭烟头,把剩下的一半小心地插回烟盒。

“我没有证据。那里面有某些链接环节,却没有连通任何东西。就像一个被绝缘体切断的闭合电路,永远不会起作用。它给我这种印象。毕竟工作这么多年后,人们会有一种职业直觉。我当然也可能搞错了,但我不想谈论这个可能性。”

船长站起身来,其他人也跟着他站了起来。他们刚熄灭炉子,就被彻底的黑暗包围了。星星没有提供光明,只是在低得诡异的天幕上强烈地闪烁着。

“天鹅座α。”物理学家轻声说道。他们抬头看去。

“在哪儿?那里?”医生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

“是的,旁边那颗较小的是天鹅座γ。真够亮的!”

“亮度是在地球上看到的三倍。”船长说。

“天意寒凉,我们远离家乡。”医生低吟。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进充气帐篷,非常疲倦。等到医生习惯性地在黑暗中祈祷晚安时,回应他的只有沉睡者们的呼吸声。

医生尚未入睡,他忽然觉得,他们有点粗心大意:夜晚时可能会有怪物从不远处的林区爬出来,他们本应该设一个警卫。他考虑了一会儿自己要不要承担这个角色,但最后他只是对着黑暗讽刺地笑了笑,转过身叹了口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睡得像块石头一样沉。

早上的阳光向他们发出问候,天空中飘着比前一天更多的卷云。他们吃了一顿简朴的早餐,把剩下的收拾起来备作返回火箭前的最后一顿。他们必须从火箭里拿取新的食物储备。

“要是能洗个脸就好了,”神经机械学家抱怨道,“浑身汗臭味,我还从没这么臭过,太可怕了!这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水!”

“有水的地方还会有个理发师。”医生一边愉快地回答,一边照着他的小镜子做鬼脸,一会儿疑虑重重,一会儿又英勇无畏。“不过我担心,这个星球上的理发师会先给你剃头刮胡子,然后再把所有毛发给你种上去。你知道,在这里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恐怕你躺在坟墓里时还会开玩笑。”工程师呵斥他。

“那样倒也不错。”医生答道,“好了,现在我们该出发了,不是吗?”

他们收拾好东西,把帐篷里的空气放掉,背上沉重的行李,沿着均匀起伏的“幕布”前进,直到离开休息地整整1 000米。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看错了,但这里的‘幕布’似乎变高了。”物理学家眯缝着眼睛观察向两侧延伸的拱形体,它们的尖端在高处像银色火苗一样闪烁。

他们把行李堆在一处,走向厂房,和前一天一样毫无困难地进去了。物理学家和化学家落在后面。

“你认为东西消失是怎么发生的?”化学家问道,“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完全把这个给忘了。”

“某种折射。”物理学家没什么信心地回答。

“那么是什么支撑着天花板?应该不是那个。”他指向他们正要进入的滚滚起伏的“幕布”。

“我不知道。也许里面有隐藏的支撑物,也可能在另一面。”

“爱丽丝漫游奇境。”医生在里面向他们打招呼,“我们开始吧。我今天喷嚏变少了,也许我们正在适应。我们先朝哪个方向走?”

周围的环境和前一天非常相似,这一次他们行动得更快、更坚定。起初他们觉得一切如旧:柱子,井,大片流动旋转的倾斜“食道”森林,发光,闪烁—各道工序以相同的速度循环进行着。然而,当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找到槽状的容器,查看了其中的“成品”后,他们发现“成品”有点不一样,比前一天的更大,且形状不同。这还不是全部。

这些“产品”同样要被重新拿出来投入循环,却是和昨天所见不同类型的东西。它们像上方刻了凹痕的半个鸡蛋,有明显的痕迹表明,它们是要与其他配件组合在一起的。另外,有尖角状的突起从里面伸出来,像一种管道喷口,里面有晶体状的小片在移动,像某种压力阀。

