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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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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他们抵达飞船船体插入的山丘。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同时也为了避开育林区的居民,他们穿过另一片区域,其中的植被向两边分开,空出一条宽十几米的道路。这里好像被一架巨大的犁清除了灌木丛,被翻转的土块上只铺着柔软的地衣。 当黄昏忽地降临到平原上时,他们已经能清楚地看见火箭倾斜的轮廓。饥饿折磨着他们,比饥饿更凶猛的是疲惫。所以他们决定就在飞船外面搭建帐篷。水在归途中已经耗尽,他们口渴难耐。物理学家经由隧道进入火箭,他去了很久。他们正在给帐篷打气时,听见他在地下尖叫,便赶去隧道入口帮助他出来。他双手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冷静点!”他们敦促道。船长紧紧地扶住他的肩膀。 “那里,”他指向头顶那个黑暗的船体,“那里有人。” “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人?” “从……从痕迹上。我无意中进了控制室,我们之前用沙子填满了它,现在沙子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儿了?” “失踪了。那里可以说是很干净。” “你有没有看下别的房间?” “看了。我开始时忘了控制室里被填了沙土,什么都没想,我想喝水,所以去了仓库,找到了水,但没有容器,我就去了你的房间。”他瞥了一眼神经机械学家,“而那里……” “有什么啊?该死的!” “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黏液。” “黏液?” “是的,透明,黏稠。我的鞋子上也沾了一些!我什么也没看见,直到后来才察觉到鞋底被黏住了。” “会不会是储罐泄漏,或是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你知道的,实验室里有一半容器都被打碎了。” “别瞎猜了!照照这里,我脚上。” 手电筒的光斑往下移动,物理学家的鞋子上有几处闪光,仿佛被涂上了无色油漆。 “这还不能证明那里有人去过。”化学家说。 “但我还没说完呢!我拿了个杯子,返回仓库。我感觉到鞋底黏糊糊的,但没有重视。我喝了水,在返程中我突然想起来去图书室看一下。为什么要去,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有些不安,但一点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打开门,照亮里面,那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沙子的痕迹!我确信是自己把沙子倒进去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大吃一惊,并马上联想到控制室里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呢?”船长问。 “没有接下来了,然后我就跑回来了。” “它也许还在那儿,在控制室或别的舱房。”神经机械学家低声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船长喃喃道。 医生向下打的手电筒照亮了一块地面。他们站在仍喘着粗气的物理学家周围。 “我们要进去吗?”化学家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不过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么想进去。 “再给我们看看你的鞋子。”船长要求道。他仔细地察看覆在皮革上已经干燥发亮的黏液层。医生也同样弯下腰来,他们俩的头几乎碰到一起。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神经机械学家崩溃地说道。 “什么都没有发生。某个当地动物的代表爬进飞船,没有找到可能对它有用的东西,便离开了。”船长确定地说道。 “大概是种蚯蚓一样的生物,对吗?约一头或两头鲨鱼的大小。”神经机械学家嘲笑道,“那沙子是怎么回事?” “这确实很奇怪。也许……”话音未落,医生已经开始搜索下一个区域,其他人借着手电筒的光跟上他的影子。光束直刺进黑暗。 “嘿!”他忽然大喊,“嘿,过来!我找到了。” 他们向他跑去。他站在一条几米长的土堤前,土堤上覆盖着一块块发亮的薄膜。 “真……真的像是某种蚯蚓。”物理学家结巴起来。 “所以我们必须在火箭上过夜。”船长突然做了决定,“我们彻底检查一遍火箭,确保安全,然后关上舱门。” “天哪,这要花上一整夜的时间。”化学家抱怨,“我们至今还没有看过全部的房间。” “这件事必须要做!” 他们离开已经打好气的帐篷,潜入隧道。 他们在飞船里四处搜寻了很久,照亮每一个角落。物理学家认为控制室里仪表盘的碎片被重新堆放了,但没有人能够确定。接着,工程师又怀疑起他曾用来制作锄头的工具被挪了位置。 “这些并不重要,”医生不耐烦地说,“我们现在别玩侦探游戏了,马上两点了。” 直到三点,他们才从各自的舱房里拖来床垫,躺上去睡觉。三点能睡下,也多亏工程师决定不去查看机房所在的两层,而是把通向那里的钢质舱门从内部锁牢了。密闭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憋闷,夹杂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们筋疲力尽地倒下,刚脱掉飞行服和鞋子,熄灭灯光,就全体陷入了深沉却不安的睡眠。 在彻底的黑暗中,医生突然惊醒,倦意立刻消失。他把手表举到眼前,一时认不出上面是几点,因为示数和黑暗不符。他忘记现在身处地下的火箭里。 最后,他从表面的绿色荧光环上破译出,已经八点了。他对自己只睡了这么点时间感到吃惊,想翻个身继续睡。正在这时,他愣住了—飞船里有动静。比起听见什么,他更明显地感觉到了动静。地板在轻微地颤抖,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嘎吱声。他立刻坐了起来,心脏狂跳。它回来了!他想到了那种生物,物理学家发现它留下了黏液痕迹。他的下一个想法是:它正在试图推开入口处的舱门。 火箭猛地摇晃了一下,好像有股强大的力量想要把它推入更深的地方。一个不安的沉睡者在梦中发出呻吟,一时间,医生感到自己汗毛直竖。飞船重达16 000吨!地板却震动起来,是不规则的迅猛抖动。他蓦然意识到:这是驱动机组之一!有人正试图开启它!! “快起来!”他大喊道,在黑暗中摸索手电筒。大家跳了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互相碰撞,大喊大叫。终于,医生找到了手电筒,他用几句话解释了所发生的事。 工程师睡眼惺忪地倾听远处的声音。船体摇晃,响亮的轰隆声穿透空气。“左边喷口的压缩机!”他尖叫起来。 船长一言不发地扣上飞行服的扣子,其他人也迅速穿好衣服。工程师顾不上穿衣服,穿着衬衫和运动短裤就冲进走廊,在奔跑中他抢过医生手中的手电筒。 “你想干什么?”他们跟着他跑向控制室。 他们脚下的地板隆隆作响,震动越来越大。“它随时会折断叶片!”工程师咕哝道,一头闯进已经被入侵者清理过的控制室,跳到主要终端前,快速扳动手柄。 角落里的一盏灯亮起来。工程师和船长协力从墙柜中拉出一把电子枪,除掉护套,尽快将它接到充电夹上。监控表盘被打碎了,但是枪管上的细长插管发出了蓝色的光:电子枪在充电! 地板震动,所有没有固定住的东西都在蹦跳。架子上的金属工具叮当直响,一个玻璃制品掉下来摔碎了,剩下的塑料物品发出巨大的嗡嗡共鸣声。随后突然一片寂静,同时,唯一的灯也熄灭了。医生立即打开手电筒。 “充好电了吗?”物理学家问。 “最多打两发,即便这样也不错了。”工程师喊道,一把扯下充电夹。他抓紧电子枪,手握枪托,铝质枪管朝向地面,顺着走廊走向机房。他们走到一半,靠近图书室时,一阵地狱般的绵长嘎吱声响彻飞船。船体痉挛似的抽搐了两三下,机房里有什么东西翻倒了,发出可怕的响声,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工程师和船长肩并肩地走向装甲门。船长将门上窥视孔的盖子推开向里看。“手电筒拿来。”他嘶声说道。 医生把手电筒递给他。从装了玻璃的狭小开口向里面打光并同时向里看,不是件容易的事。工程师打开第二个窥视孔,把眼睛凑上去,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 “它躺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说。 “谁?什么?” “客人。再好好照一下,往里一点,再往里—有了!