他们比较了好几个这样的东西,发现其中某些有两个开放的角状突起,某些则有三个或四个,这些额外的突起更小一些,可以说是尚未制作完成,像是加工过程被中断了一样。有的喷口塞满晶体小片,有的只堵住一部分,有的则完全没有。有一次他们只发现了像芽苗一样的东西,一个几乎不足豌豆粒大的干瘪颗粒。“蛋”的表面被打磨光滑。同样,各个产品上“压力阀”的喷口有着不同的设计。他们甚至还在其中一个“压力阀”上发现了孪生晶体,它们部分融合,由一个小开口连通,晶体小片构成一个“8”字形,医生戏称它是“暹罗双胞胎”[原指8年诞生在暹罗的一对男性连体婴,现泛指连体人。]。另外,这个部分有八个角,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甚至没有对外打开。

“对这些东西你怎么看?”船长问工程师,后者跪在他旁边,翻遍了他们从槽中取出的全部收集品。“暂时没有看法,我们继续前进。”

工程师站起身,人们看到他的情绪有所改善。现在他们已经了解到,厂房被分成多个部分,按照生产循环的内部联系彼此分隔开。生产设备本身,例如由那些蜿蜒蛇行、象鼻管状抽搐的“食道”组成的森林,到处都是一样的。

又走了几百米之后,他们来到一个执行与前面相同工序的区域,食管蔓生,吧嗒吸食,喘着粗气,但是在管道里没有传送任何东西,完全没有把任何东西抛进敞开的井里,也没有东西从高处坠落或被吞食。这里在加工、堆砌和熔化,却没有任何东西。起初工程师认为这里的产品可能是透明的,人们看不见它。他大幅度地俯身探向斜槽,用手去抓本该从开口的食道里飞出来的东西,但他扑了个空。

“疯了疯了。”化学家惊愕地低声说道。

工程师倒是没那么震惊了。“有意思。”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接近一个地方,里面传出巨大的噪声。噪声听起来单调,却也因此更加震耳欲聋,就像数百万沉重、潮湿的皮革板掉落在一面大鼓上。突然,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从悬挂在天花板上来回摆动的数十个棍状销子中,黑色物体像雨滴一样抛撒下来,打在透明的灰色隔膜上。隔膜一会儿从内部这一侧鼓起,一会儿从那一侧鼓起,它们被垂直地绷紧,像气泡一样均匀膨胀起来,好像被充进了气体。之后,这些部件在半路上被快速运动的蛇形长臂抓住,形成一个涡流,最后像冰雹一样落在下面,在那里排成正方形,笔直排列。在对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爬出一个巨大的物体,像鲸鱼的头部一样扁平,伴随着一声长叹,一次吸入好几排“成品”。

“仓库。”工程师冷淡地解释道,“它们以成品形态从顶部掉下来,这里像传动带一样带走它们,送回循环。”

“你怎么知道它们被送回去了?也许这里有点不一样?”物理学家问道。

“因为仓库满了。”

虽然没有人完全理解,但他们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前进。

将近四点时,船长下令返回。此时他们正身处一个由两个部门组成的区域,第一个部门生产出带有耳形把手的厚实护板,另一个部门则把把手切掉,在相同的位置装上椭圆形的拉环。接着,护板转入地下,再从那里“剃得光溜溜”(如医生所说)地出来,以便重新经历焊接耳形把手的过程。

大家再次进入平原,太阳仍然高悬着,他们朝放帐篷和行李的地方走去,工程师开口道:“现在事情慢慢明朗了。”

“真的?”化学家问道,语带嘲讽。

“是的。”船长表示肯定。“你怎么看?”他转向医生。

“一具尸体。”医生回答说。

“为什么是尸体?”化学家问道,显然他什么都没有理解。

“一具运动的尸体。”医生补充说。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段时间。

“到底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化学家有点生气地问道。

“一个远程控制的综合体,用来生产各种零件。由于没有任何监督,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完全失控了。”工程师解释道。

“哦!那是有多久了,你认为?”

“我不知道。”

“非常粗略地估计,可以假设至少有60年。”神经机械学家说道,“也许更久。即便我得知这是200年前的事,也不会感到惊讶。”

“也可能是1 000年前。”船长随意地补充说。

“也许你已经知道,起监督作用的电脑的失控速度符合辐照系数……”神经机械学家开始发挥,却被工程师打断了。“它们的工作原理可能与我们的电脑不同,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是电子系统。我自己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建筑材料是非金属的半流体。”

“细节没那么重要。”医生说,“你们怎么想?我的意思是,你们看到了怎样的星象?我只看到了黯淡的命运。”

“你是想到了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化学家问道。

“是的,我想到了这个星球上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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