它不动,一点也不动,像大象一般大。”他闷声说道。 “它爬到母线那儿了吗?”船长问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手电筒挡住了窥视孔。 “更有可能是在断掉的电线之间爬行。我看到末端从它身下伸了出来。” “什么末端?”物理学家不耐烦地问。 “高压电缆的末端。没错,它不动。应该怎么办?我们要开门吗?” “我们必须开门。”医生把主门闩推回去。 “也许它只是在装死?”后头有人提出疑虑。 “装得这么像的,也只能是一具尸体。”医生把脸贴到第二个窥视孔上,直到船长拿走手电筒。 钢质门闩轻柔地向后滑动,门开了。有一会儿,没人想跨过这道门槛。物理学家和神经机械学家越过前面人的肩膀向里看。房间深处,屏幕碎块上趴着一个驼背、赤裸的大块头,在手电光下微微发亮,卡在被暴力分开的隔板之间。大块头的身上时不时地滑过一阵轻微的颤抖。 “它还活着。”物理学家耳语道,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空气中充溢着令人作呕的刺鼻煳味,像烧焦的毛发,一缕青烟在手电筒的光束中洇开。 “以防万一。”工程师说着举起电子枪,将透明的枪托抵在髋部,瞄准那堆不成形的怪物。枪口一声嘶响,没有火花的电流击中了驼峰下方晃动的身体,驼峰在身体的中间拱起。庞大的身体绷紧了,然后膨胀开来,接着又从内部塌陷,瘫倒下来,显得比之前更加平坦。白色隔板的上缘也随之抖动,大块头的重量把它们压向两边。 “可以了。”工程师跨过了高高的钢质门槛,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试图寻找这个生物的腿、触角、头,却均告徒劳。它像惰性物质一样躺在变压器的碎片上,没有固定的形状—驼峰垂向一侧,像一只装满果冻的麻袋。 医生弯下腰触摸尸体。“闻一下。”他伸出手,指尖闪闪发亮,像沾了几滴鱼胶。化学家率先克服内心的厌恶,惊讶地大叫起来。 “你认出来了?”医生问道。 现在每个人都抽动鼻子,认出了那填满“厂房”的苦涩气味。 医生在角落里找到一根可以拉出轴承的杠杆,将较宽的一端塞入大块头的身下,试图将它翻转过来。突然它滑开了,杠杆的末端随之刺穿了它的皮肤,钢铁杆子几乎伸进它身体的一半。 “倒霉,”神经机械学家发着牢骚,“现在我们不仅有火箭残骸,还有墓地!” “你最好做点什么来帮帮忙!”医生骂道,他一个人试图把巨大的身体翻过来。 “等一下,伙计,”工程师说,“这样的一只生物是怎么能够开动机组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的确……”物理学家结结巴巴地说。 “即便有可能搞砸,我们也必须把它翻过来,必须这样做!”医生下令道,“所有人都过来,不,不是从侧面。对了!别犯恶心!又怎么了?” “等一下!”工程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曾用来挖隧道的几根钢杆回来了。他们把钢杆像起重杆一样塞进死尸身下,按照医生的指示将它抬起。神经机械学家的身体摇晃,手从光滑的钢杆上滑下去,摸到了那生物裸露的皮肤。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它迟钝地滚到了一边,他们向后跳跃,有人发出尖叫。 从这只宛如巨大绵长的纺锤形牡蛎的生物中,爬出一个长了两只手的小小身躯,它脱离羽翼一般层层叠叠、布满褶皱的肉质外皮,凭借自身的重量向下滑,直到它多节的小手指触到地面。它的躯干和小孩差不多大,悬在从浅黄色韧带延展出来的皮膜上,摇来晃去,越来越慢,直到摆动停止。医生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抓住它柔软、多关节的手的一端,那个布满浅色经脉的矮小身体绷紧了,露出一张扁平的小脸,没有眼睛,鼻孔张开,在人脸上应该是嘴巴的位置,是一些锯齿状的碎片,看起来像是被咬断的舌头。 “一个伊甸星的居民……”化学家呆呆地说。工程师震惊得说不出话,他坐在发电机上,无意识地在飞行服上摩挲双手。 “这是一只生物还是两只?”物理学家问,他在近处观察医生如何触摸那无助的小身体的胸口。 “合二为一或是一分为二,或者也许是共生体?不排除它们会定期分开。” “是的,就像那个有黑头发的怪物。”物理学家说道。医生点了点头,继续检查。 “这边这只大的既没有腿,也没有眼睛或脑袋,什么都没有!”工程师边说边点燃一支香烟,他本来从不抽烟。 “很快就能验证。”医生回答,“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解剖它吧。我们必须用某种方式肢解它,否则无法把它带出去。我需要一个助手,但这件事可能会让人不舒服。有没有志愿者报名?” “我。” “我不介意是我。” 船长和神经机械学家几乎同时喊出声。医生站起身,说:“两个人更好,现在我去找工具,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必须承认,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困难重重。要是再出点幺蛾子,擦干净一只鞋都需要一周时间—任何事情一旦开始,我们似乎就无法完成。” 工程师和物理学家来到走廊上,正碰上船长从急救室回来,他系了一条橡胶围裙,高高地卷起袖子,捧着一只盛满外科手术器械的镍盘。船长拦住两人道:“你们知道清洁器的工作原理。如果你们要抽烟,就到上面去。”于是他们向隧道走去,化学家跟在他们后面,带上了工程师留在机房里的电子枪,以防万一。 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像往常一样小而扁平。远处,被蒸烤的空气像果冻似的在沙地上方颤抖。他们坐在火箭投下的长长阴影里。 “一只非常奇怪的动物,以及一个它如何驱动发电机的非常奇怪的故事。”工程师揉了揉脸颊,胡茬不再扎手了。每个人都蓄着胡须,总是说自己必须刮胡子了,却不知何故没有时间。“我很高兴,老实说,最高兴的是发电机能发电了。这意味着至少绕组[构成与变压器标注的某一电压值相对应的电气线路的一组线匝。]们是完整的。” “那短路是怎么回事?”物理学家提醒道。 “没关系,一根自动保险丝跳了,完全没有关系。虽然机械部分已经完全损坏,但是我们知道要怎么处理。至于插座,我们有一些备用的,只是必须找一下。当然,理论上我们同样可以去修理绕组,但是赤手空拳上阵会让我们干到绝望。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一上来就去仔细查看,因为我害怕只能找到齑粉,那样的话,你们可以想象出我们的下场。” “那反应堆呢?”化学家插话道。 工程师做了个鬼脸。“是的,当然,反应堆同样如此,它也要被启动。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得有电。没有电一切免谈。冷却系统中的泄漏可以在五分钟内修复,但是必须焊接好管道,这仍然需要电力。” “那么,你现在想去修机器吗?”物理学家问道,声音里充满希望。 “是的,我们来拟订一个关于维修顺序的方案。我已经和船长讨论过这件事了。首先我们必须至少拥有一个能工作的机组。当然,没有风险就无法成事,因为该机组必须在没有核能的情况下启动,谁知道要怎么做才行!也许用个绞盘装置……电子监控器不工作的话,我就不知道反应堆里在发生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中子膜片无需遥控也能工作。”物理学家说,“核反应堆自动切换为空闲状态,最多在启动时产生比较高的温度,假如冷却系统……” “谢谢!反应堆可能熔化,而你却说‘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激烈地争吵了一会儿,很快又更加客观地讨论起来,因为没有人想进入火箭,他们便在沙地上勾画方案。突然,隧道入口处出现了医生的脑袋,他们跳起来问:“有新发现吗?” “在某些方面很少,但某些方面又很多。”医生回答。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相当滑稽,因为他只有脑袋探出地面。“说少,”他继续说道,“是因为尽管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确实还不能确定它究竟是一只动物还是两只。无论如何它是一种动物。它拥有两套血液系统,却不是完全分开的。那只较大的动物,也就是载体,和我想的一样,是跳跃或迈步前进的。” “它们差别很大。”工程师说。 “是,也不是,”医生回答说,“那个看起来像驼峰的东西里面有食道。” “背上的食道?” “那不是它的背!当电流打趴那个大块头时,它肚子朝天地倒下来了!” “什么!你说的是那个更小的东西吗?它看起来像……”工程师顿住了。 “像一个孩子。”医生平静地补充说,“是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是骑着这个载体,有这可能。好吧,它并不是骑在上面。”他纠正自己的措辞。“最大的可能是它坐在这个较大的躯体中间。那里有一个口袋形状的巢,唯一可与之类比的是袋鼠的腹部褶皱形成的袋子,但是两者的相似度很小,功能上则完全不同。” “你认为它是一种智慧生物吗?”物理学家问。 “当然,它肯定是有智慧的。它能开门关门,更不用说还启动了机器。”医生回答道,并没有兴趣爬上地面,“唯一的问题是,它没有我们所定义的神经系统。” “为什么?”神经机械学家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他身边。 医生挑了挑眉。“有什么办法,它就是这样的。它有器官,用途我不知道。有脊髓,但是在头骨里。在那个小小的头骨里的不是大脑。我的意思是,那里面有东西,但假如我硬要说它是大脑,每个解剖学家都会笑我无知……有某种腺体,更像是淋巴性的;在肺之间—它有三个肺,我发现了世界上最怪异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喜欢的东西。我把它浸在酒精里,你们稍后可以观看。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幸的是,机房看起来像个屠宰场。必须把那些清出去埋了,因为火箭里的温度相当高,所以要抓紧时间。你们可以戴上墨镜并遮住面部。现在的气味还不至于难闻,但是这么多生肉……” “你在开玩笑吗?”物理学家不确定地问道。 “完全没有。” 直到此时,医生才爬出隧道,他在橡胶衣的外面还套了件白色外套,从上到下溅满红点。 “确实,我们可能会在干活时摔倒,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必须要做。快来吧。”医生转过身消失了。其他人面面相觑,跟着他爬进隧道。 葬礼工作—化学家如此称呼—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结束。他们半裸着身子干活,以免弄脏飞行服,把那堆可怕的重物装进手头随便什么容器—吊桶里,铁制担架上—拖出火箭。他们在离火箭大约两百步的小山顶掩埋那些被肢解的碎块,不顾船长的告诫,还是消耗了五桶水来洗涤。只要大块头的血还没有凝结,就会让人想起人类的血,不过它很快就变成了橙红色,并干燥成淡黄色的粉末,迅速散开。 筋疲力尽的队员们驻扎在火箭脚下,没有人想吃东西,每个人都贪婪地啜饮着自己手里的咖啡。他们本打算商量一下第一阶段的维修工作,却一个接一个地打起瞌睡来。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他们不得不回去火箭里取食物,不得不打开罐头加热,并在吃完后洗餐具,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既然每个人都睡饱了,他们决定开始维修工作。 他们紧张地清除损坏的发电机外壳留下的塑料和金属垃圾,用撬棍和绞盘,花费好几个小时在钢铁废墟里仔细翻找,搜寻每一个备件、每一个零碎,无论是水准器还是钥匙。 最终他们成功了。对辅助发电机进行了全面检查,更换了损坏的轴承,即便是最小的压缩机的叶片也可以重新工作了。工程师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了问题:既然没有足够的备用叶片,他每隔一片就卸下一片。转子的工作效率自然随之降低,但无论如何也能够再次发挥作用。 将近凌晨五点时,船长宣布工作结束。他认为他们不管怎样都得再去探险,哪怕只是为了补充水储备。事情还有不少,但是睡眠和清醒的节律不能受到干扰。他们应该再睡一会儿,直到天亮,然后继续工作。 残夜十分平静。休息过后,没有人有离开火箭的欲望,都想尽快开始修理工作。工程师已经收集全一组最重要的工具,现在他们不必再为了每一件小事跑遍所有舱房。 他们首先检查了仪表板,里面布满了短路的线路,几乎需要全盘重造。他们从其他无法运行的设备上卸下零件,替换到仪表板的损坏处,然后开始启动发电机。工程师制订的计划非常冒险:使用由氧气瓶驱动的压缩机作为涡轮机来带动发电机。在正常情况下,应急单元将被从反应堆产生的高压蒸汽激活。反应堆作为宇宙飞船的心脏,是所有机械装置中复原力最强的,如今却一点不能指望,毕竟所有的电气装备都损坏了。因此他们不得不动用铁质的备用氧气罐。他们预计,一旦整个机房重新运转,就能向空罐子里重新注入大气中的氧气。他们别无选择。在没有电的情况下启动反应堆是疯子行径。实际上,尽管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假如使用氧气的计划失败,工程师也做好了这一疯狂的准备,因为无法确保液态氧足够撑到反应堆启动。 医生站在机房下方的一条狭小坑道里,大声读出氧气表上的压力下降示数,其他五个人在上面忙个不停。物理学家站在临时组装的反应堆控制板前—看到这块出自大师手笔的控制板,恐怕地球上的任何一位专家都会吓得汗毛直竖。工程师倒挂在发电机的沉重外壳下,固定电刷滑环,被润滑油染得黑不溜秋。船长和神经机械学家紧盯着中子计数器的表盘,化学家则像个信差一样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 氧气嘶嘶作响,压缩机扮演着燃气涡轮机的角色,发出愤怒的轰鸣,伴随着低沉的嘎吱声颤抖起来—被工程师野蛮对待的转子并没有完全平衡。发电机的转速增加了,嗡嗡声越来越响。悬挂在天花板下方的临时电线上的灯发出了强烈的白光。 “218……202……195……”医生低沉的声音回响着。 工程师从发电机下面爬出来,抹去脸上沾着的油脂和汗水。“准备好了。”他喘着气说,双手因紧张而颤抖。 “我要打开第一个了。”物理学家说道。 “170……163……160……”医生匀速读道,他提高声音以盖过发电机的呼啸。发电机已经给反应堆提供了启动电流,为了维持转速,需要的氧气量每时每刻都在增加。 “满载!”观察着电表的工程师大喊。 “我全部打开!”物理学家喊道,声音沙哑而压抑。他缩起身体,像是准备迎接一记重击,然后用双手按下黑色的手柄。船长下意识地按着他的胳膊。他们盯着矩形的表盘,上面的玻璃正在碎裂剥落,一时间,指针读数直线上升。他们观察着快中子电流密度计数器、电磁泵循环控制表、同位素污染物指示器,以及反应堆内部的整合热蒸汽。发电机呻吟着、咆哮着,火花飞溅在没有精准放置的滑环之间。在反应堆厚重发亮的装甲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指示器一动不动。物理学家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浑浊。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他看到指针指向了正常的工作位置。 “我们成功了!”物理学家大声喊道。他抽泣起来,仍然没有放开两只手柄。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原本他一直在等待一场爆炸。 “指针可能是被卡住了。”船长平静地说道,仿佛没有看到物理学家的样子。他说话很费力,牙关咬得太紧了。 “90……80……72……”医生喊道。 “就是现在!”工程师大吼,用套了一只红色大手套的手猛然扳动总开关。发电机长啸一声,开始减速。工程师冲向压缩机,关掉两个进气阀。 “46,46,46。”医生匀速地重复着。 涡轮机不再从罐中吸取氧气。灯光迅速黯淡。 “46,46……”医生从坑道里喊过来。 忽然间,灯又亮了。发电机几乎没有动,但有电了,因为所有相连的仪表都显示电压在上升。 “46……46……”医生一如既往地重复道。他站在钢质坑井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物理学家跌坐在地,用双手捂住脸。鸦雀无声。发电机的转子转得越来越慢,它摇晃着,又摆动了一次,然后停了下来。 “46……46……”医生的声音不断地回响着。 “泄漏情况怎样?”船长问道。 “正常。”神经机械学家回答,“之前在节流的峰值时段显然是泄漏了一些东西,不过机器在短路之前把漏洞补上了。”他不再往下说了,但他们明白他有多喜爱这台机器。他悄悄地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指,因为它们在发抖。 “46……”医生还在喊。 “伙计,停下!”化学家突然对着坑道大吼道,“不需要了!反应堆供电了!” 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反应堆一如既往地无声工作着。在钢质的坑道边缘出现了医生苍白的脸,长了一圈深色的胡须。“真的?”没有人回答。他们看着仪表,仿佛看不够那些指针似的,它们处于工作位置,连抖动都没有。 “真的吗?”医生再次问道,他无声地笑了。 “这家伙怎么了?”神经机械学家生气地问道。 “别说了!”医生爬出坑道,在物理学家身边蹲下来,像其他人一样看向仪表。没有人知道他们就这样看了多久。 “你们知道吗?”医生用年轻而活泼的声音说道。大家都转头看他,仿佛被他唤醒了一样。“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他低声说了句,然后转过脸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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